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彭斯诗歌中的地方书写及其意义

2019-11-26李旷远

写作 2019年5期
关键词:彭斯诗选情结

李旷远

苏格兰民族诗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年)曾说过“羡慕欧洲无人海岸上的牡蛎,或穿越亚洲丛林的狂野奔马”①H.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3.Edinburgh:Edmonston and Douglas,1872,p.257.。这透露了他对故土的复杂情感,以及无远弗届的空间意识。易言之,在农耕社会向工商业社会转型的18世纪中后期,这“天授的农夫”(heaven-taught ploughman)诗人对栖居地心存恋地情结(topophilia),也对当地异己的存在怀有恐地情结(topophobia),因而向往畅达无碍且人与万物互相看护的空间。

这种地方感与空间意识在现代社会几无可能,因为现代社会以降“空间与地方日益分离”,地方被视为贫困蔽塞的渊薮,空间则被系统规划理性开发,体现着实证性与普适性的法则。而在前现代社会,“社会生活的空间几为‘在场’,即本土活动所占据”,即空间与地方大体相合②See 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0,p.18.。处身于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时期,彭斯诗中恋地、恐地情结并存,呈现了高古而惊悚的美学气象;而他诗中的空间意识也澄明而开敞,并非 “代表近代欧洲精神的伦勃朗的油画中渺茫无际追寻无着的深度”③对于西方的空间意识,学者多着眼于近代以来欧洲征服意识驱动下人们所经受的茫茫然失其所在的混沌感,参见宗白华:《美学与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页。。这在人文地理学“情感转向”④21世纪以来,在文化研究“空间转向”影响下,人与地方的情感联系受到关注,情感对社会—空间生活影响也日益受到重视,人文地理学界现出 “情感转向”,See Davidson J,Bondi L and Smith M."Introduction:Geography's 'Emotional turn".in Davidson J,Bondi L,Smith M.Emotion al Geographies.Burlington VT and Aldershot:Ashgate(2005):1-16.的背景中尤值探讨。惜学界对此并未深究,多是考察了彭斯诗歌艺术风格及其传承与影响。讨论地方感时,学者们也多关注人地之间正面的归属情感,而较少提及负面的恐惧情感;关涉空间意识时,也多着眼于英伦“壮游”(grand tour)热潮中人对空间的展望与把控①See Carol McGuirk.Critical Essays on Robert Burns.New York:G.K.Hall&Co.,1998;Gerard Carruthers.The Eindburgh Companion to Robert Burns.Edinburgh:Edinburgh UP,2009.袁可嘉:《彭斯与民间歌谣罗伯特·彭斯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文学评论》1959年第2期;朱志伟:《略论彭斯抒情诗的艺术风格》,《外国文学研究》1996年第4期;徐晓东:《苏格兰的巴德诗人——麦克弗森与彭斯》,《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因而本文尝试以基于现象学中“经验”“感知力”的人文地理学理论,对此进一步探析。

一、恋地情结

恋地情结是指“人与地方之间的情感联结”。这是《恋地情结:环境感知、态度和价值》(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一书的关键词,成为段义孚探讨“地方”意义的重要途径②See Yi-fu Tuan.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4;pp.96-97.。若无恋地情结,一方处所也不过呈现了地理方位而已,而非让人归属与依恋的地方。换言之,一处地方捉摸不定的风景,唯有经年累月的亲身接触才能感知。这诚如柄谷行人所言,“风景不是由对所谓外界具有关心的人,而是通过背对外界的内在的人发现的”③[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52页。。何谓“内在的人”?当是兼有天真孩童之心与素朴农夫之心的诗人。儿童天真未凿,心地开阔,心无挂碍,不为既定的美学所拘囿,而劳作的农夫亦不框定自然于美图,都能深切感知自然美④[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页。。彭斯恰是兼有赤诚而朴拙心地的“内在的人”,他一面扶犁,一面吟诗,对足下的土地有深深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这种情结,使人融入当下的世界,体验于熟悉而亲密的土地,以及这方土地中的男女恋情、民族特性与宗教情怀。

彭斯笔下的恋情往往置于美丽的自然风景之中:心神飞扬的高原,杜河两岸的青青苇子草,牛羊散处的山坡,高低起伏的麦浪。在杜河两岸花儿娇艳,鸟儿欢唱,却全然不解诗人的苦痛,这苦痛也因而愈加深切:

美丽的杜河两岸开满花,

如何竟开得这样鲜艳?

