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术生命美学历程及其新时代使命研究
2019-11-26陈保学王美杰胡昌领
陈保学,王美杰,胡昌领
(1.怀化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8;2.安徽工程大学 体育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是习近平同志站在人民需要的维度提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新目标。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习近平同志站在人类命运立场提出的全球治理新方略。无论“新目标”“新方略”,都围绕着“人民”或“人类”,其出发点都是“人”本身。进入新时代,“人”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为此潘知常先生感慨到“一贯强调人的自由与尊严、强调唯有自由与爱与美不可辜负的生命美学必将大有作为”[1]而对于“人”的本源性思考与追问,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同世界各族人民一样,一刻也未停止过。“人”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其本质是什么——一系列的追问和引发的思考成为人类生命哲学的起点。从达尔文的人是动物,到柏格森的人的生命是绵延,再到卡西尔的人是符号的动物;从黑格尔的人是绝对精神的显现和替身,到叔本华的人的本质是意志,再到尼采的人的本质是强烈意志;从马克思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到李泽厚的人的本质是实践等;他们或从人的生物性、或从人的精神性、或从人的社会性,对人的本质进行了探索与思考,为我们认清人的本质提供了丰富的探索与思考经验。封孝伦的“三重生命”(生物生命、精神生命、社会生命)说,让我们更清晰了以上各家之言对于“人”的认知的逻辑路线。人的本质是生命,而“美是人的生命追求的精神实现”[2],因此生命美学就是关于人的本质追求的美学。在当代美学家曾繁仁先生看来“中华民族有5000多年的文明史,有引以为傲的民族艺术。因此,中国必然拥有本民族的美学,这种美学就是‘生生美学’ ”[3]。这里的“生生”就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化育,生生美学就是以生命为根本的美学。著名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也认为生命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头,也是一切美的源头。这些关于生命美学的观点,源于中国古代的价值意识和价值定向。“人的一切活动都是在一定价值意识指导下进行的,一种文明模式一般都有一个主导性的价值取向。中国古代先哲在设想人类文明模式时大都以‘生生之德’作为价值定向’”[4]。而这种生生之德的价值定向从中华文化之初便已形成,并一直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发展。根植于中华文化甘泉沃土中的中国武术,是“以攻防技击动作为素材,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为理论依据的一种社会文化活动”[5],自然具有这种生生之德的价值定向。因为在我们看来,中国武术攻防技术体系的形成就是由中国人在一定价值意识指导下进行身体攻防的规训成果。这种价值意识应该来自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理论,来自追求侠义精神的道德人格,来自富含哲理又充满想象力的艺术构想等。而以孙子、墨子、庄子等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先哲们,也定是怀着“生生之德”的“价值定向”来设想一种“善之善者也”的用兵之境、侠义之境、艺术之境等。也正是这种“生生之德”的“价值定向”,使中国武术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武技和武艺,将中国武术的发展从追求生物生命的“活着”指向了追求社会生命和精神生命的“不朽”,将有限的“攻防之技”指向了追求无限的“生命之美”,并形成了诸多能体现“生生之德”的价值追求。然而,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中国武术被框定在竞技体育项目之中,其“削足适履”的发展方式正在使这种价值追求转向锦标主义、功利主义甚至是利己主义,原有的文化、艺术、道德等内涵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武术“圈子”里出现的某些“不良事件”“虚假乱象”等,也正是缺乏这种价值追求的具体表现。因此,追溯中国武术“生生之德”的价值追求,还原其生命美学历程,研究其在审美关系中对人类生命活动的意义,是指导中国武术健康发展的又一重要研究命题。
1基于生命美学的中国武术成长历程
