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意蕴
2019-12-15李玉杰
李 玉 杰
(南阳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谈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论界和批评界的总体变化,王金龙有一个精要概括:“在对作品构成的理论分析上,逐渐废弃了内容与形式的含糊不清的简单二分法,代之以更具操作性的文本分层思想。”[1]这里的分层,包括了话语层、形象层和意蕴层等多个方面。但事实上,在“文学构成”的每一具体层级中,还都可以划分出更多层级。至少在文学意蕴层面,“无论中西,艺术质量上乘的作品,其意蕴往往不止于一个层次”[2]。虽然很多学者都论述过意蕴层次批评的优点,但是如果不通过具体的批评实践,这种优点仍难以体现出来。这里不妨以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书写为例,做一次批评的操作演示。按照英国学者伊格尔顿的说法,“如今悲剧已经不再是一个时髦的主题了,但这也正好是反思和写作它的充分理由”[3]393。换言之,只有面对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时写出它的多层性和解读出它的多层性,才能显示出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优秀,也才能显示出一种批评方法的有效性。
一、社会悲剧
长篇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是著名美籍华人作家严歌苓的代表作,发表于2001年。讲述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川北黄桷坪村的年轻女孩潘巧巧,出于对繁华都市(在小说中具体化为深圳)的向往,外出打工。不幸被人贩子拐卖到甘肃西北部,被卖给了一个养路工郭大宏为妻。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因不堪凌辱,潘巧巧手刃了郭大宏及其兄弟郭二宏,然后逃到了青藏线上一个偏僻的小兵站,孰料却受到了一群士兵众星拱月般的喜爱。但终于事发,最后潘巧巧被处以极刑。很显然,这是一出悲剧。但所有读者都会忍不住追问:这种悲剧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严歌苓当然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而且像一切优秀的作家一样,其回答是多层面的。而每一层面的回答,又都彰显了作家和作品的不同质素。如此,就构成了悲剧意蕴书写的多层性。
先看严歌苓在社会层面的回答。总体来说,严歌苓的作品不以揭示社会问题见长,她也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写作,因此,社会悲剧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并不占据主体。但我们之所以仍然先从这一点入手,是因为这篇小说的故事结构其实就是“乡下人进城”,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中,这是比较热门的一类题材,而这类题材是与乡城迁徙的当代“中国经验”紧密结合的,很多作品也因此可以纳入“问题文学”范畴。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写作这个题材,就不可能不涉及社会问题。换言之,不管严歌苓主观意愿如何,《谁家有女初长成》在客观上写出了巧巧的悲剧是一种社会悲剧。而一种悲剧如果能被称为社会悲剧,这种悲剧在整个社会中必须具有普遍性。原因很简单,如果一个社会中有很多人都陷入了一种相同的悲剧,那一定是这个社会存在问题。《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潘巧巧的悲剧,在严歌苓笔下就不是个案。黄桷坪有很多像潘巧巧这样的“要强”女孩,怀揣梦想出去,“混得好混得孬”,谁也不知道。“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没有汇款单来,她们的父母就像从来没有生过她们一样,就像怀胎怀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给计划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儿一样,落一场空。那些父母想得很开:这些没款汇回来的女娃儿就算多怀了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场空。黄桷坪的人从不为那些干干净净失掉的女孩们担心。”这些“干干净净失掉的女孩们”去了哪里?恐怕多半都成了潘巧巧。她们不一定被拐卖,不一定沦为杀人犯,不一定被处决,但就“失掉”这一结局来看,与潘巧巧并没有本质区别。不仅黄桷坪如此,整个中国乡村何尝不也是这样?“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以至于“普及”到连一个警察都懒得追究的地步,“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
