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的延异
——新历史主义视角下《强者/弱者》文本与历史互文性关系解读
2019-11-26李若焓吕春媚
李若焓 吕春媚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
1. 引言
苏珊-洛里·帕克斯身为当代非裔戏剧界的领军人物,其作品寓意深刻的主题和富有实验性和创新性的艺术风格使其在主流文学圈内备受关注。《强者/弱者》(Topdog/Underdog)于2001年首演即轰动美国剧坛,被誉为纽约上演过的最出色的戏剧。2002年,帕克斯也凭借该作品获得万众瞩目的普利策戏剧奖,从而成为美国戏剧史上首位获此殊荣的黑人女戏剧家。《强者/弱者》创作于1999年,取材于1865年福特剧院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被布斯暗杀的历史事实,聚焦黑人的家庭生活等主题。这部仅有两个演员的六幕剧看似简洁,却极为深刻。剧中哥哥和弟弟的关系发展构成了戏剧叙事的外层结构,而美国历史上林肯和布斯的潜在联系则构成了叙事的内层结构。
《强者/弱者》揭示了历史、种族、黑人生活现状等诸多问题,被看成是一部“解构政治”的戏剧,帕克斯本人也曾指出剧中人物具有“深刻的历史象征和寓意”。“重复与修正”是帕克斯戏剧创作和艺术表现的重要手段,她巧妙地借助爵士美学中这一必要的概念来构建独特的戏剧模式,在达到反传统的艺术效果的同时引导观众探寻历史存在的多种可能。由此可见,该剧的历史主题最具研究意义。国内到目前为止对该剧的研究并不是很多,仅发表的几篇论文集中于探讨该剧的后现代艺术手法上,对该剧体现的历史和文本间互动关系并没有深刻的解读。“新历史主义是美国学术文本发展中的一个趋势,同时(与旧的历史主义相反)也表达了历史的‘文本’性特质,是一种远比纯粹形式化批评或语言批评的更宽泛的批评方法的一部分。Stephen Greenblatt领导的新历史主义者建立了文本文学与非文学文本之间新的连接,打破了为人们熟知的文本和以其历史背景作为构建基础的批评形式之间的区别” (Abrams,1999:171)。戏剧着眼于当下发生的事情,同时回溯历史,因此,对于作品内涵的探讨更具价值。
“互文性”这一文学概念最早由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提出,她最初将其解读为一种用以“谈论暗指或影响的流行的方式”,“互文性的提出代替了‘主体间性’这一概念,人们意识到文本的意义并非由作者直接传递给读者,而是由其他文本传递给作者和读者的‘代码’所斡旋或过滤之后才得以产生”(Kristiva,1980:66)。“互文性”作为一种文学手段,创造出“文本间的相互关系”,进而在作品中产生与之相关的理解。有关文本的知识会根据读者的先验知识和理解来影响读者,并增加文本的深度。本文将以新历史主义批评中文本与历史互文性关系为视角,深刻剖析剧中情节和舞台设计上展现出的历史与戏剧文本的互动,为解读帕克斯戏剧历史主题提供全新切入点,进而达到戏剧和理论相互阐发的目的。
2. 人物身份的能指
新历史主义框架下的互文性理论犹如一种魔法,把历史变成了文本,把史实变成了史书,把历史内容变成了文本的叙事,“把历史的客观存在变成了历史故事,成了对历史存在的主观叙述,变成了从政治和意识形态视域通过对文字记载的历史文本的解读和阐释,再对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人物和过程进行消解、改写和重塑”(陆贵山,2005:10-16)。帕克斯在创作主人公形象的时候刻意地完成了文史互通,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重塑。
2.1 疯癫的布斯
剧中弟弟布斯率先出场,使观众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他嘴里嘟囔着纸牌骗术的口令,不时地用脏话抱怨游戏的进程。整个剧中他都表现得无比沉迷手中的纸牌游戏,以至于后来干脆改名为 3-Card。布斯整日游手好闲,疯疯癫癫,和女人纠缠不清,自带一种暴力倾向和疏离感。剧中反复表现他极其厌恶哥哥身上那副“林肯”的装扮:
