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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林语堂小品文的“笔调”

2019-11-26陈煜斓邢以丹

写作 2019年5期
关键词:东北师范大学小品文性灵

陈煜斓 邢以丹

林语堂曾撰文解说,小品文“仅系一种笔调而已,理想中之《人间世》,似乎是一种刊物,专提倡此种娓语式笔调,听人使用此种笔调,去谈论人间世之一切,或抒发己见,切磋学问,或记述思感,描绘人情,无所不可,且必能解放小品笔调之范围,使谈情说理,皆足以当之,方有意义。本刊之意义只此而已。”①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22页。而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艺工作者则认为那些“雍容,漂亮,缜密”的小品文,是供雅人摩沙,“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②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杂文全集》下,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页。的“小摆设”,与他们所提倡的“匕首,投枪”式的,“挣扎和战斗”的“生存的小品文”——杂文不同。经过时间的沉淀,今天回过头来看小品文,除却意识形态层面的解读,还可以看到林语堂在推进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方面所做的努力。中国现代性起始于白话文被尊为“国语”。语言学家出身的林语堂,1918年就在《新青年》上发表《汉字索引制说明》,这是提倡中国文字改革,消除汉字与现代国际接轨障碍的第一步。他主编《论语》杂志期间,就提倡使用简体字,并开辟专题谈论汉字改革的问题。到《人间世》创刊,他更是主张学晚明小品文和英文18世纪之Sterne之风格,谈话之中夹入闲情及个人思感。将这种亦有西洋小品闲谈风味的“个人笔调”,“使其浸入通常议论文之报端社论之类,乃笔调上之一种解放,与白话文言之争为文字上之一种解放,同有意义也”③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22页。。林语堂提倡在现代文中发扬此种“个人笔调”,是欲从语言文字的层面实现文学的现代性。

一、“笔调”问题的提出及内涵

在文章修辞、笔调及文体上,林语堂曾大力倡导“语录体”,认为这是文章富有活力的要点之一。何为“语录体”?林语堂解释说:“大约‘文言中不避俚语,白话中多放之乎’二语可以了之。大体上是文言,却用白话说法,心里头用文言,笔下却比古文自由得多……但有一事,做语录体,说话虽要放胆,文字却须经济,不可鲁里鲁稣。”①林语堂:《答周劭论语录体写法》,《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披荆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97页。“笔调”一词,中文本义是指文章的格调。结合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大学与小品文笔调》《小品文之遗绪》《再谈小品文之遗绪》等系列文章的阐释,其大意可归纳如下:

1.新文化运动以来,林语堂觉得现代白话文体在《现代评论》和《语丝》这两个代表性刊物里是有区别的。“虽然现代派看来比语丝派多正人君子,关心世道,而语丝派多说苍蝇,然能‘不说别人的话’已经难得,而其陶冶性情处反深。两派文不同,故行亦不同。”②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0页。真正的区别在文章的笔调上,无关社会意识形态,也无关兴国亡国。文章所在之“道”也全在笔调,并非言内容,在表现的方法,并非在表现之对象。

2.小品文笔调者,有言情、言志、闲适、闲谈、娓语等诸多种。通常证实者以明快为主,首尾相顾,脉络分明,即便有个人论断,亦多以客观事实为主;言情者以抒情为主,意思常缠绵,笔锋带情感,循思想自然之序,曲折回环,自成佳境。林语堂推崇的笔调是,语隽轻逸,发自天籁,出自偶然,且有机趣,或如挚友对谈,易见衷曲,或剖析至理,参透妙谛,总之,一言半语能把一个人形容得惟妙惟肖,把一时局形容得恰到好处。

3.文言自有简洁之妙,但常落刻意求工,专讲章法格套的俗套。行仿者,全在雕章琢句方面下功夫,不能以闲散自在之笔各抒性灵,且无一句胸中实话,惟留下与人雷同全失个性之作,亦不便闲谈。

4.英语世界散文笔调亦有“闲谈”“说理”二派。闲谈派下笔如行云流水,散逸自然,无拘无碍,崇乔素为根;说理派若幽深古雅,整洁细密,温文持重,以贝根为祖。而传承之当代,行文皆翩翩翔翔,左之右之,乍真乍假,欲死欲仙,或含讽劝于嬉谑,或寄孤愤于幽闲。

