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理论的开放性
2019-12-08李勇
李 勇
[苏州大学,苏州 215000]
韦勒克在那篇著名的《文学研究中现实主义的概念》一文中直言不讳地说:“现实主义的理论是极为拙劣的美学”,因为“它可能丧失艺术与信息传达和实用劝诫之间的全部区分。”[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丁泓、余徵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然而,正是这样一种不被看好的文学理论,在五四时期却是一种被新文学家大力倡导的理论。新文学运动两个核心人物都是现实主义(当时称写实主义)的倡导者,胡适以易卜生为例宣传写实主义,陈独秀更是将写实主义作为文学革命的三大主张之一写在新文学的旗帜上。为什么这种不被理论家看好的理论在中国会成为新文学起始之时的旗帜?难道是新文学的领导者们对写实主义的理解与韦勒克的理解不同?或者韦勒克的批评标准本身就存在问题?无论如何,考察五四时期新文学提倡者对写实主义的论述都是解答这些问题的起点。
一、写实主义内涵的不同理解
鲁迅在1928所写的一篇杂感中曾嘲讽当时文坛上的怪现象:“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不绍介这名词的涵义。于是各各以意为之。看见作品上多讲自己,便称之为表现主义;多讲别人,是写实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作诗,是浪漫主义;见女郎小腿肚不准作诗,是古典主义。”[注]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8页。这种“各各以意为之”的现象在五四时期(1915-1925)是普遍现象。对不同的“主义”是如此,对同一种“主义”也是如此。写实主义是五四时期被提倡最多的主义,但是对于什么是写实主义,不同的提倡者的理解又不尽相同。写实主义经由日语进入汉语文学界的时间至少可以追溯到1902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这篇著名的论文中已提及写实与理想两派的区分,到1908年王国维写《人间词话》时再次提到写实与理想两种文学样式的不同,1914年成之在《小说丛话》中更是直接论述了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区别。可见在“五四”之前,中国文论界对于写实与理想这两种流派或创作方法已不陌生。然而,无论是梁启超还是王国维对于这两种创作方法的认识都只是从对象的角度区分的,以现实为描写对象的是写实派,以主观情感为描写对象的属理想派。他们二人也并未对这两派的高低进行价值判断,而只是把它们当成一种分类方法来概括文学作品的不同类型而已。
但是到了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的地位就明显提高了,虽然有浪漫主义以及其他的流派并存,但写实主义影响更大则是事实。在写实主义的不同提倡者那里,强调的侧重点也各不相同。在对写实主义的不同理解中区分明显的至少有五个。其一是陈独秀所提倡的与古典主义相对的写实主义。在文学革命的三大主张中,陈独秀所突出的就是这样的写实主义,“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那么陈独秀是如何理解“写实主义” 含义的?从他的有限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个特点,第一是以进化论为依据,把写实主义看成是新的文学趋向,或进步的文学潮流。他把写实主义放在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再到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这样的文学演变过程中来认识,在他看来写实主义是文学发展的新方向。第二是在冲破旧的文学观念与体制的意义上来理解写实主义。在陈独秀看来,写实主义背后的历史背景是“十九世纪之末,科学大兴,宇宙人生之真相,日益暴露,所谓赤裸时代,所谓揭开假面时代喧传欧土,自古相传之旧道德、旧思想、旧制度,一切破坏。”[注]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6页。所以陈独秀树起写实主义的大旗,正是看中了写实主义的这种冲击力。当然,写实主义是以科学方法为依据的,但是这种科学方法如果起不到冲破旧体制的功能,也不会进入陈独秀的视野。他提倡写实主义,实际上强调的是它的社会文化功能,其中当然包括对旧的文学观念及写作方法的批判,但同时也溢出了文学范围之外,而涉及到文化的变革。
其二,与陈独秀同样相信进化论的胡适对写实主义的理解却与陈独秀不同。胡适更重视写实主义的科学性与个人性。在五四时期,胡适所提倡的写实主义是与易卜生主义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易卜生主义在胡适看来是写实主义的一个实例。胡适说:“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主义。”[注]胡适:《易卜生主义》,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1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88-189页。可见,他提倡写实主义有两个用意,一是用写实的手法把家庭社会的黑暗现实揭露出来,以推动变革;二是突出个人在变革中的中心地位,他所树立的娜拉的形象,就是一个勇敢地以个人的独立为追求目标的形象。个人与黑暗的现实的对抗,是易卜生主义的核心观念,也是胡适所理解的写实主义的核心特征。至于进化论,那只是证明写实主义合法性的手段,而科学则只是观察方法,是认清现实的一种方式。