但怀有同情心的读者一定不会像那位警察这么想。相反,我们认为如果一个潘巧巧“干干净净失掉”了,可能是性格原因,可能是命运原因,如果有无数个潘巧巧“干干净净失掉”了,那一定有社会原因,包括以警察为象征的体制原因。举个例子,小说提到一个细节,潘巧巧尚未被骗到郭大宏家,郭大宏已经拿到了两人的结婚证。“一个月前李表舅领她(潘巧巧)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馆照相,说是预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证和临时户口给她们办下来。”结婚证上潘巧巧的照片,就是这样得来的。按照现实情理,办理结婚证需要双方当事人到场,既然潘巧巧未到场却又办下了结婚证,那就说明办理婚姻登记的体制部门肯定难辞其咎。这样解读虽然看似庸俗,但不应该忽略这个细节,而且也有理由认为严歌苓写到这个细节肯定不是无意为之。
事实上,《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很多悲剧,都是社会悲剧,或者说都有着社会现实方面的原因。比如潘巧巧被卖给郭大宏后,仅仅经过短暂反抗,就暗暗开始接受对方了。原因就是郭大宏是个养路工,尽管工作并不高贵且相貌丑陋又比巧巧大了近二十岁,但“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读到这里,读者可以批评巧巧虚荣,可以批评巧巧没见过世面,但也应该从中读出一个时代的悲哀:仅仅一个城市户口,就让一个貌美如花的乡村女孩如此委曲求全,可想而知城乡差距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对千千万万的乡下人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心理扭曲和心理创伤。所以,阅读《谁家有女初长成》,包括其他与“中国经验”相关的作品,如果轻易放弃了社会批评,既会忽略文学作品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关联,有时候也是一种顺从乃至懦弱的表现。就以这部小说所叙述的妇女被拐卖来说,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现在,在生活中也经常发生,有理由说这不是一种社会悲剧或社会问题吗?
二、性别悲剧
说《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为社会悲剧虽然不能说错,但这种解读仍然流于浮面。如果更深入一步,就可以剖析出其他层面,比如性别悲剧。支撑这种论断的最初依据是小说题目“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国读者很容易就会想到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杨家有女初长成”,严歌苓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在这两个相似的句子之间,可以认为作者寄予了某种深意:通过与一篇有着悠久历史的作品建立联系,写出了中国女性有着悠久历史的悲剧命运。
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从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全串通一气,把巧巧化整为零,一人分走一份。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妈爱的巧巧,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的一块糕饼,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给他们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
引文中的曾娘和姓曹的都是人贩子,二宏是郭大宏的傻弟弟。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所有人都没把巧巧当成“人”看待,他们看重的是她是个“女人”,而“女人”在他们那里不过是一种有利用价值的物品。这种价值可以是金钱方面的,可以是性方面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在出卖巧巧之前,姓曹的首先就诱奸了她。如果说人贩子把巧巧视为物品还可理解的话,那么郭大宏作为巧巧的丈夫也如此对待巧巧,就不得不让人为女性的性别悲剧深感悲凉了。郭大宏忠厚、善良,对待巧巧也非常温厚、宽容,从各方面说,都绝对不是“坏人”。但是不是“坏人”与是不是具有女性权利的意识并不是一回事。为了购买潘巧巧,为了给潘巧巧购买电视机,郭大宏都向郭二宏借了一笔钱,于是就在一天夜里让弟弟浑水摸鱼奸污了巧巧,“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来,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其实即便郭大宏不向弟弟借钱,他也会“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因为他对这个傻弟弟非常之爱,“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我答应他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既然如此,自己“享用”了巧巧,就也得让傻弟弟“享用”。这里倒不想过多指责郭大宏,而只想指出:在他那里,“兄弟”的位置要绝对高于“女性”的位置,哪怕这个女性是自己的妻子,只要出于所谓的“亲情”,都可以让渡。