从原始搏杀的技术转向精神、伦理、艺术、审美、体育、健身等多元内涵,中国武术的成长经历了许多重要转化,而它因何转化、如何转化的问题在学界一直没有达成共识。生命美学的三重生命说,为我们研究这种转化开启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在生命美学看来,作为主体人“是带着生命愿望进行审美活动的”[6]。也正是这种生命愿望伴随着中国武术的成长,并不断赋予其“生生之德”的价值追求。
1.1 生物生命愿望催生了中国武术的技术体系
人对生命本质的认知,已经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绝对精神”,离开了生物的生命,人无处承载精神或意志。生物生命是人精神生命和社会生命的基础,人对生物生命的追求始于最原始的生物需要,是动物的本能。作为个体的人是服务于人类生存需要的。对于个体的人而言,生物生命是有限的,一个人可以做到活着与繁衍,但不能够长生,而作为“类”的人是可以通过繁衍而得到延续的。人正是循着对生命的追求——活着、繁衍和延续,才创造出灿烂的文明。作为中国武术早期形态的原始武技,其起源也离不开人对“生命本质”的追求——活着。原始社会生产力低下,人类随时面对凶猛的野兽和外族的威胁,为了活着,人必须掌握一定的搏杀技,这种搏杀技就是原始武技的雏形。“在人类原始社会相当漫长的时期,随着人的进化和完善,出现了可供产生武技的基本条件,即人类本体的肌肉骨骼、神经冲动和赖以生存的勇猛善斗的习性。这种条件在特定的环境中被反复的积累和不断的丰富,最终导致了原始武技的形成。”[7]这种原始武技是为了将人“打造成了‘坚不可摧’的强壮抗体,使其足以抵御生存环境中的各种危险”[8],可以说这个层面的武技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生物生命的愿望——活着。
生物生命能够活着就有了繁衍的可能,而繁衍的目的是生命基因的延续和长生。“生命本能对人生命行为具有强大的驱动力。”[9]在这种强大的驱动力作用下,人为了追求生命的繁衍和长生,会通过武技来争夺配偶权。这种配偶权的获取和巩固可以更好地集中亲缘群体,亲缘群体的集中化逐渐形成了族群、部落、联盟等类群体的组织形式,这种组织的形成可以巩固和确保“自己族群特别是最亲近的族群的根本利益,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得以生存和延续”[9]99。而当族群的根本利益受到威胁时,族群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于是战争产生了。随着国家的出现,社会分工更明确,从事战争的人开始职业化和专业化,这种职业化和专业化又进一步促进了武技的发展。对生物生命的愿望催生了原始的武技,追求生物生命活着的武技是人动物性的本能,是世界各民族所共有的,而中国武术的真正形成却要等到吸收中国兵学文化精神之后。“战争是兵学文化的本源”,战国时期及以前诸侯间征伐非常频繁,仅齐桓公在位43年间就纠合诸侯发动战争26次[10]。频繁的战事为兵法谋略提供了实践和实证的机会,孙子在总结前人兵法理论和兵学思想的基础上,创作出了被誉为“武学之盛典、兵家之绝唱”的《孙子兵法》,并提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的兵学精神。中国武术在发展中吸收了诸多的兵法思想,如奇正、虚实、阴阳、诡道等。故中国武术也讲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变求胜,讲求示之以虚、开之以利、避实击虚,讲求乘人之势、借人之力、攻人之隙,讲求不招不架、入肉分枪、后发先至,等等。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学精神对武术的影响则更为深远,中国武术正是循着对于“不战”的执着追求,才让直接、裸露、残酷、暴戾的原始杀人武技转向含蓄、内敛、谦和、温雅的中国武术。这体现在中国武术的技术不仅仅有至刚、至快、至坚的一面(如八极拳讲求“动如绷弓,发若炸雷”等),也有至柔、至缓、至弱的一面(如太极拳主张“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等);也体现在中国武术在追求一招毙命之绝技的同时,又追求在这种绝技的使用上必须做到点到为止。如果说中国武术吸收兵学中的众多思想从而形成了完备的技术体系,那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学精神则将中国武术指向了通过完备的技术体系来实现“不战”的终极理想,也就是从形而下的“武技”指向了形而上的“武道”,从护卫自身、群体生命的原始武技指向了尊重、关爱他人生命的中国武术。
对生物生命的愿望催生了原始武技,并在此基础上催生了指导战争的兵法精神。追求生物生命活着的武技是人动物性的本能,是世界各民族所共有的。而原始武技吸收了中国古代兵学精神之后开始剥离动物性的本能搏杀,才具备了追求“生生之德”的价值定向的技术体系。
1.2 社会生命愿望强化了中国武术的精神内核