小鸟怎么这样尽情欢唱?

唯独我充满了忧伤!

会唱的小鸟呀,你浪荡地出入花丛,

只使我看了心碎!

因为你叫我想起逝去的欢乐——

逝去了,永不再回!⑤[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页。

然而,为了爱情,需克服这漠然的风景:

直到大海干枯水流尽,

太阳把岩石烧作灰尘,

我也永远爱你,亲爱的,

只要我一息犹存。⑥[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162、175页。

爱,纵然花儿般柔弱曲子般甜美(“像朵红红的玫瑰”“像支甜甜的曲子”),然其精神却永不衰朽。这一意象,有学者定位为“原型意象”“数代人汇聚的经历与感情,诉诸言语,行而久远”①M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64.。的确,这数代人汇聚的情感刚毅坚贞,任权势、地位、财富亦难以动摇:

呵,来求婚的何止八九,

送我戒指又加丝绸,

我为了怕把心丢,

把它交给了织工。②[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73、186页。

如此好姑娘,为彭斯衷心赞美:

古老的艾尔镇,别处哪能比,

出好人,出美女天下第一!③[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73、186页。

彭斯也有理由为之自豪:妻子简·阿莫于他随世浮沉的生涯不离不弃,并无私抚养他婚外情所生的孩子。据18世纪盛极一时的地理环境影响论,南方炎热,身体纤维放松下来,神经曝于外部影响,人们易于为外在的印象所感动,易于引发不洁的性欲,而寒冷的北方则易于化解欲望,化为神圣的情爱。这倚重气候因素的素朴理论始于孟德斯鸠,虽为大卫·休谟所反驳,却为当时苏格兰的史学界所热议④Penny Fielding.Scotland and the Fictions of Geogra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50-55.。余绪所及,19世纪的泰纳亦深为服膺,并辅之以种族、时代的因素。泰纳亦由衷赞美这北方岛国的女性:“……爱起来无所计较,有始无终……自私、虚荣与怨怼,悄然消逝……南方气候中的爱,专横而热烈,而这儿的,温厚而忧郁……这儿的女子不具备英明勇敢的思想,爽利的举止,法国女孩六年就有的性早熟。她们不是私通的女人,沙龙的皇后,而是更适于家居生活,性情更柔顺,更有韧性,更坚定不移,同时更专注,更内省,更易于遵循称之为责任的高贵梦想,这唯由沉静的感受所生发的梦想。南国气候、天空、光景之中所弥散的甜蜜色情,瓦解一切障碍,视隐私为圈套,德性为理论。而她们不为所动,可免于兴奋,忍于倦怠,安于迟钝的感受;于此中规中矩的存在之中,返归自身,遵从纯粹的思想,运用心灵的力量,以维持伦理的尊严。”⑤H.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1.London:Chatto&Windus,Piccadilly.1883,pp.417-433.

如此坚贞而温婉的女子来自北方岛国的最北端,“岸呵、山呵、水呵”所围住的“蒙高利古城堡”,来自玛丽所居的高原。相比病态、堕落的南国,这儿有纯净的天空,安宁的山谷,引发健康、坦诚与自由的高原,有“高耸的大树,无尽的林涛”,有“汹涌的激流,雷鸣的浪潮”,还有“绿色的山谷与河滩”(《我的心呀在高原》)。这儿是“品德的国家、壮士的故乡”,男人亦勇猛、好斗,忠于家国,酷爱自由,“自由燃于灵魂,映于眼睛”。凯尔特人的民族特性亦于此处彰显,苏格兰人“有一种强烈的民族精神”和“顽强的抵御外籍的尚武精神(勃兰兑斯语)”⑥转引自张箭飞:《风景与民族性的建构》,《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4期。。这种民族精神固化他们对于地方的忠诚和“生活在共同疆界”的意识。从本质上来说这就是共同体的意识,从这个意识里衍生民族主义运动的可能性⑦转引自张箭飞:《风景与民族性的建构》,《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4期。。当然,这种共同体意识并非不列颠共同体意识,即由1707年英格兰—苏格兰会议强加而成的共同体意识,其意图是引发帝国爱国主义,段义孚所定义的是基于集体自负激发帝国野心的帝国爱国主义(imperial patriotism);与之相对,彭斯诗歌中弥漫着本土爱国主义(local patriotism),即对父辈土地(terra patria)或出生地(natal land)的爱①Yi-fu Tuan.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p.101.。他的诗歌,如同18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的诗歌,“倾向于反对不列颠中央国家及其体制”“任何一处废墟、任何一座爬满青苔的桥梁、任何一个风烛残年的人,任何一条山脉都会激发人们的想象和感受”②[美]温迪·可达比:《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张箭飞、赵红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第86-87页。。

1786年,彭斯到班诺克本凭吊古战场,多年来爱祖国(古苏格兰,而非大英帝国)、爱自由的情绪迸发而为一首壮烈的战歌:

跟华莱士流过血的苏格兰人,

随布鲁斯作过战的苏格兰人,

起来!倒在血泊里也成——

要不就夺取胜利!”