文本无一定体裁,无论是中文的赋、论、表、檄,还是西洋的叙事、描写、说理、辩论,皆以内容而言,而不是不同的笔调。从汉语脉络看来,“笔”可指文学性写作,“调”则为情调韵味之义。“大体上,小品文闲适,学理文庄重,小品文下笔随意,学理文起伏分明,小品文不妨夹入遐想及长谈琐事,学理文则为体裁所限,不敢越雷池一步。此种分别,在中文可谓‘言志派’与‘载道派’”③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0页。。言志文系主观的,个人的,所言系个人思感;载道文系客观的,非个人的,所述系“天经地义”。西人以笔调为主的分法与中文不同,如西人在散文中所分小品文(familiar essay)与学理文(treatise),称小品笔调为个人笔调(personal style),又称之为familiar style。林语堂将其译为“闲适笔调”,及“闲谈体”“娓语体”。此种笔调,文字如故交话旧,私房娓语,笔墨上极轻松,真情易于吐露,作者与读者之间,容易融洽。

林语堂以“小品文”直接对译familiar essay具主观创造的性质,实际上是对现代“小品文”的范围提出了特殊界定。他觉得传统的二分法过于简单,无暇顾及闲适与庄严之外的其他风格,也排除了小品文写得“起伏分明”的可能。本来就西洋文学而言,以familiar style来界定familiar essay,是理所当然的。但转到中文语境,以“闲适笔调”来界定“小品文”,不免引发误会或争论(譬如鲁迅就有“生存的小品文”的提法)。毕竟,无论就中国过去或当时而言,小品文似乎都不只闲适这一种。林语堂对于英语style的翻译是有创造性的,由此生成了“小品文笔调”“闲适笔调”“个人笔调”等词语。

林语堂与当时不少“惟有西洋祖宗才算祖宗,惟有哈尔滨小品才算小品”④林语堂:《小品文之遗续》,《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6页。的想法不同。在文体借鉴方面,他特推晚明小品文,“袁中郎尺牍极好,且可做语录体模范文”⑤林语堂:《答周劭论语录体写法》,《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披荆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97页。。这是林语堂承认他与袁中郎文体相同近似的证明。“三袁”之文章多比喻、排比、设问、感叹、俚俗语,以使形象更鲜明,气势更宏大,笔调更闲逸,语言更平淡清明。对比袁中郎,林语堂虽然少了古文的简凝精纯,但其比喻与排比却无二致。尤其是比喻之新奇、形象、精妙,排比之气势磅礴,更如出于一人之手。不看思想内容,只读文章笔法,即可感到其“三袁”的流风遗韵,二者显然如出一辙。更为重要的是,“心口信腕,皆成法度”的主张,“文贵见真”“文贵己出”“反对模仿”等见解,已在文学理论上建起了现代散文之基础。无论是李笠翁的“文贵机趣”之说,还是袁子才的“文章无法”之论,亦或是金圣叹打破桎梏之评,都有文主心境之小品文本来面目,有旷达自喜之小品文本色。笠翁善用个人笔调,叙述日常琐事,寄发感慨尤长于体会人情,观察细致,正是现代散文之特征。而笠翁、子才等人的人生观又可以说是现代的人生观,是观察的、体会的、怀疑的、同情的、很少“载道派”冷腥味。应该承认,公安三袁与袁枚之俚俗语为人诟病,还有部分原因是他们个性过于狂放、轻浮,有些不该写进文里的东西他们也写了,林语堂不一样,他自律而有节制,这是个性或说是品质的问题。他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必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度气温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①林语堂:《小品文之遗续》,《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6页。他所提倡的小品文是“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是谓之现代散文之技巧。”②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页。屠隆、李渔、袁枚等人 “胸中有万丈光芒,自然不易以心为形役,免世俗格套,因此其文章也独来独往,有一片凌云驾雾天马行空之气,”③林语堂:《再谈小品文之遗绪》,《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02页。具有西人所言的“浪漫思想”。西方西洋近代文学,特别推许浪漫主义解放个人的思维,内心情意的流动固然不能受限制,将情意表诸语言文字之际,更应拥有充分的自由。林语堂说:“社会之存在,都是靠多少言论的虚饰、扯慌。我们所求的不过是随时虚饰及说老实话的自由而已。”④林语堂:《谈言论自由》,《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行素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3页。林语堂所谓言志的文学观,所争也便是这种率性歌哭的自由,这种率性表达的“笔调”。

