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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空间与平民世界的游荡
——论王占黑的小说创作

2019-11-26

写作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金社区小说

孙 涛

近年来,仿佛是悄无声息的,“90后”作家开始慢慢进入了批评家的视野,并逐渐在各大刊物和图书市场上崭露头角。于是,当评论家和读者们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将80后甚至70后作家冠之以“青年作家”的头衔,这时才猛地发现,这些出生于20世纪末、年龄最大到今年也不过三十岁的一群90后作家,才是当之无愧的文坛“青年一代”。相比于当年的70后、80后作家,90后作家是低姿态的、年轻的一代人,但低姿态不意味着怯场,年轻不代表幼稚。从目前展露头角的几位90后的创作实践看,他们既不是大家惯常所认知的那群少男少女,也不是带着标签的叛逆先锋,而是几乎一人有一人的风格,字里行间中流溢出对世界独特的认知、责任和悲悯。

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占黑是90后作家中的一个代表。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的创作较同龄作家有多么的出众,而是说,她是独特的,这种独特既来源于她在选材上的一种切身体认与自觉尝试,也来源于她对凡庸的人生悲欢、生死等命题的真诚思考,还来源于她丝毫不负载90后作家的身份标签,而是出于兴趣和责任来见证一种她所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及践行那种带着烙印的艺术实践。不可否认,王占黑的小说属于90后创作的整体,但它自始至终又是个性的,属于王占黑自己的,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青年作家写作的宝贵经验。

一、老社区的风貌

在王占黑出版的小说集《街道江湖》的后记里,作者详细地为我们描述了一种老社区的风貌:

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搬进单元楼,逼仄的螺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居住更新体验。然而很快地,人们又匆忙搬出单元楼,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旧新村,留下来的,多是老人、穷人,以及外来务工的新居民,这构成了旧型社区在新世纪的钢筋水泥,也恰好代表着三种不容忽视的社会角色:衰败的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①王占黑:《社区、(非)虚构及电影感》,《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页。

这种独立于乡村与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的空间,便是王占黑小说故事上演的主要舞台。说起来,这种空间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在任何一座城市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只要细心观察,总会发现那种老旧破败的单元楼,倾斜的电线杆上搭着纵横交错的电线,在脏乱狭窄的间隙中遍布着一个又一个凌乱不堪的水果摊、五金店和小吃行。显然,这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空间,随处可见,但可惜的是,随着城市化进程与人们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这种空间日渐成为人们“熟视无睹”的区域,它被定格在了过去的岁月里,沉落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空间中。

王占黑发现了这个空间,并把它写了下来。从《空响炮》到《街道江湖》,20多个精致短小的故事,始终都在这个空间上停留、打转。无论是葛三囡馄饨店所在的礼同街(《麻将,糊了》)、李阿大的香烛店和赖老板的炮仗店所在的喜铺街(《空响炮》)、阿祥早点铺所在的秀水街(《阿祥早点铺》),还是阿金、阿明、小官、春光、怪脚刀们所在的小区地盘,这些地方均呈现一种“老社区”的独特风貌,单独一篇可能尚显单薄,但是几十篇坚持下来,俨然形成了一个系列,产生了集束的效果,老社区的前前后后、里外缝隙通过系列的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就像一帧帧长镜头,充满了细腻的质感与真实的底色。

王占黑说:“我几乎是以分镜练习的方式开启了写作尝试,很多时候画面常常是先行的。”②王占黑:《老菜皮》,《空响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75页。这种写作的方式看似很“笨拙”,但却十分有效,任何一处不起眼的社区角落,一经作者对焦,便立刻迸出了生命力,显得无比动人与鲜活。比如《老菜皮》中,她描写苦油菜小区大门口那个约莫两米高的不锈钢油菜塑像,写这个塑像刚搬来时候被居民嘲笑,被居民骂,接着写几次台风过后,油菜的花蕾生锈,“芯子里淌出了黄水”,后来街坊们觉得晦气,要扔,但居委会不肯,搬来搬去最后落脚到怪脚刀一手打理的老年活动室,“这地方正对面刚好有一处花坛,早枯完了,无人搭理,索性安一朵假的上去”③吴天舟、金理:《笑与泪的低音:王占黑小说印象》,《芙蓉》2017年第6期。。这里面有几组镜头,这些镜头全部对准了“苦油菜”,但机位却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有时拉近有时拉远,有的是全景有的是特写,有了这些分镜,苦油菜小区的景致也就一览无余了。