马克思提出“人是类的存在物”,人的类属性决定了人的社会属性,只有在社会属性下的人才有交流、传播、记录的需求。人的社会生命是作为个体的人化作社会符号,通过文化载体的记录,存在于人类绵长的历史中。这是一种历史观的定义,在没有历史之前的人类社会中,社会生命肯定也是存在过的,只是我们无从描绘。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通过封孝伦先生的理论来对中国人的社会生命进行研究。在强烈的社会生命愿望作用下产生了人类历史,在中国,这种历史观的社会生命意识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从太史简到董狐笔用生命和鲜血捍卫历史的真实,就是让真实的社会生命永远“活着”,这为以后中国史学“直笔”修史的作风树立了标杆。自此,在中国人的社会生命中便埋下要“立于后世”的种子和追求“不朽”的理想,从张良椎到苏武节,从严将军到嵇侍中,从张睢阳到颜常山,从文天祥到于少保……那一曲曲凄美壮丽的悲歌响彻历史的星空,激励着无数中国人努力追求这种可以获得永恒的社会生命。在这种永恒的社会生命的感召下,中国武术精神里又多了一份社会生命愿望和历史使命担当,并在这种社会愿望和使命担当的作用下一步一步发展起来。
中国人的社会生命愿望倾向于推崇高尚的道德人格,对中国武术影响至深的侠义精神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生命愿望倾向中生发的,它为中国武术凿开了通向侠义的长河,形成了敢于“以武犯禁”的侠群体。作为“侠”,他们重信尚武、重义轻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志向高远、行侠仗义……已经超越了对个体生物生命愿望的追求,甘愿为自己的社会群体无私地付出,哪怕是自己的生物生命也在所不惜。从“彗星袭月”的专诸到“苍鹰击殿”的要离,从“士为知己者死”的豫让到“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数不清的侠义之士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侠义精神,为中国人的社会生命增添了一抹壮美的色彩。中国百姓传颂着他们的故事,中国的史官肯定着他们的价值,中国的历史铭记着他们的名字,中国武术也承载着他们的精神。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物生命,却将自己的社会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历史上,实现了其社会生命“活着”的愿望。侠义精神对于中国武术的影响从战国一路走来,穿越秦汉、唐宋、明清,直到今天,已经融入中国武术精神之中,成为正义的化身。这一如陆小黑所提出的:“真正能体现中国武术精神面貌的侠客不仅仅是武功盖世,而且还要拥有精神上傲视一切、重信轻利、见义勇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尚武、任侠、重义成为中国武术侠义精神的标志特征。在侠者身上体现了中国武学的智慧和力量,从而使‘武’与‘侠’结合在一起,成为正义的化身。侠义精神不仅仅是过去的行为准则,也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当中,沉淀成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心理。”[11]始于战国时代的任侠群体使中国武术具有了侠义精神,给冰冷的杀人武技注入了更具普遍价值的精神力量,并与兵学精神一道共同促使中国武术从原始武技中剥离出来,循着崇高的道德人格方向走去,成为历代中国侠士完成社会生命愿望的载体,为中国武术精神的发展方向奠定了基调。在社会生命愿望的感召下,中国武术一直秉承着这种侠义精神,成就了一批批实实在在的“武侠”,他们总会在国家危难、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舍身赴难,他们中间有尽忠报家国的岳飞、有碧血示丹心的文天祥、有荡寇平海波的戚继光、有肝胆照昆仑的谭嗣同、有神拳制强梁的蔡龙云……随着一代又一代这样的“武侠”登上历史舞台,中国武术精神不断地被充实、被饱满,并逐步形成了尚武、爱国、忠信、侠义的精神内核。中国武术生长于充满史学精神和侠义精神的环境中,而这种史学精神和侠义精神正是源自于人的社会生命愿望。因此我们认为,中国武术精神内核得益于人的社会生命愿望,并在这种生命愿望的作用下将高尚的道德人格作为重要的目标追求。
1.3 精神生命愿望拓展了中国武术的艺术追求
“精神生命是人的大脑细胞对人自身生命活动的记忆和创造,是大脑细胞对主体生活的‘自我反知’和自我扩张。”[6]88这种“大脑细胞对主体生活的‘自我反知’和自我扩张”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来自于人对现实世界的信息处理,其生命的本质没有改变。对于人的精神生命愿望而言,这种对现实世界的信息处理是有选择性和偏好性的,这种选择性和偏好性在一个民族内得到广泛认同后就会转化为这个民族共同的审美欲求。中华民族的审美欲求也正是通过这种对现实世界里的信息处理来转化的。这种精神上的审美欲求通过身体、语言、文字、符号等媒介的记录、传播、交流、转化,就形成一个个脱离物质性消费且缤彩纷呈的精神世界。正是这种源于中国现实世界生活又脱离物质性消费的精神世界,使中国人的精神生命有了一个特殊的载体——中国艺术。同时,“艺术是具有充实精神生命之个体追求生命本质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12]。因此,艺术的创造既源于民族共同的审美欲求,又可以充实个体的精神生命。也因此,作为艺术的中国武术也定是源自中华民族的审美欲求,同时又可以充实习武者的精神生命。