其三,同样是提倡个人独立,周作人所说的写实主义又与胡适不同。周作人所说的写实主义是以“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为依托的。人的文学是用人道主义为本,对人生诸问题,加以纪录研究的文字。平民文学则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虽然周作人强调研究和纪录普通民众的生活,表现出与写实主义在理论基础上的一致,但他思考的角度却很特别,他首先是从对人的科学理解入手,来强调写实主义的合法性的。在他看来,人是兽与神的过渡状态,兼有动物性与神性。所以他强调“人间”的重要,实际上肯定了人的世俗性,这是人道主义的核心观念,也为写实主义找到了人的存在本体论的依据。其次,他又把“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作为追求目标。即面对人作为具有动物性与神性的世俗存在物这个现实,每个人都以此为基础发展自己的个性,不再以宗教的神性或道德的圣贤标准来要求个人,也不把人贬低为动物去宣扬低俗的兽性本能,而是把人作为世俗(人间)的具有个体差异的存在物来看待。描写这样的独立个人的文学,就是写实主义。
其四,与胡适、周作人强调个人主义不同,郁达夫强调的是社会生活现实的重要性。在写实主义的理论架构中,个人(主体)与社会(客体)是一对基本矛盾。写实主义提倡科学地观察描写现实生活,就隐含着主体与客体(现实)的二分法。胡适和周作人都重视主体的重要性,客体现实是被观察、被描写的对象,也是个人主义的主体反抗的对象。但是,写实主义之所以要观察描写现实,也说明了现实的重要性,是现实的阻碍了个人的自由发展。郁达夫较早地发现了现实生活规律的重要性,为写实主义理论的深入提供了可能。他在1927年写的《文学概说》中说:“科学的精神所要求的,是实在的事实。实在的事实,只在我们所能感触的物质上可以得着把握。所以科学研究者第一先从物质本质及支配物质的法则上下功夫。于是种种新的事实和法则就被发现了。以这些事实和法则为基础,讨论万有和人生的关系的哲学,亦随之而生,这就是所说的唯物的人生观。”[注]郁达夫:《文学概说》,《郁达夫文集》第五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91页。这种以科学为基础的唯物的人生观在文学上的表现就是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他所理解的写实主义是一种建立在唯物人生观之上的文学创作,揭示物质生活中的规律是这种写实主义得以成立的依据。在1927年他所写的《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文学》一文中,进一步把社会生活的规律明确地归结到经济基础上,认为人的幸福以及文学活动都是以经济基础为依据的。[注]郁达夫的这些观点虽然是1927年提出的,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五四时期(1915-1925),但他对写实主义的讨论延续了文学研究会与创作社的争论,所以仍然将其划入五四时期。所以,郁达夫对写实主义的理解已经带有鲜明的历史唯物主义特点。他从社会历史规律方面来界定写实主义的含义,与周作人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体主义大相径庭。郁达夫对社会历史规律的重视,与他对真实与现实的区分有直接的关联。他在1926年所写的《小说论》中指出:“现实是具体的在物质界起来的事情,真实是抽象的在理想上应有的事情。……所以真实是属于真理,现实是属于事实的。小说所要求的,是隐在一宗事实背后的真理,并不是这宗事实的全部。”[注]郁达夫:《文学概说》,《郁达夫文集》第五卷,第91-92页。这种对真实性的理解正是探索现实生活规律的理论前提,正是因为要求发现这种真实性,所以郁达夫才走向了唯物史观,而与瞿秋白、邓中夏等马克思主义者对文学的理解相近。与此同时,郁达夫对于科学方法的理解也是更重视归纳法的。他说:“科学的研究法,大体是以归纳法为主,故个体的特色,往往被我们所忽略。看取若干个体的共通的特色,是归纳法的目的。这种方法,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的时候,个性当然不能固持他的重要了。所以由个性综合而成的社会生活,和使社会成立的环境的状态,就成了研究人生问题的重心。这一倾向渐渐的推广开来,结果文学界里也受了这一种习惯,以此为根据,文学上的表现法(自然主义)也就发生了。”他注意到了自然主义的一句名言:“个人如何不同的人,你若把他放置在同一生活状态之下,则可以看出支配运命的全部的,终究是环境。”[注]郁达夫:《小说论》,《郁达夫文集》第五卷,第17页。这种以归纳法为依据的科学观,在个性与共性的关系中更重视共性,在个人与环境的关系中更重视环境。在这样的框架中认识写实主义,把对社会现实生活规律的发掘作为写实主义的核心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五,对写实主义的含义虽然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现实的客观的科学的观察,以及用纪实的手法对现实生活进行描写。在这个最基本的共性上,茅盾的论述最为集中,也形成了他对写实主义的文学性的理解。茅盾的写实主义理论有两个核心特征,一是对科学的真实性的坚守。他说:“近代西洋的文学是写实的,就因为近代的时代精神是科学的。科学的精神重在求真,故文艺亦以求真为唯一目的。”[注]茅盾:《文学与人生》,《茅盾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71页。茅盾对于写实主义的真实性的坚守在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家中是独树一帜的,虽然其他文学家也都承认写实主义的这个特性,但是茅盾却是对科学真实性的认识最全面也最坚定的人。[注]胡适也是坚持肯定以科学态度描写现实的人。直到晚年仍然认为《红楼梦》不合科学精神,不能算杰作。但茅盾在五四时期的确是对科学精神与写实方法论述最全面的作家。二是对写实手法的认真研究。他认为“我们现在所注意的,并不是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是文学的自然主义。我们要采取的,是自然派技术的长处。”[注]茅盾:《自然主义的怀疑与解答——复周志伊》,《茅盾全集》第18卷,第206页。自然派技术的长处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细致的观察,可以打破中国传统写实手法中的抽象性。二是聚焦式的细节剪裁,打破了中国传统写实手法中的流水账式的概述。可以说,将写实主义落实到文学创作手法上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理念上,茅盾的贡献是独特的。