正如有论者指出:“在年轻一辈的写作者里,对于‘生活流’路数饶有兴味者不乏其人,但倘若论及对于打磨细部的专注,王占黑确实堪称个中翘楚。”④吴天舟、金理:《笑与泪的低音:王占黑小说印象》,《芙蓉》2017年第6期。的确,作为年轻作家,书写自己熟悉的空间是一个聪明的作法,因为它能够很大程度上避免因经验的缺乏而导致的浮泛与失真。然而,这种坚守阵地式的写作方式尽管能够确保不出错,却也容易因狭小而陷入重复的境地,给人千篇一律之感。可喜的是,我们并没有在王占黑的小说中读到这种重复感,尽管她的每一篇小说都在同一个空间中展开,但却丝毫不显雷同,每一处都有各自不同的风景,让人觉得精彩纷呈。作者就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摄影师,终日拿着“摄像机”蹲点在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只为抓住最入微的细节,而这些细节自然成为了王占黑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

葛三囡馄饨店开了近二十年,人们心里记得越牢,它招牌上的字就越浅。日脚绵长,葛三囡退成了葛二囡,葛二囡退成了葛一女,再后来就认不清楚了⑤王占黑:《麻将,糊了》,《空响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页。。

从小官的传达室望过去,先看到一个大大的“秤”字,在风里一扭一扭的。阿金指着它对刚搬来的人说,看到吗,这面大旗底下就是我的梁山泊⑥王占黑:《阿金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7页。。

这是两处有关“招牌”的镜头:一个是葛三囡开的馄饨店,说是馄饨店,但实际有些名不副实,这里更多被用来做街坊邻居的麻将室,来的都是老主顾,大家彼此相熟,因此招牌自然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一是阿金的五金店,阿金卖的是五金,却在牌子上挂一个大大的“秤”,原来他家有一个从祖上传下来的百年称店,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了。用“秤”是为了引起顾客的好奇,好像生怕别人不问,目的就是借机来吹嘘自家昔日的荣光。王占黑的笔下出现过很多老社区商铺,这些铺子从不讲究整齐划一、更无所谓创意或雅趣,它们只是随意的叫做“阿大香烛铺”(《空响炮》)、“巧星美发屋”(《小花旦的故事》)、“阿祥早点”(《阿祥的故事》)等。不过尽管简单粗糙,但它们却是这个特定空间中最原汁原味的布景与不可或缺的要素,具备了这些“景”,老社区的独特气质和风貌也就呼之欲出了。

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的城镇化进程显著加快,高档的住宅、写字楼、商业街以及大型购物中心迅速占领了原本不大的城市空间并不断向外拓展。而与此相对的,是老社区和街道的空间被不断的侵占、挤压,零星地散落在高楼大厦与环形公路之间,显得与现代化的城市气质格格不入。这一种注定要被淘汰出局的时代遗迹,却偏要在历史的夹缝中固执地展露它那渐趋颓败又生气勃勃的别样风景。王占黑尽管年轻,但她却近乎是带着一种责任来写这一独具特色的空间,她竭力要写出这里的每一处变迁与每一个灵魂,并随之展示出老社区中有别于乡村与都市的独特魅力:名曰“老年健康生活区”的地方,是怪脚刀们斗牌打麻将的安乐窝,“昏黄的日光灯管”底下,老头老太如同“天庭里的神仙”(《怪脚刀》);小区传达室后面破旧的软皮沙发常年坐着“一支沉默的大军”,还有徐爷爷端坐在正中间,“像一个老皇帝,两边簇拥着白头宫女”(《来福是个兽》);喜铺街禁燃了,瘸脚阿兴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玩炮仗,便“挥舞着螺丝刀,像公园里玩打枪似的,急迫眼前密密麻麻的气球”(《空响炮》)……不难看出,这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一种颓败与生气相杂糅的美,王占黑特别善于捕捉老社区旧时光中的明媚之色,尽管她不否认这里的破败、脏乱、毫无秩序,然而这并不是妨碍“风景”的生成,因为颓败陈旧的外衣之下,作者窥视到了一种蓬勃的精气神。

