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撷八代之精
——互文性视野下韩愈《进学解》的文本解析
2019-11-26李金松
李金松
对于韩愈在中国文学或文化史上的地位,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有一句话很经典:“文起八代之衰。”①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09页。这是从创新的角度高度评价韩愈在文学或文化上的历史功绩。但是,如果从继承的角度而言,清中叶著名文学家刘开在《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中论及韩愈时所说的几句话是非常深刻的,他说:“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②刘开:《刘孟涂集》卷4,《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版,第350页。他认为韩愈之文是“八代之美”“未尝不备”。换言之,即韩愈的文章书写汲取了八代文章的精华。韩愈对汉魏六朝八代文章精华的汲取,主要是通过形式规仿与表达手段的融合来实现的。而在体现韩愈文章书写撷取八代文章精华方面,《进学解》无疑是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文本。以下我们即以《进学解》作为考察对象,从互文性视野的角度,具体分析韩愈对八代文章精华的撷取。并通过韩愈的这一文学行为,探析汲取古代文学作家作品的艺术智慧所具有的现实意义。
一、《进学解》对前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的规仿
正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的那样,《进学解》是脱化自前代的作品。如清初储欣分析这篇作品时就说:“其体自汉人来,其文则汉未有。自此文出,而《客难》《解嘲》《宾戏》接踵仿效者,于是乎绝矣。信乎其能超前而断后也。”③储欣:《唐宋大家全集录》,转引自吴文治编:《韩愈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12页。近人林纾也说:“《进学》一解,本于东方《客难》、扬雄《解嘲》。”④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445页。他们都指出《进学解》的文体渊源来自两汉的《答客难》《解嘲》《答宾戏》。按照互文性理论来看,《答客难》《解嘲》《答宾戏》是韩愈《进学解》的前文本。而作为前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对后文本《进学解》的生产提供了哪些可以组合、重构以及对话的文学元素呢?要想对这一问题作出回答,我们必须深入地了解《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个前文本表达的各个层面。
《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个《进学解》的前文本,均被选入到《文选》。在《文选》中,这三篇作品是作为“设论”体的代表作而入选的。“设论”之“设”,即假设,具有虚构、虚拟的意味;而“设论”之“论”,则具论难之意:这是《文选》对这三篇作品的文体特征的揭示。就这三篇作品来看,《答客难》是东方朔对质疑他的宾客作出的回答。在这篇文章中,东方朔先叙写宾客对他的非难:“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持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何故也?”宾客将苏秦、张仪同东方朔对比,认为东方朔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却居官低微,因而怀疑东方朔“尚有遗行”,希望东方朔给他一个明白的解释。于是,针对宾客对他的非难,东方朔指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苏秦、张仪处战国乱世,故能博取功名,“泽及后世,子孙长享”。而当今是和平年代,“天下平均,合为一家”,“贤与不肖”,差别不是很大,“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并引用传语“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进一步为自己辩护。紧接着,东方朔强调士人修身的重要性:“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姜太公“体行仁义”,致力于修身,即使到了七八十岁,“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这说明士人只要致力于修身,时机到来了,总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和平时代的处士,即使“计同范蠡,忠合子胥”,极富才华,但“寡偶少徒”,“固其宜也”;而历史上诸如乐毅、李斯、郦食其等之所以能够建功立业,都不过是“遇其时者也”。因此,在他看来,对和平时代处士的非议,“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就这样,东方朔有力地回击了宾客对自己的非难。他以“遇其时”与否,为自己“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持戟”的处境进行了辩护。对于《答客难》的表达及其主旨,班固在《汉书》中说:“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64页。极为中肯。