虽然五四时期不同作家对写实主义的内涵有不同的理解,但是他们之间仍然有基本的相同之处,不同也是在这些共同基础上生发出来的。首先,所有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都把写实主义理解为对现实生活的记录,而且这种记录是以科学的观察为基础的。可以说科学精神是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的基础。这个特点,俞兆平先生已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西方写实主义为中国文学界所接纳,不只是进化论文学观的导引,而是包括进化论在内的整体性的科学主义思潮,成为引发中国自然主义文学观的最根本的原因。”[注]俞兆平:《现代性与五四文学思潮》,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8页。科学主义或科学精神是写实主义区别于其他流派的本体特性,也是它得以建立的理论基础,这一点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是一致的。其次,所有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都相信写实主义代表了文学发展的新阶段。他们以进化论为基础,相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写实主义就是代替旧文学的新文学。这就在进化论的基础上为写实主义找到了合法性。当然这种进化论又是与科学主义相呼应、相配合的,写实主义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创新,是以科学主义的客观记录作为其陌生化的依据的。再次,提倡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都相信写实主义具有改造社会的功能。对这种社会功能的渴望,从近代最初关注写实主义与理想两种不同文学类型的梁启超开始,直到写实主义的最后归宿历史唯物主义都没有改变。不管在对具体的功能的认识上有多少分歧,但是认为写实主义可以有助于改变现实这一点,倡导者们从未怀疑过。他们的这种坚定的信念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认为写实主义可以真实地科学地认识现实,因此可以对分析现实的病症提供帮助;二是写实主义可以借助于客观的观察和描写,向读者大众宣传科学精神,从而可以起到启蒙的作用,可以提升国民素质并唤醒民众的独立意识。当然,这些功能不乏倡导者主观愿望的因素,未必真的能实现。但是作为一种文学理论,提倡者们的主观愿望却成为他们的基本共识,也成为这种理论的基本论点之一。
在这些共同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不同观点之间也不是互不相关的,而是构成了一种开放性的对话关系或互文关系。这种对话关系是由几组命题建构的。首先是合法性论证中的进化论与功能论之间的张力关系。陈独秀从进化论的角度,论证了写实主义是文学发展的潮流与趋势,从而证明了它的历史合法性,那么这种历史合法性是否具有现实的合法性?这就需要对其功能进行论证。陈独秀重点强调的是写实主义具有冲突旧文学体制的功能,这是从进化论延伸出来的功能,那么它在现实语境中到底可以起到什么作用?就需要进一步补充论证。胡适对写实主义揭露现实黑暗、提倡个人独立性的功能的论述就起到了这种补充论证的作用,他告诉我们写实主义不仅从历史进化论的角度看是合法的,从现实功能来看也是有助于个人意识的觉醒和不合理的现状的改变的。其次,主客体关系中侧重点不同构成的张力。写实主义提倡客观地描写生活,必然要处理主客体关系。作家是要以客观的现实生活为主,还是以主体的选择为主?周作人在提倡人的文学时强调了人的主体地位,客观观察只是一种认识现实的方式,最终的归宿还是写人的生活,作家要以人道主义精神来面对所观察与描写的对象。而郁达夫则更看重现实生活的重要性,因此,他在主客体的关系中侧重于客观的现实生活,认为现实是决定性的力量。这就与重视主体的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次,是理念与技术之间的紧张关系。写实主义是一种以科学精神为基础的理论观念,但是这种观念如何落实到文学创作与文本分析中?茅盾对于写实主义创作技术的论述是对这种理念的补充。他在承认写实主义的科学精神的基础上,讨论了文学本体的问题。在写实主义理论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对个人意识的理论观念论述已越来越走向社会理论的情形下,文学技术问题的论述起到了把写实主义拉回到文学本体的作用。这个必要的补充使得写实主义的文学性得到了明确的解答。
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虽然有诸多分歧,但是不同的观点之间构成的对话关系是其理论开放性的一种表现。所谓的开放性主要是指理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借用不同的理论资源,在共同的议题上允许不同的观点存在并互相补充或辩论的特性。不同的理论家对同一个概念的理解可以存在差异,对于共同关心的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关注焦点,甚至可以有不同的倾向及价值立场。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倡导者对写实主义的不同理解所呈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开放的状态。
二、写实主义理论与西方资源
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存在诸多分歧,并不能证明它没有韦勒克所质疑的那种理论局限。诸多倡导者对写实主义的不同理解即使相互补充成为一个理论系统,仍然是以科学精神为基础的,对现实生活的记录或再现仍然是写实主义的核心内涵。韦勒克的质疑仍然无法得到解答。因此,我们必须考察中国作家对写实主义的理解,与韦勒克对写实主义的理解是否有什么不同?五四时期中国新文学家对写实主义的热烈推崇是否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西方的写实主义文学,因而在跨文化的理论旅行中,对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进行了美化?
