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诗囚”说之论争
2019-11-26雷婵
内容摘要:自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提出“诗囚”一语,历代学者议论纷纷,至清更出现大量批评之声,指其贬抑太过。本文简要梳理孟诗审美认知的发展演变,探讨清人为孟诗“大鸣不平”之因,从中探讨元好问作此论的动因及其诗美观,也更进一步感悟孟诗艺术特色。
关键词:元好问 论诗三十首 “诗囚” 孟郊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八:“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东野即孟郊,“潮阳笔”指韩愈。“诗囚”一词即源自此。诗家历来对“诗囚”一语及韩孟二人的评价多有讨论。瞿佑《归田诗话》:“遗山论诗云:……退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至矣。东坡亦有‘未足当韩豪之句,又云:‘我厌孟郊诗,复作孟郊语。盖不为所取也。东野诗如:‘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气象如此,宜其一生跼蹐也。”由此提出“扬韩抑孟”的观点。及至清代,此观点得到诸多附和。吴景旭《历代诗话》言:“‘东野穷愁死不休,髙天厚地一诗囚,谓其出门有碍,脱口便嗟也。……凡所弹驳,皆足为谈诗助。”相较之下,清人批评“诗囚”说的声音更为洪亮。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云:“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论诗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东坡云:‘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不足令东野心服。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抑又甚矣!”众多诗人亦以論诗绝句表达不满。如程恩泽《仿遗山绝句答徐廉峰仁弟》其四:“赋才雄奡合低头,无本相随逐未休。为问坡仙与元子,漫劳辛苦谤诗囚。”
元好问对孟郊“诗囚”的评价,以及后人对此的争论,实际上与历代孟诗批评有直接关系。这种批评,从唐至清又有不同。孟郊在中晚唐诗坛诗名甚高,韩愈的推崇功不可没。韩愈评孟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煞,我独有余。”韩愈肯定其求法汉魏、古拙简朴的特色,即《四库提要》所谓“郊诗托兴深微而结体古奥。”活跃在元和年间、与韩孟有诸多交往的刘叉在《答孟东野》中言:“寒酸孟夫子,苦爱老叉诗。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生涩”指刘还是孟存在争议,但某种程度上也说明时人可能已对孟诗有了“生涩”之评。张为《诗人主客图》中也将孟列为“清奇僻苦主”,指出“奇”“苦”特点。
孟诗在中晚唐多被颂为“高古”,诗名力压韩愈;自欧阳修、苏轼始,对孟诗作了明确负面评价,尤其苏轼“郊寒”之论出后,风向逆转,贬孟之词延续不绝。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喜自为穷苦之句。”直指孟诗穷苦。苏轼诗文集里提及孟诗至少有四,“郊寒岛瘦”和“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明,竟日持空鳌”,斥之为“寒虫号”流传最广。作为诗坛盟主,欧苏二人的评价极大影响宋人对孟诗的接受。至严羽《沧浪诗话》就多处批评,“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北宋后期,对孟诗渐有好评。《岁寒堂诗话》评:“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此时,在对孟诗寒苦之气大加贬斥的主流中,对其高古苦淡之风亦有推扬之音。
金、元在诗歌审美上总体崇尚韩愈雄奇豪迈和李贺奇丽诡怪之风,对孟郊的接受基本承“郊寒岛瘦”倾向,多讥讽二人偏隘个性和寒苦诗风。如“孟郊、贾岛之徒.抉肝厮肺、务为险艰奇苦以角其能,既以穷其身,又以愁于人,使读者忾然不愉,如处呻冤号痛者之侧,则亦何乐?”在此背景之下,深受东坡影响,有“遗山接眉山”之称的元好问不喜“诗囚”亦不足怪。元好问亲历金元迭代全过程,从政多年,具有强烈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是以国事为念的诗人,并不会十分推崇言不出个人身世的孟郊,对于雄健奇创、有大家风度的韩愈更青睐。在《论诗》中他两次表扬韩愈诗风,实有高山仰止之意。从《论诗三十首》整体来看,其诗歌美学标举天然真淳,壮怀慷慨,推崇意境开阔舒朗,豪壮清雅之作,瘦硬奇险的孟诗明显与之殊途。“诗囚”即是这种审美导向在其诗歌批评中的反映。