二、“圆融”与“逸出”的价值取向

林语堂的“笔调”既从明清文学的语录体“逸出”,又有对西语“familiar style”的“圆融”。这实际上已经不只是个人语言风格的问题,而是外来文化的民族化、民族文化的现代化的价值取向问题。

白话文经过一二十年的具体实践后,到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认为文言语言确实比白话语言有更多的蕴藉性,典出的信息量大,行文纯白不好,故而重新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声称语录体才是真正的白话形式,将晚明小品作为合适的推行范本。这是为什么?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本意是要在一定程度上修正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激烈论调,以及当时有些人对于中国古书的虚无主义态度,使得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衔接成为可能。

其一,复古主义者抱住中国古文不放,甚至视为珍宝。文言仍被广泛运用,乃至于政府公函都使用文言文。古文,尤其是桐城古文追求雅洁,语言力求纯正,不仅“忌小说”,还要“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牍”⑤郑奠、谭全基编:《初月楼古文绪论》,《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66页。。林纾在《觉春斋》中强调古文语言的雅驯,甚至还愤激地说:“至于近年,自东灜流播之新名词,一涉文中,不特糅杂,直成妖异,凡治古文,切不可犯。”⑥王水照:《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409页。林语堂则认为古雅的语言或生硬的语言表达,无疑是自毁根基。而相互融合则可救流俗之弊。他认为语录体语言富于弹性,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语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宽大。

其二,“维新派”及“革命派”则唯西方是从,必千方百计据为己有而后快,到处都在模仿西方文化,甚至许多西方文学词汇都按音译直译。但忽视了三点:一是译者对于原文文字上及内容上透彻的了解;二是译者有相当的国文程度,能写清顺畅达的中文;三是译者对于翻译标准及技术问题有正当的见解。由于“食洋不化”,译出的东西佶屈聱牙,大有白话被欧化语体严重侵蚀的倾向。

其三,左翼文人认定自己为五四精神最先进的代表,大力宣扬使用代表普罗大众的语言,“大众语”比白话文更先进、更现代。实际上,这种所谓的“大众语”,其实就是革命语,这种语言代表了一种时势,但也带有民族主义的情绪,甚至到了任何事情都要冠上“救国”名义的着魔状态。说到底这是难有恒久生命力的语汇。

进入30年代,有大批受过西方教育的专业人士回国。对这些“海归”而言,“西方”不再是停留在想象层面,而是他们自己经历的一部分;西方文化和现代性不那样充满异国情调,自己已相当程度上融入该文化。他们是文化的双栖动物,无须特意贬低自己的文化根基,以便和“西方”的强势和荣耀划等号。在这种大背景下,像林语堂这样已经西化的知识分子,自身经历过西方的现代性,对西方知识与技能已经娴熟,且能驾驭西语,就有自信从不同的角度,以同情、容忍和现实的态度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传统。他觉得那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文人,没有主心骨,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样。他不赞成对中国文化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坚持中文语录体和英语世界“随意文体”相提并论。林语堂的跨文化融合,是企图以此来纠正白话在当时的泛滥,并建构一种自我的散文体系。而这种姿态可以看成是中国现代性开始成熟的标志。

