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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影

2019-12-10苏怡欣

花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影人皮影

苏怡欣

第一折

三更鼓响过,柳生才堪堪赶到客栈。他原想在城隍庙凑合一晚,急雨却叫他失了方向,只好缀在一伙胡商后面进城。客栈檐下红灯高挂,将匾上“凌云楼”的墨迹晕开。门扉半掩,昏暗的大堂里歪斜摆着四张方桌和十数张条凳,仅一豆油灯立在柜台上绰绰地燃,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正倚着柜台假寐。

小二招待过胡商,刚发现柳生似的笑迎:“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柳生伸手在行囊里拨了两遍剩下的铜板,摸出几枚推到灯下,低眉道:“来一壶热茶。不知可否借间下房一眠?”小二斟过茶,把铜板拢到掌心掂了掂。“刚够茶钱,”他将铜板掖进怀里,“算我自作主张留你,改日爷高中了可别忘了小的。”柳生忙作揖称谢。

此时雨势已歇,风倒是紧了,绵绵的雨舌直往大堂里送。胡商喊小二关门,小二不肯,说掌柜的吩咐要多招呼几个夜来客。柳生一会儿用茶碗焐手,一会儿拧身上的湿衣,听胡商吃酒闲谈,直到一段小调由远及近飘进大堂——那是男人的嗓音,被夜雨浸染出几分旖旎,古怪的声腔里不知淬进了多少乡音。胡商见闻广,当即辨出唱的是“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老”四句。小二闻言三步并作两步,抢在那位来者进门前闩了门。

“你小子,这会儿倒是机灵了!”一位胡商取笑。来者敲不开客栈大门,到窗边骂起了店家。小二亦不示弱,叉腰抻脖秽语不休。通过窗纸上的投影,柳生隐约看出屋外是一名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吵了两句后男子砰地坐在自带的木箱上吹起了唢呐,惊起客栈内一阵骂声。小二气不过,到后厨舀了一瓢刷锅水开窗一浇,男子被淋得呛咳连连,终于骂骂咧咧地提箱走开。

见柳生和胡商脸上颇有几分不忍之色,小二赔笑解释:“各位莫怪,小的非铁石心肠,实在是掌柜的吩咐过了,这‘影祸晦气,不可不避!”

“什么影祸,越说越离谱了。”一位胡商轻嗤。

小二指指屋梁:“天家事体,小的也不敢多说。”胡商自然不依,起哄要小二快说。小二得了胡商的赏钱,这才嬉笑地开了口:“前日贵妃之父严相谋逆作乱,牵连满门。今上与贵妃鹣鲽情深,有心饶她,谁想严氏羞于苟活,三尺白绫自绝了性命,让今上感怀不已。内侍庄公公遂重金召影师入宫,叫影师演贵妃影戏为今上献舞,以慰圣心。可这伙不要脑袋的影师却偏叫那贵妃影人在帘后端坐垂泪,辩称该影人不受签手所驱,引得今上大怒咯血。”

“那伙影师呢?”胡商好奇。小二呵呵一笑,龇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连那内侍庄公公也一并折了进去。”

酒过三巡,胡商们被醉意蒸红了脸,以箸敲酒杯,哼起胡地旋舞曲。小二起了谈兴,喋喋不休地侃起天子和贵妃于宫墙内纸鸢传情的艳事,又说贵妃尤擅歌舞,身姿轻盈若飞天仙子,天子命宫人在贵妃起舞时放起纸鸢,贵妃舞步能踏纸鸢而不落。小二被灌了两圈酒,说起的就是更幽深的香艳秘辛了——譬如贵妃胸前那串落梅——小二言之凿凿,前丞相夫人有孕时曾梦见一玉面男子以花掷她,她闪躲不及,任花枝刺伤前胸,故而严氏女坠地时胸前便有一道血痕。幸而天子擅丹青,将此血痕点染成一株落梅,以丹砂刺之,这才令贵妃娘娘不再为胸前微瑕自伤。这样香艳的秘闻让胡商吹起了口哨,口中淫词艳曲不绝,还说起了行商路上听闻的风月奇事:一伙歹人在山路遇上了一名孤身上路的女子,女子护着行囊不放,歹人大怒,夺过行囊将女子扔下了山崖,再打开一看,行囊里不过三两张与情郎的往来书信罢了。众人自是唏嘘不已,议论声越来越高,吵得其他住客下楼破口大骂,大堂里这才消停些。

小二又给胡商温了一壶酒,肘了肘静坐一旁的柳生:“公子有何高见?”

柳生似是困倦已极,驴唇不对马嘴道:“乱社稷者、妄言怪力乱神者合该伏诛,今上圣明!贵妃节烈知大义,可惜!”

