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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青年诗人诗作的浪漫主义分析

2019-12-15

南都学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抒情诗人

石 小 寒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20世纪50年代初期,新中国如初生的朝阳,处处洋溢着欢快昂扬的青春情绪。解放了的人民尽情地享受革命胜利的狂欢,赞美社会变革和建设成就,憧憬未来的幸福前景。执政党挥动如椽彩笔绘制美好图画,举凡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苏联式集体农庄、工业化建设前景、国家繁荣富强、民族独立复兴、共产主义理想……均如诗似梦,感动着每个公民。青年是时代情绪的接收器和助燃剂,他们怀着火热的激情加入国家民族的欢歌热舞队伍中,并在热舞欢歌中释放青春生命。青年诗人在时代狂欢中燃烧自己,也燃烧了时代,在与时代“共燃”中前进,创作了富有青春朝气的浪漫主义诗篇,点亮了共和国文学的天空,是该时期诗坛上值得关注的风景。本文拟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青年诗人诗作略做浪漫主义分析[注]本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五六十年代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的一个节次,与本文相关的内容是考察五六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发展过程及重要诗潮、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成就和特色;本文主要考察青年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创作情况,某些背景材料及其论述参见其他章节。。

“青年诗人”是个较为模糊的概念,对青年诗人的界定很难做到科学严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个有长度的时间段,开始是青年,到后来便步入中年或者接近中年。另外,“青年诗人”既是生命年龄,也可以理解为“心理年龄”乃至“创作年龄”。有些作家年长阅历丰富,但在青春共和国情绪影响下,其“心龄”宛若青年,创作激情与浪漫诗情无减,推出青春洋溢的作品,是共和国诗坛上的“大青年”。创作“心龄”与人生经历相关,与个性气质相关。青春浪漫主义诗歌的主体是青年作家,却又不限于这个群体,此处所谓“青年诗人”,概指“年龄”“心龄”和“诗龄”都年轻的诗人,考察重点是他们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时间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共和国青春情绪纯净透明、欢快昂扬的时期。

一、点燃青春的火把“给太阳伴奏”

青年诗人敏感而易于激动,往往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站在变革时代的潮头,而在人们动情欢呼的时候他们已经诗情澎湃,呐喊出声。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青年诗人就合着时代变革的节奏发出嘹亮的欢呼声。他们的诗固然不如老诗人的功底深厚、表现强劲,挤不上诗坛高地产生大影响,却是时代大合唱的重要内容,也是当时浪漫主义诗潮的重要构成部分。

在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声浪中,胡天风在1949年10月的《大刚报》发表了《我们的旗》,“以翻天覆地的姿态”抒发“百年来被奴役的人民,/已经英雄地站起来了”的时代豪情,表现“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旗帜,誓死保卫五星红旗。豪迈的抒情和英勇的誓言是作品浪漫主义的重要元素。罗飞坦言自己的“生命和诗都属于党”,属于共和国,要把青春热血献给党和共和国:“我献出/汗液 劳动/使我们的党茁长/使共和国得到党的营养……”[1]308诗句略嫌直白,表达也嫌朴拙,却描绘了青春共和国生机盎然的城市景色,传达了时代变革的信息,表达了诚挚热烈的心愿。“我们是平凡的人/但我们是/不可侵犯的人/因为我们的名字/就叫/人民”——面对燃烧到鸭绿江边的战争,石方禹喊出了共和国“和平的最强音”[1]76。诗言志是古老的命题,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众多诗篇中,大都包含着抒情言志的内容,为共和国而献身是时代青年的共同心声,胡天风的铮铮誓言和罗飞热血殷殷的抒情,都包含着昂首阔步进入新时代,把青春热血献给共和国的壮志豪情。

浪漫主义是表现的艺术,关注“将要发生”的事情,青年尤其是高度认同时代变革并期待更大发展的青年,更喜欢面对未来,关注在即将展开的生活画卷中青春如何度过、热血如何挥洒问题,因而歌颂青春理想、憧憬美好前景就成为青年诗人创作的重要内容。

