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显祖“贵生”思想对其戏曲创作的影响
2019-11-26张雨欣
张雨欣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曾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①《牡丹亭》也因此被称为是一首“情”的颂歌,有关其“情至”或“尊情”思想的众多研究更是成果丰硕。但是,相较于汤显祖《牡丹亭》中所反映的“情至”思想研究的盛况,其另一重要思想“贵生”的各项研究成果数量与影响力均远不及“情至”思想。然而从题词中可以发现,杜丽娘的“情”实则应当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无情而死,后一阶段则是秉情而生,显然贯穿全剧的这份“情”是建立在“生”的基础上才得以发展的。在被贬谪徐闻期间,汤显祖感叹徐闻县“其地人轻生”的社会现象,倡立贵生书院后提出了“天地之性人为贵”的重要思想。再结合《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情而死后历经冥判、魂游后最终回生的经历,其情节转换过程中所内含的思想显然也与“贵生说”有着不容忽视的联系。
一
汤显祖的“贵生”思想是在其生命历程中逐步发展成熟的。他出生于当时泰州学风浓郁的江西临川,师从于王艮的三传弟子罗汝芳。罗汝芳曾经提出“夫仁,天地之生德也,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而无尽曰‘仁’。”汤显祖在罗汝芳思想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将“贵生”思想引申为“仁如果仁,显诸仁,所谓‘复其见天见地之心’,‘生生之谓易’也。”②
汤显祖不仅仅在理论上发展了“贵生”思想,更将其在实践之中加以推广。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因上书遭贬至广东徐闻县,这片谪居之地位置偏远,民智尚未开化,百姓常常表现出“好斗”“轻生”的性格特征。而汤显祖恰与徐闻县的知县交游颇善,两人共同捐俸修建了贵生书院,所谓“贵生说”的提出也正来自于《贵生书院说》。汤显祖在“天地之性人为贵”的基础之上,阐释出“大人之学起于知生,知生则知自贵,又知天下之生皆当贵重也”。由此可见,汤显祖的思想中的“生”并非是一已之“生”,而是推广至这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存在。
万历二十年春,汤显祖在离别徐闻时写下了《徐闻留别贵生书院》:“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这其中所内含的“贵生”思想,对汤显祖未来的人生发展与戏剧创作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牡丹亭》是汤显祖晚年弃官归乡临川创作的一部代表性戏剧作品,更是汤显祖的思想精神与戏剧创作理念的集大成之作。而“贵生说”作为汤显祖的一大重要思想,在其中也得到了充分而深刻的体现,女主角杜丽娘的“生”也由一共经历了三个阶段:轻生阶段,魂游阶段与回生阶段。
二
杜丽娘在因情而死之前,便处于一种较为严苛的家庭生活环境之中。在《训女》中可以看见,杜宝家教十分严格,对于女儿的白日盹睡十分之不满,以至于认为杜丽娘的行为会影响到家族门楣声誉。他要求杜丽娘学习女红和诗书以此来适应礼教规范,这样才能“日后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此处杜丽娘自身的生命价值追求在其父母乃至社会规则眼中仅仅是“招得好女婿”“作门楣”。并且杜丽娘学习女红阅读诗书的意义也并非是为了充实其自身修养,而是为了日后到了夫家能够行为规范,让身为父亲的杜宝光辉。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杜宝最终决定延请一位“黉门腐儒”来为杜丽娘讲学。而《延师》一出中陈最良这位“黉门腐儒”的出现,则进一步凸显了这一阶段周围环境以至于杜丽娘其自身对自我价值的漠视。陈最良的教导实为根据传统礼教的标准规范来改造杜丽娘的言行举止,使其成为符合当时封建社会秩序的一位名门闺秀。但这无疑忽视了杜丽娘自身的鲜活生命与个性追求。尤其是面对大好春光时,陈最良漠视而又冷淡的态度与杜丽娘感慨赞美春光的情感形成了鲜明对比。倘若对“生”尚且不自知,那又何谈“自贵”呢?倘若不能够“自贵”,那么更不可能认为天下之生皆当贵重了。
然而《惊梦》一出却是杜丽娘“知生”的重要转折点。尽管杜丽娘受到了家庭教养的规训,成为了一位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但少女的思想仍然是无法被封建礼教所完全束缚的。她惊叹于花园中的秀丽春色,以至于不由地说出“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感慨之语。此处也是杜丽娘第一次意识到深闺中人包括她自己在游园之前,从未体察周围的盎然生命之景,以至于将这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了那断井颓垣!这是一种何等的过失与遗憾?在内心的震撼之下,杜丽娘突然意识到自己漠视了生命中的如此多的宝贵事物:自己也是一位少女,追求爱情难道不是自己生命中理所应当的诉求?