小二和胡商笑倒了一片,小二笑够了说道:“小的带公子歇下吧,可别污了公子清名。”柳生谢过,跟在小二身后到了柴房。

柴房没有灯火,小二再三叮嘱柳生不得生火,好在屋外风停雨收,柴房不至阴冷得过分。柳生阖上门窗,大堂里的浮浪声听来已十分邈远了,他靠在行囊堆成的枕上默诵《论语》,却难以成诵。他推想是今夜被胡商和小二的孟浪之言勾得意动,火气憋得烧心,遂将手伸进亵裤之中,努力回想屈子对山鬼的形容,一反常态地起不了兴。他索性摸出竹笛,胡乱吹了两声,恍然看见窗纸上多了一道缓缓起舞的倩影。那道影子舞得生涩,一把纤腰在耸胸宽袖的映衬下掐得分明。柳生笛声扬起时影子将水袖送出,笛声落下时影子又以袖遮面,还不时踉跄地停下,似在思忖着下一步该是跳步或旋步。柳生不敢推开门窗,更不敢将笛声停下,怕惊扰了院中独舞的小娘子。他浑身燥热,眼睛贪婪地锁住那道影子,气渐渐喘得浊了,笛声也越发刺耳起来,将破未破。柳生暗忖着这口气该断了,笛音一破当即推门而出,大喊“留步”,正撞上被扰了清梦的胖厨子的猪肝脸色。

柳生被厨子抓着领子提了起来,正好能借着这高度看看院内景象。院中空无一人,连积水也平静无澜,耳边是厨子喷射出的要将他大卸八块的狂言,那好似花枝刺破美人胸的残破的笛音已经消散。夜风顺着他悬空的下摆钻进来,他才察觉裤内已是一片湿黏。

翌日天剛亮,小二就来撵柳生,叫他投宿在附近的永安寺。柳生还惦念昨天夜里的艳遇,问小二客栈里可是住了哪家的优伶舞姬。小二先是困惑,然后恍然大悟,促狭一笑,挤眉弄眼地给柳生指点了城内几处实惠的娼馆戏楼。柳生还想再问什么,小二已在掌柜的呵斥声中猫着腰开始打扫了。

正是雨后料峭时候,柳生的白色长袍被湿气浸出了浅淡的灰蓝色,只好加紧了脚程取暖,无意流连长街上次第摆出的稀罕玩意和春衫单薄的卖花少女。

第二折

永安寺建在山腰上,山门由白玉雕凿。山势陡峻,石阶上布满小水坑,又经湿腻的青苔点染,走得柳生胆战心惊。柳生一路不见香客行踪,只有山岚沿寓意妙法的十八级、三十六级、五十四级三段台阶袅袅而上。

天王殿虽漏着雨,法相庄严的韦陀降魔杵却是朝上的,示意留宿有门。柳生暗喜。院中央立着一尊墨黑的香炉,炉子里密密斜插着淡红色的香根,湮去朱色的不知是经久的日晒还是昨夜的急雨。院落两侧是钟鼓楼,正殿坐北,正中三尊金坐佛,一一对着三张朱红的方桌。桌上是烛台、签筒和覆着薄灰的空的供品碟。殿两旁分列九尊罗汉,似被善男信女摸过太多次,罗汉像上所镀的金粉从头顶开始剥落,斑斑点点地露出黝黑的铁芯,如戒疤蔓延。佛像后挂一副木刻联,左右各有一字朽得厉害,左边是“智□长满烛人间”,右边是“心境朗悬空□相”,柳生沉吟片刻,认定左边缺了“灯”字,右边缺的是“色”字。

正殿后原有的法堂、经堂和禅房已被战火焚毁,遗迹上春草丛生。柳生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才确认永安寺现下仅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和尚消瘦,背靠檐柱打着火石,空空的袖管随他的动作一荡一荡。柳生向其道明来意,老和尚不理,只低头打着火石。柳生提高了声量,从鼓楼上噔噔噔跑出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默念佛号,指指老和尚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喉咙,柳生方才大悟。“不知可否借宿于贵宝寺?”柳生问小和尚。小和尚扯扯老和尚衣袍,急急地打了几个手势,老和尚恍然惊醒般向柳生合掌示礼,引柳生走进正殿:“鄙寺苦寒,若施主不弃,可于此殿歇脚,阿弥陀佛!”像其他难以控制嗓音大小的失聪者一样,老和尚的声音又粗又大,道称佛号时却有春风之柔,让柳生大为意外。