布斯:我想我会把遗产花在上面但是——把那该死的外套脱掉,你站在那里像鬼一样吓到我了,还有那可恶的白脸,卸掉它!你应该把他们全脱了,然后留在工作的地方。
林肯:我要是不把他们带回家就会被别人偷走。
布斯:至少在那儿脱掉(门口)。
林肯:好吧。
(林肯脱下礼服,涂上雪花膏,卸掉了白脸。) (Parks,2002:11)
后面的几场戏也多次出现了布斯威胁哥哥马上脱掉林肯的装扮,叫嚣哥哥要是“再以林肯的装扮出现在他面前就开枪打死他”(Parks,2002:9)。帕克斯借弟弟布斯的口吻表现历史上南方奴隶主经济的支持者对总统林肯的愤恨,巧妙地将历史的宿怨以兄弟二人矛盾的形式展现,实现了历史和文本之间完美的呼应和互动。帕克斯在设计布斯出场的瞬间就令其带有历史上布斯身上的全部过往,即历史性。观众眼前的人物既是舞台的,是丰满的,同时也是历史的,让台下的人们在欣赏戏剧的同时也在回溯历史。
美国历史上的约翰·威尔克斯·布斯(John Wilkes Booth)出生美国戏剧界名门之后,其父母和兄长都是赫赫有名的演员,他长相帅气,极具表演天赋。和剧中弟弟布斯穷困潦倒不同,他曾辉煌一时,名利双收。然而感情经历和剧中的布斯一样,同女人纠缠不清,“作为当时许多美国女演员追求的对象,曾经有一个女演员深深地爱上了他,但当她知道威尔克斯并无意娶她时,就用刀划破了威尔克斯的脸”(Booth,1996:24-25)。在政见上他是南方联盟的坚定支持者,“一提到林肯的名字就会失控”(Kauffma,2004:81),以至于后来走上极端道路,在内战期间多次纠结同伙密谋绑架林肯,但均未遂。
2.2 “白脸”的林肯
剧中的林肯趁布斯不注意悄悄走入观众的视线,给人出其不意之感。他“是个30多岁的黑人,穿着奇怪的礼服外套,带着高高的帽子和假胡子,看起来很像亚布拉罕·林肯”(Parks,2002:8)。哥哥一出场,观众从他的外表判断出这个中年黑人的命运和历史上的林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观众在观看剧作的同时就会不断回想历史存在,在历史事件和眼前的戏剧间来回穿行,深陷其中,又不断抽离,思考林肯腊戏剧时代,他们有阿波罗、美狄亚和俄狄浦斯——那些远比生活中的人物高大的形象——他们把这些人物写入剧中。莎士比亚在他的年代把那些国王和往后写入剧中,而林肯对我而言,具有同样的价值”(Shenk,2002:15-16)。
对帕克斯来说,林肯是与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同样神秘的存在。他既有平凡人的脆弱无力,又有成为伟人的卓越品格。帕克斯在剧中并没有直接对林肯做出评价,而是选择把林肯设计出现在其他人的生活里,将林肯对他人结局影响的效果做出呈现(Chaudhuri,2002:12-16),正如帕克斯评价自己这出戏:“这出戏讲给那些世界认为你会成为什么样,而你如何挣扎其中的人”(Reich,2012:24-34)。帕克斯用自己的方式拉近了英雄人物与平凡人物的距离,以人物为起点展现宏大历史的另一面。让观众对历史人物的多面性产生直观印象,提出自己对林肯的独特看法。
剧中多次强调了林肯为了工作涂上白脸,工作完成回家之后又卸掉的场景,帕克斯借此塑造了一个复杂的心理形象。他和弟弟两个社会底层的黑人并没有享受到废奴制所带来的平等人权的光辉,而是依仗着林肯的白脸勉强度日。无论是在历史上和剧中都形成了极为讽刺的矛盾:
弟弟十分痛恨哥哥的林肯装扮,让他和自己一起骗钱:
布斯:穿着像可恶的白人,那个死去的总统,让人们射你,这对我来说就是骗钱。
林肯:人们知道这是真实的交易。当人们知道的话就不会认为是骗钱。
布斯:我们玩纸牌的话人们会知道那是货真价实的交易。有些时候我们赢,有些时候他们赢。他们快他们赢,我们快我们赢。
林肯:我并不会重操旧业的。我不会的。
布斯:那你就去演诚实的林肯吧。你没有重操旧业,但你将一切归零。一切又回到了奴隶制的阶段。
林肯:别逼我。(Parks,2002:22)
哥哥扮演总统林肯的工作成就并没有得到承认,在即将失业的时候得知,他之所以得到那份工作是因为比上一白人的薪水低。他遭到歧视的同时又承认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产生了心理分裂:
林肯:我告诉自己那是我确实将会做的事:把他们脱掉然后把他们挂在那儿,不再回去。但直到那一刻,我还将以此为生。这并没让我改变。西装外套,甚至连我即将扮演的那个蠢货都没穿过的外套,但却让人群里那些蠢货有机会玩得很好。假胡子。高帽子。这没让我成为林肯。我在这之前本身就是林肯。(Parks,2002:30)
“互文性在语篇中可以使用各种功能,包括典故、引语和参考”(Hebel,1989:27)。帕克斯为观众呈现了一个纠结而脆弱的“当代林肯”的形象,其存在的意义就如历史中的“典故”一般。她相信林肯“以头上的弹孔为起点将历史展开”,今天的“林肯们和布斯们”给予人们更多的是警醒和启迪,“人们穿过林肯头上的洞,才来到当下,帕克斯让剧中人物去探求他们是谁,什么样的经历塑造了他们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和过去紧紧相连”(Shenk,2002:15-16)。此时的林肯走下神坛,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所有过去一切选择和经历集合的产物。同时,帕克斯让历史上水火不容的林肯和布斯在其创造的舞台空间里直接相遇,走入彼此的生活,在彼此冲突中展现历史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3. 道具的延异
“新历史主义文学在叙事时将目光从传统历史转向新的历史叙述,从宏大叙事转向对历史的局部与细部的描摹,完成了从宏观向微观的叙事转变”(李阳春 伍施乐,2007:20-28)。由于新历史主义遵循的是“以一种文化系统中的共时性文本去替代那种自主的文学历史中的历时性文本”的原则,因而新历史主义者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原来意义上的文学文本,而是变得更为开阔,这最直接的就体现在对边缘性话语的极为重视。其中包括对历史记载中的零散插曲、轶闻轶事、偶然事件等许多方面的产生出的特别的关注。道具作为戏剧文本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设定,作为无声的演出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观众不要只着眼于当下的情节。任何一个舞台上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呈现都会让观众自觉联系到与似曾相识的历史存在,进而思考作者将道具置于此时此地的目的。
3.1 破旧的躺椅和照片
《强者/弱者》是一出典型的后现代戏剧,从头至尾只设定了兄弟二人残破不堪的家这一个场景,然而每一个舞台的细节都是隐喻历史的重要叙事工具。仔细梳理剧中有关林肯出场的舞台叙述,他和自己的斜椅(Reclining Chair)一直密不可分:
一张床,一张斜椅,一张小木椅,一些其他的东西但不是很多。(Parks,2002:7)同一个周五的晚些时候。斜椅放至最大水平位置,林肯在上面睡着了。(Parks,2002:38)
这些设定无疑也在暗示几乎一无所有的林肯的最终归宿。历史上的林肯总统生命的最后时间也是在一张类似的躺椅上度过的。公元1865年4月14日晚,林肯和夫人在华盛顿福特剧院的包厢里观看《我们的美国表兄弟》的时候,遭遇极端分子布斯的暗杀。在危险来临之前,林肯和剧中的状态一样,在躺椅中享受着山崩地裂前的最后平静,在一声枪响后应声倒地。
第六场中布斯为哥哥林肯拍照的场景也令观众不禁心生恐惧:
布斯翻遍了公寓找到了照相机。林肯飞快地换好装扮,包括脸上的白色涂抹,更像两团战时白色伪装油漆。
林肯:他们不是因为我干得不好才把我裁掉,而是因为他们想要缩减开支。被解雇这件事并没影响到我,我还是那个“诚实的林肯”。
布斯:你看起来不错,真的不错。把帽子带好,对着光。笑一笑。
林肯:林肯也不是从来不笑。
布斯:他当然会笑。
林肯:不,他不会笑,你看他的照片。所有的照片里他都显得很严肃。
布斯:你得到了新工作,你这一天过得不错,是吗?