……

“谁愿爬进懦夫的坟茔?

谁愿卑鄙到宁做奴隶偷生?③[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203页。

布鲁斯、华莱士是为苏格兰民族独立而斗争的志士,彭斯自幼就向往他们的英雄事迹,写此诗自是热情澎湃,更加热爱这方“英雄的故乡”。

在这方英雄的故乡,亦有温情而虔诚的宗教情怀。比如《佃农的星期六晚》就为威廉·哈兹利特(William Hazilitt)所称许:“哀婉而庄重的风俗画,与雅致的宗教敬畏感两相调和。”④M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98.这诗摹写了初冬暮色中老农一家共度周末夜晚的情景:儿女绕膝,其乐融融,尤其是大女儿珍妮,带来温良的男友,母亲即端出苏格兰的糊粥,还有家里母牛的乳汁。这首诗中洋溢着爱家重教的情感:

但愿一家人今后总能团聚一道,

永远沐浴在上天的阳光里,

不再叹息,不再流痛苦的眼泪,

共同来唱诗歌颂创世主,

互相作伴,更加亲爱,

听凭岁月随着永恒的圆轮翻飞。⑤[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203页。

二、恐地情结

相对于恋地情结,恐地情结表示对一地方的恐惧与厌恶:“恐惧是心病,但真实的胁迫源于外在环境……恐惧的景观,同时指心理状态和现实环境……指混沌的、自然的和人文的无穷力量之显示。”⑥[美]段义孚:《恐惧》,潘桂成等译,台北:“国立编译馆”2008年版,第18页。即是说,人对一地难以感到稳妥、安全或有盼头,因而有着莫可名状的排斥乃至逃逸的情结。这种情结,类似于引发伯克式崇高感的心理反应。

彭斯的恐地情结一方面源于宗教压力。当时苏格兰社会信奉加尔文旧光派怪诞的教义,彭斯于《威利长老的祷词》对其观念恣情揶揄:

主呵,我主坐镇在天上,

凡事随心所欲,

叫一人上天堂,十人下地狱,

都只为主的荣光,

与他们自身无关:作恶、行善

全不相关。①[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59页。

彭斯此处是指苏格兰1647年指令学校家庭必读的《教义告诫》:“上帝会令入选者光荣,并以永恒而自由的意图规定了入选方式。入选者,虽因亚当堕落,却为基督拯救,也以其适当其时的灵而皈依,以信仰之力而得卫护、接纳,洗清罪孽,获得救赎。而余者,虽经基督拯救,若未入选,概不卫护、接纳、洗清罪孽,获得救赎。”

如此教义却被威利长老随意曲解:若上帝乐意,他在婴孩时期都会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自从我走出娘胎,

打入地狱本应该。

您本可将我丢进火焰海,

烧得我苦苦叫哀。

铁柱上锁住了永不超生的鬼,

哭号声叫人心催!②[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59页。

天真无邪的孩子甚或被判入上帝精心设计好的地狱,永遭劫难。这一套信仰体系令彭斯难以接受,他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任意解经的苏格兰旧光派:上帝是个虐待狂,随意惩罚他人,不论当与不当;却赦免曲媚成性的威利长老,虽然他自私自利、荒淫无度。威利长老自是有一大套言辞为自己开脱,同时要求上帝宽恕他,让他发财致富,而严惩他周围触犯教规的人,把他们关进地狱:

对他们决不要踌躇,

也不要听他们诉苦。

为了子民之故快将他们处死,

不能有半点仁慈!

但是主呵,请记住我和我的一家,

赐我天上地下的一切鸿运,

让我有福有财无比光彩,

荣华超过任何人!