殿中散落一层除湿的茅草,三面神佛庄严垂目,柳生好不容易才在坐佛后找到了一方角落可免于歇在众佛眼下。走近一看,一只木箱敞着,昨夜客栈外的灰衫影师正蹲在地上将箱中的皮影人一个个拿出来晾干,贴着墙根密密地摆了一排。柳生平素遵奉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之训,听了小二一夜“影祸”之论后也无意避讳影师,只觉新奇。影师看来已过不惑之年,脸上沟壑纵横,面色灰黄,嘴唇泛白,想是昨夜淋雨染了病气,鼻息粗浊得很。柳生与影师打招呼,影师不理他,鸭步挪动身子朝外摆开影人,柳生只好讪讪在一旁清出今夜歇息的空地。

柳生用茅草堆出一层薄毡,半躺下欲温书,歪头便瞥见了斜对着的一个七寸余高的皮影人。影人仅是被粗粗刻出了轮廓,依稀能看出成品该是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本该分布衣裙纹饰和五官之处还是一片皮革的蜜黄色,四肢也未被刻刀分离,头身之交处突兀地沾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墨点。

“多半正是因为这笔落错,你才被弃置了吧。”因着那颗墨点,柳生突然对这个皮影人生出了几分怜意,想象将那颗墨点染作女子胸前的梅花,并沿着昨夜舞女飘动的裙裾挥笔填就影人空白的头身。如此想着,柳生身上便多了几分热意,忍不住吟道:“酒半醺,更漏分,银烛照黄昏。枕上恩,兰麝温,灯下看美人。①”言罢方醒悟自己佛前失仪,喃喃几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权作补偿,仍对影人爱不释手。

一声喷嚏过后,影师提着木箱走近,坐在一垛茅草堆上清喉吊嗓,带着晨起的哑意和柳生搭话:“老头还记得你,你是昨天那客栈的那位公子,窗边那个。”柳生想起昨天自己作壁上观,面上不由得泛起了几分赧色。影师见柳生手里还拿着那个影人,嘴角微微勾起:“你倒是好眼光,挑中了这个不寻常的。”

“师傅说的不寻常可是这影人落错了一笔?”

“非也,”影师道,“笔墨敷彩不过粉饰皮相,用何皮料、如何雕琢才能决定影人的根骨。说这个影人不一般可不是因为它上面画了什么,而在它皮质卓绝且未经雕镂,依旧保留它原先皮料的秉性。”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柳生道。

“正是,生取兽皮,以皮留影,弄影取乐,本就是天下至阴邪的把戏。取皮时生灵的怨魂缠附在皮上,不经雕刀驯服则易作乱妨主。”影师的声线突然庄严起来,“制一张影人有八道工门,最要紧的一道是镂刻,用三千六百刀将皮驯服,其余七门择其五影人便可成——唯镂刻一门万不可缺。一张皮子不经过这大不韪的三千六百刀,便不甘受人驱使。驯好了的皮影乖服得三岁孩童都能耍弄,没驯好的皮,还保留着皮主人先前的脾气——驴温厚,驴皮影便温厚,没驯好时指尖稍用些巧劲便驱得顺溜;牛老实,没驯好的牛皮影也老实,鼻间穿根绳,你叫它往东便不敢往西。所以,皮影选皮最优是驴皮,次之用牛皮。”影师从箱中挑出两个影人递给柳生,过手时失神在柳生手背上捏了一把,“而这两种皮中,干了五六年农活的公驴和刚产过牛犊的母牛最好。此时的公驴年富力强又性子稳重,而母牛血气最旺、性子哀柔,皆是制影上品。这两种皮做成的皮影,皮质韧,不粘刀,驯得快;没驯好也不过是操纵起来迟钝了些,也翻不过天去,终究是人驯皮,总不至叫皮驯了人去。”

“若叫皮驯了人去,则又当如何?”柳生问。

“皮上残魂不能被刀口紧紧缚住,演出便多舛。”影师静了一瞬,然后笑得有些奇怪,“你听过影祸吧?”不等柳生回答,他自顾自从箱中又掏出了几个影人,挺直了腰杆,张口又是“此地风光好”四句——他不奏乐,只是唱,双手操纵木签。众影人短则七寸,长有八寸余,尽在影师手中舞动,场面热闹得很。明黄的龙袍、深蓝的内侍服、灰色的影师袍皆雕镂晕染得恰到好处,随影师的动作滚着皮材独有的柔光。柳生朝外张望,此时香客未进山,老和尚在院中生起了火,从米袋里攥出一把米一粒粒往锅里泄,每一粒入水小和尚圆圆的脑袋就跟着轻轻点一下——两人显然没空管殿内事宜。