林肯:是的。
布斯:那么笑一笑。
林肯:我拍照显得很蠢……(布斯拍了照片。)
布斯:放在相册里看着不错。
林肯:我们一起拍一张,你和我。
布斯:不了,谢谢。胶卷留着婚礼的时候用。(Parks, 2002, 92)
根据历史记载,在遇刺之前12天,林肯曾在华盛顿一家专门为总统拍照的照相馆正襟危坐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林肯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拍照过后,林肯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帕克斯在剧中经过一系列的设计,指引着哥哥林肯走向历史中的结局,文本在这里和历史形成了惊人的互动。
3.2 纸牌赌博游戏
对于弟弟布斯来说,纸牌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他逃离现实的方式。他多次要求和哥哥林肯用纸牌进行博弈,企图在赌博游戏中找到生命的意义。然而布斯自始至终无法赢得这场赌局,难逃穷困潦倒的命运。
布斯:现在仔细看我,仔细看我:谁看见红牌谁看见红牌?我看见了红牌。拿到红牌就赢了。抽到红牌你就抽到了赢家。抽到黑牌你就抽到了输家。那些是输家,是的,那些是黑牌,那些是另一些输家,那些是红牌,是赢家。(Parks,2002:18)
剧中的布斯整天浑浑噩噩,依靠着哥哥挣得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他对生活的理解简单粗暴,非红即黑,没有其他的意义,因而沉迷于抽取红黑花色的简单赌局,将人生的输赢也押注在红牌黑牌的选择上。他认为人生的输赢结局在抽取的瞬间就已经注定,不再有反转的可能。这看似荒诞不经,却也传递出帕克斯解读历史人物的方式:历史人物的结局是在何时注定的,是否会有改变的可能,或许那些假想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错的。
哥哥林肯之前擅长纸牌骗术,在最后一幕里重操旧业,却和布斯演绎着截然相反的玩法。“谁抽到黑牌谁就是赢家......”(Parks,2002:78)。剧中的林肯和布斯针对输赢有着完全相反的界定标准。林肯的胜利在布斯眼中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而反之亦然。兄弟二人的矛盾从开始的时候就存在,整个过程无论布斯如何鼓动,哥哥林肯都不同意二人一起合伙骗钱,布斯气急败坏地怒吼“你挡了我的路!”(Parks,2002:19),长久的分歧在最后的纸牌赌局中爆发。兄弟二人的背道而驰也隐喻了美国内战历史上南北方阵营由来已久的矛盾:北方资本主义工业的崛起促使林肯在1862年颁发《解放黑人奴隶宣言》,这在北方资本主义工业阵营看来是资产阶级的巨大胜利,而对于南方奴隶主阶级来说,是悲剧的序章。
新历史主义者把历史和文学两者同时看成是“文本性的”,由特定文本构成。在他们看来,历史和文学同属一个符号系统,历史的虚构成分和叙事方式同文学所使用的方法十分类似。“因此两者之间不是谁决定谁,谁反映谁的关系,而是相互证明、相互印证的‘互文性’关系”(胡作友,2009:89-94)。互文性理论将文学的“延异”功能发挥到极致,一切文本都是其他历史文本的互动或意指,文本的意义无限延伸,最终达到消解历史的目的。
4. 结局的所指
