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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档案,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概念的混淆及其成因*

2019-12-16张锦

山西档案 2019年2期
关键词:档案学概念历史

张锦

(中国电影资料馆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2)

一、口述档案: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

(一)三个概念:热点与混乱

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口述档案或口述历史研究逐渐从舶来品发展为当下的一个档案学研究热点,相关数据有诸多综述性文章谈及不赘。

反过来,口述历史研究本身在这段时期也是历史学的一个研究热点,近年来又存在跨学科研究的趋势,例如笔者的同事陈墨研究员就是跨学科研究的积极倡导者,虽然也难以否认主流学界通常是将其划入历史学的范畴。实际上,笔者在一定条件下也是这一跨学科研究论的鼓吹者。不过,在这个多学科领域的大合唱中,笔者曾做过一个基于知网检索数据统计的汉语文献分析,提到截止2015年12月,以“口述历史”为主题的文献共计3549条,涉及知网自动分类的学科共计20个,关于这些学科,笔者分析大多数是将口述历史作为研究方法,对其学科内部的具体历史问题的探讨,甚至大部分文献都不涉及口述历史实践本身问题的研究,“比较集中的对口述历史本体进行研究的类目中,史学理论371条,档案及博物馆333条,图书情报与数字图书馆90条。仅从数量上看,后两者加起来甚至超过了史学理论对口述历史的探讨。”[1]笔者也提到一个颇为吊诡的现象就在于图情档博学科群对这个领域的关注并不亚于历史学,但“人们却几乎不将口述历史作为一门学科或领域归入档案学而归入历史学,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学界的这种无视从一定角度上来说也有一定道理,这就是笔者也曾提到的图情档博学科群的口述历史研究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也不怪其他学科的俯视态度。

笔者一方面努力论述口述历史实践本体研究的档案学归属,在研讨会上也曾与一些历史学者发生过直接的辩论;另一方面也在追究这种低水平的原因以促使档案学在这一领域的突破。实际上,笔者早已提到这个有趣的现象,而且几乎所有档案学综述文献也都意识到档案学领域的口述历史研究中涉及概念及其与档案学基础理论之间关系的研究超过70%,这种状况与其他学科的口述历史研究形成鲜明对比。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档案学领域对口述历史研究的低水平问题,部分源于其档案身份这一门槛的阻拦,并且很自然地引发其与档案学基础理论关系的争执。

本文所要论及的是其中一个原因,即在概念之争占优势的背后,是概念的混乱。正如笔者反复强调的那样,概念是一门学科或一套理论大厦的基石,概念不清乃至错乱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认识偏差乃至理论探讨的荒谬化甚至伪争论。事实上,笔者最近的一次强调是对纪录电影领域的“文献纪录片”概念的清理,同样因为概念的混淆导致理论与实践的错位,而这个概念其实也与档案学和口述历史有关,因为文献纪录片的主流定义是利用档案文献制作而成的纪录片,其中一个越来越常见的利用源正是日渐升温的口述历史,而口述历史无论是作为文献还是档案,其实都存在理论的盲点。[2]不过,关于本文所要述及的口述档案相关的这几个概念的混淆所导致的理论探究偏差笔者另文系统阐述,但不可否认的是,国内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的档案学领域研究,绝大多数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混乱,其中最主流的混淆是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概念实体的等同,而这也是笔者比较本文三个主要概念的基本原因。

这种混乱从陈墨——一位来自中国电影史领域的研究者在笔者影响下切入档案学的表述可见一斑:

“国际档案理事会中的口述史委员会,其英文全称Committee on Oral Tradition中,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口述历史(oral history),更不是口述历史的核心概念即生平讲述(life history),这意味着,档案领域中的所谓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的正常本性有内容乃至实质上的差异。”[3]

他直接否定了档案领域中的口述史与他所讨论的口述历史之间的等同关系,因为那是“Oral Tradition(口述传统)”,不过,查部分工具书,国际档案理事会的口述史委员会的英文名称是“Committee on Oral History”[4],对应关系至少字面上是没有错的。换句话说,他引用了一个档案学著作中的错误,作为档案学的外行没能意识到甚至没能去追究一下,甚至普遍化地归入“档案人如何理解口述历史”这一标题之下,于是这个错误由此成为了整个“档案人”的认识。原书中的这个错误或许仅仅只是一个纯粹技术上的失误而非认知错误,但却一点也不冤枉,因为陈墨的这段论述源自两部较权威的档案学教材,分别都将口述史与口述档案等同,而口述传统则被无视。例如陈墨本人就分别直接引用了两书的混同言论“口述档案(oral history)是国外20世纪70年代前后开始出现的一种新型档案”[5]以及“口述档案的内容未必具有历史真实性,但它真实地记录了当事人的口述历史活动”,[6]当然后者的概念其实还涉及另一个混乱随后讨论。陈墨的认识也存在很大问题,但显然已经意识到口述传统这一“新的”概念的不同并为此而困惑,而这也正是本文主要论述的第三个概念。

(二)三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研究者,不仅是档案学界,更包括历史学界,都没能意识到或充分意识到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的区别以及它们与口述档案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对国际档案界的主流来说却是相对清楚的,即便以国内已知情况为例,早在1980年的伦敦第九届国际档案大会上,肯尼亚国家档案馆馆长卡哥姆贝(M.Kagombe)的发言中就将“口述材料”分为“口述史”和“口头传说”两个部分,并提到此前国际档案理事会在马来西亚举行的会议上就曾讨论过二者的区分问题(此处当然不再赘述口述传统也曾被译为“口头传说”等其他表达)。虽然笔者没能找到其发言的英文版,但汉语翻译却在后面使用了“口述档案”术语与其“口述材料”相等同,[7]当然这也是在档案系统收集他人所完成的口述采集所形成的“口述材料”基础之上的语境中做出的:“我们来看一下档案员在进行口述史和口头传说的工作中所起的作用。一名专业的档案员在处理口述档案材料中应掌握以下几种技术……”后续直接从“根据原来的或初步的调查目的,对所收集的资料进行分类”开始,似乎意味着口述访谈材料的归档意味着口述档案。当然,“口述档案”的表达可能仅仅是汉语翻译者的主观加工。接着,被国内学者广泛引用的口述档案概念来源之一,1988年第十一届国际档案大会上塞内加尔姆贝伊(S.Mbaye)以“口述档案”为题的发言中提到“口述档案远不止于此……本文的主题只限于口述史档案和口头传说”[8]

更加明确的是威廉·W·莫斯(William W.Moss)在1994年接受《中国档案》记者的采访中较为明确地区分了三个概念,[9]虽然他对口述历史和口述传统的明确界定出现在他1986年与彼得·C·马兹卡纳(Peter C.Mazikana)合著的《档案馆,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一项RAMP研究》[10]中,该书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用情报纲领与政府间科技情报系统(UNISIST)所发布的“文件与档案管理计划”的一个报告。当然很遗憾的是,这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物没有被翻译成汉语,可能也因此几乎未能被国内的学者所关注,否则它会成为口述档案概念质疑派的一个证据,因为该书完全没有口述档案的英文表述“Oral Archives”,正如其标题一样,采用的是“档案馆”或“档案”,而中国访谈的文章却直接使用了“口述档案”,访谈中采访人似乎是直接促成莫斯明确了英文“Oral Archives”的表述,并认同其为一个档案学概念。他第一个问题就以对既成事实的提问提出了“口述档案”这个术语:“……档案工作都突破了原有的内容……如目前许多国家正在进行的‘口述历史’、‘口头传说’和‘口述档案’的调查与收集工作等。”而莫斯先生的回应似乎更有趣:“……口述历史、口头传说和口述档案这几个词用英语说就是,Oral History,Oral Tradition和Oral Archives。”这种表述只能有两种情况,第一,莫斯先生是用汉语接受的采访,第二,采访者也是翻译以及文章的作者的后期“加工”,杜撰了莫斯先生的回答。不明确莫斯先生是否懂汉语的笔者暂时倾向于后者。