回到《长恨歌》,就像郭大宏对待潘巧巧一样,唐明皇对待杨贵妃也有真爱,所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并不一定仅仅出于性目的。即使如此,一旦“六军不发无奈何”,就只能“宛转蛾眉马前死”。在这里,唐明皇与郭大宏难道不是分享了一种共同的理念吗?他们毕竟都以其他貌似崇高的理由,让渡了自己挚爱的女性,在唐明皇那里是江山社稷,在郭大宏那里是兄弟之情。《长恨歌》中是“杨家有女初长成”,严歌苓却以“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一个“谁”字,告诉了我们不仅仅是“杨家”,也不仅仅是“潘家”,而是无数“家”的女性,在那里承袭了一种千年不变的命运:被让渡。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严歌苓深为女性的这种性别悲剧鸣不平,这就是小说下半部的重要作用。《谁家有女初长成》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写的是从潘巧巧被拐卖到杀人的故事,下部写的是潘巧巧逃到兵站之后的故事,而这下部故事最主要的叙事目的,就是让我们看到:“她(潘巧巧)原来可以给我们多少快乐啊。”在兵站,潘巧巧以她外在与内在的美丽,让小站的全体士兵彻底迷醉。潘巧巧刚刚出现,“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随着时间进展,他们更是发现这个女人“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特别是司务长刘合欢,更是深深爱上了潘巧巧,不仅打算与她结婚,即便在得知她是一个杀人犯之后,还要想方设法助她出逃。刘合欢的做法代表了所有士兵的愿望:“兵们想,凭什么让这么可爱而又受尽凌辱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这其实也是严歌苓的观点。在小说上半部,严歌苓以客观立场批判了潘巧巧很多性格弱点,但下半部却用超过上半部的篇幅,不厌其烦展示潘巧巧的魅力。读者终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潘巧巧是美丽的,女性是美丽的,包括杨玉环,包括古往今来那许许多多香消玉殒的女性,而美丽的她们之所以香消玉殒,很大程度都是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可以看看严歌苓的非叙事性评论:被卖给郭大宏后,“巧巧想,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批发货,一手交钱一首交货就完成了买卖。那些叫‘鸡’的是零售,几小时一份儿的分割开来,再一份儿一份儿卖出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丁玲当年的一句感叹:“做了女人真倒霉!”
三、性格悲剧
如前所述,《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批判了潘巧巧很多性格弱点,而这些弱点其实也是造成人物悲剧的原因。如此,小说中的悲剧就包含了第三层:性格悲剧,或者更宽泛地说是人性悲剧。那么,潘巧巧最主要的性格弱点是什么?简言之,是精神胜利法。借鉴许子东先生的归纳,精神胜利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面对既定的事实,“变换角度,以获得心理快感。比如,这里有半瓶水,你可以说‘只有半瓶水’,也可以说‘还有半瓶水’。两个说的都是事实,但表述角度不同,对心理造成的影响也不一样。但精神胜利法,是选择从高兴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个事实”[4]102。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潘巧巧就是这样,无论面对任何不如意的处境,她都能够通过变换角度,获得心理满足。
这一点,在潘巧巧被卖给郭大宏之后的心理变化中体现得再明显不过。刚知道自己被卖时,潘巧巧是激烈反抗的,“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狠”。等知道郭大宏为了买她花费了一万块钱时,心里想的是“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等知道郭大宏是城市户口且一个月能挣一百多块钱时,她已经开始默默接受对方了:“一个月一百出头呐。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等过了几天“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时,就主动要求与对方同床了。等到怀孕了却又认为怀的是姓曹的人贩子的孩子时,她已经开始“为郭大宏不平”了,“付一万块给那舅子,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于是坚持去做了人流。等到了医院,遇到了一个或许同样是被拐卖过来的江西孕妇,两人暗暗较劲,攀比起了丈夫,经过一番对比,潘巧巧甚至认为被卖给郭大宏是一种幸运了:
郭大宏从她嘴里出来,便成了个没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挣国家的钱,捞着夜班外快,还有辆专车。当年轻孕妇说到自己基本上和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过,因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头忙生意。巧巧更是优越了她一头,她不必处理婆媳、姑嫂这类普天下最万恶的关系。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里去,高高大大,脾性随和……原来并没有那么不幸,姓曹的人贩子也没那么十恶不赦,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经提起,他那些长处都很上台面的……巧巧几乎要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她给了巧巧一个客观立场,让她看到自己不仅过得去,还有那么点令人眼红的福分……乘车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种骄傲。她是个正正规规的妻子,有个很拿她当回事的丈夫。这辆开动起来浑身乱响的破旧卡车是她巧巧的专车哩。巧巧眼前的风景也好山好水起来。
也就是说,即便在被卖之后,潘巧巧也并不是没有机会逃跑。没有逃跑的根本原因,还是那种“变换角度,以获得心理快感”的精神胜利法,认为处境并没有恶劣到必须逃跑的程度。或者说即便事实上已经非常恶劣,她也总能通过虚拟对比等方式,“选择从高兴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个事实”。连她一直深恶痛绝的郭大宏的丑陋的相貌,最后也变成了“丑不丑作为个男人不碍太大的事”。于是,潘巧巧做完人流后给父母去了一封信,对自己的处境大夸特夸。“原来自视不凡的巧巧也就这点志向:草草嫁人,安居乐业。”
除了对精神胜利法的批判,《谁家有女初长成》还触及了弱者常见的另外一种性格因子:取悦症。所谓取悦症,简单说来就是为了取得他人的接受、认同和喜欢,总是替对方着想,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看待问题,总是努力让对方满意,以至于无原则无限制地“压抑自己,不去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包括恼怒和愤恨,而只在内心深处默默承受煎熬”[5]2-3,哪怕奉献、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这种性格虽为弱者所常见,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却一直没有得到深度刻画。而严歌苓出于个人兴趣,曾经阅读过许多心理学书籍,对这种性格障碍并不陌生。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她就多次让我们看到了取悦症对人构成的损害。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人贩子欺骗巧巧时,巧巧多次意识到了对方的破绽,但出于一个乡村女孩的自卑,为了“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欢心”,“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也不管是不是错在自己,也都先认下来。自我宽慰说“也别跟他太认真了,城里人讲话都是个毛重,不能论斤论两去计较的”。即便在人贩子性侵自己时,也是“想挪开些,却下不了狠心。她想她可别乡里乡气的,萍水相逢的男女也是搂抱着在公园里跳舞的”。正是把握住了巧巧的这种性格弱点,人贩子才能够步步为营,把巧巧变成了“手上一团泥,捏方捏圆都是他的事”。最后,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连巧巧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这样缺心眼?捆只母鸡到场上去卖,你还得费劲撵它一阵,还得抓把好米诱它。拴头羊去宰,也得听它‘咩咩’地吵闹一阵。一个在黄桷坪一贯逞能的巧巧,竟一点都没让他费事,绳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来挨宰了。”
对于文学的本质,严歌苓有着自己的理解,她认为旁证、反证“人”这门学问,“人”这个自古至今最大的悬疑,是文学存在的最重要理由:“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是小说的魅力所在。”[6]274-275这一点,也构成了解读严歌苓作品时,必须坚持人性维度的理由。
四、命运悲剧
无论是社会悲剧、性别悲剧还是性格悲剧,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其实都比较常见。然而更深一层的悲剧即命运悲剧,就很少有作家书写到了。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比较复杂,暂且不论,但此处可以为命运悲剧下一个简单定义:人的愿望总是与结果发生冲突,越是想达到一个目的,越是陷入糟糕的结果。但这还不算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即便人选择“认命”,“命”也依旧对人不依不饶,它会进一步让人陷入更糟糕的结果。读《谁家有女初长成》,读者恐怕就时时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会觉得造物主对潘巧巧非常残忍,他就像抓住老鼠的猫一样,非常享受把猎物折磨至死的过程。前面说过,因为精神胜利法,潘巧巧很重要的一个性格是“认命”,陷入一种困境之后,经过短暂的不适,她都会选择接受,但在接受之后,更难堪的困境又会出现,直至把她逼上绝境。不过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又很难说是社会方面、性格方面、性别方面或者其他方面的,如此,只能称之为神秘的命运。