说:“新历史主义涉及对同一历史时期的文学和非文学文本的平行阅读或并置。两者都同等重要,并允许作为信息来源和相互询问”(Abrams,1999:22-23)。在新历史主义视角下,一切所谓的历史不再是单独的文本(context),而和其所互动的文学文本是合二为一的(co-text)。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和文本构成生活世界的一个隐喻。文本是历史的文本。也是历时与共时统一的文本。帕克斯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中延伸出无限的历史画面,给观众以无限的理解和想象的可能性。历史上林肯和布斯的结局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多数人眼中的可能性,只是一种接近历史真相的阐释。
4.1 死亡的预演
最后一幕里,兄弟二人开展了一场赌局争夺母亲留下的500美元遗产。“帕克斯是亚布拉罕·林肯的崇拜者并且相信他为奴隶后代留下了遗产。《强者/弱者》就是这个遗产本身”(Shenk,2002:12-14)。《强者/弱者》这个作品本身就是历史遗产的当代呈现。剧中的遗产是兄弟二人争斗的终极目标,二人为了它最终反目,以致布斯最后疯狂,开枪打死了哥哥林肯。历史中的杀手布斯也是因为奴隶制这一遗产而对林肯恨之入骨,他认为以林肯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当政派阻碍了南方集团的利益,是林肯毁掉了南方的生存道路,在双方矛盾不可调节的时候,必然诉诸暴力。
“林肯之死”作为一桩无头公案至今高悬在历史的某个节点上,不断被重述和描摹。在福特剧院的刺杀之前,南方间谍集团就多次密谋绑架和暗杀林肯,“但因为走漏风声或是计划中断,多次行凶未遂”(Kimmel,1969:68)。剧中对这一历史事件也有多次暗示。哥哥林肯因为在游乐场扮演林肯被刺杀的表现平庸,一度陷入面临失业的境地。在布斯的指导下,林肯反复演练自己的死亡:
他把自己的装扮从袋子里拿出来。把他们穿上,慢慢的,像演员在准备一个很棒的角色:外套,裤子,胡子,高帽,领带。
他光着脚。高帽下面有松紧带,可以正好固定在下巴的位置。 他拿起白色粉饼化妆,但决定不化。
……他坐下。他假装被射,猛地将自己扔到地上,动了几下。
他又起来,想着试一次的新动作,但却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着喝了起来。(Parks,2002:60)
林肯总统在被杀之前就有多次被预谋绑架的经历,这与剧中林肯多次预言自己死亡的情节形成互文关系。面对这一切,历史中的总统表现得不以为意:“如果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中,那我每天都被杀死” (Kauffman,2004:43-44)。他用两个大纸袋把恐怖分子寄来的恐吓信都装在里面,并在纸袋外面写了“暗杀”两个大字。虽然他表现得满不在乎,但早已有心理准备。这种自负心理给那些多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歹徒喘息的机会。在他被刺杀的当天,林肯曾有不祥之感,甚至在去剧院的路上停下来两次,最终还是没有取消看戏的行程。
4.2 谋杀这出“戏”
历史以这样的笔墨书写林肯的结局:由于功勋卓著、深受爱戴,林肯于1864年11月8日再次当选美国总统,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全面推行战后政策以实现建设伟大国家的政治构想,1865年4月14日,就在南方军队投降的第五天,他携夫人在华盛顿福特剧院的包厢里看戏,遭遇布斯的暗杀。布斯以演员身份混进了林肯总统的包厢,对准林肯的左耳和背脊开了8枪,林肯被击中6枪,其中5 枪击中要害部位,林肯总统于4月15日逝世,享年56岁,他的遗体在14个城市供群众瞻仰了两个多星期,最后安葬于普林斯菲尔德(孙刚,2013:31-36)。