当然,也并非所有中国学者都忽视了莫斯和马兹卡纳的那份出版物,例如笔者早在2011年的专著《电影作为档案》中就曾引用过其定义,并简略论述过二者的区别,虽然今天看来这些论述有不妥甚至错误之处,但态度非常明确。而且在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项目组织的多次研讨会以及2015[11]、2016年[12],[13]两次崔永元口述历史中心举办的“口述历史在中国”国际研讨会上,笔者的参会论文均对此作了强调并猛烈抨击学术界对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两个概念不加区分。鉴于此,笔者再次将自己翻译的、从未在中国刊物上出现的莫斯的两个定义重复如下,当然,译文有少量文字调整。首先是“口述传统”:

“口述传统是指那些对过去的记忆,经过口头传递并且复述,自然地在一种文化的发展历程之中产生或产生于这一发展过程。它们在这种文化中通过口口相传广泛共享,尽管这种传统是通过委托特定的人来进行保管、传递、背诵以及叙述。这些传统是其产生来源文化的文化认同、目标、职能、习俗以及代际连续性的组织化表述。它们很自然地是作为文化表达的现象。它们应该存在于,而且实际上它们已经存在于书写记录以及其他更复杂记录设施缺失的环境中,它们不是叙述者的直接经验,他们必须经由口口相传来传递,从而取得口头传统的资格。”[14]

而对口述历史的定义则是用“另一方面”开始做出与“口述传统”近乎对立式的比较:

“口述历史通常被人们看成是一种行为活动,一种超然而不含个人偏见的、学术性的对那些最近的往事具有直接经验的人们的记忆的调查。这种调查以及调查所产生的回答被记录下来,作为书写记录的补充,人们发现这些书写记录在进行历史分析的时候多少有些欠缺。这是历史学家或其他社会科学学者有计划的、分析性的实践,而这种实践强烈地依靠一种记录设施,无论是手工的、机械的或者是电子的。”[15]

虽然这两个界定仍然有些不太全面准确之处,但其差异的表述是非常清楚的。无论是莫斯先生本人的身份还是这份报告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物的官方表达,都表明两个定义相当的权威性。

(三)概念清理的理论意义及其档案学起点

实际上,就算是国内的历史学界同样也应该很清楚两个不同的概念。1998年美国康涅狄格大学教授、美国口述史学会《口述史评论》杂志主编布鲁斯·斯特夫(Bruce M.Stave)应邀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所做关于口述历史的演讲中,就明确向中国历史学界区分了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区别:“口述传统与今天我们理解的口述史并不相同。在西方,口述传统作为一种历史描述的手段由来已久。”[16]不过他的区分仅仅是现代录音技术的差异,这是笔者所不赞同的地方。

毫不奇怪,档案工作者因为接触不同的文献类型与材料,甚至也因为比较平等地接触到各门学科的档案需求,在跨学科领域具有更加超脱的视角,比历史学者更清醒地认识到其中的不同,实际上也理应如此。2014年,在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研究课题组织的一次跨学科小型研讨会上,笔者以档案学的立场一如既往地非常明确地阐述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属于完全不同概念的观点,但很遗憾的是会议综述张冠李戴地将这个观点的主人帽子送给了定宜庄研究员。[17]如果调查一下文献,至少从在此之前定宜庄对于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多次讨论都可以看出,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而仅仅是从学科分野的角度来谈论这个问题,划分人类学、民族学的口述传统与历史学的口述历史,虽然也有很多发人深省的见解,而且她组织的一系列讨论也的确是国内最早展开对这两个概念进行比较的学者之一。早在2002年5月24日,定宜庄作为中国较早开展卓有成效的口述历史活动并依据口述历史做出明确的研究成果的历史学者在自己家中召集四川大学文学院的徐新建教授、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彭兆荣教授以及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刘小萌研究员,如同很多国外学者那样对口述与文字之间差异的问题展开讨论[18],由此涉入拥有共同“口述”限定词的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比较。随后作为此事件的延续,在2003年受《广西民族学院学报》之托再次组织了多位历史学者和人类学者对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问题展开笔谈。作为组织者和笔谈开篇文章的撰稿者,她在摘要中明确提到:“正因为有文献的介入,口述历史才有可能从其他的口述传统中分离出来而别具一格,换句话说,将文献与口述相结合的口述史,是区别于人类学、民俗学的口述传统的主要特征。”[19]很明显,在她看来,这种“别具一格”其实仅仅是学科特色的不同,因为她把是否追究文献(实际是指既有文献,因而对于文献的概念也有误解,而这种误解是普遍的)作为历史学区别于人类学、民俗学的基本特征,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仍然是一体的,所以才能谈得上“从其他的口述传统中分离出来”,换句话说,口述历史仍然不过是口述传统中的一种。随后,这两次讨论的学者如彭兆荣[20]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胡鸿杰教授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展开深入探讨。[21][22]

如果我们调查一下国外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究历史,会发现他们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这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同构关系,说明了相关学科对这个问题的必然关注,只不过国内学者的认识相对较为模糊并且不如国外钻研多年的学者深入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笔者认为对这些概念的辨析与深究不妨从档案学开始,不仅是因为图情档所具有的超然学科地位,也因为这个问题其实不仅涉及档案学理论、信息与传播理论,也涉及与口头性、文字性相关的哲学问题,而其根本的一个概念是文献,而对文献概念的深究很少有学科具有图情档这样的独特优势,很多问题如证据、记录等都直接相关档案学,它有可能引发一场档案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乃至哲学的理论革命。

二、国内概念混淆及错乱的形态例举

(一)观点纷呈与概念混淆之别及混淆成因探究

即便是在档案学界,国际上的认识也并非完全统一于上述看法,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概念混淆,后面将要提及。因此,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于,我们需要区分清楚概念的混淆与正常的学术纷争或观点纷呈之间的区别,因为我们需要以最大的宽容度来对待学术问题,特别是那些新兴的领域,需要给它们以充分的发展余地和腾挪空间,但前提是逻辑的自洽。例如我们可以任意地自我定义任何一个概念,包括本文所涉及的三个概念,但必须清晰地标明其边界与内涵,以及与其他概念包括这个术语主流的概念之间的关系,甚至不同的口述历史都可以有不同的概念体系,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它们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效率之分。也因此,需要在此对主要的概念混淆或逻辑错乱加以一定的例举。

至于笔者自己对相关概念的系统辨析将另文撰述,此处仅仅只说明它们的不同以及与混淆成因相关的内涵。很简单,跟概念的辨析同样重要的是将概念混淆产生的根源加以深究,找出人们认知错乱的原因,这些原因具有不同层次的功用,那些最具共通性或更深根源的问题甚至往往可以让我们探及更深层次的问题,直到哲学问题,从而为新的理论范式的出现打开大门。例如笔者上述关于文献纪录片概念清理的工程就始于对这个概念混淆的历史的追踪,最终揭示出纪录片概念本身乃至记录、纪录、文献等涉及人类文化文明史的基本概念与理念的问题。[23]也因此,口述档案相关概念在国内论著中的混淆存在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形态,本文很难也没有太大必要对这些形态类型进行一一分析,仅仅稍加例举,更重要的是追踪混淆的成因。当然,在追究各种混淆类型的时候,暂时基于莫斯的两个定义以及他在《中国档案》访谈上关于口述档案的界定,尽管笔者并不完全赞同。

(二)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概念混淆与错乱

首先,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混淆,主要存在于历史学界,例如前述定宜庄以及斯特夫的说法。档案学界相对较少,主要是因为在档案学界的研究者往往会让口述传统缺位,这是一个他们大多没能涉及的领域,而且由于前述碍于口述历史的档案身份问题(实际上也是低水平探讨的一种表现)而难以如同历史学者那样喜欢深入探讨其“前世今生”乃至国人喜好的“古已有之”。

其实笔者在一些论著中也谈到过这些乱象,例如首先是口述历史从属于口述传统论——将现代口述历史作为整个人类社会口述传统中的一部分。当定宜庄力图将口述历史从“其他的口述传统”中“分离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就已经肯定了口述历史总归是一种独特或“别具一格”的口述传统。