但是这样的一种触动与启蒙,此刻带给杜丽娘的并非是明悟后的喜悦,相反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苦闷。内心朦胧的情感体悟与礼教强大的压制束缚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而此时尚且处于起步阶段的“知生”意识还不足以让杜丽娘完全摆脱社会礼教的传统思想。这是炙热的“知生”体验与冰冷的社会礼教的互相抗衡的过程,而这份抗衡则在《闹殇》一出中杜丽娘“因情而死”的核心情节中达到了一个顶峰——中秋佳节的月圆之夜,佳人香消玉殒。
三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传统文化常常将死亡看成生命的再一次重生,认为这是一种不断轮回的过程。死亡成为了回归的起点与能量的来源,而并非是阴冷消极的代表。③在杜丽娘去世的中秋之夜,她也曾问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这样一句问语也同样暗示着杜丽娘日后的回生情节。同时,此处为了化解杜丽娘内心这两种矛盾,杜丽娘的死亡不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成为了一种剧情发展的必然要求。汤显祖只有通过设计杜丽娘死后魂游阶段的一系列情节发展,才能够让杜丽娘真正“知生”,进而“尊生自贵”。
杜丽娘死后魂游的这一环节,即是《牡丹亭》中“贵生”思想逐渐确立的重要阶段。《冥判》中的胡判官不认可杜丽娘因情而亡的死因,所以想要将杜丽娘贬入燕莺之群。然而正是在这紧要关头,杜丽娘以一介游魂弱女子之身为“生”力争,并没有放手任由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进而免除了失却人身的转世命运。这里的杜丽娘所渴求的并非虚妄的来世,亦或者是世俗的礼教规范。相反,她开始直面自身的生命价值与诉求,渴望着现世鲜活生动的幸福生活。汤显祖也在此处设计花神出现为杜丽娘辩驳,最终保其顺利魂游。
杜丽娘以魂游之态与柳梦梅相遇,共享枕席之欢,并以情感动柳生,由此得偿前梦之愿。作为游魂的杜丽娘,与梦中的杜丽娘一样,她大胆宣泄自身情感而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姐了。此时的杜丽娘深知生命之可贵,进而尊重于自身的情感欲望,前夕内心的矛盾此时已然不复存在。死亡所要解决的矛盾问题顺利完成,汤显祖便顺理成章地安排了杜丽娘在《回生》一出中在柳梦梅的帮助之下起死回生,于是先前杜丽娘的死亡也正式成为了此刻重生的力量源泉与动力所在。
四
洪昇曾言:“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逾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惊魂而通变之。”这样的一种看法在历史上曾颇受拥簇,人们大多认为这十几出戏文为《牡丹亭》之精华。然而,细究洪昇将《牡丹亭》划分为“自生而之死”与“自死而之生”两段的行为,则会发现他显然将杜丽娘“自死而之生”后“新生”阶段的众多章节删去了。
的确,相较于《牡丹亭》杜丽娘回生之前的众多关目,其回生后的章节常常被人忽略,今天舞台上的众多改编本甚至会削减此处。似乎全剧精魄已经在杜丽娘魂游结束之际达到了高潮,回生之后的情节不过是个别余响罢了。但其实不然,尤其从“贵生”思想的角度而言,杜丽娘回生后的的章节同样进一步丰富完善了《牡丹亭》中的贵生思想,甚至于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倘若缺失了这一部分的章节,《牡丹亭》中所体现的“贵生说”将会成为一种单纯重视自身之“生”,而无视一切社会环境背景的偏执思想。