在舆情点燃生命烈焰的时代,胸怀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做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成为时代青年的标志性追求。青年诗人是青年情绪的发现者和表现者。李白凤以“桥”和“灯”为意象,表达了共和国青年“用自己的脊梁连接起大路”“用自己的脂膏照亮别人的前程”的壮烈情怀[2]244。“骑马挂枪走天下,/祖国到处都是家”[1]272——既是青年军人的豪迈誓言,也是时代青年的普遍志向;热爱劳动,服从需要,献身祖国,是新中国青年的崇高理想,也是青年诗人的浪漫诗情。或者歌颂农村青年,扎根农村做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者;或者表现边疆青年,响应号召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生活和工作;或者鼓励青年到远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大规模的建设工地去,把青春热血献给祖国——抒情内容迥异,都洋溢着热烈浓郁的诗情。木斧的《雪花飞舞》是盐业工人热情劳动的赞歌,也是时代青年理想的颂歌。诗人用鼓风机蒸汽云腾、盐粒到处跳动、漫天的磅礴大雾以及乳白色纱巾飘动描绘盐场工人劳动的情景,在讴歌“袅袅上升的沸腾生活”的同时,也表达了心“在厂房里跳动”、理想在“劳动中飞翔”的美好志向[1]58。庄风写青年建设者“生来就是要把世界改造”,他们扎根小城,致力于小城建设,“用防风林给你做一个绿色的口罩,/用运河的蓝带为你束腰;/叫发电站吐放千万颗明珠,/挂一串项链在你胸前闪耀。//再叫拖拉机翻起郊野的沃土,/让喷泉像细雨一样洒着遍地鲜花;/林立的烟筒日日夜夜喷烟吐雾,/在你身后织一片灿烂的云霞”[1]139,这是青年建设者的志向和理想,也是青年诗人的美好憧憬。

激情和理想是浪漫主义的重要元素,青年诗人诗作表现了澎湃的激情和丰富的理想内容,他们的情感内涵和理想表现既有突出的时代特点,也带有鲜明的审美局限。激情、理想、志愿、思想、情操、人生道路选择、工作和生活向度等,均与祖国、人民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紧密结合,而缺少深切的情感体验和独特的生命内容。而浪漫主义的基石恰恰是主体自我,按说这种情感抒发和理想表达无法做出浪漫主义解读,我们将其纳入浪漫主义视阈解读,皆因那是把个人融化在时代熔炉、与国家紧密地焊接在一起的时代,是国家需要就是个人理想、个人追求与时代要求无缝对接的时代,是生命主体被高度政治化、彻底清除个人思想意识的时代。青春生命热烈单纯,像毛泽东所倡导的那样脱离低级趣味,抛弃个人诉求,时代政治化解了个体生命欲求,也规范了审美表现和艺术追求。在强调阶级性而扬弃个体性的语境里,最需要个性的诗创作也须放弃个性。他们知道“不要弹奏不合时宜的竖琴”[2]246,也懂得“只有给太阳伴奏才壮丽非凡”[3]——这是学者诗人睿智的概括。因此,青年诗人的时代性抒情也包含了个体生命内容,并因“献出”或“等同”,“规范”或“规避”,其创作所表现的是豪迈、热烈、奔放、激越、崇高、乐观、英雄主义等革命浪漫主义特征。

当然有个性特点较为鲜明的理想抒情。20世纪50年代具有广袤的时间和空间,诗人是富有个性的群体,无论怎样规范都无法划一。李白凤以“泉水”喻人生,表现了“以自己的姿态”贡献于祖国的人生追求。诗人写“涓涓滴滴”的泉水“突破岩石的重重封锁”,“流过草丛,流过村舍”,“不论山路如何崎岖”,都以“自己的姿态流向人间”,“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泉水”没有黄河那般波澜壮阔的气派和咄咄逼人的声势,也没有长江那般烟波浩渺的宽阔胸襟和“鲸吞日月”的气魄,其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弱小,虽然封锁重重,道路崎岖,但锲而不舍,始终以“自己的姿态”流淌着。这是对个体生命的礼赞,也是诗人执念于个性的表现。耐人寻味的是三个问号:“终于以自己的姿态流向人间么?”“谁会相信你跟黄河长江的方向一致呢?”“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吗?”硕大的问号降低了思想高度和抒情热度,却强化了个性抒情的深度和力度。虽被怀疑,虽然艰辛,但“泉水”仍坚持自己的姿态,显示出难能可贵的生命自觉和个性精神。李白凤是青年诗人和学者,在百花盛开的时代语境中表现出诗人的浪漫诗兴和学者的理性精神,明知不能“弹奏不合时宜的竖琴”,却仍然礼赞个性并坚持个性抒情——《芳泉》[2]234是“百花年代”浪漫主义诗情的一朵奇葩。