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倡导者对于西方的现实主义文学的确存在着认识上的偏差,或者可以夸张地称为误读。其一,研究五四文学的学者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提倡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对于西方文学发展的趋势存在着认识上的偏差。当陈独秀等人把写实主义当成西方文学发展的趋势时,其实现实主义的潮流在西方已经结束了。提倡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这个问题。他们明明知道在西方文学中现实主义已被新浪漫主义所取代,却仍然坚持提倡写实主义,而淡化新浪漫主义。从当时的文献看,这种偏差并不是因为知识上的不足,而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茅盾在1920年已经认识到了西方文学中最新的思潮不是写实主义而是新浪漫主义(即今日所谓现代主义)。他甚至在《为新文学研究者进一解》一文中宣称:“能够帮助新思潮的文学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能引我们到真确人生观的文学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不是自然主义的文学,所以今后的新文学运动该是新浪漫主义的文学。”[注]茅盾:《为新文学研究者进一解》,《茅盾全集》第18卷,第44页。但是他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这个观点,转为坚定地提倡写实主义。这中间的变化原因据俞兆平先生考证应该与胡适的影响有关。胡适在1921年7月22日的日记中记载自己曾劝茅盾不可滥唱什么“新浪漫主义。”因为现代西方的新浪漫主义文学所以能立脚,全靠经过一番写实主义的洗礼。有写实主义作手段,故不致堕落到空虚的坏处。[注]俞兆平:《现代性与五四文学思潮》,第51页。自此以后,茅盾从批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过多揭露现实的黑暗面、令人看不到希望,转而坚定地倡导写实主义的科学精神和客观描写的写作技巧。实际上新文学理论家们对写实主义的提倡除了胡适所说的新浪漫主义经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这个原因之外,应该还有三个理由,一是写实主义虽然不是西方最新的文学思潮,但是与中国传统的程式化的旧文学相比,仍然是一种全新的文学样式;二是写实主义直接来源于对身边的实际生活的观察,相对而言更容易被中国读者接受。新浪漫主义虽然在西方是最新的思潮,但是无论是表现主义还是象征主义相对而言都与现实生活较远,手法更新奇,也更难以理解。胡适提醒茅盾西方的新浪漫主义经过写实主义的洗礼,可能也包含有读者理解上的考虑。没有写实主义作为铺垫,读者可能难以理解现代主义文学的妙处。在中国语境中,读者对于写实主义尚不习惯的情形之下,贸然提倡现代主义的确太冒险了。三是从文学的功能角度看,写实主义直接介入现实生活,描写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揭露黑暗与丑恶,对于改变现实也更有批判效应。现代主义虽然也具有对现实的反抗与批判意识,但是其表达方式过于抽象隐晦,对于唤醒民众的功效而言反而隔了一层。所以,五四时期写实主义提倡者对于这个文学史常识的处理,不是知识上的欠缺导致的疏漏,而应该是借用或学习西方经验时的一种技巧或策略。
其二,关于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区别,从现在的观点看,这当然是两个不同的流派,但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们却不加区分。自然主义对于遗传学理论的借用使它把诸多社会问题归结到家庭遗传的病理方面,对于现实生活的描写上不加选择的详细记录都是它区别于现实主义的特征。现实主义则更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社会问题上,而且把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放在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的框架中来解释。然而,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们并没有进行这样的区分,他们始终把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并称,把它们当成同一个流派,同一种思潮。这是不是一种误解并导致他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产生偏差?首先,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区别是一个文学史问题。虽然对于两者进行细致的区分对于认识它们之间的差异,分析它们的特点大有裨益,但是仅仅看到它们之间的区别而忽略它们之间的联系与共同之处也是偏颇的。这两个流派之间的共性何在?当然在于它们都以科学精神为依据,对现实生活采取客观观察、准确记录的态度。这两个流派之间的区别的确存在,但共同的基础也许更重要。作为注重科学精神的两个流派,它们之间的区别一定小于它们与浪漫主义之间的区别。相应地,同为现实主义流派中的作家,巴尔扎克的社会风俗画的现实主义,与詹姆斯的心理真实的现实主义之间也有区别。如果把左拉也放在一起比较,巴尔扎克反而与左拉更接近。因此,强调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区别是无法抹去它们之间的共性的。共性多于差异,或者说共性更重要,差异反而不足以遮蔽共性。与此同时,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共同性,恰恰是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旧体制相对立的。