一切荣耀归我主,

阿门!阿门!①[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76页。

威利长老也确实如此心肠,他曾与彭斯朋友、当地绅士盖文·汉弥登先生发生争执,向该地长老大会控告。而长老大会总是命人祈祷,总是用地狱的可怕来吓人。

地狱的可怕好比刽子手的鞭子,

用来吓唬穷人,要他们安分守己。②范存忠:《英国文学论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6、71页。

这是当时苏格兰扭曲而分裂的宗教景观,有悖完整的人性,“那三英里长的祷词,半英里长的祝词”令人心生恐地情结。

彭斯的恐地情结亦源于社会压力。彭斯早年就意识到了不平、非义的社会现实:“我和特权青年来往甚多。他们急于舞台之上演排,远离衣着破旧的同伴。啊,这是什么样的舞台呢?我只想隐在幕后。”③Marshall Walker.Sotlish Literature since 1707.London and 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 Group,1996,p.98.彭斯着意衣装破旧,远离正派体面的大人物,并于《两只狗》一诗痛加鞭讽:这些人收取租金,吃喝无度,逍遥度日,一会儿逛维也纳,一会游马德里,“弹了吉他又成斗牛迷,/接着奔向意大利/石榴花下大嫖妓”。彭斯成名后在爱丁堡接触过此类大人物,深感他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生活了无意义,而宁愿务农为生,退到欲望之梯的最下端,“去拥抱大地,沙砾粗糙的纹理会令人感到世界的真实”④[美]段义孚:《逃避主义》,周尚意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而在这务农生涯中,却难逃账房老爷的压榨。在收租结账的日子,佃农交不起租子,只能俯首帖耳,忍受凌辱,《两只狗》里留着账房的凶恶形象:

每逢我们老爷坐堂收租,

我把可怜的佃户们看个清楚

(但每次看了都叫我悲伤)。

他们身无分文,却逃不过我们的账房,

他顿脚,他威胁,他臭骂,

抓了人,还要将他们的衣服剥下。

佃户们低头站着,恭恭敬敬,

还得忍耐听完,胆战心惊!⑤[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76页。

对这账房的描绘乃出于肺腑之言:当年在奥利芬特山,彭斯一家曾栽倒在账房手下⑥范存忠:《英国文学论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6、71页。。切身的经历使他能够刻画出苏格兰农夫的苦痛。

苏格兰农夫的苦痛,不仅源自这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当权者的权力亦逼得农夫们无处容身。“在18世纪,圈地者得到议会的支持,遇有反抗,即以威逼利诱的方式强制执行,农夫有时得到一些现款,有时得到一块新土地,作为补偿,但是现款极其有限,而新土地须有额外资金才能开垦。此外,农夫还丧失了利用公共土地作为牧场的机会,因此往往被迫卖出牲畜,结果以彻底破产而告终。”①范存忠:《英美史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91-92页。彭斯于此有何感怀呢?1785年11月,他耕地时犁翻鼠窝,小鼠惊走,遂赋诗《写给小鼠》:

呵,光滑、胆怯、怕事的小东西,

多少恐惧藏在你的心里!

……

我真抱憾人这个霸道的东西,

破坏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谊。

于是得到了一个臭名,

连我也叫你吃惊。

……

可怜你那小小的房屋被摧毁,

破墙哪经大风来回地吹!

……

没想到那残忍的犁头一声响,

就叫你家园全遭殃。②[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页。

这首诗是彭斯一瞬间敏锐感受的产物,细微地领会了这“小东西”听到那“残忍的犁头一声响”的惊恐情状。犁头划破了小鼠小小的房屋,诗人将心比心,思及“人这个霸道的东西/破坏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谊”。而体认到小鼠的无益远见(寒冬将至,提早搭窝),也觉知到人鼠共有的失望命运:“人也罢,鼠也罢,最如意的安排/也不免常出意外!”与此同时,诗人也觉得人之为人的烦恼更重:“我呢,唉,向后看/一片黑暗;/向前看,说不出究竟/猜一下,也叫人寒心!”瞻前顾后的时刻,诗人看到了什么呢?无非是那残忍的犁头,如雷蒙·威廉斯所谓的“支配性阶级权力”,处处展示而已:“当制度的压力很大并在不断增加时,找到一处能够呼吸的空间,同直接而明显的控制保持一定距离就显得很重要了。对数以万计的人们来说,圈地运动所急剧缩减的正是这样的呼吸空间,这样的边缘性的日常独立。”③[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50页。如此,人对自己的命运无从把握,并觉得一切茫无头绪,生活的根基也不牢固,因而向往澄明、敞开而自由的空间。