顺着歌颂共和国主题的伸延,歌颂对象具体化为赞美国家建设成就。随着大规模工业建设的全面铺开,古老的大地上马达轰鸣,捷报频传,落后的农业大国吹响了向工业化进军的号角。青年诗人纵情欢呼,很多建设项目成为抒情对象,有些作品激情奔放,气度恢宏,表现出浪漫主义特点。戈壁舟的《命令秦岭让开路》[1]37写志愿军战士回国后担负秦岭筑路任务,他们移山填平山谷,架桥连接大河两岸,高山开洞跑火车,创造了人间奇迹,表现出建设者革命英雄气概。井岩盾借北国边陲小屋的今昔反映时代变革,低矮的小屋经历过无数凄风苦雨,看到过牧民哆嗦着双手点燃潮湿的柴草,听到过因生活艰辛而忧郁的叹息;社会主义建设者开到这里,草原上建起巨大农场,“满眼是无数翻飞的红旗,/好像一些艳丽的花瓣,/好像一些燃烧的火炬”[1]39。甘永柏写人民解放军在荒无人烟的雪山上修起公路,在搭着帐篷的地方盖起了楼房,从此“雪山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幽谷的泉水带来春天的歌唱”[4]。武汉长江大桥是20世纪50年代最宏伟的建设成就之一。1952年甘永柏就期待“彩虹平地起”,列车江上驰。但那时候还只是愿景,是夜渡人的“幻觉”。短短几年时间,幻觉成为现实。1957年10月武汉长江大桥竣工,毛泽东欣然赋诗,青年诗人引吭高歌。弘征歌赞“一条虹桥从天上铺到人间”,“共和国的列车正飞奔前进”[1]107;洪洋描绘了人们走上桥头热烈欢呼的场景,并想象古代诗人李白、杜甫、苏轼“活转”过来,他们眼里流露出惊叹,脸上漾起了微笑,用豪放的诗句赞赏英雄后辈,庆祝美好时光,甚至扬子江也掀起波涛,用“金黄的浪峰和白色的浪花”热情欢唱[5]。

与表现建设成就相关的是赞美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劳动成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和道德标准,普通劳动者受到热情歌赞。诗人把深情的歌献给劳动者,献给社会主义新人,赞美他们的劳动热情和高尚情操以及纯洁的爱情和美好的志向。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诗歌颇为流行的主题,也是青年诗人百歌不厌的浪漫诗情。