二、庸凡生命的叩问

王占黑的小说有一种特有的“套路”,她总是以某一个人(有的时候是动物)为主人公,题目几乎清一色的“XX的故事”,然后借这个主人公串联起周边的人和事。作者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大”计划,她说:“大约五六年前,我列了一个街道英雄清单,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老黄、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①王占黑:《小官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可见,王占黑不仅找到了一个空间,她更发现了一群只有在这个空间中才会出现的群体,他们是一些小人物,从事着非常平凡的工作,过着并不宽裕的生活,但他们的日子却不平淡,而是有着丰富的酸甜苦辣,作者写出了他们的笑、泪,也写出了他们的智慧和哲学。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群自食其力的个体经营者,他们有着小市民的市侩和狡诈,但也不乏诚实与厚道,他们是老社区的主角,在各自的地盘上演绎出生动的故事:在小区铁门边摆摊卖水果的老黄,“对待所有的客户都一视同仁”,但你不要以为这是在称赞他,因为老黄“再熟的客人他也绝对不会给你抹零”②王占黑:《水果摊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页。。小区对面批发市场里是开五金店的阿金,他每天把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甩给自己干瘦的老婆,自己的工作却是“坐在自家店门口,到处找人讲话”“讲着讲着,就将开去了”;还有开在门口香樟树下“小花旦”的美发屋,专做阿姨们的生意,还走一条龙的服务,“老太太们要出客,要上台,想甩甩浪头,早一个礼拜就要来巧星美发屋报到”“衣服还没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划,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头颈伸长,腰板挺直,旁边的小姐妹齐齐叫好”③王占黑:《小花旦的故事》,《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在人们惯常的认知里,个体经营给人的印象往往是辛苦、乏味、收入甚少,是一项十足的苦差事,然而在王占黑笔下,汗水和泪水被悄然置换成了段子和笑料,小商贩们仿佛一个个“戏精”附体,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幽默细胞,让人忍俊不禁。仔细想想,这些小商贩们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但是作者却不愿一路哀伤下去。她有意制造一种欢快的氛围,在这些没事偷着乐的“小确幸”中,生活的艰辛与痛苦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抵消。

不过,也不要就此认为王占黑小说全是给人暖意与笑料,当另一些故事缓缓道出,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其中那份的沉重的甚至是浓到化不开的压抑感。如《老马的故事》中的老马,她在不长的时间里接二连三地经历了一系列的灾难:丈夫中风、两个儿子相继得癌,孙子患上尿毒症。最终,老马的子孙都死了,老马自己也被儿媳妇轰出了家门:“那天老马搬来一把小板凳,从自家楼顶跳了下来,一句话也没留下。”①王占黑:《老马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30页。这篇小说让人不禁想起了余华笔下的福贵,然而福贵最终还有一头老牛作伴,而老马却什么也没有了。《阿明的故事》中的阿明曾经是一个“清清爽爽的老太太”,为了儿子一家能过得好一点,她自愿让出自己的房子,搬到楼下局促的车棚过日子,不知哪一天,阿明发现捡垃圾能够挣得一份不错的收入,从此便陷入了疯魔的状态,阿明渐渐地被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厌弃,自己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疯子”。阿明为了儿子出去拾垃圾,又因拾垃圾成瘾终被儿子厌恶和抛弃,她的一生充满了悲剧意味。叔本华说:“人生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形态繁多的痛苦。”②[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43页。不得不承认,王占黑有一部分小说读起来是很沉重的,这类小说一改她在小商贩系列中初现雏形的轻喜剧风格,老马和阿明的故事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苦情戏。不过,对于一群生活在夹缝中的社区平民而言,这些浸着苦涩泪水的失意和悲伤尽管调子低沉,但却是深处社会底层普通百姓生命中的真实状态,回避遮掩便是虚假,唯有真实摹写才是真诚。

其实,通读王占黑的小说,会发现其中最出色的,既不是小商贩们的轻喜剧,也不是老马和阿明们的苦情戏,细论起来,那些聚焦在父辈爷辈,关注他们的生命历程,追问他们的生命价值的探索剧,才是镶嵌在这块社区空间和平民世界中的宝石。