三、“敞开”而“自由”的空间

圈地运动,以及随后的工业革命,对于人类的生存是一种“促逼”与“暴力”,从而,“这个宇宙空间被订造为人类有规划的行动空间。诗歌的大地天空已经消失了。谁人胆敢说何去何从呢?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无限关系被摧毁了。”④[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18-220、14-15页。人也因此“茫茫然失其所在”,无以在其命运的本已要素中存在⑤[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28页。。对此,海德格尔质问道:“空间——是眼下以日益增长的幅度愈来愈顽固地促逼现代人去获得其最终可支配的那个空间吗?”那么理想的空间应该是什么呢?海氏亦给了答案:“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带来的自由和敞开之境。”⑥[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82-484页。亦即寻得“清明的空旷”,在其空间性中得以“敞开、澄明、和谐”,使万物适得其所⑦[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82-484页。。

于此意义而言,彭斯恰是这看护万物的诗人,以深广的同情心爱护一切美好的事物,从不肢解人性自然。司各特曾看到彭斯对着一尊雕塑出神:“一个士兵长眠在雪地上,一边坐着一条愁容满面的狗,另一边是士兵的妻,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彭斯看了一会儿,凄然泪下。”①范存忠:《英国文学论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页。彭斯本人亦写下这一情景:“世间几无他物能更令我受益而欢悦(不知能否称为欢悦):多云的冬日,行走于树木高耸的林荫道上,听闻暴风怒号于林间肆虐于原野……我听到鸟声,不时走开,免得鸟儿惊飞他处,或惊扰其轻灵的啼鸣。灰白的山楂枝亦伸展到路边。此刻,何种心地得以安享这等福分?”②H.A.Taine.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Vol.3.Edinburgh:Edmonston and Douglas,1872,p.230.

如此纤细敏感的诗人,岂能与体制同谋,而生占有、掠夺、控制、征服的意念呢!请体味彭斯对小鼠的爱怜的心意:

呵,光滑、胆怯、怕事的小东西,

多少恐惧在你的心里!

你大可不必这样匆忙,

一味向前乱闯!

我哪会忍心拖着凶恶的铁犁

在后,紧紧追你!

我真抱憾人这个霸道的东西,

破坏了自然界彼此的友谊,

于是得了一个恶名,

连我也叫你吃惊。

可是我呵,你可怜的友伴,土生土长,

同是生物本一样!

既生万物一体之心,诗人便会对众人厌弃的小鼠亦能同情、体谅:

我知道你有时不免偷窃,

但那又算什么?你也得活着呼吸!

一串麦穗里捡几颗,

这点要求不苛。

剩下的已够我称心,

不在乎你那一份。③[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

在“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世间,在商人豢养竹鼠以赢利的世间,尤能体认不谙世道、不善经营、不懂管理、不忍惩戒的农夫诗人深厚的悲恤情怀。毕竟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年)都曾认为饥饿不堪的穷人偷窃不当罪责。这种情怀,当属济慈(John Keats,1795—1821年)所谓“消极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④消极能力,是指诗人能够与自然风物(如一只麻雀)合一的能力,参见M.H.Abrams,The Mirror and the Lamp,Oxford:Oxford UP,1971,p.347.的一种审美情怀,为众多悲悯诗人所共有:愿同麻雀一道吃窗前谷子的济慈,曾与野猪一道畅饮黄酒的阮籍,注目苍蝇玩弄手脚的松尾芭蕉,向小鼠亲近喂食的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 年)……

不只对弱小的动物,对柔弱的花草彭斯亦生怜爱之心:有次上山翻地,翻倒一棵山雏菊,就做《咏雏萄》,对这紫红色的花朵体物如人,联想到少女与歌手及其与世浮沉的命运。彭斯视花如人,一同扎根于大地,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是植物,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必须连根从大地中成长起来,为的是能够在天空中开花结果。”①[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41页。

相形之下,人类豢养宠物(如京巴儿,被改造得只剩下一撮狗毛儿,重量不足五斤,为主人的膝头御寒),修剪园林(阻止植物的正常生长,扭曲他们的自然形态),都无非放纵自身的权力欲与控制欲,突显了自身贪婪、自负、残暴的邪恶本性,体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扭曲关系②段义孚:《人文主义地理学之我见》,志丞、左一鸥译,《地理科学进展》2006年第2期。。

