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少作阶段’是作家写作可能性的一种展示”
2019-12-10何平谢青皮
何平 谢青皮
何平:你写作和发表的时间都很早,第一篇小说2014年发表,那一年你18岁,但从2014年到现在,5年了,你并没有像很多年轻作家那样不断地写不断地发表成名,并被发表和声名绑架。换句话说,你本来可以配合当下文学取悦年轻人的时风成为一个爆款蹿红的少年“天才”作家。然而,并没有。到目前为止,你是如何看待你的写作和你日常生活的关系?
谢青皮:我觉得“不断地写不断地发表成名”这样的假设可能从一开始对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也对所谓“爆款蹿红”这样的说法持有很大的怀疑。对我来说,写作不是只要保持前进就总归能看到的路向标,而更像是一台售货机,我能够看到里面的商品,脑子里面一个个故事浮现,也确定自己想要写点什么,但我无法确定自己口袋里有没有钱,能不能从那个售货机里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讲,阅历和笔力齐齐限制了我,同时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克制表达欲的状态,在表达欲没有到达临界点之前,怀疑和懈怠会阻止我写作,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懒惰的写作者。另外一方面,我始终觉得自己的写作很难取悦他人。事实上,我至今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取悦自己的表达。我觉得写作是我日常生活的延伸,是我现实未曾尝试未曾看见的在文字层面的一种填补,比如说《湖底的恶童》就来自我一个朋友曾经的一段往事,他提起的时候非常简短,只是说自己童年时代有个漂亮的一起回家的女伴,一个夏天傍晚他路过那个女孩子家门口,发现女孩子悠闲地坐在躺椅上,背后的铁门被红漆喷满了字——欠钱不还杀杀杀。这是我不曾经经历的生活,但我被那种描述里的氛围打动了,然后用写作进行了填补。当我写完这个故事,我就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私产。
何平:你对今天中国文学和同时代人的写作了解吗?交往的朋友中有写作者吗?你怎么评价他们的写作?
谢青皮:我了解得不多,国内文学近一点的看得最多的是先锋文学那一代,还有王小波。后面的看得就比较少了,印象深的有阿乙和双雪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读得太少,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国内的写作有很大一块空白,就是你很难找到像村上春树那样的写作者来写中国的现代生活。这个可能跟发展太快了有关系,像美国、日本,现代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但对国内来说可能就二三十年,作家们对这段生活的感受可能还是不足的。这种问题的最好的展露是余华的那本《兄弟》,上半本他在写他熟悉的老东西,所以写得在水准之上,下半本他想写现代的东西了,然后就一下子崩坏了。他想表达,但是他失败了,到写《第七天》他又开始尝试,结果崩得更历害。我觉得不是他感受力或者笔力的问题,是时间的问题。
我身边有挺多作家朋友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作阿紫的,没有任何作品出版或者发表,名气全无,写的东西也很难归类,像是日记又像是生活小品,但是写得非常有趣,是那种带着敏锐观察力的有趣。我时常会暗暗嫉妒她的那种敏锐,因为我现在有些驽钝,同时也感到有些可惜,因為她写的都是我们这一帮朋友,影响力有限,我不能确定脱离了我们生活的语境,其他人看到她的写作是否还能欣赏,这对我也是同样的困惑,我们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写作是否会得到其他人的喜欢。
何平:之前微信交流的时候,你说过,你有一个泥沙俱下的少年阅读期,说说你都读过些什么。
谢青皮:我整个少年时期都是住宿学校,电子设备不让用,所以阅读是唯一打发时间的手段。我又不怎么爱学习,晚自修甚至上课都是在课桌底下看书。所以看得太多了,我记不住,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毛姆、杜拉斯、雨果、茨威格、海明威、黑塞、陀思妥耶夫斯基、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王小波……太多了,我感觉我像是在报菜名。
何平:这些书、这些写作者,哪些对你的写作有影响?你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下开始写作?不是中小学作文的那种。
谢青皮:我觉得是分阶段影响的,每个阶段的影响都不一样,因为我读书的习惯就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读,当你很长一段时间里只看某一个作家,你的写作或多或少都会被其影响。但是总的来说最大的影响应该有两个,一个是王小波,他教会我“有趣”这个写作的标准,然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教会我怎么去把握氛围进行描述。
何平:你今年24岁,差不多是苏童写作《少年血》那个系列小说的阶段,或者说,是一个作家写作史的“少作阶段”——青春期写作阶段,如果你未来的写作还能够持续下去。你如何看待一个作家的“少作阶段”?
谢青皮:我觉得人每个年龄阶段的敏感度是不一样的,只有真正的天才能够保持敏感和充沛的情绪。所以许多优秀的诗人最好的作品在多愁善感的青年时代,而写小说的则往往是在有所阅历的中年写出了最棒的作品。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中年的时候写出好的小说,但我能确认我再也写不出好的诗歌了,对此我很沮丧,我感觉再也没有青少年时代那种充沛的感情了。我觉得“少作阶段”是非常珍贵而独特的,并非是每个作家都拥有这个阶段,因为有很多作家在青少年时期并没有写作的意识,假如苏童40岁开始写作,他肯定写不出来《少年血》系列,所以我觉得“少作阶段”是作家写作可能性的一种展示。
何平:我们谈一个具体的作家吧。苏童,你读过他哪些小说?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作家?不要用刻板学术的语言描述,就谈你的直觉。
谢青皮:印象比较深的是《城北地带》还有《我的帝王生涯》。我觉得他特别克制,就是你在读他小说的时候读到里面有人在说脏话,你会觉得说脏话这个不是个人行为而是苏童给的人物形容词,这种克制的好处是让我觉得他写人很精准,很鲜活,坏处是我读的时候感觉有些平,提不起劲。所以我读他的东西读得很少。
何平:苏童的《桑园留念》你读过吗?我觉得《湖底的恶童》和《桑园留念》有一种隐秘的关联,不只是你们都写到桑园,都写到暗黑、不安的青春期,而是一个作家从哪儿开始他一生的写作,等等。
谢青皮:我记得有种说法是一个作家要写的东西在童年都已经安排好了,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双雪涛的艳粉街,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都在表明,少年时期所在地的氛围,那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情绪辐射会长远地影响作家的写作。我写《湖底的恶童》的时候想到的桑园和菜市场也都是我身边的场景,甚至那个桑园我没有去过,只是在别人的叙述里感受过氛围。我不敢下太过精准的判断,但起码对我来说,写作是从童年开始的。
何平:暴力、黑暗、死亡、恶趣味……这些文本表面的东西,可能会影响到《湖底的恶童》在今天文学生态的发表处境,但就像小说最后写到的“真的还会有以后吗?”,这篇小说对成长和伤害有着独到和有力的思考。
谢青皮:我觉得这个问题和我的写作出发点有关系。至今为止,我很庆幸小说写作对于我来说仍是一件兴趣使然的事情,满足表达欲是我的第一诉求,所以可以不去迁就发表。当然我的表达欲不会只停留在暴力、黑暗、死亡、恶趣味这些层面,但我也不会刻意去避开。
何平:你想过自己未来的写作吗?会想过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作家?
谢青皮:之前有一阵子我和父亲那一辈的亲戚聊天,然后发现上一代人年轻时候的激情经常让人忽视,但是那些情感又确实存在过,我对这个很感兴趣,接下去会想写一些他们那一辈的故事。我觉得将来我会更多地写现实题材的故事,然后努力积累笔力,试着写得更长一些。至于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作家,我没想过,我就想写点有趣的故事。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