其次是与之相类似的:过去的实践是口述传统,现代则是口述历史的阶段两分法,如张燕的一段表述:

“它(现代口述历史)在上世纪40 年代诞生于美国,以录音、录像等新技术手段的运用与有着悠久历史的传统口述方法或口述传统相区别”[24],这与笔者对广狭义的口述历史的区分很相似,即不同于狭义的“现代口述历史”,古代没有录音录像以及对原始记录进行档案式保存的对亲历者访谈的实践,属于广义的口述历史,也就是作者所谓的“传统的口述方法”,但问题在于张燕将这种“传统的口述方法”与口述传统以类似相等同的表达关联起来,因为这个区别仅仅在于录音、录像这些新技术手段的运用,而没有提及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的真正区别。这或许是因为“传统的口述方法”与“口述传统”之间字面上的相似性导致的误解。实际上,前述斯特夫对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的区分也属于这种情况,口述传统是“由来已久的”。

第三种则是与第一种相反的类型,即口述传统从属于口述历史。这种混淆主要存在于历史学者那里,但也有不少档案学者跟随。斯特夫虽然对“由来已久的”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做了区分,但“由来已久的”却是一种“历史描述手段”,那么其实也就将其视为某种口述历史的一种,因为在他们眼里口述历史也是一种历史描述手段。承继这样一种观点的也包括陈墨:“广义地说,从我们远古先民的传说,尧、舜、禹、汤故事,春秋时智者先贤所倡‘礼失而求诸野’;到近现代各种形式的社会调查、口碑史料征集,乃至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给孙辈讲述家庭渊源或个人往事……都可说是口述历史。”[25]这似乎是一锅“口述历史”的大杂烩,包含了口述传统,也包含了笔者界定的广义口述历史——“近现代各种形式的社会调查”。

(三)口述档案、口述历史档案及其他

其次,是作为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的上位概念——“口述档案”涉及的概念混淆类型。对于口述档案来说,其实更多的问题在于这个概念的档案身份,正如上述,最为主流的混淆或混乱是口述档案在实际内容上等同于口述历史,而这种混淆其实也与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混淆有关,因为那些历史学者对两个概念关系的各种混乱表述产生了他们属于同一实体的印象,而多数档案学研究者往往直接从历史学者那里将这种印象拿过来,于是口述传统这种不好理解的类同概念就此被忽略。

典型的例子如上述陈墨所引用的两个档案学者的表述,当然前者以“口述档案(oral history)”这样一种直白的语句表达一种直接的等同;而后者如上所述涉及到另一个概念混淆,即口述档案是对口述历史活动的“真实”记录,一方面表明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的直接关联(因为它没有提到口述档案也是对口述传统的“真实”记录),同时又隐约表明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之间的某种差异,即口述历史活动以及对这种活动的记录分别是两个概念。这种差异我们其实可以从其他一些文献中找到相似的伙伴,如2007年郭东升反驳了国内档案学领域在“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两个概念之间所做出的一些错误“区分”,其中作为他首要批驳对象的糜栋炜文章[26]就是这样的关系,他引述一大段糜栋炜关于两个概念界定缠绕难懂的表述,然后分析其表述的实质是“他把口述历史说成是‘过程’,至于什么是口述档案,则用比较含糊的语句说‘口述档案’是上述过程生成的录音材料经过整理、归档后形成的”,他最终总结到:

“作者在给口述历史、口述档案下定义时混淆了概念类型。从逻辑角度讲, 概念分为实体概念、属性概念。作者说‘口述历史’是‘过程’‘方式’‘方法’,这个‘口述历史’便属于属性概念。作者说‘口述档案’是‘实体’,这个口述档案便属于实体概念。同一词语的‘口述历史’‘口述档案’都可以表达属性概念,也都可以表达实体概念。”[27]

换句话说,糜栋炜的论述本身在逻辑上就自相矛盾,没能将自己的定义坚持到底,实际上也不大可能坚持到底。例如,笔者在其他论著中也曾多次提到,口述历史如同口述传统一样,其含义既包括一个过程,也包括这个过程产生的结果——即过程所形成的文本材料,而这是国际主流的定义模式。甚至于,笔者在《再论作为视听档案实践的口述历史本体》一文中还曾专门针对历史学界的误解辨析口述历史之“history(历史)”更准确地应该是指“历史记录(文本)”而不是“历史书写(文本)”这个含义——这当然是其他的混淆了。

当然问题并不这样简单,糜栋炜的表述比较混乱,但也比较清楚地表达出口述历史“阶段”仍然包括“文件材料”,而口述档案是这些文件材料转化而来,或者说归档。比较明显,他的意图是用经典的档案学定义来框定口述历史这个领域,将口述历史视为一种人类活动,这个人类活动中产生的记录文件进而文件转换为档案。这当然受到郭东升的反驳,因为口述历史过程不同于政务活动,其目的就是为了生成这样的记录,而非档案经典定义中的“副产品”。无独有偶,郭文反驳的另一个例子,是张玉琴对两个概念的定义,[28]其中“口述档案”“定义借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的档案定义描述,便多了几分正统色彩”而其实却与口述历史的定义“亦无半点本质上的区别”。所以仍然是一种用档案理论来框架新生事物的努力。郭文虽然没有涉及口述历史导致的与档案学基础理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但也最终得出结论:“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口述历史档案)实是同一事物, 只是在不同学科领域有不同的定义术语。在口述历史研究学界其被称为口述历史,在档案学界其被称为口述档案或口述历史档案。”既然是“同一个事物”,问题就因此简单得多了,于是反过来,其他研究者为了不同术语但同一事物做出的复杂化甚至逻辑混乱的区分的努力就颇具讽刺意味。

当然,正如前述,郭文的“等同”结论正好是主流的混淆,即“口述传统”的缺席,他所提到的一个新的术语“口述历史档案”正好是这一混淆的一个表征。正如前述,即便是在档案学语境中,“口述历史”既可以指一个过程,也可以指过程形成的记录材料,那么的确存在一些语境需要更精确地指出其是哪一个具体含义,当我们明确要“记录材料”这个含义的时候,是可以用“口述历史档案”这个术语来表达的,而且这个表达最初也的确是这一含义,但随着相关概念混同的误导,逐渐走向“档案学语境下”的区分表述,为了一定要做出档案学语境下的区分而产生各种绕断脑筋的表述。例如赵国华的文章对两个概念做出了另一种区分:“所谓的‘口述历史的局限性’概念混淆了‘口述历史’与‘口述历史档案’的区别。虽然两者都是历史事件的描述方式,但在原始性上,‘口述历史档案’比‘口述历史’更为彻底。”[29]然而作者整篇文章看不出他对两个概念做出的明确区分,也不清楚二者“原始性”的差异来自何方,而且表述有自相矛盾之处。

我们将赵国华的区分“合理化”一下,他或许隐约表达了广泛存在于社会公众中关于口述历史的另一个混淆(尽管他自己的表述又矛盾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即口述历史的文本(或历史)或成果究竟是什么。一般公众甚至历史学者往往会认为作为口述历史成果的文本就是他们完成口述历史工作后经过编辑加工并公开出版的口述历史文字,甚至依据他们能轻易获取的这种公开文字展开对口述历史本性的探讨,很自然会走偏。笔者多次提到口述历史的直接成果是口述历史访谈的原始记录,通常为录音录像,其次是根据录音录像整理的、以存档为目的的逐字文字抄本,而公开发表和出版的口述历史访谈录则是口述历史的档案编纂,因而始终强调公开出版的口述历史访谈录对访谈体裁乃至口语的保留。[30]至于第一人称乃至第三人称的历史陈述其实已经是根据档案进行历史研究的成果了。

(四)看似“中立”的学科视角区分

郭东升的混淆是将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看成是不同学科语境中的同一个事物,这种视角在前述定宜庄那里其实也存在,只不过涉及的是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而在这方面典型到极致的有一篇祁兴兰的综述文章,虽然该文对三个概念进行了区分,但区分的方式是这样的:

“在本研究中,‘口述史’(oral history)、‘口述档案’(oral archives)、‘口述传统’(oral tradition)分别是历史学、档案学、民俗学领域相关研究的常用专业术语,有较规范的概念界定。一方面由于上述概念都是‘口述资料’的下位概念,另一方面也为了研究的方便,本文统一采用‘口述资料’的概念。”[31]

虽然作者将口述资料作为三者的上位概念,但在实际的论述中,却并没有明确这是怎样的归属关系,反而更多地将其作为图书馆学(情报学)概念以论述图情领域的相关研究,从而形成这些概念实际大致是同一个标的物,只是在不同学科中的不同视角而已。实际上,此前作者还举出了口述文献、口述史料、口碑史料、口传文化等十余个“与‘口述资料’意思相近又有所区别的多个概念”,而这些概念很大一部分不过是同一概念的不同翻译或称谓而已。

不过,这种简单的“资料综合”也从另一个方向向我们展示出这些概念的逻辑混乱。例如该文一开始引用尹培丽文章[32]中的口述资料界定:“‘口述资料’(oral material) 是一种与文献资料和实物资料并列的资料来源与表现形式”,那么这就意味着口述资料不是文献资料,然而作者接下来引用郭庆光[33]之论提到文献传播历史“从口头传播开始”,于是口述资料是“文献的源头”,只是“在现当代,口述资料作为一种独特的文献来源和表现形式重新被重视、搜集和利用”。那么我们回过头去,口述资料是口头的形态还是资料的形态?它是文献吗?它又如何成为上述概念的上位概念的?换句话说,不仅作者本人没能理清不同的概念,作为综述文章也没能弄清那些不同文章中相同或相类似的术语所指向的不同的实质概念或含义,并将这些不同语境中实质不同的表述串联到一起,形成新的逻辑错乱。当然,她所引述的那些文献也大多没能清晰地界定自己的定义或描述的概念与其他、特别是主流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出在概念的厘清,而不在于他们自行的定义。正如前述,无论他们如何自我定义一个概念都不存在对错之分。

类似的几个概念问题出现在其他的文献中,即便与主流的定义不同,但由于作者做了明确界定,所以也不算错误:“查到太原市各类报纸就有120余种,见到实物的有70余种, 主要来源便是省、市图书馆以及个人收藏的报纸。这些实物档案很多就是根据口头档案提供的信息而查找到实物的, 口头档案便显得非常珍贵。”[34]报纸这种通常属于尹培丽那里的“文献资料”在这里成了实物档案,也不符合经典的档案学关于实物档案的定义,但作者做了明确界定,而且也是在新闻史写作的语境下,那么也不算错,只不过看其与档案学理论之间矛盾的沟通及解释能力了。当然,也顺便一提的是作者的口头档案实质上也同样等同于口述历史。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即便祁兴兰做出了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区分,但由于归于学科视角的不同,又因文章主题范围的原因没能述及历史学特别是人类学或她更明确的民俗学的相关研究,导致对相关概念研究的实质内容仍然是口述历史而非口述传统。尽管在档案学领域她也敏锐地注意到促进口述档案研究的一个推动力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提出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等三个公约,而这一部分研究往往恰恰与口述传统而不是口述历史有关,作者却没能注意到这方面文献中所论述的“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包括图书情报学领域的“口述资料”有何不同。

当然,这种学科视角也存在另一种情况。黄项飞似乎比较明确口述档案是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合称,但却仍然认为口述档案是档案机构介入这两个原本属于其他机构工作领域的产物:“口述史和口头传说的调查工作起初只是专业机构和学术机构,特别是史学机构为社会保存和研究某一方面或某一时期的记忆而进行的一项工作……由于此项工作的作用与档案工作在本质上相同,因此, 档案机构很自然地介入其中,并给这些调查的产物创立了新的概念——口述档案。”[35]他所提到从事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活动的专业与学术机构在他看来主要还是史学机构,实际上,他后续的实际论述中也基本上是谈口述历史,口述传统仍然缺位,他的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的合称意识只不过是他在档案研究者中比较少见地注意到了那些在国际档案大会上的非洲发言人但却没有真正弄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已,因此无怪他的论述逻辑比较混乱。

三、概念混淆的国内成因分析

国内概念混淆的原因首先是来自国内自己的问题,下面五个因素是对大量相关文献的分析中所做出的初步分析。

(一)口述历史热的低门槛与口述传统领域的相对冷僻

首先,从上述概念混淆的例举可以看出,虽然本文反对口述档案相关概念的混淆,特别是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实质内容的混同,但也不得不说明混同的背后其实大多论述的实际是口述历史这一近年来风靡于世的实践活动。关于口述历史热潮的来龙去脉笔者另文撰述,其兴起的背后存在各方面的原因,但这一实践活动就其现状而言却具有相当的大众性甚至低门槛,而这也是口述档案成为一大研究热潮的原因。正如多位国内外学者所鼓励的那样:“大家都来做口述历史”,鼓吹者中甚至包括笔者,只不过笔者同时认定这个领域需要专业人员的指导、控制和后期甄别,同时也存在不同质量的口述历史实践。不过这样一来,在这样的热潮中,相似的术语与概念之间产生混淆并且将口述历史的实质内容整个投射到相关概念上就毫不奇怪了。

另一方面,口述传统研究基本限于学术圈甚至相对难以理解,这一背景则导致其不同程度地被无视,从而同样形成口述历史的实质部分在相关类似领域的泛化。实际上,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相反的方向得到验证。正如上述,祁兴兰注意到“口述档案”研究的一个高潮,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三个公约所推动,而这些非遗类研究所用的概念相对清晰的比例远远高于那些单纯的口述历史研究,因为它们的主要关注部分是口述传统,这其间的差异其实是比较明显的,无论作者本人是否清醒地意识到,都相对熟悉。

相反,上述黄项飞的混淆例子应该源于口述传统这个对他来说相对陌生的、比较冷僻的领域。这种陌生感还有另外一个例子,实际论述的是华侨口述历史所涉及的口述档案,但在表述中却多有口述传统的界定,原因不过是力图往“非遗”这个相对热门的主题上靠拢:“非物质文化遗产多靠‘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群体记忆,口传心授’决定了口述档案在非物质遗产保护中的重要作用”,[36]这种混淆无疑会导致其关于口述档案所有权论述主题的偏差,因为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在所有权方面的特征是有所不同的。

这种区分在一些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处于交叉的实践中体现得比较清楚,例如对非遗传承人的口述历史访谈,赵建斌就体现得比较清楚,他对山西省保德民歌传承人杨仲清的口述历史访谈集中在传承本身如“传承模式、传承内容和传承理念上所呈现出的新变化”,[37]而这些新变化属于口述人的亲身经历,与他所传承的民歌——这种口述传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并且也由此发现口述传统中的问题,虽然他对口述历史的界定还存在一些不足。

不过,在口述传统所涉及的口述档案概念方面,也存在一些反过来不太了解或肤浅了解口述历史的情况导致的相对混乱。段睿辉、段华梅将“无文字少数民族口述档案”定义为档案工作者对“先民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记录,[38]这基本上是一个口述传统或口述传统的固化记录的概念,并且对口述传统及其与档案的关系定位相对准确,从其对这类档案的分类中也可以看出,但反过来却将口述历史排除在外,也就排除了对无文字少数民族进行口述历史访谈的可能性。当然“无文字少数民族口述档案”作为一个新的概念这样界定也肯定没错,而且文章一开始也明确提到口述档案概念与口述历史的相关性,但在具体论述过程中却出现一些关于记录流程的矛盾,即首先定义为口头流传形式的记录才是口述档案,但随即又提到这种停留在口头上的东西本身也是口述档案,之后再实质性地将固化记录作为保护口述档案的一种方式——实际上,在其他一些非遗研究文献中,也有提到其他一些非记录的手段对口述传统进行保护的方式,如对传承人的培养等。[39]这种相对的混淆应该仍然来源于口述历史的记录性的影响,因为口述历史不存在固化记录活动之前的口头文本形态。类似问题还包括钱兴彦的论述,而他却将“记录和传承以口头体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核心内容的档案体系”这样的界定直接判给“口述档案”[40]从而构成以偏概全的错误。反过来,李晓敏则在口述传统与“非遗”语境中直接引用前述《档案术语词典》中实为口述历史的口述档案词条的定义,从而与整篇文章的论述完全脱节,原因或许在于要往档案方向靠。[41]