而彭斯则祈愿人与人之间开展健康、自然、友爱的情谊,拓宽“自由”而“敞开”的空间。他曾处身于爱丁堡达官显宦之间,深恶弥漫其中的褊狭而屈媚的人性,愤而写出《不管那一套》,“宣众生平等之音,不惧权威,不忌金帛,洒其热血,注诸韵言”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页。。在这首诗中,彭斯认为农夫、贵族等无差别,“官衔只是金币上的花纹,/人才是真金。”同时,他也期盼“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兄弟”④[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页。。有此深广的同情心,他在《致魔鬼》一诗里跟魔鬼作友好的交谈,甚至称许撒旦有“无所恐惧的伟大胸怀,不屈不挠的独立精神”。(毕竟,上帝也未诅咒、怨恨魔鬼梅菲斯特呢!)。在《快活的乞丐》一诗,他甚至呈现法外之人身上高贵的品质——豁达、慷慨、谦逊,以及无私的友谊,并赞颂“自由才是一桌丰富的筵席”⑤[英]彭斯:《彭斯诗选》,王佐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59-60页。。

有此品质,诗人的空间意识就会有别于18世纪壮游热潮中的精英阶层,不去“呈现向远方拓展的地貌(extended outlook),以透视的眼光将分散的景物重新布局”⑥参见张箭飞:《壮游 揽胜 远眺——英国风景诗与英国风景画》,上海博物馆编:《摹造自然:西方风景画艺术》,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78-92页。,而是呈现疏野、荒芜而粗朴的景致:

十一月的冷风愤怒地哀鸣

越来越短的冬日快要终结,

污泥斑斑的牲口从铧犁脱身,

黑黑的群鸦飞回巢休息;

累极了的农人不再干活,

一周的辛劳到今晚了结,

铁铲、铁镐和铁锄收拾起,

期望明朝安逸,用来休息,

倦倦地越过田野,向家门走去。

最后他那孤寂的茅舍出现眼中,

就在那株老树的荫盖下。⑦[英]罗伯特·彭斯:《彭斯诗选》Ⅰ、Ⅱ,袁可嘉译,台北:爱诗社2004年版,第59-60页。

此处,诗人彭斯并不急于向远方探寻,或在高处俯瞰延绵到天际的风景,他甚至连地平线都没提及,而是贴近熟悉的自然风物,眼光追随老迈困乏的老农的步子越过野地,移向隐于老树之下的老屋。沿途所见的景物不可谓不多:老农、牲口、乌鸦、老巢、犁头、老树、茅屋等等,他却不对风景把控、排序并安置,以体现一定的结构与布局。这里的自然风物虽繁多而别具特征,却无须规划,一切自是粗朴而疏野,拒斥人手施予的种种改观,呈现自然原本参差多态的秩序。这空间意识并非基于几何、算术或经济的思虑,而是体现了疏野而高古的审美气象。

四、结语

在现代社会,财富、权势、技术大行其道,系统规划与理性开发日益风行,人茫茫然失其所在,难能“诗意栖居”于熟悉的地方,而是奔波、辗转于韦伯所谓“铁笼”般的空间。与此相对,彭斯诗歌呈现了不同凡响的地方感与空间意识:在地方,人能生发归属、依恋的情结,虽有异己的存在令人生发恐地情结,但也远胜地方认同为全球化资本积累所抹杀;与之相应,人亦不可借地方认同的名义自我封闭,将地方简化为单一而排他的区域,人亦需要“意味着知觉与生命力”的空间,人与人、人与万物交互共生相依而存的空间。我们需要把地方与空间融合起来,兼有有身土不二的故园心与世界大同的天下情。

这地方感与空间意识由前现代社会的农夫诗人呈现,的确不同凡响。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年)并无生于斯长于斯的切身经历,而只能侧重寄寓抽象的慕古情怀与现实观照;克莱尔(John Clare.1793-1864年)虽也经年深居乡村,能描摹具体真实的地方与空间感知,但因其时代所限还不能完全体味古老的世界,而是圈地专员圈起的美丽富饶的良田沃野。身处18世纪末期,稍早于他们彭斯却能在苏格兰野外瞥见远古世界的轮廓,并从中感受到隐匿于风景里的传统与情感,因而能够体现前现代社会大体相合的地方感与空间意识。

猜你喜欢

彭斯诗选情结
毛绒情结
告别“GDP情结”
画中有话
美国副总统彭斯陷“邮件门”
邓辉诗选
我的英雄主义情结
任何不能让你赚到钱的文艺情结,都是黄赌毒
蔡显江诗选
李仲元诗选
雷默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