它们对现实的开放态度与中国旧文学体制中的封闭性形成鲜明的对照。其次,从功能上看,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都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功能,对现实生活事件的科学化的分析是为了对其进行揭露与批判,这个共同性也使得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倡导者有理由把它们看成是相同的流派。它们介入社会生活的方式是相似的,提倡写实主义的五四新文学家也正是看中了这种介入社会生活的功能才提倡它们的。因此,把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并称,并不是一种知识上的欠缺导致的误解,而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再次,倡导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们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把自然主义也理解成了写实主义,是把自然主义写实化了,而不是相反。他们没有把写实主义引向自然主义的范围,没有因为强调写实主义的科学性客观性而把写实主义中的心理学因素、生物学因素作为提倡的重心,而是把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的因素作为提倡的核心。所以,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作家们“混淆”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其实是采用了一种“统一战线”的策略,让自然主义为我所用,而不是无知的误读。[注]与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并称相似的,是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提倡者将斯特林堡等人也看成写实主义作家。这也是从其作品对现实黑暗揭露,对社会现实的反抗这样的价值立场处理的。
如果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的提倡者对于西方的现实主义文学的知识并没有严重的错误,而只是进行了策略性的处理,那么,他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是否与韦勒克的理解一致?是否对于同一个对象,由于理解的角度不同,理解也出现了差异?答案是否定的。韦勒克对于现实主义基本内涵的理解与五四时期写实主义提倡者的理解是一致的。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核心观点是这样概括的:现实主义是“当代社会现实的客观再现”,[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30页。这个核心观点与五四时期的陈独秀、胡适、茅盾、周作人、郁达夫等人的理解并无差异。那么,具体的内涵方面又如何?首先,韦勒克所说的现实主义所要再现的现实是这样的:“现实尽管仍具有地方和一切个人的差别,却明显地被看作一个十九世纪科学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一个由因果关系统治的世界,一个没有奇迹,没有先验东西的世界。”[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31页。在这个祛魅的世界上剩下的就是由科学理性所主宰的因果关系与经验性的物化存在。陈独秀不也是这样描述科学时代的世界的吗?陈独秀在论述欧洲近代科学精神时说:“唯其尊现实也,则人治兴焉,迷信斩焉;此近世欧洲之时代精神也。此精神磅礴无所不至:见之伦理道德者,乐利主义;见之政治者,为最大多数幸福主义;见之哲学者,曰经验论,曰唯物论;见之宗教者,曰无神论;见之文学美术者,曰写实主义,曰自然主义。”[注]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第143页。在这个没有迷信的无神论世界,文学所表现的世界也是一个唯物论的经验世界。其次,韦勒克对于现实主义在西方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地位的判断,也是与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如出一辙。韦勒克说:“总而言之,在那里有一种浪漫主义已经终结,一个关注现实,科学和此岸世界的新时代正在兴起的普遍感受。同样地,我们也可详尽地记载下来在后来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如何走完了自己的途程而被一种新的艺术所取代,这种艺术称为象征主义、新浪漫主义或被冠以其他名称。”[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30页。韦勒克这个论述再次证明了五四时期写实主义倡导者对于西方文学史上现实主义的历史地位的认识是准确无误的。现实主义/写实主义是一个反对浪漫主义又被新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所取代的文学流派。它的特点是以科学精神为依据关注此岸的现实世界,以客观描写世俗生活为特征。再次,韦勒克也同样认识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他说:“当作家转而去描绘当代现实生活时,这种行动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人类的同情,一种社会改良主义和社会批判,后者又常常深化为对社会的摒斥和厌恶。在现实主义中,存在着一种描绘和规范、真实与训谕之间的张力。”[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32页。无论是陈独秀借写实主义批判旧文学,还是胡适、周作人借写实主义宣扬个人本位,或者郁达夫借写实主义探索社会现实的规律,都是在倡导写实主义的社会批判功能,目标都是推动现实的变化。这种对写实主义的批判功能的信奉,韦勒克也是承认的,并且是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个特征进行讨论的。