《偷桃换李》是王占黑小说中比较动人的一篇,这个故事在开头有一些悬疑的味道:在两位老人的丧礼上突然发现两具尸体被掉了包,于是引发了殡仪馆中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故事以倒序的形式展开,原来谜底是两位老人怕死后冤家来缠,于是约定好了一同死去,然后躺到对方的墓里,“从此便无牵无挂了”。小说有一丝荒诞的味道,但却又不突兀,淘宝兴和曹复礼在临死前那种对身后事的“过家家”式的琢磨和安排,让人觉得他们对死亡其实并不恐惧,因而才如此从容不迫。的确,每个人都会老去,当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意识到死亡脚步渐渐来临,我们到底应该用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自己和他人,面对过去和当下?对一个年轻作家说,这一思考是超前的,但却是有价值的。正如王占黑自己说:“我有必要将另一种不成景观的景观展示出来,展示出他们临死而不僵的内部状态,那种历史命运的陌路上饱含着无穷的兴致和张力。”③王占黑:《〈麻将的故事〉创作谈》,《大家》2018年第1期。《偷桃换李》的前半段,作者大段地展示了殡仪馆里的庸俗日常:“桌前盘腿坐着一个男孩,正以飞快的速度在白纸上写‘沉痛悼念’,念字那一点还没落定,笔就抽出来,往下一个沉字的点去了,毫无沉重的意思。靠墙立着一块牌子,‘逝者为大,谢绝还价’,八个字横压住一摞‘沉重’和一摞‘叩拜’——那上面的墨迹还没风干。”④王占黑:《偷桃换李》,《空响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25-126页。从这段描写能够看出作者对生和死的认识抵达了一个哲理的高度,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作者就是要借小说告诉我们,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们来说,死并不一定关联着悲痛,它也可以是反悲伤的,是超然的,甚至是戏谑的。

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①[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页。不可否认,老社区的故事是单纯而普通的,但这却并不妨碍其承载和折射一群平庸、凡俗群体真实又多面的生存镜像。王占黑在引导我们深思,一群生活并不富裕、经历并不传奇、理想并不高远还几乎一辈子蜗居蛰伏于破败陈旧的老社区中直到死去的民间爷叔们,他们碌碌无为、悲喜兼具的一辈子是否具有意义、到底有何价值?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市民文学”应该关注与探寻的东西,作者正是希冀通过民间爷叔的生活来传达一种从世俗来又归于灵魂的普世哲学,一种抛去了英雄的标签、矫饰的同情、历史的重荷而展露出对最普通人的平淡又日常的生活与生命价值的追问。

三、带着烙印的写作

应当说,作为一名90后的作家,王占黑的创作与绝大多数和她的同龄作家们有显著的差异,她并不写那些涉及青春、自由、恋爱的青春题材,却唯独对老社区的物事有着由衷的偏爱,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模特”,也是一批和自己年龄际遇判然有别的爷叔辈群体,这或许与她的出身环境与个体经历有关,但无论如何,这已经足以说明她的与众不同。

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当一位作者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创作的“根据地”,并耕耘出了庄稼和果实,我们是否就可以凭此来宣布他的优秀了呢?实际上,在“邮票大小的地方”精耕细作,深入开掘,这种创作方式并非什么文学上创新,甚至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从鲁迅、老舍、沈从文到莫言、苏童、贾平凹,这样的例子可谓不胜枚举。所以,在我看来,王占黑老社区系列小说的意义,更多地还不在于她找到了一条街道或是一个社区,而是作为一名年轻作家,她能够十分自觉地、有意识地将自己“融”到那个空间当中,继而同呼吸共命运地思考、分析这个空间里诸多异己群体的心灵震颤,从而展示出丰富的细节以及深刻的情绪,这是很多刚步入文坛的作家所忽视与欠缺的,因而就具有了更多的意义与启发性。

王占黑说:“我从这个空间走来,带着深重的烙印。”②王占黑:《〈麻将的故事〉创作谈》,《大家》2018年第1期。可以看到,王占黑的小说虽然故事简单、人物经历也不传奇,但却自带着一种冲击心灵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获得,一个关键的因素便是作者自觉地将自己摆了进去:“我”不是一名外来者,“我”本就是社区空间中的一份子,带着老社区深深的烙印。作者写老社区,写民间爷叔的故事,但我们分明能看到故事背后的作者,能感受到作者对这里物事的稔熟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与爱憎。或许正因此,王占黑的小说达到了一种高出同龄作家许多的“拟真”的艺术境界。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任何居高临下置身事外的审视,更没有无病呻吟隔靴搔痒式的同情,它们全部是一种内视角的呈现,并由此获得感动人心的力量。