柳生先前也看过一两次皮影戏,看不设帐的影戏可是头一回。没了白纱帐的遮拦和乐器的伴奏,影戏更显朴拙,也更骇人。皮影上的碍眼的皮绳和木签都在赤裸地彰示这是一场假戏,影师一把活灵活现的好嗓却将戏里的生死歌哭从百会穴直直拍进观者脑中,震得观者不敢怀疑其真假,只情不自禁随影人的喜怒哀乐哭哭笑笑。影师似乎是存了心要逗弄柳生,操縱影人凑到柳生跟前上下舞动,尤其是内侍影人手中的那把小拂尘,更是频频飞快地擦过柳生的耳垂、眼皮、两颊、颈后,带出令人发毛的痒意,蹭得柳生露出顾此失彼的狼狈之态,直到影师演罢方才松了口气。

“制皮人偷懒省了镂刻一门,竟叫一班人马在御前枉送了性命。”柳生叹道,“是哪种兽皮如此顽劣难驯,叫诸位行中好手都拗不过?”影师乜了柳生一眼,这时两位香众走进了大殿,柳生亡羊补牢般压低声音,“佛门清净地,恐怕不是师傅唱影戏的好地方。”

“你这突然又犯的是什么呆劲?”影师理直气壮地嗤,“影戏有佛缘,昔时观音菩萨现世,以竹片映影清谈佛经,老头如今在佛门唱影戏,又有何不可?”柳生无言以对,低头看书。影师走出大殿,在身后留下问谁的一句:

不可圬也,可雕乎?

晚膳过后,骤雨又落下来了。小和尚原在院内踢石子玩,顷刻间被浇了个透,“啊啊”叫着用僧袍遮脑袋回鼓楼去了。影师出寺去了,柳生阖上殿门隔绝了风雨,便得一室清净。借殿内的桌案誊抄了几句诗文,柳生察觉到殿中光线变亮了,似乎有谁在廊下加了一盏灯,一道袅娜人影投在大殿的窗纸上。人影立定甩袖,似在恼火泼天的雨水湿了她的衣衫。是她!柳生屏住呼吸,认出窗上的影子正是昨夜客栈独舞的女子。女子甩袖还不够,把灯放在地上,腾挪起步子起舞,飞袖折腰,窗上影绰约生姿。

柳生怕自己的孟浪冲撞了佳人,努力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姑娘跳得极好!”

女子被吓了一跳,窄肩一缩,收了舞步。

“姑娘舞步优美,轻似纸鸢,赠小生一室光辉!”柳生搜刮肚肠,只挤出了这一句赞叹。

“纸鸢断了线便飞不起来了,这是笑我跳得呆,离了线就不成了。”女子嗔道,声音清甜,句尾像苍耳一样粘在柳生耳后。

“昨夜在客栈中缘悭一面,不知今日可有幸得见小姐真容?”

女子不响,吹灭了灯。柳生叹口气推开殿门,果然廊下空空,挂着一帘雨水而已。

第三折

柳生在殿中温书度了一日。日间不见影师行踪,倒也免了相顾无言的尴尬。永安寺原是前朝皇家寺院,殿堂台阁气势恢宏,香火不绝,如今只余二殿,香火也是寥寥。柳生這一天里只见三五个香客来此,皆是附近的农户,也不管什么添油进香的礼数,径自拿出半口袋米粮给老和尚,然后跪在蒲团上合掌说着心愿,拜了又拜。柳生也乘隙向金佛发愿,说自己今日虽无余财进香,来日春闱登科后必定翻修永安寺还愿。三叩九拜之后,柳生再看满堂神佛,烛火摇曳中竟都有了低眉含悲之态。他上前取了一支灵签,朱色的“凶”字晃眼,他又取了一支,依旧是朱红的“凶”。不甘心地再摇出一支,依旧是“大凶”。柳生道声“阿弥陀佛”,将签筒中的签倒出一一查验,果然全是“凶”。想来是小和尚贪玩,把吉、凶两种签分开了,只是不知“吉”签被他藏在哪儿了。柳生把签收好,到院中狠狠搓了一把小和尚的圆脑袋,小和尚不明所以地对他呵呵笑。

暮色起时,小和尚乐颠颠地上鼓楼撞鼓,咚咚的鼓声将素粥的清香撞碎。不多时,老和尚熬好了粥,小和尚端到殿内招呼柳生来用,配上附近猎户送的咸菜,这便是永安寺的斋饭。清粥虽稀,老和尚熬煮的手法足够高明,倒也煮得粒粒晶莹剔透,甚慰饥肠。吃过斋饭,老和尚回钟楼休息,小和尚则歇在鼓楼。

这晚亥时,影师才回大殿。夜风凉,柳生早早地关上殿门御寒,歪在殿中誊写他行卷用的诗赋文章。影师眯着眼推开后门进来,寒风带着腥气和酒气扑了柳生满脸。

“师傅这是去了哪儿?”柳生问。

“老头子去皮市采买皮料去了,”影师指指横在殿后的那一扇黑影,“嗝,既然到了皮市,蔡小娘子卖的酒便不可不尝……”影师的声音弱下去,柳生以为他就要睡过去了,谁想影师拉扯着柳生又开口,“这一扇皮,我给城东张家唱了半天影戏才换来的,上好驴皮!”