扬雄《解嘲》的表达及结构与东方朔的《答客难》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也是先叙写客嘲扬雄,历史上贤能之士“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毂拖紫,朱丹其毂”,可扬雄“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然后扬雄述己之应对。扬雄的应对以世之治乱与否为中心而展开,在回顾历史上贤能之士的功业后,他指出:“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毂紫?”而当今之世,则是“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因而他认为客人对他的嘲笑,乃是“以鴙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荍庄,不亦病乎!”由于认识到“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这一历史现实,所以,他不愿冒着“一跌将赤吾之族”的巨大风险去猎取功名,而宁愿“默然独守吾《太玄》”,全身于当今之世。扬雄《解嘲》这一文本表现了其对官场的恐惧心理。
而班固的《答宾戏》则是针对宾客“著作者,前列之余事耳”的偏见以及对他“徒乐枕经籍书”“独摅意乎宇宙之外,锐思于毫芒之内”的不理解,做出答复。在答复中,班固认为宾客所言乃“见世利之华,闇道德之实,守窔奥之荧烛”;他回顾了历史上的功业之士,指出像商鞅、李斯、吕不韦等,“蹑风尘之会,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是不可效法的。而真正的贤人“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即使被视为“迂阔”,但仍坚守道义,不与商鞅等为伍。在他看来,“处身行道,辅世成名”的傅说、太公望、宁戚、张良等固然值得后人景仰,但“真吾徒之师表”的是伯夷、柳下惠、颜渊、孔子这些圣贤,他们才是“君子之真”。班固在应对宾客的陈述中,通过对历代贤能之士的评述,彰显了其作为儒家学者的价值观念。
通过以上所述,我们显然可以看出,《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篇文章主旨虽然不尽相同,但有三个共同的特点:由宾客责难引出主人应答;与汉赋的屈客伸主类似;句法上骈散融合。将后文本《进学解》同前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些共同的特点进行比较,我们即可发现后文本《进学解》与前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有诸多相似,在文类、文学表达以及结构上是对前文本的因袭与转换。因此,用互文性的观点来看,这其实是《进学解》对前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的仿作。钱基博认为《进学解》“主客问难,科臼未脱”①钱基博:《韩愈志》,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页。,即是指此。具体而言,《进学解》对前文本的仿作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主客问答,“国子先生”教训诸生,反而被诸生非难于是“国子先生”应答诸生的非难,认为自己际遇幸运,而且这一切“乃分之宜”;屈客伸主,诸生为“国子先生”所解说而折服,再无异议。
众所周知,唐代科举是以诗赋取士的。这一科举制度致使唐代自帝王到普通士人,都喜爱并崇尚以选录诗赋为主体的文学总集《文选》。如杜甫要他的儿子杜宗武“熟精《文选》理”②杜甫:《宗武生日》,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78页。;韩愈在《中大夫陕府左司马李公墓志铭》中说李郱“年十四、五,能暗记《论语》《尚书》《毛诗》《左氏》《文选》,凡百余万言”③韩愈:《韩昌黎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影印版,第422页。。不难想见,《文选》在唐代的普及是何等广泛了。韩愈曾四次应京兆试,才进士及第,而且多次应博学宏词科④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首句“月日愈再拜”,一作“应博学宏词前进士韩愈谨再拜上书舍人阁下”(《韩昌黎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影印版,第263页)。。因此,他不可能不熟悉“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⑤萧统:《文选序》,《文选》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的《文选》。他在创作《进学解》之时,《文选》中《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个文本自然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书写时规仿的源文本。否则,难以解释《进学解》与《答客难》《解嘲》《答宾戏》在结构及文学表达上有如此惊人的相似度。
二、《进学解》对六朝骈文表达手段的融合
《进学解》的前文本除了上述《答客难》《解嘲》《答宾戏》之外,还包括六朝骈俪之作。从《进学解》全篇语句来看,虽然说是骈散融合,但以骈语为多,而且骈语较为整齐;尽管不是通篇骈四俪六的隔句对,但以四字句或六字句所占比例较大,而且偶句居多。以下即对《进学解》全篇语句进行分析,揭示《进学解》文体的形式特点。
《进学解》全篇共745字(不计标点符号),如果将其中散语奇句剔除在外,那么,其中的偶句俪语有这四种形态:
(一)当句对
当句对指一句内部结构自身成对的对偶形式。在《进学解》中,当句对计有:“刮垢磨光”“含英咀华”“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跋前踬后”“头童齿豁”“牛溲马勃”“俱收并蓄”“登明选公”“校短量长”“绝类离伦”“乘马从徒”“投闲置散”,共12句,包括领字“可谓”等在内共51字。