其一,是对旧模式、老格套、古文章的反省。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氛围的影响,林语堂就“旧文章”与“新文学”两种美学观念,做出过自己的评说:“八股有法,文章无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国学生,旧的好学桐城义法,新的好读修辞学科,研究文学的学生,必须要求演讲‘文学概论’,都是因为不知所云。西国教授亦好编‘大学作文’课本,告诉人‘每段须统一’,‘各段意义须有演进,都是向低能说话。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①林语堂:《文章无法》,《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卷1,北京:九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201页。这里把“章法”和“性灵”对立起来,并展现一番“内容决定形式”或“重内容而轻形式”的思维,似有刻意对“文章”(及其附庸的“章法”)进行挞伐之嫌。毕竟大立之前须有大破,创造常起于不满。在谈论“国文”时,他说:“在中国,因为特别关系,读书成为特种阶级的专利,所以文章益趣巧妙,而所谓文章之含义,尤为特别,大概有黼黻文章之意,有条理,有文采的,才称为文。故文章而字,惟中国有之,西文Belles Letters去文章之义尚远。比如‘不抵抗’便是白话,‘长期抵抗’便有文采,是文章;‘不攘外’便是白话,‘先安内’便有文采,是文章。”②林语堂:《国文讲话》,《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卷1,北京:九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436-437页。依照此种阐释,所谓“文章”原非文字之组织成章而已,其中居然含带着大量的意识形态与政治运作的方式。其实,“国文”一词本来就是近代国族观念兴起之后的产物。崇拜者视之为国粹而加以神圣化,但在反对者看来,国文就是负面“国民性”与古板“文章”共生的结构体。林语堂发现,旧的文章系统里充斥太多负面的民族性格。只有从这种集体的泥沼里拔出来,摆落虚假的社会性格,发挥真诚的个性,才有文章可言。

其二,是为“性灵”文学寻找一种表现机制。在林语堂看来,郑板桥、李笠翁、金圣叹、金农、袁枚诸人可归入一派,作品之共通点,在于发挥“性灵”二字。这些人的文字皆清新可喜,其思想皆超然独特,且类多主张不模拟古人,所说是自己的话,所表是自己的意。这与林语堂所追求的现代文学之注重个人之观感相同。①林语堂:《新旧文学》,《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卷1,北京:九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434-435页。林语堂办《论语》《人间世》包括其后的《宇宙风》等杂志,对抗的对象当然不是属于过去的文化遗老、八股余绪,而是当时的“政治正确”“文章救国”之论。文学关乎自我疏解,无涉国家兴亡,具有向“舆论”争取“言论自由”的作用。这正是他重倡“性灵”的时代意义。

其三,是对盲目崇洋的纠正。《论语录体之用》开头便反问“有人问我,何为作文言,岂非开倒车?吾非好作文言,吾不得已也。”②天水、杨健选编:《论语录体之用》,《林语堂作品精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页。林语堂要说的是不能苟同现行的白话文用法。他认为,经过一二十年的实践,主要由西化翻译的滥觞,白话文已被另一种翻译体教条所挟持。主要是源于翻译西方意识形态、理论哲学论述,欧化体中文泛滥,句子冗长、弯弯绕,用词含糊,重复累赘,实在不堪入目。他另外在《可憎的白话六四》《一张字条的写法》《与徐君论白话文言书》等一系列文章中,明确反对绕来绕去的欧式白话。为了纠正白话被翻译进一步腐蚀,林语堂试图让白话重回自身历史轨道——明清文学的语录体。他指出,语录体保留有文言简洁文雅的特征,语录体中文言之“白”远胜于现今被翻译体腐蚀的白话文之“文”,自己绝不是开现代“进步”的倒车。相反,他认为中国现代性在吸取西方现代性因素之时必须坚持传承自身的历史文化资源,用语录体书写可以给出一种既“现代”又“中国”的风格。林语堂对欧化体的拒绝也就是对西方现代性平行搬到现代中国的拒绝,他认为中国现代性要有自己的特征。

“语丝”时期曾写过战斗檄文的林语堂,此时却以为人生或世界不无静观自得之处,不满于时下文坛的八种弊端:一、方巾作祟,猪肉熏人的文章,即虚伪的社会造出的虚伪的文章;二、随得随失,狗逐尾巴一一劝文人勿专投机,凡事只论是非,勿论时宜;三、卖洋铁罐,西崽口吻——指当时一些文人既赶时空,生怕落伍,于是标新立异,竞角摩登;四、文化膏药、袍笏文章——吾人制牙膏必曰“提倡国货”,炼牛皮必曰“实业救国”;五、宽己责人,言过其行;六、烂调连篇、辞浮于理;七、桃李门墙,丫头醋劲;八、破落富户,数伪家珍,指戳对近代既无认识,对古代尤无真知的人。他认为文学只是“性灵的表现”,不可以充作政治的武器,故而向往明清小品文笔调。