“你醉了,早些歇下吧。”柳生想把影师的双手从身上摘下来,谁想影师不知怎么发了巧劲甩脱不得,柳生反被前前后后挑熟瓜般噼里啪啦拍出了脆响。

“我给张家唱的是《来无影》,你听过吗?”影师趔趄一步到箱前拿乐器。柳生知道“醉汉胜金刚”的道理,索性遂了影师的意坐下。影师起了兴,摇头跺脚又以“此地风光好”的谣儿开场,而后是月琴、唢呐、大鼓等乐器轮番演奏,唱的是:

官家村,有吴娘,貌若天女织布忙。贤吴娘,命凄凉,如花年纪丧夫郎。丧夫郎,喜还降,儿郎遗腹正春桑。田间临盆不及唤稳娘,呜呼见了夫郎!乡党葬吴娘,禄槐第三行。槐精念吴娘,纵根探取判官册,偷改儿郎命数好还阳。槐树根下棺生子,官槐生树下啼哭忙。

敏槐生,有才名,五音六律,曲水千行,一朝知晓命数尽窃得,不敢安枕终日惶惶。科场回头见影随,疑是地府遣鬼祟,呜呼哀哉逃如脱兔!天南海北,东逃西窜,终是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①身后一条索命影,急忙忙以火灼尽影,癫狂狂槐生投了火场!

一曲唱罢,影师清醒不少,又将乐器一件件收拢进箱子里。柳生道:“这槐生也是迂愚,殊不知灯下必有影,要摆脱影子,唯有躲到暗处去。”影师长久没有应答,柳生听见轻轻的呼声响起,醉眼迷离的影师已昏睡过去了。

这一夜对柳生而言并不安稳:影师睡相极差,鼾声震天,酒嗝腥臭,衣裤上还沾着湿冷的泥水。影师入了梦,湿腻的手来来回回从柳生的手掌捋到腋下,又自腋窝捋下来,数着“七、八、九、九、九”,最后捺着狂喜拧了柳生的鼻子,“九万——九莲宝灯,天衣无缝,和了!蔡当家,香一个!”柳生吃痛“哎哟”一声,这才明白影师梦见的是和酒垆蔡娘子呷酒玩雀牌的情景。柳生不堪其扰地直往正门方向挪,到子时索性拼起三块蒲团到正门那头睡去了。许是受影师影响,当夜柳生也做了梦。梦境纷乱,柳生只记得自己胸戴红绣球,骑一匹高头骏马停驻在修葺一新的永安寺山门前,穿大红嫁衣的女子以旋步的舞姿向他奔来,女子越转越快,他张开双臂,与一朵血云撞个满怀。

清早,被醉酒的影师扰得不得安生的柳生将醒未醒,看得窗边朦朦胧胧是两颗圆脑袋,听得一老一少两道声音响起。长者的声音柳生好像在哪儿听过,嘈嘈切切每个字都像鱼一样滑不溜手,说不尽的阴柔油腻。

长者说的是:“那老匹夫,没甚见识,酒西施姿色不过尔尔,他见了便以为是西施再世,垂涎三千尺,若是让我年轻时常点的酒娘杏小仙陪他喝一口交杯酒,他怕是当场便能知道‘腰间仗剑斩愚夫的绝妙滋味。”长者说着,不胜回味一般地咂嘴。

“师父,我想吃肉。”另外一道声音很年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天天喝粥,我都梦见米仙人敲我的牙了。”

“那老匹夫倒是带回了个好东西,师父带你打打牙祭去——成日吃素吃素,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师父,你是说那张驴皮吗?”

“买来的皮料本该用清水浸泡,再刮净肉末。老匹夫喝醉了,竟拿烧酒烫了皮,皮上附着的驴肉也没刮干净,两大条就这样大剌剌挂着,正好便宜了我们,走,师父带你吃酒酿驴肉丸去!”

两道影子远了,接着便传来小刀刮擦皮料的切切声响、搓肉团的声响、打火石热油锅的声响、热油在锅里咕咕翻滚的声响、肉团在油锅里嘶嘶浮沉的声响……三两口吃完,两人意犹未尽地闲聊:“师父,昨夜那影师唱的《来无影》,你听见了吗?”