(二)单句对
单句对指由上下两句构成的对偶形式。《进学解》中,单句对或不是很严格的单句对计有:“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惶幽眇”“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暂为御史,遂窜南夷”“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阤扂楔”“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纡余为妍,卓荦为杰”“吐辞为经,举足为法”“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栗”“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动而得谤,名亦随之”“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共30联,包括领字“先生”等在内共349字。
(三)隔句对
隔句对是指出句和对句分别由两个单句构成的对偶形式。《进学解》中的隔句对有“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共3联,包括领字“诸生”在内共46字。
(四)长联对
长联对是指出句与对句分别由三个以上的单句组成的对偶形式。《进学解》中的长联对仅有一联,即“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包括领字在内计34字。这一长联对在对仗方面虽然不是很工整,但其中呈露出来的对偶意识非常明显,因此,将其视为长联对是没有问题的。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就对偶而言,《进学解》穷尽了骈文句法层面上的四种形态;而将其中偶句俪语的字数合计起来,达480字之多,占全篇745字的63%。如果将其中较为整齐的四字句添加进来,那么,全篇整句的字数及其所占比例会更高。清中叶的李兆洛曾将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以及诸葛亮的《出师表》这三篇骈语偶句在全篇中所占比例不足一成的文章视为骈文,并选入到他的《骈体文钞》中,这显然是其试图打通骈散界限的文学观念在其选本批评活动中的反映,而对骈文所下定义过于宽泛。那么,从一般的骈文定义来看,韩愈《进学解》呈现出来的上述艺术特征表明:这是一篇相当地道的骈文,而不是古文。这一事实说明《进学解》的前文本绝不仅是《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个文本,而还包括六朝骈文;不过,它不是六朝骈文的某一个具体的文本,而是整个六朝骈文系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进学解》是由六朝骈文派生出来的,是自六朝以来骈文文化的一个文学表达。也就是说,《进学解》与六朝骈文存在着一种互文关系。
可令人产生疑惑的是,在《进学解》中,韩愈选择骈文形式进行文学表达,这显然与他大力倡导古文散体的文学主张是背道而驰的。虽然韩愈没有明确否定骈体文,但他在《答李翊书》中“惟陈言之务去”①韩愈:《韩昌黎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影印版,第246页。一语,在某种程度上是针对骈文而发的,这是因为自六朝以来的骈文书写喜欢用典使事。而用典使事,则大多是被他视作要“务去”的“陈言”。因此,对于骈体文,韩愈多少是持有否定的态度。尽管韩愈倡导古文,对骈文颇有微词,但他还是在《进学解》及其它篇章的文学表达中,选择骈体文的形式;即使是他那些被严格认为是古文的作品,篇中仍不乏骈词俪句,如《答李翊书》“行之乎仁义之道,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等句。韩愈在文章书写上之所以呈现出这种情形,是由唐代的文学大环境所决定的。我们知道,在唐代的文章书写中,朝野上下,公私文翰,基本上以骈体文为主。韩愈虽然力倡古文,但他早年为准备进士与博学宏词考试而对《文选》所下的功夫,致使他在文章书写中有意无意地选择骈体形式进行文学表达,更何况还有来自以骈文为主体的唐代文学大环境对他的文本生产的影响。
然而,对于《进学解》这篇艺术上明显具有骈体特征、在文类上应归属于骈体文的作品,一些批评家们却将之视为古文。如近代桐城古文家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针对此文,说:“昌黎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①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445页。钱基博在《韩愈志·韩集籀读录》中对林纾此说稍加发挥,他说:“《进学解》虽抒愤慨,亦道功力;圆亮出以俪体,骨力仍是散文。浓郁而不伤缛雕,沉浸而能为流转,参汉赋之句法,而运以当日之唐格。”②钱基博:《韩愈志》,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55页。其语中的“当日之唐格”,即唐人习称的“今体”“今文”,指唐代通行的骈体文。而唐代骈文,是沿六朝余习的③高步瀛曰:“唐初文体,沿六朝之习,虽以太宗之雄才,亦学庾子山为文,此一时风气使然,殊不关政治污隆。”(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乙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33页)。因此,“唐格”其实是指六朝骈文。尽管钱基博认为《进学解》在精神上“仍是散文”,但至少在形式上他承认此篇是“出以俪体”,即骈体文。换言之,乃意谓《进学解》是以骈文形式而涵具散文气韵。林、钱二氏关于《进学解》文类的这种认识,共同指出了《进学解》这个文学文本是一文而兼骈、散二体了。