元论及孟诗主要有三:“苦心亦有孟东野,真赏谁如高蜀州”;“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诗哭杏殇。”皆点明孟诗“苦”之苦,可见,“苦”是元氏对孟诗的主要印象。《诗经·小雅-正月》云:“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躇。”孟诗曰:“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元好问提取这些诗意来作为孟及其诗的形象性评语,恰当概括孟诗穷愁局束的主要特征及作者本人主观看法,虽引起诸家论争,但严格来看,亦可说通。清人多认为“诗囚”是讥嘲,个人则认为非也,反觉“囚”字颇传神,阴郁冷峭、朴重寒苦之气扑面而来,这确是我读孟诗主要感受。如《夜感自遣》等诗描述穷困生活和郁郁不得志,且孟郊始终无法超越这些具体的苦痛,甚至对整个外界愤懑不平。后世诗家亦多因此认为孟心胸褊狭,格局有限,进而否定孟诗。这类孟诗措辞意向多阴郁枯寂,如“冷露多瘁索, 枯风晓吹嘘”,篇幅短小,色彩素淡,气象局促,正应“囚”字。
孟诗也有“吁嗟生风雷”一面,典型如韩孟联句,裂石劲力透骨而入,剑气浓郁怒勃,直承建安风骨。这十三首联句气象恢弘,体现出韩孟二人才力之丰赡。朱彝尊言其“僻搜巧炼、惊人句层出不竭,非学富五车、才几八斗,安能及此?”欧阳修虽不喜孟诗,亦言“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可侧面证明对于孟郊才力有限评价之片面。产生这种巨大差异的原因,或如《论孟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说,是一种自觉的放弃和选择。孟郊另一类诗,如《烈女操》等,以清丽温情或真挚动人获得广泛认可,多正面评价。一因其符合传统审美和道德要求,二因其情感真挚。此类诗亦符合元氏所推“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诗风。但必须承认,我们在评价诗人诗风时,以主要风格为重。元诗也仅从孟郊一生穷困潦倒,刻苦吟诗而言,并无“不满”与“讥嘲”。并且,论诗绝句的形式要求批评者必须以极凝练精要的词句行文。且元好问作此组诗,以“疏凿手”自命,针对金元诗坛弊病,旨在正本清源,区别正伪,措辞激烈在所难免。故“诗囚”一语并非鄙薄,只是在时代影响下形成的个人诗歌偏好,此偏好又引导其对韩孟诗做出审美选择和身为文坛宗师的诗学倡导,点出高下不同,正偏有别,并非一加扬抑。四库馆臣认为因苏轼“尚俊迈”,元好问“尚高华”,即在美学追求上与孟相悖才有此断语。另,元氏常引孟郊自喻,如写丧子之痛言“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诗哭杏殇。”孟抒情写实,不尚辞藻,不求声律的作诗旨趣与元论诗理论一致,故元并不排斥抒发人生感受、具有真情实感的孟诗。元氏对孟专力为诗的创作态度也很称赏。他在《陶然集序》中赞杨飞卿是“死生于诗者”,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说杨氏“其穷虽极,其以诗为业者不变业”,这种创作精神与孟郊极为类似,此亦可为例证。
转至明,对孟诗的评价综合唐宋,毁誉参半。贬之者如陆时雍,称“孟郊诗之穷也,思不成伦,语不成响。有一二语总槁衷之沥血也。自古诗人,未有拙于郊者。”誉之者如钟惺云:“东野诗,有孤峰峻壑之气,其云‘郊寒者,高则寒,深则寒也,勿作贫寒一例看。”自明起,批评者开始以多元化的审美视野评判孟诗,发掘其诗审美特征,阐发其艺术风格。
到清代,一方面,部分人承“郊寒岛瘦”之评,并无新意;另一面,清人对孟研究更为深入,对其诗学渊源及艺术风格的独特性有进一步认识。黄之隽在《韩孟李三家诗选序》中言:“既购长吉集读之,奇而艳;既又读东野诗,奇而古;继又读昌黎诗,奇而肆。三子者之业虽不同,其奇一也。其奇虽不同,其源于《三百篇》一也。”延君寿总结到:“浅人多浅视郊、岛两家诗,初未尝深究之也。”并结合孟诗阐释其诗艺特点:“‘河水昏复晨,河边相送频。离杯有泪饮,别柳无枝春。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东波与西日,不借远行人。有此种诗,昌黎安得不视为畏友!拗折生辣,气厚力健。第四句陡然作一拓笔,令人不测。结二句‘东波西日,常语也,一经锤炼,真有声泪俱尽之妙。此等五律,工部而外,真无两手。”总之,清时,孟诗的高古之气和“穷而有理”的美学特征得到广泛深入的挖掘与肯定。
综上,在对孟诗更为精深的研究基础上,清人对孟诗的评价也较客观公允,对比之下,略显偏激的“诗囚”说在清代引起众多批评也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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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雷婵,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