《婚走》一出中柳生向杜丽娘求亲,而此时的杜丽娘则强调:“扬州问过了老相公、老夫人,请个媒人方好”,给出的原因则是“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杜丽娘的思想的转变显然与其“生”的状态有着密切联系。“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更是体现了汤显祖“贵生”思想立体性的一段重要话语。魂游阶段生而为鬼,自是可以大胆倾诉心中情感,而完全不受封建社会规范制约。但是,一旦重生回人,那么就不得不再度重视起“实礼”的存在。
汤显祖在提倡“贵生”思想,鼓励人们大胆追求生命价值的同时,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否定封建社会背景的。即便是“贵生”思想也需要在一定的社会秩序规范之下,才能够拥有更高的思想价值。所以《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冥梦里面大可追求“虚情”,但是一旦回归现实生活则需要与柳梦梅遵守“实礼”。由此可见,汤显祖“贵生”思想中的“生”并非仅仅是人的生理本能,抑或者是人的生命本源与自然天性,这份“生”中依然包涵着一份较为合理的道德规范。
五汤显祖在《贵生书院说》有这样一句话:“天地之性人为贵。人反自贱者,何也?孟子恐人止以形色自视其身……如此则思生生者谁。仁孝之人,事天如亲,事亲如天。”汤显祖认为人之所以有时会轻视自身之“生”的原因是人们“止以形色自视其身”,殊不知此处的“生”并非是人的一己之生,而应当包括着天下之生。而若需人人懂得贵“天下之生”,那么必然存在一定的社会秩序来维护个人情欲与自然天性,所以汤显祖又引出了“仁孝”作为这种社会秩序的补充手段,通过主张仁孝礼仪来号召人们在重视自身之“生”的同时尊重一定的社会秩序,进而保证一个大环境之下“贵生”思想的实现。
在《圆驾》中重生后的杜丽娘终于与父亲杜宝相遇,但是杜宝却并不承认杜丽娘是自己的女儿,以至于柳梦梅的身份也无法被认可。而杜丽娘重生后遇到的这一困境最终被交给了皇帝来进行决断,并且在皇权的绝对权威之下矛盾得到消解,此时的杜丽娘方才自豪地唱出了一句“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而此处其实出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本该是冲破一定封建礼教束缚的“贵生”思想,为什么却恰恰是在封建礼教的最大代表“皇权”的帮助下才得以实现的呢?
或许《贵生书院说》中汤显祖的一段话语可以暂且作为一个答案。“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宝此位?有位者能为天地大生广生。”显然在汤显祖看来“生”发展到最后便是“天地之大德”,而实现这份“大德”所需要的仁孝礼仪的需要通过皇权者来为“天地大生广生”。所以杜丽娘与柳梦梅这对在魂梦里为“生”逾矩的有情人,最终也需要在皇权的帮助之下重新回归一定的礼教之中,从而使得杜宝的家庭再度圆满。
必须承认的是,“贵生”思想中的这种略带矛盾的现象与汤显祖自身的时代性是有着一定关系的。汤显祖生于封建传统社会,其必然会如剧中杜丽娘一般受到时代的影响。即使其能够发现时代的部分局限性所在,但他所能够做的往往也是在一定范围之内指出其不合理之处,而不是完全打破其存在,这也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
杜丽娘“生生死死”的三个发展阶段,正对应着汤显祖“贵生说”从“知生”的内心启蒙,到“自贵”的大胆追求,直至“贵天下之生”中的道德底线。而通过对《牡丹亭》杜丽娘还魂回生际遇的探究,我们也能够更加深刻地体悟到“贵生”思想在汤显祖戏曲创作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注 释
①[明]汤显祖著,《牡丹亭·题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4月北京第1版,第1页。
②《汤显祖全集·卷37·明复说》,1226页。
③李虹.死于重生.汉代墓葬信仰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08.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