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这个世界是无信的
——评王手的《手工》
2019-11-26曹霞
曹 霞
王手的《手工》句句离不开“谍战剧”,仿佛他要对这一类型的剧种作一阐释和说明,这倒也符合当下流行的某种“时尚”。但细读下去,并不如此,你看它字里行间分明涌荡着时代感极强的现实生活气息。男主人公的成长、工作、婚恋的变化始终与他对“谍战剧”的评价相伴随。两者之间的并行、交织、互嵌共同构成了一个颇有意味又不无深意的揭橥。
这是一个机敏的复义迭出的视角。说它机敏,是因为这起承转合处处契合着“大众文化”的潮流,召唤着读者的好奇心与阅读欲望。在男主人公看来,外国的“谍战剧”固然美女猛男煞是好看,但不是国产“谍战剧”的路数,因为“我们”不允许“暴力美学”。“我们主张攻心,擅长手段,尤其喜好在手工上做文章。”比如说剪贴情报、字意释义、左右手写字等等,由此接榫到了男主人公充满冒险精神并屡有斩获的“手工”人生。通过这个共同点,王手在“谍战剧”与“我(我们)”的生活之间建立起了一个隐秘而特别的“通道”。这个“通道”连接得巧妙、精准又稳当,显示出作者在构思上下了功夫,一些思考的积淀经由叙事的“引爆点”而尽数呈现。
“谍战剧”里的“手工”与男主人公的“手工”看似不同,但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为了某个明确的目的用尽心机,使尽手腕,无所不用其极,而它们“成功”的根本都是“造假”。男主人公从小在“手工”上就显示出了天赋。上了小学,他的“手工”突飞猛进,开始做电影票,将长相相似的电影票经过剪裁、涂抹、描画、拼接,再往心不在焉的检票员手上一塞,就是一项“手工”的完美旅程。他通过这种方法把那个时代的电影都看了个遍。上了初中,他通过摹仿父母签字而顺风顺水,字迹之真让父母深信那就是他们亲笔签的。到了1976年上班时,他又通过在悼念伟大领袖的袖章上做足“手工”而转为正式工人。到了谈恋爱的时候,他把“手工”用到了情书上,煞费苦心算计寄信和收信的时间,来不及时就给信盖上自制邮戳假扮邮差亲自送信,终于俘获芳心。与此同时,他得到了厂领导的重用,通过伪造会议记录、领导签字以及相关文件,把“新材料”做旧,再补进档案,最后帮助工厂成功地申请到了国家二级企业。事业爱情双丰收。
王手用“流水帐”的形式记录了男主人公通过“手工”获得的种种人生“战利品”。毫无疑问,他人生每一阶段的“成功”都有赖于“手工”。如果考虑到“手工”的“造假”本质的话,我们未免会想,这位成功人士的人生仿佛一座建立在沙上的七宝楼台,远看辉煌,近处松塌。终于有一天,因为一个小小的机缘巧合,这松塌就成了坍塌。男主人公有了婚外女友,在送女友去体检的路上,被妻子的闺蜜撞见。到医院时,车没停好,妻子转来了交通罚款的通知。即将露馅之时,他再次发挥“手工”的奇效,制作了一份体检表向妻子“坦白”自己有恙,平安度过婚姻“危机”。他从此会改么?王手并没有告诉我们,但从作者的角度来看,一个从小就擅长于、醉心于并将所有人生价值和希望都交付给“手工”的人来说,要他戒掉这个“瘾”并无多少可行性。
王手不断叠加着男主人公的“成功”,他越是“假”得厉害,就越是“成功”,反之亦然。这真是绝妙的反讽,有的世界因“假”而大行其道,有的世界因“真”而难以为继。在对男主人公的“手工”人生明确表达否定时,王手也在戏谑嬉笑间深深植入了一句严肃之语,隐现着自己的价值判断。这句话夹杂在似真非假、是假如真的语流中,稍不留神便会被裹挟而去。男主人公和妻子的婚后矛盾很容易化解,因为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厚厚的一捆信,“我们都写了这么多信了,应该给信一个面子,好好过日子。”在这里,“信”的多重涵义得到了充分展示:“信”是书信,也是诚信;“信”是界限,也是持守;信是过去的结盟,也是未来的相守。
“给信一个面子”——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伤感又笃定的王手。他和所有人一样,当然知道这个世界“手工”横行,“假”字当头,多少人用“信”兑换了现世利益,活得风生水起,行得路路畅通。但他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不信这个世界是无信的,他要在真假难辨中找出一份“信”和“真”来。对于“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茫茫红尘,他自有一份斩钉截铁的判断,他用这判断顽强而执著地抵抗着这个世界的虚无主义。这份堂吉诃德的天真,在我看来,是人间值得、人生值得的最好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