白煤描绘了太阳落山时的浪漫情景:紫红色的云霞像一匹匹柔软的锦缎,缭绕的炊烟像一条条飘动的手绢,云烟轻轻飞起,载着测量队员的歌声、笑声飞上云端,手绢随风飘摇含着深情向远方召唤,诗人幻想“但愿它能化作一只白鸽/飞向祖国遥远的天边/告诉亲人,告诉祖国/我们又度过了紧张的一天”。结尾意味深长,启人遐思:“炊烟呵,倘若有个姑娘会问起/古田溪边的测量队员/那么,你就谈谈我们的生活吧/想必会减轻她对我们的思念。”[1]101诗人借助淡蓝色的炊烟表现测量队员远离家乡建设祖国的情怀,也歌颂了家乡姑娘高尚纯洁的爱情。梁南热情歌颂青藏高原上电话兵流血流汗、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踏着世界屋脊,拨开洗面的浮云,/在气喘、昏迷、咯血中,/冒着风雪”竖起电线杆。“风暴吹不动,狂雪也压不倒”,山顶上,河岸边,渡口处,悬岩上,“到处留下电话兵威武的形象”[6]。傅仇把热情的赞歌献给“共产主义伐木者”,被誉为“森林诗人”,《告别林场:给共产主义的伐木者》[7]写伐木工人“在祖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头”走进原始森林,他们采伐了第一批大树,“建设了新型厂房、学校、社会主义道路”,在深情告别林场时,想象着“到二十一世纪”,新时代的伐木工人上山的时候,“有一座新的无比茂盛的森林,/留给你们采伐,建设共产主义的高楼”——伐木工人具有远大的理想情怀。《蓝色细雨》[8]写藏族青年阿里在大山深处的原始森林伐木,他忘情地劳动,献出了青春,甚至美好的爱情。诗人借爱情写劳动,表现少数民族青年建设者献身祖国的理想和情操,和闻捷的《天山牧歌》一样,是赞美劳动和爱情的歌。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二为”方向规范创作、主导诗学的时代,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理论强光普照文坛上空,影响甚至决定着诗歌走向。青年诗人响应号召在工农兵生活的广阔天地里奋力耕耘,边疆风情、浪漫青春、远大志向、豪迈情怀、忘我劳动、美好理想……是浪漫诗情的重要元素。这些元素多数归属社会政治范畴,也包含着抒情者的主观内容。因为青年诗人与歌颂对象一样,是缺少私密空间和个人追求的“社会”青年。世界观决定创作内容并不科学,情感立场决定艺术表现也值得商榷,但在强化世界观改造、要求站稳阶级立场的语境中,诗人把“自我”融入工农兵生活的广阔天地,耕耘广阔天地也捎带着个人园地,表现青年建设者的思想感情也表现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当然,限于时代语境,他们所表现的是社会政治层面上的思想感情,所提炼升华的是社会政治层面的诗意诗情。因此,青年诗人诗作也如当时的诗歌主潮,具有鲜明的革命浪漫主义表征。

二、“灯火灿烂的夜晚”与“破裂人心的号声”

尽管浪漫主义与青年密切相关,尽管青年是浪漫激情的年龄,尽管诗是抒情文体,但青年诗人的创作不都是浪漫主义。以上所述算是浪漫主义元素较为丰富者,事实上很多青年诗人诗作虽有浪漫元素却无法做出浪漫主义解读。这与时代诗学导向有关,也与诗人的创作追求和个性气质相关。有人耽于理想,长于抒情、想象和幻想,也有人执著现实,长于客观再现和如实描绘。追求和气质不同创作风格也就不同。以上评点算是“诗海摭珠”,既不能反映五六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全景,也因分类需要有意识地“忽略”了某些典型。在青年诗人中,浪漫主义特点较为显著、个性抒情较为明显的是如下几位。

公刘是思想较为深沉且想象力丰富的诗人,良好的诗学修养和语言表现能力使其创作诗意浓厚,意境卓异。《上海夜歌》[1]44-45[注]其中写:“时针和分针/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绞碎了白天”;“夜色从二十四层高楼上挂下来,/如同一幅垂帘”;“上海立刻打开她的百宝箱,/到处珠光闪闪”;“六百万人民写下了壮丽诗篇:纵横的街道是诗行,/灯是标点”。是想象奇特、意境奇丽、意象奇幻、表现奇绝的作品,内涵算不上丰富深刻,诗情也欠浓郁热烈,但几组意象将大上海的夜景描绘得极具诗情画意。《五月一日夜晚》视野开阔,意境悠远,诗意的捕捉、提炼和表现也值得点赞,结尾那句“为了享受这一夜,我们战斗了一生”[1]45浓缩了时代性主题,表现了普遍性感受,诗意幽深而绵长。公刘擅写个人感受,其感受大都关联着祖国建设,饱含着时代内容;他奋力耕耘时代生活的广阔天地,塑造建设者形象,借以抒发豪迈情怀。《山间小路》[1]44写边境战士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巡视了三年,每天攀爬其间而不觉崎岖难行者,在于他“心上有一条平坦大道,/时刻都滚过祖国前进的车轮”。诗人在崎岖与平坦、简单重复与丰富充实、艰苦与快乐的比对中凝练诗情,表现战士高尚的爱国情怀和美好的心灵世界。《风在荒原上游荡……》[1]46的副标题是“献给绿化祖国的青年团员们”,写青年团员在荒原植树的笔墨不多,通过游荡荒原的风的形象说明他们生活和劳动条件十分艰苦,衬托乐观情绪和美好理想以及建设成就,热情赞美青年建设者。公刘苦心经营,其诗意境卓然,形象优美,诗意葱浓,带有审美浪漫主义色彩,但内容属于革命浪漫主义。