(二)国内学者对新领域的不熟悉乃至缺乏探究

其次,如前所述,不仅是口述传统,即便是现代口述历史也是舶来品。虽然公认的起点被人为界定为1948年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的建立,但真正的形成是20世纪60年代,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背景才被介绍到中国大陆地区。人们往往只是根据不全面的资料做出片面的理解甚至以讹传讹——无论他们所面对的是国内资料还是国外资料。以国内资料未尽为例,关于“口述档案”这一概念的起始,国内学者往往盲目引用的一个断言是始于1984年国际档案理事会出版的《档案术语词典》以及前述塞内的加尔姆贝伊1988年在第十一届国际档案大会上的发言,即便是质疑者也仅仅是根据这两份材料否认国外存在口述档案这一概念而没有质疑其形成历史。很少有人提到前述卡哥姆贝的1980年发言,即便他的发言早在1982年就被翻译成了汉语,更早在1979年就被中国期刊预先报道过。实际上,我国档案学泰斗吴宝康教授在1984年年中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就曾提到:

“有的国家甚至没有档案或档案很少,这是历史造成的。怎么办?国外现在流行一种口述历史,或叫口述档案。什么是口述历史、口述档案呢?简单地说就是带上录音机,到一些老人那里去访问,了解和收集历史材料,把他们讲的用录音机录下来。依我看,就是我们现在搞的回忆录一类的东西,我们现在为了搜集革命历史资料,不也是拿着一个录音机去请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回忆吗!”[42]

这段表述的背景是非洲新独立国家因为没有档案或少有档案,从而不得不进行的口述历史或口述档案活动,而他在表述中将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并列等同,实际内涵描述也是口述历史,并与我国1949年以来大规模开展的回忆录以及对革命老人的录音采访(笔者不同层次的广义口述历史)相等同。吴老的说法至少表明早在1984年以前“口述档案”的术语就已经出现并传入国内了,他本人也在信息匮乏的情况下做出口述历史即口述档案的判断(即便这些非洲国家面对的口述档案活动更多属于口述传统),那么其他人的误判就并不奇怪了。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吴老即便仅仅只是误解,也能从中预见到其对档案学理的深刻影响并做出极具前瞻性的判断,笔者另文详述。

也因此,对于国门大开后信息资料丰富的后人来说,以讹传讹就难以让人原谅了,至少根据不完全的信息做出绝对判断是有违学术精神的。笔者根据有限的资料追溯“口述档案”术语仅仅在国内的更早出现是在1979年一篇对国外史学研究现状的介绍文章中:“近来,‘口头档案’(录有近代历史事件参加者和目击者证词的录音带)也极为流行”[43],当然,该文译自俄文,而且被翻译为口头档案,很可能还有语言的差异在其中。

(三)语种差异及其不同的汉译表达

笔者认为第三个原因在于语言差异及其不同翻译问题。国内学者在论争口述档案概念的合理性乃至口述历史与档案事业的关系的时候,往往仅是在翻译者的汉语表述基础上进行论述,追溯原文的同仁极为罕见,当然,原文的获取可能有时存在的困难是一大原因,但更多的时候并非如此。这方面更有甚者是用翻译过来的术语进行直接的概念语义分析,如同这些概念是本土概念,而我们已经知道同一个国外概念已经被翻译为各种各样的汉语表达,而这些汉语表达之间有着细微的甚至追究起来致命的含义差别。

汉语表达的细微差异,首先是“口述历史”的汉译本身其实就与英语原文有了不同。“Oral History”是一个典型的形容词修饰名词的偏正结构,“Oral”是指“History(历史)”的种类,即便抛开英语本身的歧义,直译应该是“口头的历史”;而汉语“口述历史”则成了动宾结构,因为“述”是个动词,由此而成“口头讲述历史”,尽管翻译者的本意可能仍然是偏正结构的“口述的历史”,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理解:“张学良生前曾多次口述历史……但真正是有准备、较为系统和全面地口述历史并形成宝贵的口述档案资料的,主要有以下五次……”。[44]这样的表述就为前述将口述历史理解为一个过程甚至仅仅只是受访人讲述的过程而与采访人及其访谈与记录活动无关的过程,而口述档案是这个过程的产物的理解奠定了基础。

“口述历史”这个术语在与档案结合之后,还会产生另一个误解,即“口述的历史档案”:“口述档案是历史档案的一种重要形式,是根据人们对往事的回忆而整理成的文字资料”,[45]从而构成对另一个概念“历史档案”的另类解释,因为我们知道,主流的历史档案概念是指档案形成的年代相对久远,比如,前述陈兆祦、黄坤坊编著的《简明档案学词典》对这个术语的解释是“泛指历史上形成的档案。在中国通常指1949年以前的档案。”形成这种误解的另一个原因是口述历史文本的内容也的确都是关于历史的,尽管不一定是历史上形成的,而这本身其实就是引起口述历史在档案学领域的身份争论的问题之一。文章的另一个表述或许让我们考虑到还有一种原因:“许多亲身参与者年龄大都已经70 余岁,如不对他们进行抢救性的调查,这批‘活的历史档案’则可能因岁月的流逝而随时消失。”这表明“活的历史档案”是指亲历者头脑承载的记忆,从形成的角度来说或许真的是久远之事,而这也是一个涉及档案学、也包括口述历史乃至记忆理论本身的复杂问题,笔者在《电影作为档案》中曾有论述。不过,至少矛盾的是,这样一来,“口述”事件发生了吗?何以称“口述历史档案”而不是“记忆历史档案”?

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还是前述关于口述档案概念起始的争执,这其实也是一个口述传统在口述档案概念中被边缘化的过程。国际档案理事会出版的《档案术语词典》在1988年出版了汉语版,反驳者可以说是有道理的,因为汉语版只有口述历史的词条而没有口述档案的字样。实际上,该词条的解释“为研究利用而对个人进行有计划采访的结果,通常为录音或录音的逐字记录形式”[46]成为口述档案在汉语中的一个经典定义,而这个定义其实只是一个口述历史的传统解释,虽然没有标明受访者的亲历见证者的身份也能勉强将部分口述传统装进去。当然,反过来说,以此判断国际档案界没有口述档案的说法也未免武断,因为即便是汉语版也很明确地标注出了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口述档案语词,德语的表达甚至是“Mündliche Uberlieferung”(口述传统);口述档案支持者所依据的原版中是将英语的“ORAL HISTORY”和法语的“ARCHlVES ORALES”并置表明其词条概念的等同,[47]当然也难怪出现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的混同。更何况,追溯起始的另一个主角,塞内加尔的姆贝伊在1988年的发言题目就是《口述档案》,笔者未能找到其英文版,但国家档案局外事处译编的报告集却有对照的英文“Oral Archives”[48]。

当然,让事态显得更为诡异的是,这位塞内加尔的仁兄随后在1990年《美国档案工作者》杂志上发表的同一主题文章却完全没有用“Oral Archives”而改用了“Oral Records”(口述记录或口述文件),即《Oral Records in Senegal(塞内加尔的口述记录)》。[49]甚至即便是这个“Oral Records”的英文表达,在这家口述历史运动形成与确立过程中发挥过关键作用的重要刊物中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露面,而“Oral Archives”一词及相似的表达按笔者对刊物全部文献的检索却没有查到任何踪迹,或可证明一些中国研究者所认为的“口述档案”这个概念在英语中并不存在,进而质疑其国际的承认度。