三、“个人笔调”的现代性特征

坚持写语录体,逆西化潮流,符合林语堂“两脚踏东西文化”的身份特性。他一向认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关键问题在于面对西方现代性时缺乏自信。

在五四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白话文,兼具“认知—工具”与“美学—表现”双重性质。以白话文为基础的现代散文,不得不继承这种“混淆”。林语堂刻意建立“载道”与“言志”的区隔,凸现“古文”与“小品”的对立,就其实质意义而言,即是以此作为白话散文的参照,用以厘清“实用”与“审美”混交于一体的问题,但“古文—载道—实用”与“小品—言志—审美”这套法则,原非绝对。由于五四中国特殊的时代特征,以及汉语散文特殊的文类特性,当时的散文作家仍感受到层层的束缚。

首先是表达“自我”。个人笔调,必有“我”。因此,林语堂的散文写作方法可以概括为“我说”或“说我”。在《爱与刺》(上海文友出版社,1941年版)一书中,以“我”为题者有《我爱美国什么》《我搬家的原因》《我怎么过除夕》《我杀了一个人》《我喜欢同女孩子说话》《我的书室》等篇,这些都是“说我”。在《有不为斋文集》(上海人文书店1941年版)一书中,他以“论—说—谈”为题,有《论笑之可恶》《论文》《论幽默》《论语丝文体》《论语录体之为用》《论西装》《说避暑之益》《论躺在床上》《论坐在椅上》《论谈话》《论性的吸引力》《论土气》《谈教育理想》《谈言论自由》《论政治病》等文,这类题目,要论得有味,必须是“我说”。那些以“我”之名出现的文章,或刻意频繁地使用“我”字再三表达自己独特的喜好,从而展露性情,创造美感。从篇名看来,这等于是在实践或示范所谓“言志散文”的写法。尤其是“做我自己”的“自由”和“胆量”,既是做人,也是做文的根本。

林语堂坚持在“小品”之中安置一个独立而不受外力干扰的“自我”,拒绝“救亡”之类看似伟大的目的、功能、利益。事实上,这是在散文写作的领域里,为“审美自由”进行辩护。同时代鲁迅所创造的那种以“攻击”(匕首、投枪)和“逼视”(显微镜)作为标志,念念不肯放过罪恶、丑陋、血腥的“杂文”文体之中,并非完全没有“自我”。但那个“我”是神经紧绷的、非常态的、压抑私情而崇扬所谓公理。林语堂的小品文论述中的自我,则属于另一种典型,神经舒缓,情意流荡,显现出从容自在的情态。看似与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但通过艺术陶冶与人文化成,依然可以默默发挥一种“启蒙”的功能,与人的现代性更为紧密。

其次是性灵的提倡。林语堂说:“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以此个性Personality无拘无碍自由自在表之文学,便叫性灵,若谓性灵玄奥,则心理学之所谓‘个性’,本来玄奥而个性之确有,因不容疑惑也。凡所谓个性,包括一人之体格,神经,理智,情感,学问,见解,经验阅历,好恶,癖嗜,极其错综复杂。”①林语堂:《记性灵》,《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8页。这里把古人所谓“性灵”与现代心理学所谓“个性”结合起来,以精神自由为内在价值,以个体差异为创作资源,摆脱了充满“圣贤”“标准”“方法”的格套论,“自我”成了性灵论的核心,将“性灵”“传统”直接交融于“现代”,为白话新文学的书写找到坚实的美学基础。“做我自己”是“性灵”二字最浅白的表述方式。所谓“性灵”,也就是具有反抗权威的意思。