与长于联想、讲究意境的公刘相比,白桦更善于构思,巧于故事。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参军驻守云南边陲,对边疆哨兵的生活体验较深。《轻!重!》[1]98写边防战士站岗放哨,在轻与重的比照中刻画战士形象,表现他们保家卫国的战斗豪情:“我们活跃在深深的林海里,/就像是一群无声又无息的黑影”,“我们站立在神圣的国境线上,/每一个哨岗都是一座不移的山峰!”《你在等待着谁》[1]98-99和《春天的嫩茶》[1]99讲述浪漫的爱情故事,前者写牧场姑娘深夜煮茶煎饼,等待巡逻的边防战士,通过姑娘的问询和解释,既表现了巡逻战士的艰苦生活和英勇精神,也表现了人民群众对边防战士的深厚情谊;后者是一首富有情趣的诗,写一个采茶姑娘暗恋站岗的战士,用头巾包好嫩茶丢在他身边,战士没有体察姑娘的情意,晚会上让领导把头巾还给姑娘。姑娘纯真的爱情、细腻的心思和羞怯的表达生动感人,战士的“麻木”不察和热情关心也得到生动表现。无论在雪夜深情等候还是用头巾嫩茶传情,“两个姑娘”都是诗人的浪漫主义想象。所写虽系“他们”的故事,表现的却是诗人对边疆战士的深情礼赞。通过“他们”抒情,是五六十年代诗学语境中较为时尚的抒情模式,闻捷、李季、李瑛等青年诗人也在这一模式中苦心经营。白桦笔下迷人的边疆风景、动人的爱情故事、青春的情操、明净的心灵以及朗润的情调是革命浪漫主义诗潮涌动中颇具特色的风景。

蔡其矫是从延安走出来的革命诗人。延安时期受雨果和普希金影响,开始诗歌创作,后来喜欢惠特曼和聂鲁达,翻译过他们的作品,这种审美取向源于浪漫主义精神气质,也决定了诗创作的浪漫主义特点,共和国成立后疏于行政事务而痴迷创作和漫游,青春共和国情绪在其《回声集》《回声续集》和《涛声集》中得到“别样”表现——与那些“给太阳伴奏”者相比,他更倾情于主观抒情,喜欢“弹奏不合时宜的竖琴”。彼时,浪漫主义被遮蔽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强光中,他却依然坚持不弃,他摆脱世俗性羁绊痴迷于创作,成就斐然,艺术上乘,却没产生相应的反响,甚至还因《川江号子》等作品受到批判,其遭遇诠释了浪漫主义的尴尬命运,也锁定了他在浪漫主义诗歌链条上的重要位置。