更进一步复杂化的是姆贝伊的这篇文章在1993年以《非洲塞内加尔的口述档案》为题被缩写编译成汉语发表在中国的档案学刊物上[50],而且还两次出现“口头档案”的译法,换句话说,原文直译的“口述记录”被翻译为口述档案或口头档案。从一定意义上说,“Records”被翻译为“档案”也不算错译,一些英汉档案学词典中就可以找到对应的例子,尽管在常见的档案学论著中,二者是有一定区别的。不过,如果我们考虑到“Archive”的词源是收藏法律文件的地方,而“收藏在这个地方的文件”不过是其引申含义,那么就可以理解在英语环境中可能并没有汉语那样存在这样一个天生的术语来表达档案这种材料,进而理解英语中缺乏口述档案的表达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认同口述历史的档案身份。如果我们查一下日文版《档案术语词典》,Oral History对应的日语是根据英语进行的假名音译“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档案学(Archival Science)对应日语是“史料学”,而档案馆是“文書館”,[51]我们对汉语用词的执着思维或许会减轻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无论是质疑派还是赞成派,都很少有人意识到口述档案这个概念引入中国的初因是20世纪70-80年代国际档案大会对这个主题热烈的讨论,无论发言者对这个主题采用的术语是什么,话题都围绕“新型档案材料”(New Archival Materials)这个题目展开,“新型档案材料”甚至是第十一届国际档案大会的全会主题,而会议第一部分的新型档案材料的原则单元,发言题目几乎统一的格式是“作为档案材料的……记录”(……Records as Archival Materials),这其中包括了声像记录、广播电视记录、机读记录、缩微记录等,汉语翻译却有“记录”“文件”“材料”等多种表达。当然,这里也顺便反驳了那些要求用“口述资料”(论述者采用的是Oral Materials,此处翻译为材料)替代“口述档案”的理论论述者了,即便汉语环境中档案与资料也并非并列或从属关系。

另外一个没有被大多数国内研究者注意到的关键之处,是这些国外的档案工作者或研究者之所以采用“口述材料”“口述记录”“口述档案”这样的术语表述,并非是强调口述历史的档案或资料身份,而是用此新的术语来涵盖口述历史这个词本身难以准确表述的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或者还有一些更加极端的、更广泛的添料,如新加坡的会议现场录音记录等这样的一群概念的上位概念,也因此,在人们没能注意到口述传统这个陌生事物的背景中,陷入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的概念之争就毫不奇怪了,在内在实体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差异就仅仅在于档案系统的身份问题了。类似情景还有一位档案学者在翻译国际档案界的文章时曾提到一个较为模糊的词——“口述资料档案”(Oral Sources Archive),似乎表达一种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之间的模糊立场,然而这个词其实应该译为“口头来源档案”,仍然是一个汇集的上位概念,而且是一个比口述档案更准确的术语,笔者另文详述。

(四)错误的翻译导致理解的偏差

由此我们讨论第四个原因:错误的翻译导致理解的偏差。档案学领域对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之间的这种概念争执背后的逻辑就在于口述历史本身并不是档案领域的概念,因而档案系统的介入另需一个档案的概念,而这也是前述祁兴兰文章的逻辑,即口述历史是一个历史学的概念,口述历史实践也是历史学家的实践而与档案没有直接关系,同时也是前述郭东升所批评的那些力图在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概念之间做出基于档案学理论框架下的区分的作者们的逻辑,因为他们的论述中大多可以看出,他们将口述历史归入了历史学领域。实际上,我们的确可从诸多口述历史定义中看见实践的主体是历史学者和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而不是档案工作者,国外档案学领域也曾为档案机构直接介入口述访谈的身份问题争执不休。不过,国外的争执仅涉及口述历史实践与传统档案学理论的冲突,学科之墙的意识尚不明显,国内则更严重地遭遇学科之争,而这很大程度上与Oral History在中国也被翻译为“口述史学”有关。

Oral History曾被翻译为口碑历史、口头历史等多个汉语表达,但几乎都已被淘汰,剩下的翻译法主要有口述历史、口述史和口述史学。口述史可认为是口述历史一词的同义简略表达,而口述史学就存在问题了。我们知道,汉语中历史与史学是两个概念,照道理说一个英文概念不该长期存在两种汉语表达并行。笔者曾在2011年《电影作为档案》及2015年论文《再论作为视听档案实践的口述历史本体》中提到这个问题,但并没有明确断言这一翻译的错误,仅指出含混翻译导致的不良分歧,而且笔者也没有否定“口述史学”这样一种表达,只是明确我所谓的口述史学是指“口述史-学”而非“口述-史学”以强调口述历史并非历史学的专利乃至分支学科。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国内口述史学是从“Oral History”而非“Oral History Studies”或“Study on Oral History”翻译而出,换句话说,口述史学的翻译是将“History”翻译成了史学,而这样翻译正确的依据是“History”的确具有“历史学”的含义。当然,“History”的“史学”含义并非主流而仅仅是引申含义,而且多半是作为一门教学的学科名称,正如我们的中学历史课不会叫历史学课一样,而这种偏僻的含义也包括笔者曾提到的口述历史应该所指的“历史记录”。英国历史学家约翰·托什(John Tosh)曾提到“history”的两个含义:过去实际发生的现象以及历史学家对那些现象的记述与撰写,明确其所论述的是后者,[52]这并不包括历史学,而该书原文书名《历史的追求》(The Pursuit of History)也被翻译为《史学导论》,也可以说是把History翻译为史学,这里自然指历史学家对过去现象所做的撰写,从一定意义上说也不算越矩,因为该书本身就是讨论历史撰写的学问的,书名更准确的翻译应该是《历史书写的追求》,但如果同样用到口述历史领域则可能引起诸多理论上的困境(这些理论困境笔者另文详述),甚至直接面对《张学良口述史学》这样的尴尬表述。

更重要的是,调查一下英语世界的口述历史语境就可以发现基本是指一种调查实践以及这种实践所产生的记录材料,或者最多是观念上的历史陈述文本而不是历史学,诸多历史学家也明确指出口述历史不是一门历史学的分支,而是新的方法或史料来源。我们不得不说“口述史学”这个翻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错误的。

“口述史学”的错译问题笔者将另文详论,但总的来说这一翻译对国内档案学界影响颇大,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笔者前述《再论作为视听档案实践的口述历史本体》一文中所做的文献调查,还曾提到图情档领域的口述历史研究通常不愿用“口述史学”这种表达,但即便如此,前述郭东升所批评的糜栋炜的表述逻辑明显被这一错译所缠绕。

实际上,现代口述历史概念引入中国,笔者查到的最早案例是1978年的一篇关于历史学大会报告题目的预报:“口头史学的问题和方法,主要报告人为美国,其他报告人有非洲史学家协会、加拿大、西班牙、英国、匈牙利、挪威和苏联等七个”,[53]而这篇报告归属在“方法论”的栏目之下。方法论属于史学研究的范围,但方法本身却并不一定是一门学问甚至历史学的分支学科,例如同时期被提及的历史学新方法还包括计量法、考古学等,相对应的旧方法是文献学方法,很显然,计量学、考古学以及文献学并非一定就是历史学的分支学科,也不需要冠以“史学”之名,如计量史学、考古史学以及文献史学,但报道者却习惯性地将“Oral History”直接翻译为口头史学,后来被其他历史学者确定为口述史学。同一时期中国的档案研究者往往最初是从历史学的途径了解这一领域,尽管图情档系统几乎同步引入了口述历史这一个概念,同样是对国外会议与图书馆、档案馆的报道与介绍,例如1979年对第九届国际档案大会的预报[54]以及对美国总统图书馆的介绍,[55]都有口述历史的表述,并且有相当部分没有多少概念的混淆,因为它是跟口述传统与口述档案概念同步引入的。

(五)学科鸿沟

我们已谈到第五个原因:学科鸿沟。即便没有“口述史学”的误译,“口述历史”的表达也足以让相当多的档案研究者将其归入史学范畴。事实上,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那个常见术语“口述历史档案”就是这一普遍观念的体现,虽然这种表述在档案学语境中排除了口述档案中的口述传统乃至其他口头言语之录音部分,从概念边界来说是清楚的。正如前述,从“口述历史”这个术语本身来说,既可以指一种实践,也可以指这种实践所形成的记录材料,那么当“口述历史档案”在强调其作为记录材料这一部分的时候,这种表达是合适的,但当它隐含口述历史不属于档案实践而档案系统仅仅只是保存这一实践所形成的文件的时候,这种表达就值得商榷了。