很显然,不是每一个外出打工的女孩都会遇到人贩子,不是每一个遇到人贩子的女孩都会被人贩子“一天一夜都折腾好几回”,不是每一个被诱奸的女孩都会被卖给郭大宏这样“牲口”般的男人,不是每一个“牲口”般的男人都有一个傻兄弟,不是每一个有傻兄弟的“牲口”般的男人都会与傻兄弟分享妻子。而所有这一切,却恰恰都让巧巧遇到了。每一根稻草压下来时,经过暂时的反抗,巧巧都会选择“认命”。虽说巧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但一根根稻草压下来,最后必定会压垮骆驼。可以看到,如果不是命运步步相逼,无休止地将巧巧推入更深一层的深渊,她未尝不会就此安度一生,未尝不会获得些许幸福。但就在她已经如此“认命”时,郭二宏奸污了她,而且在巧巧看来这种强奸是在郭大宏授意之下进行的,这对巧巧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而且更令人痛心的是,巧巧杀了人后,“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命运却又一次给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逃到了兵站,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让刘合欢下定决心娶她。命运让巧巧认识到自己不是“秽物”,不是“消化后的排泄”,让“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干净了。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一切都能重来”。然而她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机会了,这才真的是造化弄人。
问题是,《谁家有女初长成》将悲剧原因指向了命运,是否可以说它就是一部悲观的作品呢?也不是。而且也不能说巧巧是一个悲观的人。严歌苓明确写道,无论巧巧怎样“认命”,她总是认为“心里还有劲头”。比如在她已经“无痕无迹”地融入郭大宏的生活时,还在想“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得知不能“远走高飞”了,就要买一台电视机,借助电视,“让深圳伸一只脚到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即便在杀了人后,巧巧也依旧没有放弃对深圳的渴望,在兵站与士兵谈天时,还在“谈她多想去深圳……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同时,逃到兵站的巧巧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了,但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尽力给兵站带来快乐,尽力展示生命的光彩:“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进一步来说,即便是“认命”本身,也不能说就是悲观的,它其实也是人类积极、主动对抗命运的一种行为。所谓“认命”,就是命运“给定”了一种处境,如果已经知道了这种“给定”无法改变,就只能接受这种“给定”。但在接受之后,并不代表从此就无所作为,而是要在“给定”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做出努力。就像西西弗斯,虽然接受了周而复始地推石头的“给定”命运,但仍可以在推石头中焕发生命的光华,捍卫生命的尊严。巧巧也是这样。即以上面所提到的卖给郭大宏后的经历来说,不错,她选择“认命”了,但并没有因为“认命”而放弃生活,“不管她心里怎么委屈,她还是煞有介事地充当起一个小管家婆来了。替他(郭大宏)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几大捆劳保手套拆出线来,给他织线衣线裤,再把它们染成绛红、海蓝;饭桌上总是有荤有素,有鲜有腌。每件事她都牢牢骚骚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里做得有模有样”。实际上,在中国底层,很多人都是“认命”的,因为有很多客观条件制约着他们不可能从根本消除重重苦难,而只能以接受苦难为前提和基础,才能进行“生的坚强与死的挣扎”。也许在他们接受之后,更大的苦难又会接踵而来,但他们毕竟没有完全被动地听从命运摆布。这就是弱者面对世界的生存之道,也是一切有尊严的人面对世界的生存之道。
从“意蕴层次批评的角度来讲,特定主题仅仅是从某一个角度和某一个层次挖掘出的作品意蕴,它是作品意蕴体系中的一部分,而非整体。随着时间的流转,渐渐将暴露出作品意蕴的更多部分”[7]。以上从社会、性别、人性、命运等层面剖析了《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书写,虽稍显简单和机械,但如同有学者在谈到《围城》时所说的那样,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既现实又奥妙的艺术王国,只要进入这片疆域,无论接触到哪一层意蕴,都会有所得益,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8]。这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更是层次批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