《川江号子》[1]456写川江号手为了生存,终生搏斗在百丈悬岩下的急流漩涡,他们“一阵吆喝,一声长啸,/有如生命最凶猛的浪潮”,表现出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他们“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命悬一线的劳作和千年泣血的悲壮显示出与命运搏击的勇气,他们碎裂人心、气壮山河的呼号无人倾听和欣赏,英雄气概和悲剧命运形成强烈对比。在对比中歌颂新社会是那个时代许多创作的基本模式,蔡其矫似乎也“陷入”其中,作品最后说,新时代的钻机在江上和山上开始“回应”他们的号声,预示着其命运或将改变,但蔡其矫是拒绝流俗的诗人,他意在表现川江号手强悍的生命张力和恢宏的英雄气概,作品是悲壮精神和豪迈意志的赞歌,是力与美的赞歌。新时代或许会改变他们的命运,但也意味着川江号声的消失,英雄气概、力与美的消失。川江号手的生活命运固然悲烈,但他们的悲壮追求和泣血歌唱的精神气概更值得弘扬。新时代“巨鸟”和“深沉歌声”的到来意味着川江号声的消失,也意味着沉雄壮美的生命长啸即将远去。这是命运和精神、审美与政治的矛盾错位。破裂人心的川江号声与深沉的钻探机声、旧时代的挽歌和新生活的福音形成对比,并在错位对比中表现了复杂深沉的思想情绪。

与《川江号子》的裂天呐喊相比,《大海》呈现的是混沌和深厚之美。诗人以大海为抒情对象,营造了复杂混沌的意象,“暗示”了万千思绪。作品开始说,他要借用大海的声音唱一首赞歌献给一个人,因为大海是人类雄心的发源地,“给自由以完全的形象”,“给世界以坚强的灵魂”;大海与日月同辉,是“宇宙间最亘久的法则”,诗可以从大海那里“获得最雄大最无拘束的感情”。这是写大海的品格,也是写赞美对象的品格,因为歌颂的人与海“最相似”,“他是时代的巨人,又是普通的士兵!/在暴风雨的年代里,他率领自己的人民,/以疾雷闪电般的果断,无情地摧毁敌人;/当我们在失败中困惑的时候,/他对我的祖国伸出援助的手;/当人类在歧路徘徊的时候,/他又发出战斗的号召,/使敌人发抖,我们微笑”。这是英雄伟业,彼时常用以歌颂革命领袖,但诗人却说他既是英雄伟人,也是犯过错误甚至罪行的人。“在最复杂的斗争中,/他的长剑曾经玷污了无辜和善良的血”,就像大海“在暴风雨中毁灭了无数船只和生命”。诗人对这个功过并存、“有缺点的战士”给予深情礼赞,概因他的错误是人人容易犯的错误,而他的功绩并非人人都能企及。他死后“安息在千千万万和平战士的心里”,其思想像“永不可征服的种子”播撒在世世代代人民心中,他是个抽象的伟人,伟岸英勇却没有名字;他是具体形象,有大海般的品格和力量,这个形象给人留下很多遐想和沉思[1]457-458[注]研究者认为,这首诗是献给斯大林的,诗中虽然没有明确歌颂对象的名字和身份,但歌颂内容很容易与斯大林联系起来,他生前受到最大歌颂死后遭到痛诋,既道出了斯大林生前死后迥然不同的“待遇”,也含有对痛诋者的指责,在此我们仅就作品的浪漫主义特色简单分析,而不涉及歌颂对象的是是非非。。从超越时俗的抒情选择到澎湃的激情、恢宏的气势、沉郁悲怆的基调,《大海》多方面地显示出鲜明的浪漫主义特征。

岂止《大海》,蔡其矫的很多作品在题材选择、主题发掘、抒情方式和审美创造方面超越了时代倡导和规范。他拒绝时俗、追求自由、赞美英雄、歌颂力量的创作从主体精神到诗美风格都表现出浪漫主义特征。

在青年诗人中,邵燕祥也是浪漫主义抒情特点较鲜明的诗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曾参加地下组织的外围活动,也曾经写诗揭露旧中国的黑暗,表现出青年诗人的反叛精神和浪漫诗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祖国各地》栏目工作,到过很多地方采访,报道经济建设成就。在颂歌充盈的时代文学语境中,他创作并出版了《歌唱北京城》《再唱北京城》两个诗集,热情歌颂共和国成立后北京和全国各地发生的巨大变化,有些创作带有“诗报告”的特点。他用诗的形式和语言“报告”我们架起了第一条超高压送电线,“使灿烂的灯火更加灿烂”[9];“报告”我们在鞍山建起了大型炼钢厂,“炼钢炉里倾泻着火的瀑布”;“报告”我们有了自己的汽车制造厂,中国开始用自己的汽车走路;“报告”“中国人民用自己的双手/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土地也开始了新命运”[1]255……诗人为共和国建设成就感到兴奋和自豪,诗情热烈高亢。其创作多以具体的现实事件为抒情对象,却又不限于事件叙述,他注入了热烈豪迈的感情,作品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而澎湃的政治激情、昂扬的时代情绪、铿锵有力的节奏、雄壮浑厚的旋律、通俗流畅的语言和抒情风格等均表现出青春浪漫主义特征。