不仅如此,就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理论的发展状况看,中西方的情形也是十分相似的。西方的现实主义理念虽然有上述这些内涵,但是同时也存在着诸多分歧。在再现现实生活的活动中,不同的理论家关注的重点也有所不同。韦勒克指出:“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时代性概念,是一个不断调整的概念,是一种理想的典型,它可能并不能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得到彻底的实现,而在每一部具体的作品中又肯定会同各种不同的特征,过去时代的遗留,对未来的期望,以及各种独具的特点结合起来。……它的主张是题材的无限广阔,目的是在方法上做到客观,即便这种客观几乎从未在实践中取得过……”[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41页。尽管中国理论家们所争论的问题与西方理论家所争论的问题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对现实主义/写实主义也存在不同的理解则是相同的。从跨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我们不妨把五四时期写实主义倡导者的争论看成是西方现实主义理论在中国的延续,其中当然有相同问题的重复,比如个人主体性与社会生活的规律哪一个更重要的争论。但是,由于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理论在基本观点上与西方一致,那么,韦勒克对西方现实主义的批评也是适用于中国的写实主义理论的。中国的写实主义倡导者们也没有克服韦勒克所说的现实主义理论先天的缺憾。
然而,理论的跨文化旅行却又带来了出乎意料的结果。现实主义理论在西方语境中受到韦勒克的尖锐批评,被判定为具有先天缺陷的理论,而在中国语境中写实主义却是一种惊世骇俗的理论武器。在中国语境中,写实主义是古典主义的对立面,它是与中国传统的文学体制完全不同的一种理论范式。在中国写实主义的意义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它是一种先进的理论,代表着世界文学的潮流。(当然,如前文所述它经过了策略性处理。)在中国提倡写实主义,不仅代表着中国文学发展的方向,也代表着中国文学追赶世界文学先进潮流的汇入点。所以它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其次,写实主义是以科学精神为依据的,科学在当时的中国语境中就是正确、进步的代名词。作为科学精神在文学领域中的表现,写实主义几乎就可以等同于文学中的真理。尽管成仿吾等人也对写实主义提出过质疑,认为其流于表面的观察记录,缺乏深度,但很快就被反驳。随着茅盾等人对写实主义理论的完善,写实主义的主导地位也就不可撼动了。
这种跨文化的理论旅行所带来的神奇效果,可以说是写实主义理论开放性的另一种形态。它借用了西方的理论资源,是向西方的他者文化开放的。同时,这种理论资源在跨文化语境中又带来了出人意外的文化资本,使其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中获得了优势,而韦勒克所质疑的那种先天的缺陷反而被遮蔽了。
三、写实主义理论的评价标准
写实主义虽然借用了西方现实主义的资源,并且对于现实主义的基本精神内涵的理解并无根本性偏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实主义理论旅行到中国之后就没有变化。五四时期提倡写实主义的新文学家们并不是简单地照搬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的。写实主义是现实主义在中国语境中发生变异的结果。这种变异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在面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上,西方现实主义的标准态度是客观地记录现实生活,把现实生活当成科学观察与分析的对象来看待的。可是,中国的写实主义虽然在理论上提倡科学精神,但在具体的阐释中却又承认纯粹客观的记录是做不到的。成仿吾批评写实主义中存在庸俗主义与真实主义之分,庸俗主义就是纯客观的记录,他认为文学中的写实应该是经过主观加工过的真实主义。[注]成仿吾:《成仿吾文集》,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00页。郁达夫对于真实与现实的区分也回应了这种批评,承认写实主义应该描写的真实是经过提炼和归纳的,而不能停留在经验的现实层面。这种摒弃纯粹客观记录现实生活的态度,后来被鲁迅概括为“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他说自己的写作经验是“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注]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27页。这种“不全用事实”的态度与西方现实主义中所看中的客观冷静不偏不倚的态度是有差异的。虽然西方现实主义理论中也注意到了纯粹客观的记录中存在着主客观之间关系的悖论,但是作为一种理论观念,尊重客观存在的事实,忠于客观事实,与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不全用事实,这中间的区别是巨大的。正是由于五四时期的作家们忽视了这种区别,才导致20世纪50年代关于现实主义广阔道路的论争中重新讨论这个忠于现实还是忠于理论的问题。