诚然,《进学解》在唐人的文章书写中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学文本,而林、钱二氏坚持认为《进学解》“骨力仍是散文”,这是因为《进学解》的文学表达虽然颇为整饬,富于辞采,但又篇无虚句,字无虚设,精警坚实,与“趋末弃本,率多浮艳”④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67页。的六朝骈文是迥然有别的。所以,晚清的曾国藩用“精实”⑤曾国藩曰:“《进学解》仿东方《客难》、扬雄《解嘲》,气味之渊懿不及,而论道、论文二段,精实处过之。”(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1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1页)二字来概括《进学解》文学表达,可谓是深中肯綮。
三、《进学解》整合前文本的写作学意义
如上所述,韩愈的《进学解》与汉魏六朝的文章存在着互文关系,除了《答客难》《解嘲》《答宾戏》这三个经典文本外,还有六朝骈文,还有钱基博氏所说的汉赋(见前引),如采用汉赋的铺排句法以及押韵等,可以说是吸纳了汉魏六朝文学表达的精华。从互文性观点来看,这是文类互文性。作为一个文学文本,《进学解》固然与它的前文本存在着这种互文关系,是互文性的产物。但是,如果仅仅只是互文的产物,那么,《进学解》与规仿宋玉《九辩》的《九怀》《九叹》《九思》等相比,则是没有多大差别的。但是,《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在唐代即有“拔地倚天”⑥孙樵在《与王霖秀才书》中云:“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拔地倚天。”(《孙樵集》卷2,《四部丛刊》影印明天启本)之评,被认为具有无与伦比的创新性。而《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的创新性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其一,文学表达运以骈辞俪句而过滤了骈体的使事用典与藻饰。骈文是以对仗、典事、藻饰与声律来建构艺术美的。典事(尤其是事典)的使用虽然能够增强艺术想象力与审美效果,但是,却也易使文意晦昧,令人难以索解。《进学解》虽然在文类上归属骈文,但通篇用典极少,除了“补苴罅漏,张惶幽眇”“浑浑无涯”“跋前踬后”这四句出自语典外,再没有一处事典。《进学解》的这种书写正如比较文学学者吴兴华分析宋代欧阳修等作家的骈文书写所指出的那样:“尽量把面缩小,把线拉长,压下想象力的活动,促进理解力的活动。”⑦吴兴华:《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文学遗产》1988年第4期。而且《进学解》全篇无华丽的辞藻,文意表达爽朗显豁,确实能“促进理解力”。所以,在这一点上,作为骈体文的《进学解》与散体古文比较起来是没什么差别的。正因如此,前举林纾、钱基博等认为《进学解》“仍是散文”。
其二,藉主客之体,抒愤郁之情。作为《进学解》的源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是属于“设论”,侧重于论事,抒情色彩是非常淡薄的。而《进学解》这一文本虽然其中不乏议论的文字,但与它的源文本《答客难》《解嘲》《答宾戏》不同的是,它在书写上更多的是汉赋的铺陈排比;即使其中的议论,也是藉议论来抒情的。因此,《进学解》这一文本乃抒情之作,抒发的是自己怀才不遇、反遭贬斥的愤懑抑郁之情,并对当时执政者用人的不公不明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讽刺。据《旧唐书》韩愈本传记载:“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执政览其文而怜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逾岁,转考功郎中、知制诰,拜中书舍人。”①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96-4198页。韩愈藉《进学解》以发牢骚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恐怕是其始料未及的。虽然说抒发愤郁之情在中国诗文中并不鲜见,但《进学解》以主客问答的方式呈现,这不能不说是韩愈的原创。而这一点,恐怕是《进学解》在唐代获有“拔地倚天”之评的根本原因。
然而,需要进一步探讨的是,以上对《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所做的这些互文性揭示,对我们认识与汲取古代文学文本的艺术智慧具有怎样的意义呢?笔者觉得,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的文学文本。对于文学文本的生成,传统文学理论或依据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以模仿说进行解释;或根据文学与作家个人的关系,以表现说进行解释。互文性理论并不否认这些解释的有效性,但是这一理论指出:“诚然,文学是在它与世界的关系中写成,但更是在它同自己、同自己的历史的关系中写成的。”②[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从以上对《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的互文性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进学解》这一文本融合了在它之前的《答客难》《解嘲》《答宾戏》、六朝骈文、汉赋以及六经、诸子等多个文本的有机部分,即互文性理论所说的“是在同它自己、同自己的历史的关系中写成的”。黄庭坚所说的“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③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6页。