长者道:“那匹夫嗓门提得这么大,震得我差点真成了聋子,又怎么能听不见?”

那人嘿嘿笑:“师父你说,槐生除了往火场去,哪还有别的生路呢?”

长者敲敲他的脑袋:“痴儿,官槐生还能逃进画里呀,你看佛本生经的插画里,哪一幅又画了影子呢?”

……

再后来的动静,柳生就听不见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疲惫的眼皮却过分亲昵,他的五官因意识与身体的缠斗皱在一起,直到巳时他才彻底转醒。

柳生清醒后便收拾好行囊往侍郎府去。今天是侍郎大人的休沐日,是春闱前行卷的最好时机,再迟几日就不方便了。柳生原打算卯时从永安寺出发往城中赶,辰时正好能到侍郎府上。谁想一觉睡到巳时,实在大事不妙。他绷着脸闷头赶路,先是滑了一跤,又撞翻了菜农的摊子,还被挑夫指鼻子骂“赶着投胎的”。到达侍郎府时,管家告知柳生侍郎大人正在用午膳,柳生被安排在偏厅等待。一个时辰后再问,管家又說侍郎大人此时正在午睡。柳生支着脑袋小憩了片刻,被三五个从会客厅走出的轻裘缓带的公子吵醒,听他们口中说着春试云云,柳生才知自己被侍郎大人拒之门外了。见柳生颇有不忿之意,管家好心提点:“柳公子,侍郎大人事忙,无暇应对碌碌之辈。只要你有好‘文章,侍郎大人定会青眼相加。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你可不能不懂哇!”柳生听出这是索贿的曲词,煞白着脸告辞了。

回到永安寺时,柳生被正殿的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折回去狠狠踢正殿门槛泄愤。小和尚听见动静跑来抱住柳生,要柳生向佛祖请罪。柳生自然是不肯的,一口火气正找到了出口,想起清早的动静夹枪带棒狠狠数落了和尚一番,骂他是假和尚真老饕,屡犯清规,就是剃了头发混饭吃,长大后也是他师父那样的酒鬼、淫贼……凡此种种。小和尚被骂得眼睛发红,挥拳打了柳生几下,跺脚抹着泪跑开了。柳生心里有快意,不知怎的又有后悔。

走进殿里,心烦意乱的柳生又开始找影师的麻烦。后门半开着,影师正在殿后磨他的雕刀,他兀自翻起了影师的唱本,看了几页唱词就忍不住对门外的影师道:“即便佛门可容影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影戏中也容不得此等忤逆之词!”柳生一一数着,“这出戏的‘赤日火烧莫扇摇,延请大羿一逸劳有不臣之意,‘正月繁霜,此夜哀凉、‘君为无信潮,妾是不韧丝或有讽意,今上字‘琢,你这‘不琢不成器的‘琢字不可写点,否则便是冲撞了圣上……”

“吃火药了?”柳生越说越多,影师不耐烦了,“那你说该怎么唱?”柳生拿纸笔将犯了避讳的唱词列在纸上,反复勾画圈点试图刊正,可落笔写下的字句不是文义不通就是拗口得过分,偶然想起几字能点石成金,再一思忖犯的便是更大的避讳,越是心急越想不出,恍惚见各个讳字上下翻飞,晃得柳生眼晕。

“你小子自己倒霉,别想把火气往我身上撒,我不比小和尚是个好搓磨的软面团!”影师扯过纸笔拍在一边,拿雕刀在磨刀石上愤愤磨了两下,“宿在佛门,好歹也装装扫相破执的样子。你说的那些都是人间的避讳,世人被色、权、命所役,影人就没有这些烦恼,行事无忌,可不管你那些门道。”他拿出一对影人,拆了一只影人的头换到另一个的身上,“影人的头颅可是取之不尽,操心他作甚?”

影师不再理会柳生,在石上将一套共十三把雕刀一一磨得发亮,柳生在一边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像发面馒头一样膨着脸,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后悔自己失言,想同小和尚和影师告罪又拉不下脸。用晚斋时,柳生不见小和尚,斋粥还是影师好心端来的。

“那小沙弥呢?”柳生问。

影师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被你气得下山化缘去了。既然背了‘假修行的骂名,少不得要见识一番花花世界。”影师顶得柳生脸上烧得很,待要反驳,又觉词穷,只怪清早没能抓个人赃并获,过后再发作无凭无据,倒显得理亏气短。一碗热粥下肚,柳生心气渐平,只觉得为食色性也,寺院清苦,师徒俩偶尔破戒一回也情有可原,连带看影师也显得通情达理了起来。