历史上的布斯恰巧也是位演员,他将总统射杀在1865年那晚福特剧院里的观众眼前。而《强者/弱者》剧中的布斯将哥哥林肯射死在 2001年该剧纽约首演的舞台上。帕克斯在设计了一系列矛盾之后,最终将林肯和布斯推入历史的深渊。2002年普利策奖评委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作为一出有关兄弟情和家庭身份的黑色喜剧寓言,《强者/弱者》讲述有关林肯和布斯的故事,两兄弟的名字来源于一个笑话,预示了这场手足相争和怨恨。两兄弟被过去困扰,他们不得不面对破碎的未来这一事实。(Reich,2012:24-34)
这看似是兄弟二人无法避免的悲剧结尾,却也映射了美利坚合众国历史上无法磨灭的沉重一笔。无论是1865年还是2001年后的今天,每当刺杀上演的时候,观众都会在枪声里久久震颤,历史就在眼前上演,逐渐唤起也在修改着这个国家走向统一的记忆。这也是林肯遇刺至今依然成谜的原因所在:在场的二百余名目击者在警察局接受询问的时候没有任何两个人提供有关案发现场相同的口供(Shenk,2002:12-14)。在真实经过无法还原的情况下,帕克斯用舞台呈现了一种结局的缘起作为历史的补充。“历史文献记录、政令、法规、报章、庆典仪礼、宗教巫术、民俗活动等非文学文本与文学文本之间形成相互指涉的‘互补性描述’。历史和文本进入到一种互文性的运动之中”(黄念然,1999)。在缺少监控录像的当时,所谓的“在场”只依赖口口相传。观众并没有准确还原出刺杀的经过,向警察描述的其实是他们虚构出的真实的经过。留给后人的资料记载的也都是他们各自心中所认为的案发事件的前因后果,作为历史的补充性叙述得以流传。历史就这样粗犷地被记录和修正,谋杀和死亡在每个人心中演绎着不同版本真实。“历史就不是一种,而是有多少理论的阐释就有多少种。人们只选择自己认同的被阐释过的历史。这种选择往往不是认识论的,而是审美的或道德的”(Barry,1995:172-173)。帕克斯借剧中林肯的口吻表现了该剧的主题:“人们认为他们射林肯十分有趣。这是历史的。人们愿意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解读历史。人们愿意用他们折叠历史的方式再揭开历史。干净的就像书一样。没有破败、血腥和叫喊。你在试图让我丢掉工作”(Parks,2002:52)。历史往往倾向于由此及彼不顾旁枝末节的“完美”叙述,人们习惯一种毫无破绽的展开方式,习惯一蹴而就的胜利或者失败。帕克斯将剧中哥哥林肯遇害的矛盾编排得复杂而惊心动魄,试图让观众开始解构历史的思考。对林肯的问题可以断定的是,1865年的观众和 21世纪的观众一样,对眼前发生的死亡有着自己的看法。
5. 结语
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互文性研究将重点从文本间的互通转向了文本和历史间的互动和隐喻,实现了戏剧解读和文学理论的相互阐发。帕克斯对现有的戏剧模式发起挑战,真正意义上呈现出了“反传统”的戏剧效果,从而构建起别具一格的戏剧模式和话语表达方式。也将历史的虚构性、主观性、多样性呈现在观众面前。
本文以互文性理论为视角,从剧中林肯和布斯的身份、道具陈设、人物结局三个角度出发,探讨了戏剧表达和历史阐释的相向和相悖,解读出戏剧本身具备的强大张力。《强者/弱者》借助重大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以怀疑否定的眼光对现存的历史过程和历史结论加以质疑,在戏剧语境中以文学和文本重构为历史客体,最终实现了从文本历史化到历史文本化的推演过程,提出了后现代艺术解构历史文本的可能性,同时呼吁观众回归历史,重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