,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清中叶刘开在《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中对此所作的表述则更为深刻:“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独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此惟韩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讲也。”④刘开:《刘孟涂集》卷4,《续修四库全书》第15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49-350页。其“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即认为文学文本乃是多个文本合力作用的结果,这揭示了汉语写作的互文性传统。因此,以这一观点来看,我们不能不说《进学解》也不例外。既然《进学解》是多个文本合力作用的互文产物,那么,我们就应该辨别这一文学文本哪些是对其他文本有机部分的吸纳,哪些是作家的独创。只有区分了它的吸纳部分与独创部分,我们才有可能对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与地位作出一个恰当的历史定位。这是因为对文学文本进行互文性分析,能够提供给我们大量而确切的定位文学文本的文学价值与文学史地位的依据。从另一方面来看,正是由于文学文本是由多个文本合力作用下的互文产物,由对《进学解》的互文性解析,我们不难窥见其中规仿与融合此前多个文本的艺术技巧。
(二)文学书写是一种回忆。虽然互文性理论关注文学文本,不关注文学文本的生产者——作家,割裂作家与文学文本之间的联系,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文学文本毕竟是由作家的建构、编织而产生的,与作家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联系。因此,通过对一个个文学文本进行细致、深入的互文分析,发掘与其他文学文本的互涉关系,我们能够更为全面而深入地认识一个作家的文学能力与成就。互文性理论认为:“文学的写就伴随着对它自己现今和以往的回忆。它摸索并表达这些记忆,通过一系列的复述、追忆和重写将它们记载在文本中,这种工作造就了互文。”⑤[法]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一言以蔽之,文学书写即是作家对以往文学以及文化的回忆。从《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的互文性分析来看,韩愈文学书写时,盘绕在他脑海中的文学文本不但有《答客难》《解嘲》《答宾戏》、六朝骈文、汉赋等,而且还有六经、诸子以及司马迁的《史记》等。而从这些与《进学解》存在互涉关系的文本来看,《进学解》这一文学文本的生产者韩愈不但谙熟《文选》,精通文学,熟悉文学表达的各种惯例与修辞手段,而且在经学、史学、诸子学等领域亦有精深的造诣。基于这些事实,我们认为韩愈在当时说得上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对《进学解》的书写,其实是对自己已谙熟在心的文学与文化的回忆与重写。如果我们对出自于韩愈笔下其他的一个个文学文本进行逐一深入的互文性分析,就会获得更多这方面的佐证。譬如曾国藩评论韩愈所作的《祭郴州李使君文》云:“亦不出六朝轨范。不使一秾丽字,不著一闲冗句,遂尔风骨遒上。”①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1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5页。不独韩愈对《祭郴州李使君文》的书写是互文性的,曾国藩的阅读也是一种互文性的阅读,他指出了韩愈这一文学文本与六朝骈文的互涉关系,即这一文学文本包含了对六朝骈文的回忆;而韩愈《祭郴州李使君文》这一文学文本与六朝骈文存在的互涉关系,也加强了我们对六朝骈文等文学文本互文性写作传统的认识。
文学书写的互文性,需要读者的阅读也是互文性的。而这则要求读者是一位理想读者。因为只有作为一位理想读者对《进学解》进行互文性的阅读,我们才能发现它与汉魏六朝文学的互涉关系,是对汉魏六朝文学精华的撷取。而就韩愈书写的全部文学本文来看,它们大多与汉魏六朝的文学文本有互涉关系,是一种互文性的写作。如近代选学大师李详曾撰有《韩诗证选》,发掘韩愈的诗歌与《文选》中的文学文本存在互涉关系。对于韩愈的文章书写与汉魏六朝文学文本之间的互涉关系,考据学学术视野下的清人有较多的论述,如李元度在《金粟山房骈体文序》中就说:“韩、柳文,皆自东京、六朝沉浸而出。韩之才力大,能尽变其面目;柳则天不假年,规橅之迹未尽化:要其所从出,不可诬也。”②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卷24,《续修四库全书》第15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84页。
如前所述,既然一个文学文本是对此前文学文本的回忆与对这种回忆的表达,文学创作是互文性的,那么,作为文学文本的书写者,应该广泛地阅读各种文学经典以及文化经典,尽可能地谙熟书面材料,让自己成为一位理想读者,从而使自己在文学书写中规仿与融合此前的文学文本,汲取与整合此前文学文本的艺术智慧,推陈出新,创造出新的文学文本。尽管以这种方式产生的新的文学文本是互文性的产物,但这种新的文学文本无疑更具有文化意蕴。而且,由上述对韩愈《进学解》的互文性解析,我们还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只有成为一个博极群书、谙熟书面材料的理想读者,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