即便是汉语中的“历史”一词,笔者也曾在《再论作为视听档案实践的口述历史本体》一文中论述过从“史官-史官所撰之书叫史书-史书的撰述内容与所撰述的过去现象为历史-对历史与历史撰述的研究叫历史学-从事历史学研究的人叫历史学家”这样一个语义发展的脉络,从而否定一般人从今天历史的含义反向理解史官就是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这一大众化误解,而史官的经典职能实则为文书档案工作。因此,历史并非历史学的独家领域。当然,也更不用说笔者曾提到,“Oral History”这个术语即便在英语中,也被诸多学者认为是“笨拙的”、词不达意的。

国内初期的口述历史实践以及对其实践本体的全面研究的确更多是历史学者所做出的,而国外的情况也具有相当的相似性,然而仔细梳理一下现代口述历史的历史,就会很容易发现档案系统在其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笔者也曾对此详细论述过。例如很多人知道现代口述历史的起源被设定为艾伦·内文斯(Allan Nevins)建立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这一具体事件,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所谓的“研究室”是该校巴特勒图书馆的一个部门,同样很少人注意到内文斯多次强调他的实践是为了补充既有档案记录之不足;档案机构是最早一批从事现代口述历史实践的主体,例如福特公司档案馆所做的本企业口述历史;60年代口述历史领域的最终形成是在美国几次档案机构与档案工作者主导的全国会议上;前述的莫斯先生也曾作为档案工作者担任过美国口述历史学会会长多年;更不用说国内一些学者如杨祥银转述的说法,即口述历史经历了一次从档案实践向社会历史实践的转向,而笔者在《论口述历史证据可靠性的言语记录本位》一文中加以反驳,解释为“档案型口述历史”与“社会史家型口述历史”两种类型的并列而非替代关系。更说明问题的是,至少在初期,那些从事口述历史访谈的历史学者常常是在档案机构的雇佣或控制之下进行的活动。

实际上,上述让人们头晕目眩的相似概念中,只有口述档案才可以说基本上全属档案领域的术语,无论是口述历史还是口述传统,不管是作为一种人类实践的过程还是这个过程的产物,都不局限于特定的学科领域。仅仅就实际情况而言,关注口述传统的至少还包括社会学、语言学、人类学(民族学)、民间文学、音乐学乃至历史学,而非前述祁兴兰所判定的主要属于民俗学的领域。

四、概念混淆的国际成因分析

即便没有上述国内研究的原因导致的概念混淆,这种状况多半仍然会形成,因为我们作为引入来源的那些国外学者的研究也同样存在或多或少的模糊认识乃至概念混淆。在前述国内学者缺乏对新引入领域的探究精神的时候,其实也隐含着漠视国外研究存在的问题。很多混淆的现象与国内也相似,例如这种混淆基本发生在那些口述历史(尤其是那些历史学者或所谓的历史学者)而非口述传统的研究领域,口述传统的研究者往往会对二者的差异有非常明确的认知。历史学等其他领域的混淆笔者将另文撰述,这里仅涉及档案领域或与国内档案领域相关的历史学研究。

(一)国外历史学界的混淆及其引进

翻开国内历史学者撰写的口述历史论著,可以非常轻易地找到那些将口述历史上溯到远古,甚至将《论语》也涵盖在内以反驳唐德刚自称中国口述历史第一人的说法的众多例子,而这在国外的学者那里也不鲜见,甚至也曾频繁将口述历史追溯到中国史官记注传统乃至出现明显错误而被台湾的译者纠正的情况,[54]这些“古已有之”的例子实则多为口述传统甚至与是口述无关的典型文字档案活动,与口述历史相去甚远。笔者论著中对此多有例举而不赘,此处仅说明国内这样观念的形成与承继跟国外思想的引入存在直接的关系,只要对口述历史引进中国的文献进行粗略分析即可得到非常清楚的展现。

目前笔者查到国内第一个对口述历史进行专门介绍的文章是《世界史研究动态》1980年第11期侯成德的《口碑史料学的发展》,这篇文章可说唯一的参考来源是刚刚在1978年出版的英国历史学者保罗·汤普森(Paul Thompson)的著作《过去的声音——口述史》,沿袭了汤普森对口述历史的口述传统溯古,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之间的混淆从这里开始。侯成德随后的同刊文章《美国口碑史料学三十年》(1981年第9期)源自一篇美国期刊文章,基本没有概念混淆,但所查国内第一篇系统介绍(或阐述)口述档案的文章,即吕明军《口述档案的兴起》(《档案》1986年第6期)以侯成德的两篇文章为依据,直接将其介绍的口碑史料学(即口述历史)等同于口述档案来介绍的时候,却基本沿袭了汤普森的混淆观并因为将口述历史与口述档案混同而将这一混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后续关于口述档案的国内论著尽管意见纷呈,但基本信息却源自吕文,当然也延续了这一概念的混淆。

侯成德的两篇文章因为所载刊物一定的内部特性而对国内史学界影响不大,较大影响的首先是稍晚一家社科情报刊物译自美国的文章《面向过去之窗:口述历史入门》(《国外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虽然基本介绍的是美国档案型口述历史,通常这类口述历史因为关注口述历史的具体实践及其效果而甚少涉足宏观理论架构而较少混淆,但这篇文章开篇介绍却追溯到了口述传统:“追溯口述历史的起源,远可及古代民间的口头传说,近可至现代钢丝录音机和磁带录音机的发明。”随后那段时期《国外社会科学》有较多译文或介绍性文章涉及口述历史和口述传统,并在这个过程中出现混同,而这种混同被中国较多的历史学者承袭为混淆,笔者另文详述。2000年汤普森的《过去的声音》中文译著出版,与美国历史学者唐纳德·里奇(D.A.Ritchie)的《大家来做口述历史》(2006年出版)一起成为国内这个领域影响最大的两部译著,甚至可以说是推动随后中国口述历史高潮的动力之一,但二者均有不同程度的概念混淆。如果说《大家来做口述历史》还坚持档案型口述历史的基本立场的话,《过去的声音》的社会史家型立场则强调新史学的意识形态目的并将口述历史作为实现这一目的的主要路径之一,因而尽管书中几乎没有“口述史学”的表达,却很能让人联想到一种新的史学流派,并为新的概念混淆奠定了基础。

(二)国外档案学界的混淆

在国际档案领域,尽管如前所述作为主流而言是有清楚的概念边界的,但混淆的观念仍然存在,只不过对国内档案学界的影响逊于历史学界,这在总体上说当然是可悲的,而且影响更多的恰恰是其中所包含的混淆观念。

在第十届国际档案大会上,口述资料题目的发言人是新加坡的档案工作者,而且很多国内已经有的文章也都曾提到新加坡的口述历史中心的收藏对象还包括口述传统乃至现场录音档案,其逻辑则是口述传统从属于口述历史,并隐含口述历史与口述资料的等同。《档案术语词典》中不同语种的不同表达,分别有口述历史、口述传统和口述档案,但英文解释却只有口述历史,已经表现出概念的模糊了。笔者不懂法语,但从法文以及日文的部分解释字词感觉不同语种的解释可能并不一致甚至包含口述传统。也因此,一些档案学者在直接引用该词典实为“口述历史”词条解释之前,先自行将几个概念等同:“‘口述史’也称为‘口述档案’、‘口述资料’,是指为研究利用……”[57]