塑造青年建设者形象,表现他们的理想、情操和志向是时代诗歌主题,也是邵燕祥诗创作的重要内容。他因工作便利多次走进火热的生活现场,接触了很多有成就的青年建设者,在为他们深情歌赞的同时也抒发了革命浪漫主义豪情。“我们的年纪十八、十九,/顶多不过二十挂零,/有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歌唱在每个人宽广的前胸。”[10]1031他们有的去机器轰鸣的矿井,有的走向偏远的沙漠垦荒,有的参军打仗冲锋陷阵。他们怀着美好理想“到远方去”,“去唤醒沉睡在地心的力量”,用青春的热血建设共和国大厦。在他们将要去的“远方”,还有齐肩高的蔓草,或者吵闹的蛙鸣,但“那怕什么!/我们正是在工棚周围筑起城市,/在骆驼队旁边,/让火车发出自豪的吼声”[1]225。于是便有了这铿锵豪迈的诗句:“在我将去的铁路线上,/还没有铁路的影子。/在我将去的矿井,/还只是一片荒凉。//但是没有的都将会有,/美好的希望都不会落空。/在遥远的荒山僻壤,/将要涌起建设的喧声。”[11]这是一代青年建设者豪迈的誓言和远大的志向。

邵燕祥对共和国的现实和未来倾注了火热的激情,是共和国青春情绪的有力表现者。但随着时代发展,共和国青春情绪日趋复杂,他对某些社会现象也产生了困惑和不满,并因爱之深痛之切而进行揭露和批判——像王蒙等青年作家那样怀着满腔热忱暴露共和国肌体上的病象。1956年他创作了《贾桂香》,以青年女工贾桂香的死揭露了现实生活的灰暗面,显示出青年诗人直面现实的勇气,也彰显了浪漫主义批判精神。诗人困惑不解:“到底是怎样的一股逆风,/扑灭了刚刚燃点的火焰?/海阔天空任飞翔的地方,/折断了刚刚展开的翅膀!”面对“不忍”说出的悲剧,他愤懑地说:“告诉我,回答我:是怎样的,/怎样的手,扼杀了贾桂香!?”[10]1045这本于良知的愤怒追问,却被视为“恶毒的子弹”、倾泻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深刻的仇恨”[12],而他也因此被打成“右派”停止创作。这是诗人叛逆性创作的结局,也是浪漫主义诗歌的命运——必须沿着颂歌的主干线前行,而绝不允许“弹奏不合时宜的竖琴”、表现愤怒和批判情绪。

在结束青年诗人浪漫主义创作考察的时候,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另一个重要因素:20世纪50年代文学上空笼罩着浓厚的苏联文学空气。青年作家对苏联文学表示了十分浓厚的兴趣。他们年轻,文学功底浅,创作经验少,在意识形态引导下学习苏联创作经验,接受苏联文学理论特别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指导,对审美意识和创作追求均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青年诗人创作中带有明显的苏联文学影响的痕迹,如邵燕祥的《在夜晚的公路上》《到远方去》;甚至《贾桂香》也与苏联流行的“干预生活”有直接关系。苏联“干预生活”的创作使很多青年诗人由新生活的歌唱者转化为批判者,既直接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也间接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命运——邵燕祥、公刘、流沙河、梁南、白桦、李白凤等很多诗人因“百花年代”的叛逆性表现而被打成“右派”,失去创作权或者声音沙哑。他们略带个性的浪漫主义探索受到当头棒喝,即使充满时代豪情的革命浪漫主义也大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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