纵观王占黑的小说,一个非常突出的感受是作者有意识地让“我”频繁地出现在故事中,“我”观察、参与、嵌入到这个社区的各种场合,就像一个引路人、一个出自这个社区的土著向导,带领读者进入到这个空间,用熟悉的记忆敞开对这里的各种人情与掌故的叙述。比如,在《阿金的故事》里,写着写着就出现了“我”,“我”经常到阿金的店里去玩,“让阿金扮演顾客,跑我这里买东西”。“玩腻了,挨近就给我讲故事,还有讲北京路的故事,从秤店开始,走进去每一片店里都有什么,怎么卖,一家一家讲过去。”③王占黑:《阿金的故事》,《街道江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7页。在别人的眼中,阿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是在“我”眼中,阿金却慈祥、平易近人,同时又孤独甚至可怜。由此,“我”揭开了阿金丰富而复杂的性格与故事,阿金的形象因而变得立体与多面。同样,“我”还出现在《老马的故事》里,老马是我上托儿所的时候管屎管尿的阿姨。“大人领着我过去打招呼,我很害怕,总怕她一想起我来就说,啊,你就是那个尿道感染的小朋友啊。”还有《春光的故事》,春光不仅教我怎样躲避野狗,还带我到南门河滨二手集市“见世面”,直到很多年后,二手市场变成了跳蚤市场,我从初中到大学毕业,我和春光依然会去那里。再如在《阿祥的故事》里,“我扮演了一个叫不响的赖账小学生角色”;在《小官的故事》里,我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作者……不难看出,“我”在社区中是有身份的,而这个身份就是阿金、老马、春光们的邻居“老王”的孩子,《狗司令》《香烟的故事》提到的老王一家就是“我”的家。所以说,“我”就出身在这个社区中,因此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现实与过往,尽管在一些故事里,“我”仅仅扮演一些路人甲、路人乙的角色,但这已足够说明我的归属,也因此,经“我”感受到的民间爷叔的生活细节与喜怒哀乐,便是真切无疑的。

再如进入排行榜的《小花旦的故事》①《小花旦的故事》是王占黑第一个中篇创作,进入“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第五名,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18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榜第10名。,这个中篇可以说是王占黑目前为止所有小说中最成熟的,作者的“融入”也抵达了更深的层次:小花旦和我有着十几年的交情,我对小花旦知根知底,尽管年龄相差了几十岁,但是交往中却也毫不避讳,小花旦是我的“闺蜜”,他给我剃游泳头,送我去上海上学,和我一起逗留在上海的嘉兴路……我和小花旦分明有一种亲近感,但这种亲近感不是经由血缘而来,而是因同出一个社区而产生的强烈的牵绊与纠葛。不论是“我”还是小花旦,我们的身上均烙刻着老社区的印记,所以无论走到哪,我们都能够相互指认、并由此获得一种认同感。小说中有一个有趣的情节,小花旦每到一处便随手拍照,并从这些照片中找寻到和他那个社区相似的诸多细节和味道。这些相似之处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内在气质上的、牵连着回忆的,因而也是最熟悉的、也是最深刻的。可以说,正是由这个故事,王占黑真正地把自己和社区牢牢捆绑到了一起,“社区”在她的笔下已经成为一个根一样的存在。所以无论她走到哪里,走得多远,都不会太过孤单与失落,因为到处都是家的痕迹,到处都能找到那个熟悉的归所。

的确,好的小说是需要介入的。不容否认,在21世纪的今天,每年出版小说的数量可谓车载斗量,但就质量而言,真正能够打动读者、可以引发共鸣、称得上“佳作”的作品却屈指可数。归根结底,现实主义不能冷眼旁观,面对一个题材,如果作者仅做隔岸观火式的“精英的俯就”,那即便写得再逼真、再煽情,终究不能够打动人。从这一点来说,王占黑创作的时间尽管不长,数量不多,也不否认其中有幼稚粗糙之作,但这都不妨碍她作品的意义。最重要的一点,即是她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观察、经历、情绪、感悟一股脑地揉碎在了这块自己所熟悉的老社区中,用自己亲历的经验挖掘与领会与自我密切关联的方方面面,并由此内在地呈示出老社区民间爷叔们的生活与生命符码,这是王占黑成功的秘密,也是她的小说最为宝贵的方面。或许,王占黑从来就不是单纯地在写别人的故事,她也把自己(“我”)的故事巧妙地藏在了小官、阿金、阿明、老马、怪脚刀、百步桥们的故事里,写他们就是在写自己。不得不说,这是凭借“烙印”而获得的血脉联系,也正因如此,这些看似“异己”的故事才不轻盈和虚浮,而是牵着生命的、贴着地的、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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