而以我们前述对概念区别非常明确的几位档案工作者为例,前面已经提及卡哥姆贝的发言中所隐含的“口述档案”即口述材料的归档这样的意识,即便是表述最为明确的姆贝伊也在列举了口述档案一连串的相关术语之后提到“显示了该领域普遍存在的不确定性”。卡哥姆贝在用“口述材料”一词包含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并明确二者之间的区别甚至国际研讨会已讨论过的事实的时候,也提到二者“有些部分相互重叠”。然而二者本不应有什么重叠之处,那么他所说的重叠是哪一部分呢?文中存在一个看似矛盾之处:“口头传说材料包括音乐、舞蹈、民歌、建筑、艺术、民间传说、宗教仪式、礼仪、传奇、民间故事、口头文学、口述史、个人传记等”而这却又表明口述史从属于口述传统。

这个逻辑问题或许从莫斯那里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尽管莫斯在其1986年《档案馆,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一书中表述明确,但在其1993年的中国访谈中,却在提出英语“Oral Archives”术语的同时,也提到“口述历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口述历史除了上述狭义的口述历史的内容之外,还要包括民俗、神话和口头传说。”这一表述不知莫斯先生的原文怎样,因为民俗和神话也是口述传统——也就是这里所提到的口头传说的一部分,但这一“广义的”表述却是向前述汤普森和里奇那样口述史研究者的论述做出的一种妥协,并加以合理化的尝试。如同笔者曾进行过口述历史的广狭义之分,而且广义也曾追溯久远到古已有之,但这并不包括口述传统,而是如同《大家来做口述历史》中的翻译对作者引述史官制度中的错误加以纠正时所提到的司马迁著《史记》对历史亲历者的记忆调查。不过,即便如此,也并没能解决卡哥姆贝所提到的“重叠”以及口述传统中所包含的“口述史”,因为这里的“口述史”显然不是指现代口述历史甚至也只是所谓广义口述历史中的一部分。

(三)概念混淆探源

对于国际档案学者的奇怪表述,我们或许可以从一位以口述传统史料为研究对象的历史学家范西纳(J.Vansina)那里获得启示。他对二者的区分也是非常明确的:“口述史家的来源是关于当代事件和情况的回忆、传闻,或目击,也就是说,是信息提供者生命中发生的事情。这跟口述传统完全不同,因为口述传统根本就不是当代的,经过口口相传,已经超出了讲述者的生命历程。”[58]但他在其更早的1961年专著中也曾出现两个相互矛盾的“Oral History”表达,“然而,几年来,专业历史学家们一直在密切关注口述历史。费奇(J.D.Fage)和奥利佛(R.Oliver)是利用口头传统的历史学家的杰出例子,尽管他们没有就其有效性或处理这种来源的方式发展出任何理论。”[59]这里的“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自然是从属关系,但谁从属谁却不清楚,而且根据前述的印象,很可能会误认为是包容口述传统的广义的口述历史,但该书引述的材料如第214页的口述传统举例中却有“《神话与口述历史》”的文献来源,这是比口述传统范围更小的那些直接与历史叙述有关的口述传统,如史诗等,而这种“口述历史”绝不是现代口述历史,而是口述传统的一部分,因为很大一部分口述传统的内容与历史无关,而神话间乎其间,具有历史的成分。事实上,1961年现代口述历史运动还没有正式确定“Oral History”这一名称,而这里的Oral History或翻译为“口头历史”更好,并且这应该就是卡哥姆贝所谓重叠的部分,这当然是一种误解。

在现代口述历史运动成气候之前,口述传统中的这种“口述历史”表述并不少见,即便是在汉语环境中。例如早在1962年就有关于蒙古族历史的文章提到“北方民族在相当开化之后,由于无法解释自己最古的祖源,便用这种办法来编纂自己口碑历史的第一章。突厥人也曾有过类似的传说。”[60]我们知道口述历史引入中国之初也曾被翻译为口碑历史。而在这种引入之前,其实也有过“口述历史”术语的出现,其实是指口述传统中的历史陈述类型,如1977年文学刊物对美国黑人小说《根子》的介绍中提到:“作者用丰富的细节说明非洲黑人并非野蛮的‘土人’,他们有自己传统的文化,他们学习阿拉伯文,他们学习祖先世代相传的口述历史……”。[61]这是在现代口述历史引入中国大陆之前出现在中国刊物上的相同术语,但却是不同的口述传统中的概念,而这也能说明国际上的概念混淆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也存在着土壤。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英语环境中存在着两种“Oral History”术语的误解之源:历史学者将一切来源于口头的史料称为口述历史——这并没能否认国内外的那些混淆,因为他们就算使用的是口述历史的广义含义,但在其具体论述的过程中实际仅限口述历史而与口述传统无关;或者就是口述传统的那些与历史叙述有关的部分,而这两者都存在着问题,它们之间存在彼此排斥的差异而难以为一个新兴领域的研究者与实践者所区分清楚。

对于口述传统来说,也存在国内外混淆的差异,国外口述传统研究相对更清晰,而国内的口述传统一脉的口述档案研究则相对混乱,原因在于国外追究的是“口头性(Orality)”概念,而国内的关联则是“档案性”,甚至包括涉入这个领域的国外档案学者也有如下清醒的认识:“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采用文字进行交流一直是所有文化环境中人类交流的主要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忽视了人类社会中历史悠久的口述传统,忽视了艺术、建筑、音乐、仪式、舞蹈、戏剧的重要性,也忽视了表述和记录人类思想的其他非文字方式和非直接的方式”,[62]同时口述传统的汉语表达也存在模糊之处,很容易被理解为如上的“传统的口述”以及“口述这样一种传统”等歧义,从而给中国学者以新的困惑。两个术语歧义导致的问题笔者另文详细探讨。

五、结语

档案研究领域纷繁复杂的关于口述档案与口述历史的概念之争及其相关的档案身份之争,相当一部分甚至绝大部分其实是一场预设了一个虚假前提的伪争论。研究者们大多没有意识到他们所纠结的那些概念其实已经被他们自己以及他们以前的研究者们严重混淆了,也少有人真正去追踪这些概念的渊源与发展脉络。在多数情况下,他们为口述档案、口述传统、口述历史这几个都带着“口述”修饰语的术语所迷惑,在这些术语本身存在多重翻译的情况下,误认为它们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侧面或不同理解,进而发展出相关这些不同表达之间的理论纷争。

对于档案系统来说,针对不同学科用户以及针对不同类型材料的行业性质,本应具有超然的学科位置,更好地去区分不同的概念体系,但对于很多研究者来说却缺乏最基本的追究精神,以至于以讹传讹,让初始不大的模糊观念逐渐放大,竟成燎原之势。例如80年代国际档案大会的发言已经非常明确“口述档案”或类似术语的称谓不过是对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或者再加上录音档案初期迷茫状态下错误归入的现场人类言语录音——所有这些材料的上位概念,而且对于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之间的区别也早在70年代就已经在档案学者中间展开讨论了,这方面国际档案学者对新事物的清醒程度其实远远超过那些从事口述历史理论与实践的历史学者们。国际档案理事会的工具书虽然存在不妥当的不同语种的并置,但只要仔细分析,仍然能看出其中的区分。然而国内的档案研究者却更多便捷地从那些局限于自身学科界限的历史学者那里吸取现成观念乃至错误的描述,也将这一领域拱手让给历史学界。这也是学科自信心缺乏的一种表现。

当然,对这些概念混淆及其逻辑错乱的分析,不仅仅是为了将混杂为一团的研究领域梳理开来,口述历史的归口述历史,口述传统的归口述传统,并在此基础之上真正去考虑建立在二者共性基础之上的口述档案概念及其口述档案工作;不仅仅是通过对这些混淆的根源展开追究来批评学术界探究与求实精神的缺失;也不仅仅是籍此促进国内外相关研究的交流以及打破学科之墙,建立与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乃至其他诸学科之间的新型关系。我们追根溯源,去考察这些混淆的各种初始形态,探讨这些混淆产生的内在原因,特别是一些看似相同实则相去甚远的术语,如本身命名不准确的、作为新的实践的现代口述历史,与口述传统中那些相对固化的口头历史陈述之间的混同,为我们展开概念辨析和内涵深究,考察其共性与差异的本质,进而重新理解我们固有的理论框架与档案认知,准备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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