他迫切想同人说几句话,就见影师正用手指蘸了碗底的残粥,点在被砖块压实的一张皮影上,他在殿后用砖块筑了个人形小灶,灶下塞了点燃的茅草。

“你在干什么?”柳生好奇。

“这叫弹指点水。”影师解释道,“敷彩后脱水发汗,吃色才深,日久了才不会变形褪色。弹水滴在影人上,看溅出的水沫大小、形状和消失速度便能知道烤灶火候适宜与否、还需发汗多久。”

影师不知从哪儿捡来一块大小相宜的木板,搁在膝上开始雕影人。他右手持雕刀,以刀尖稳稳咬住木板,左手推着一块蜜色的皮走刀运转,还时不时用一方木块“哒哒”击打右手刀柄尾部,拉出一道道流利纤长的线条。雕得了趣,影师还像个初出茅庐的制皮学徒一样哼起了雕皮要诀:“卍字先把四方画,四边咬茬转着扎,六棂丢出齿,挑成雪花花。樱花平刀扎,万字平刀刮,袖头袄边刀上凿,花朵刀挑最逍遥!”烛火一摇,屋内的“哒哒”声密了起来,狂风骤雨一般落下。“空心桃儿落落梅,人字三角扎,先刻头帽后刻脸,眼眉刻完鼻子尖……”口诀梵音一样荡开,一盏茶过后殿内静了下来。成了。柳生紧盯着影师手中的皮影,皮影的刀口上沾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影师含了一口水喷在影人上,皮上血迹尽被涤尽,只有几颗血珠滚进凹痕,汇成了一株落梅的形状,沾了水色更显鲜艳欲滴。影师刀法圆熟,皮影虚实错落,繁简得宜,周身纹样都雕得有韵有势,衣裙更是富丽而蕴藉巧思,灿然若牡丹将开,为影人平添三分雍容之态。柳生凝视着低头摆弄影人的影师,看影师的脖颈在灯火下折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影人脑袋不偏不倚,恰好接上影师脖下的阴影,好像从影师身子另长出的一朵魂魄正歪着脑袋觑着柳生。“好看吧?”没有得到柳生的回应,影师抬头,颊上两坨颧骨高耸,被烛火投出两团暗影,竟同影人一般深刻。

柳生突然察觉颈后一凉。他抬头看看屋檐,上面水色深深,明日会放晴或依旧是料峭春雨呢?柳生擦去水迹,不合时宜地想起静夜里更漏声是如何恼人地回荡。

第四折

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上首一名穿明黄袍子的男子歪坐。柳生身后是一班乐师,缓乐飘飘而起,影师背对着柳生正操纵影人。影师单手舞着签子,在他面前的糊了鱼油的透亮纱幕上投射一道舞动的倩影,正合诗中所言的“袖如素霓,体似游龙,来如雷霆,罢如江海”。

“好,好,好!”一曲舞罢,座上男子大悦。斜刺里躬身穿出一名男子,向座上男子作礼:“这是臣在坊间觅得的影戏好手,他新近觅得了两张好皮制成影人,排了影戏要献给陛下。”

影师恭敬跪下见礼,向上首男子道:“草民夜里梦见白兔仙人,隔日就偶得兔皮两张。白兔仙人听闻陛下治下人间河清海晏、时和年丰,特遣座下文、舞两位爱徒附身皮上为陛下弄影以酬陛下之功。方才为陛下献舞的便是舞童子。”

柳生靠近这只影人,影人胸口肌肤胜雪,那串落梅血色嫣然,一如当日。他想起了他留宿在永安寺的第四天,那天一睁眼,他便觉得眼前模糊不清。柳生本以为是晨起气血不足头晕,阖目等了好一会儿,目之所及还是隔了一层纱帐似的,朦胧又邈远。他想出去走走却一头栽下,四肢灌了铁汁一样不听使唤。

那天影师眉舒眼笑,一边为影人敷彩一边同僵直了身子的柳生搭话:“你看过这个影人跳舞吧,她惯爱跳舞,有一刻得闲就要跳。皮主人原本就爱跳舞,跳舞便是这张皮的野性。除了在仇人面前,她随时随地都可以起舞,真是个做影人的好料子。只可惜她的仇人富有天下,爱看她跳舞,我便只好驯得她服帖些。”