其次,西方的现实主义具有明显的悲观主义倾向,对人和世界的科学态度让作家们看到了一个祛魅后的残酷现实,揭露现实黑暗的同时,看不到希望和未来,或者如托尔斯泰那样到宗教中寻找出路。但是,中国的写实主义者却摒弃了悲观主义,把改造社会的热情注入写实主义之中。茅盾在解释自己对自然主义的接受态度时,就明确地说:“我自己目前的见解,以为我们要自然主义来,并不一定就是处处照他;从自然派文学所含的人生观而言,诚或不宜于中国青年人,但我们现在所注意的,并不是人生观的自然主义,面文学的自然主义。我们要采取的,是自然派技术上的长处。”[注]茅盾:《自然主义的怀疑与解答——复周志伊》,《茅盾全集》第18卷,第206页。并不全盘接受,而是有选择接受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观念,这才是五四时期写实主义提倡者的真实的态度。其结果,当然就是写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差异被有意识地制造出来。关于中国作家对西方现实主义创造性的接受,美国学者安敏成进行了这样的概括:“中国的思想家并不是照搬西方人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对于西方人来说,与现实主义关联最紧密的是模仿的假象,即:一种要在语言中捕获真实世界的简单冲动。至少是在新文学运动的早期,中国作家很少讨论逼真性的问题——作品如何在自身与外部世界间建构等同性关系——叙述的再现性技术问题也受到冷落,而该问题对福楼拜与詹姆斯这样的西方现实主义者来说却是前提性的。相反,现实主义被热情接受,是因为它似乎提供一种创造性的文学生产与接受模式,以满足文化变革的迫切需要。”[注]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姜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页。可见,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的倡导者自觉地与西方现实主义保持着距离,从而使得中国的写实主义与西方的现实主义呈现出了明显差异。
那么,中国的写实主义是否克服了韦勒克所批评的现实主义的局限性呢?我们有必要回顾韦勒克批评现实主义理论的依据。韦勒克的依据是“所有的艺术都是‘制作’(making),并且本身是一个由幻想和象征形式构成的世界”,而现实主义“可能丧失艺术与信息传达和实用劝诫之间的全部区分。”“当一位小说家试图成为一个社会学家和宣传家的时候,他就只能生产出一些拙劣的、沉闷的艺术;他就只会去呆板地展示自己的材料,并将虚构同‘新闻报道’和‘历史文献’混淆起来。”[注]R.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第243页。可见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批评是建立在艺术的虚构性这个标准之上的。现实主义的核心观点恰恰是艺术再现现实生活,因此,在韦勒克眼中,它便有退化为宣传报道的可能,这就成为他眼中的先天的缺陷。但是,韦勒克也不得不承认,现实主义流派中,以再现现实生活为艺术理念也出现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詹姆斯、易卜生和左拉这样的大师。所以他所说的先天的缺陷多少有点杞人忧天的意味。面对这些大师,韦勒克的解释是他们超出了现实主义的限制。或者我们可以说,现实主义的理念并不必然导致拙劣的艺术。那么,中国的写实主义作为对西方现实的改造是否也避免了韦勒克所担忧的那种陷阱?
从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看,理论家们的确对韦勒克所担忧的那种由于再现现实生活而使文学退化为宣传报道的情形保持了警惕,他们在观察与描写现实时对作家主体性的强调就是避免文学沦为宣传报道的一种手段。叶绍钧在对写实观念进行改造时,甚至提出了用作者的灵性的眼光烛照材料的观点。他说:“文艺家在世界,虽然和别的人一样,无异沧海一粟,然而他观察所及的范围却是无穷大。凡是环绕他的一切,无不是他观察的材料。文艺家的眼光,心灵的眼光,常是光芒四射,烛照万有。这个不但和望远镜一样辽远,和显微镜一样地精微,他还要深入一切的内心——内在的生命。这是没有机器可以比拟的。”[注]叶绍钧:《文艺谈》,《叶圣陶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3页。如果用镜与灯的说法来区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那么叶绍钧的这个观点中无疑已经把镜与灯结合起来了。用心灵的眼光烛照万有,那么就不可能再进行纯客观的记录,这对于防止文学沦落为新闻报道和宣传,是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尽管在创作中如何做到仍然存在疑问,但至少其设想的思路是正确。与此相对应的是对客观细致的细节描写手段的运用,也说明写实主义者注意到了防止文学沦为概念化的宣传口号的必要,这是为了克服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只有流水账式的概括性叙述,而缺少生动真实的细节和情景描写而从西方现实主义文学中引进的最有用的手法。至于在创作实践中这种现实主义的手法运用得如何,是否创作出了西方大师们那样优秀的作品则又当别论。至少,写实手法与观念在文学实践中可能出现的弊端,五四时期的理论家们已经自觉地进行了思考,并已对防止这些弊端的方法进行了探索。