“自我”和“性灵”是合二而一的。“自我”是文学的精髓,“性灵就是自我”②林语堂:《论文》上篇,《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披荆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47页。。林语堂提出的命题,强烈展现对于格套、纪律、体裁的不满。他认为从外在特征去对文学进行区分是没有意义的,文学创作者必须把重心放在内在情志的表现。因此,他并不以“文类”(genre)概念去界定小品文,而是从“文体”(style)方面指认其特征。这便是著名的“笔调”说:“盖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笔调也。故善冶情感与议论与一炉,而成现代散文之技巧。”③林语堂:《发刊〈人间世〉意见书》,《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7卷,《拾遗集》上,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0页。他曾经举例说:“‘我’字之用甚古……后来文化渐进,人类渐虚伪,‘我’字在庙廊文学遂不大见。”④张杰选编:《卧听松风——〈人间世〉散文随笔选粹》,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页。古文少用“我”非仅一字之省略,更抹杀了个人的喜怒哀乐,而仅言天下国家社会民生。因此,“我”字之多寡,也可见出个人笔调与非个人笔调之别。表面上看来,这是文言与白话两种表意系统的用言方式有所不同,实则涉及两套天差地别的意识形态与美感模式。因此,“个人笔调”是一个兼具继承与开创的重要概念。

重笔调而主闲适,林语堂对于小品文体的刻意引导,具有审美选择的意义。他坚持主张“个人笔调”(Personal style),用个人的语言说出个人的感觉,摆脱陈词滥调、固定反应,必然是“闲适”的。虽然个别作者可以“或平淡,或奇峭,或清新,或放傲,各依性灵天赋,不必勉强”,但就整体态度而言,仍是“取较闲适之笔调语出性灵,无拘无碍而已”⑤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细读林语堂的文章,发现其间所展露的人生格局,实在宽大深远。虽然“性灵”“闲适”“幽默”数语能够明其大意,但也有所遮蔽,未足以全面而细腻地呈现其自我风貌。我们还须考察其他相关概念,并检验这些理论在创作中是如何加以实践或表现的。

四、结语

在那个高扬“时代”的时代,林语堂确认语录体的笔调,进一步将小品文拓展为一种更加富于变化的大品散文,并以其充满智慧、温柔敦厚、不温不火、极得和平气象的小品文创作,笑谈社会人生。其一,他否定了盲目的激进,反对对中国的一切完全采取否定态度,对“然一言故旧,则詈为封建,一谈古书,则耻为消闲,只好来生投胎白种父母耳”①林语堂:《今文八弊》,《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拾遗集》下,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0页。的行为是一种反击。他认为与本土资源无关的跨文化行为是“食洋不化”,而双语、双文化的姿态,是要坚持对本土语言和文化的尊重与传承。其二,他跳出了周作人等人提倡的“小品文”的格调,展露一种任纵与进取的精神。林语堂以“现代主义”的观点来定义“现代”,不再满足于动辄“以晚明为现代之南针”的思路,确立以“以自我为中心”的基本命题。相对于周作人之抑制、冲淡、苦涩,林语堂 “自我”的涵盖面要广泛得多,而且是更加复杂的、异化的、无意识领域的“我”。其三,他的小品文没有了语言禁忌,笔随心转,当然得心应手、潇洒自如。于是,在极自然的状态下,沟通雅俗文学、中西文学的手段,虽由古文逸出,但已成为语录体技法,“逸出”其实为“共振”。当然,这一自然转换毕竟是在放宽尺度的文言环境中进行的,客观上使他的“语录体”和小品文、笔记具有一些古文的气质,使时人在浅俗与森然古文之间发现了这一“兼容”的文学奇葩,因而轰动文坛,成为近代文学史上一处华彩的风景。

林语堂对语录体“笔调”的圆融与逸出,在古文与随笔之间的自然转换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一方面,体现出雅俗文学的共容与交融。林语堂自觉地以白话语录体操练散文,形成其小品文的淡雅意境和幽默的风味,较少当时流行的“八股”气息。文学发展的规律一再印证:雅文学若没有俗文学的灌注必然走向死亡,雅俗的共荣与交融是文学再生的生命动力。林语堂的以俗入雅,成为中国现代散文的一道风景,正是这一规律的又一次体现。另一方面,形成了中西融合的新态势。林语堂以世界的眼光和要求将“随笔手法”逸出至语录体创作中,浅化并增容文字魅力,便于抒发并倡扬人间至情,使传统文学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不仅展现了语录体的魅力,为自己赢得了美誉,也为“五四”新文学树立了范型,开启了新文学的门户。林语堂的幽默、闲适、性灵背离了传统文学的“载道”观,却具有了“开眼看世界”的态势,并以此影响了几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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