逐渐吃进颜色的皮影轮廓与窗外跳舞的影子叠合,再远些,还有街巷谈笑里那个曾在宫墙内踏着纸鸢巧笑、最后下场凄凉的女人。眼前这张皮影便是“影祸”的主角,真相如被顽童拼命往水面下压的木瓜瓢一般,不期然就汩汩地浮上了柳生的心头,一股腥气击破了客店的淫邪调笑留给他的旖旎梦影,寒意攫住了他,他感到胃里翻涌了,影师还在喋喋不休:“以人皮制皮影,本来是古未有之的创举,可惜他贪心不足,白天要看他的女人给他跳舞,晚上还要他的女人给他暖枕头。你算算,那严氏身段窈窕,身上总共能有几两肉?又能有几尺皮?一通牢狱折磨下来,全身上下还完好的只有胸前这方寸好皮——倒是触手生温。影人与枕头不可得兼,你那讳字很多的天子突发奇想玩起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一皮两用,白天作影人演戏,夜里覆在龙枕上助眠,而那庄阉公禁绝影师驯皮,怕影人的纹路硌坏了龙体,皮不经驯,出了岔子又怨得了谁……”影师逆光举起了影人,端详穿过影人纹样的光,“这举世无双的一张皮,竟叫不识货的宫人同班社、阉人的尸身一同抛在了乱葬岗,还好被我捡了,才不至暴殄天物!现在,贵妃娘娘总算不用再素着脸寒酸着身子了。”

柳生尝试爬出去寺去,费了半天工夫才挪了三尺,又被影师一脚踢回了佛像后。影师这天话格外多:“兽皮贵在坚韧、焙后透明如镜,人皮之可贵就在将被驯服时残留的那一点灵性——这种皮影既有人的灵智又有皮影的不拘,妙极!富养长大又受了情伤的女人皮是女子皮中的上上品,此时表皮经过几番大悲大喜的抻拉,可稍补足女子皮生来的娇软无力。”

“‘皮影憎命达倒是我新近摸索出的心得。读书人经年寒暑伏案苦读,皮被经义抻拉生长,而血肉反倒萎缩了去,这样内外二力撕扯,皮就筋道耐磨,这是其一。其二是生长的皮与血肉在撕扯间留有孔隙,取皮时就趁手得多了……”

冷汗浸透了柳生的衣服,他余光看见老和尚从殿前走过,嘶声向老和尚呼救,院内却毫无应答。柳生忍不住痛骂:“死秃驴,这时候知道装聋了!菩萨当前见死不救,竟不怕轮回果报吗?!”

“不必怪他,他是真聋。”那日清晨听到的声音自影师肚中升起,先是长者圆滑的腔调,再是少年清亮的嗓音,还有此前女子娇软的声线。“你放心,我会给她留一分清明,三千五百九十九刀,一刀都不会多。你爱看她跳舞,今后便能天天看,叫你们天南海北,双双对对。我会领你遍游花柳繁华地,结交达官贵人,叫你见识什么是书中自有的泼天富贵……”柳生不说话了,他明白这寥落寺院中已无人来救,他呆望着影师缀结影人的灵活手指和那颗举世无双的大好头颅。

影师操纵签子拉着皮线,“文童子”柳生便随乐班的拍子动起了肢节,这便是“骨眼”的用处——影师闲暇时说过,每个影人关节处的圆雕花叫“空花”。连接空花的点是“骨眼”,骨眼之择取最考验影师的功底深浅,骨眼选得好影人便抖擞,选得不好便佝偻。柳生是影师做的第一张人皮影,最得影师垂青,影师便赏了他一身绝妙骨眼,于是柳生动起来很灵活,远比原先当人的时候松快。影师说得没错,当影人果真比当人自由多了。

影师以柳生的声线唱起了一首颂圣曲,曲词柳生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当日没能给侍郎一阅的行卷诗文。座上发出朗笑声,柳生不必看纱帐上的影子便知道自己动得滑稽。刚下了场的女影人在木箱里落下一行水迹,皮不留水,很快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只在眼下划过一行窄小的亮光。柳生最后看一眼那行湿迹,便被影师牵引着在纱幕上题字了。影师引他蘸饱墨汁,在纱幕上挥毫题写。他自己作的诗文,斟酌百遍,再熟悉不过,他知道哪里曾埋伏着一个讳字,又被他谨慎地改去,并为此后怕地叹气。此刻他用尽所有力气,违逆牵制他筋骨的那十根皮线,拽着皮线颤抖落下了一笔——一个正确的“琢”字,带着伏尸百万的杀机的一“点”。

室内静了,然后是纱幕被撞倒的闷响,卫兵沉沉的步子踏进来,将半屋子人堵着嘴拖了出去,少顷,屋外传来什么球体骨碌碌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只剩下上首的男子还端坐在明黄的坐垫上。没有皮绳牵引,柳生站不住,压在一个沙弥影人上看男子,只见他脸色灰白,腰杆却挺得很直,蓄著力引而不发,不知是牵动着万万根线,还是有万万根线正牵着他。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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