当我们从修正了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中国的写实主义为避免现实主义可能存在的缺陷找到了出路的时候,我们仍然是在为中国的写实主义进行辩护,而没有反思韦勒克评价现实主义的标准是否存在问题。韦勒克把评价的标准设定在文学的虚构性和象征性上,而把提倡再现现实的现实主义看成是有根本缺陷的。这种评价实际上已经是两种不同的理论范式之间的交锋。韦勒克是以自己的评价标准来评判另一种样式的文学。我们应该质疑的是韦勒的评价标准,反问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只有虚构和象征性的文学才是高明的,再现的文学就一定是拙劣的?我们要为写实主义在五四时期的兴起寻找理由,就有必要对韦勒克所设定的评价标准进行质疑并设定新的评价标准。韦勒克之所以把文学的评价标准设定为虚构和象征性,其原因就在于他要切断文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并把文学研究限定在文学的语言形式之中,这种新批评的理论设计所造成的后果其实就是自我封闭。新批评用“意图的谬误”切断了作品与作者的联系,用“起源的谬误”切断了作品与社会的联系,用“感受的谬误”切断了作品与读者的联系,结果文学被囚禁在语言的牢笼之中。在新批评中虚构成为阻断文学与现实联系的屏障,而象征形式则成为文学存在的唯一形态。因此,韦勒克的文学评价标准,并不是一个普遍适用的标准。用它对比如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或其他的现代主义作品进行评价可能是有效的(但也不是唯一有效的),但以此为依据来评价再现现实生活、强调作者的倾向性和作品的社会功能的现实主义作品,则可能是不公平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建立一种专门针对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的评价标准呢?其实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量身定做的评价标准,最终会变成自我评价,变成孤芳自赏。自己制定符合自己需要的标准来评价自己的作品,批评就变成了自娱自乐的游戏。针对现实主义/写实主义以及文学史出现过的其他流派,历史主义的标准是合理的,即我们应该从这些流派所产生的历史背景中来考察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不是用后来发展起来的审美趣味来评价其价值。换言之,对于现实主义/写实主义这样的作品,历史价值是首要的,审美价值是次要的,更不应该用审美趣味作为标准来否定其历史价值。
具体到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而言,其历史价值何在?首先,从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历程看,写实主义与中国文学传统相比,的确是一种全新的理念。以科学精神为依托,客观地观察当时的社会生活,并用客观的手法描写出当代生活场景和人物形象,这是一种创新。它突破了传统文学的范式,使得文学家从重复旧模式走向自主地观察,自主地创造,这种变化的确是革命性。陈独秀所提倡的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并不仅仅是一种煽动性的口号,而是具有现实意义的理论概括。它使中国作家走出了旧形式的樊篱,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它建立起一种开放的视野,使文学家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这双眼睛如果也有色彩,那是科学的色彩,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陈腐的伦理的色彩是不同的。其次,写实主义把文学作为一种文化活动,一种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这是与把文学作为消遣娱乐的文学观念格格不入的。文学成为文学家参与社会变革的方式,这是对文学的尊重,是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褒扬。在中国文学史上,文学的地位(特别是小说的地位)从来没有像在写实主义者这里达到如此高度。尽管文学史上也不乏以文学安身立命的作家,但是就文学的社会地位而言,并没有得到普遍的重视。但是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继承了晚清时期梁启超、夏曾佑等人的观点,使得文学的地位得到彻底的改变。写实主义以科学精神为依据,把文学当成研究社会问题,讨论社会变革的手段,写实主义因而成为中国社会文化现代转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这种历史地位是无法用“拙劣”二字抹杀的。再次,写实主义理论也应合了五四时期冲破旧制度的束缚,建设新文化的时代主潮或社会心理,引起了同时代人的共鸣。科学与民主是五四时期的精神主题,写实主义正是以科学精神为依据的。无论是写实主义理论中的进化论思想还是科学精神,或者人的文学与人生问题的讨论都是五四时代精神的具体表现,写实主义本身已经与五四时期的社会心理与思想史融为一体。这种社会效应本身就是其价值的证明,我们无法想象一部无人问津的杰作会比一种引起全社会共鸣的作品更有价值。
当然,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理论的历史价值还可以罗列下去,我认为上述三个方面已足以证明五四时期写实主义理论是一种开放性的理论。它打破了旧文学模式的封闭樊篱,使文学可以直接面对现实生活;它直接参与社会变革而不是在审美王国中自我陶醉;它应合社会思潮、参与思想论争,使文学产生震撼人心的社会效应,而不是在形式技巧的游戏中自生自灭。因此,从历史的视角看,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并不像韦勒克所说的那么拙劣,而是具有推动历史变革的力量的。
总之,五四时期的写实主义理论是在一种开放的语境中形成的,不同观点之间的差异构成了它的开放形态,对西方现实主义理论的借鉴和改造则是其理论视野的开放性的表现,而参与社会文化变革的讨论则是其立场的开放性使然。这种开放性的理论给予我们的启示是我们对于一种文学理论价值的评价应该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像韦勒克那样用自己偏爱的标准来评价不同背景的理论,难免会出现错位。建立起一种更具开放性和包容的评价标准,也许更能接近理论的真相,或者至少可以多一些同情,少一些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