作为艺术的中国武术,能够表达中华民族审美欲求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庄子·说剑》中“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一发、先之一至”[13]的描述,将虚实、利弊、先后、发至等现实剑术对决的技术信息进行了处理,彰显着先秦时期人们对剑术的审美欲求,为后世武侠开创了说武论道的先河,在历史上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成为历代武术家通过实战技术训练实现个体精神生命愿望的终极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习武者需要不断地进行技术的改进和加工,在追求至臻完善的过程中,不断丰富着中国武术的技术体系,而文人墨客又不断地将这种不断丰富的技术体系进行艺术化处理,从而形成了中国武术技术与艺术的相互交织、促进。到了东汉,赵晔所著《吴越春秋》里的《越女论剑》,更是将剑法描绘得玄而又玄,将中国武术艺术化地论著成一篇富含哲理又充满想象力的美文,“‘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仿,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这应当就是后世武侠小说中所写的‘越女剑法’的总诀了”[14],当然也成为了历代中国武术拳谱里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自汉以降,像这样对中国武术艺术化、哲理化的描绘大量地出现在诗歌、传奇、戏曲、小说、评书等文学艺术作品之中,同时也经常在拳谱、拳论中呈现。可以说作为艺术的中国武术,有一半是在文学家充满奇思妙想的作品里,而另一部分则是在武术家身上及其所创编的套路动作里。中国传统武术家为追求《说剑》和《越女论剑》中所描绘的境界,在武术习练和武术创编的过程中不断地铺陈出新,一次次地超越自己,去建构一种百无疏漏的攻防技术体系。也正是在这种百无疏漏的攻防技术体系构建中,中国武术将一种简单直接的攻杀技术设定成有攻有防的演练方式,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地去设想如何“破”其预定的招式,就有了诸如见招、听招、拆招、喂招、接招、破招等一系列有关武术招式训练的方法体系,也就有了阴阳相生的太极拳、五行相克的形意拳、八卦运化的八卦掌、短打为主的南派拳、腿法见长的北派拳等。各门各派在围绕“破”招式的设想和实践中逐步形成了129种各成体系传承有序的拳种,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武术的内容。在武术器械中去设想如何用一种新兵器去“破”旧兵器、如何用新技术“破”旧技术等。在这样的设想中,出现了破短兵的长兵、破长兵的盾牌、破盾牌的软兵,出现了直的破弯的、拐的破直的、钩的破拐的等。拳械技术也随着或实用或艺术的设想来不停地追求着“破”,这样不断“破”的结果,就形成了中国武术十分庞大的兵器群(《中华武术器械大全》中共收录古兵器和武术器械1 200余种[15])和极为丰富的拳械技法体系,为传奇、戏曲、小说等文艺作品中的武术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空间。这个过程是中国武术从追求“打的技术”转向追求“打的艺术”的过程,是中国武术人实现精神生命愿望的实践过程,拓展了中国武术的艺术追求。
综上,我们认为基于生命美学的中国武术成长历程体现在生物生命愿望催生了中国武术的技术体系,社会生命愿望强化了中国武术的精神内核,而精神生命愿望拓展了中国武术的艺术追求。
2中国武术生命美学的新时代使命
基于生命美学的三重生命,我们梳理中国武术在技术体系、精神内核、艺术追求中的成长历程。同时,中国武术对“三重生命”的构建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为纵观中国传统文化,除了中国武术之外,我们很难找到可以同时服务于“三重生命”的文化形式,它们或偏重生物生命、或偏重精神生命、或偏重社会生命。如中国传统医学偏重生物生命,中国传统文学偏重精神生命,中国传统伦理偏重社会生命,等等。当然这不是否定其他的传统文化与“三重生命”之间的重要联系,只是与中国武术相比较或多或少地偏重某一或两个方面。基于此我们认为,中国武术的本质已经超越了技击本身,转向了更加关注“人的生命与内在精神人格的养成”[16],因此更具“生生之德”的价值追求和美化生命的独特功能。在强调要永远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17]的新时代,中国武术更应该将这种价值追求和独特功能服务于人民,服务于生命。因此,我们应当摆脱武术长期作为体育项目的束缚,站在人的本质是生命的立场,来研究中国武术生命美学的新时代使命,为中国武术的发展探寻方向。
2.1 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生物生命的健康向往
中国武术发生于人的生物生命愿望,是因为人类生存的需要,是获得“活着”的基本手段,可以说是生命的本能。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冷兵器渐渐淡出历史舞台,中国武术也渐渐脱离了其最原始的功能,不再是实现生物生命最初愿望(活着)的手段。“追求健康、长寿,是人的生命本能,是决定生命活动的内在规定之一。”[9]88在这种决定生命活动的内在规定的作用下,人们将更健康、更长寿、更富有活力的活着作为新的生命愿望。然而近年来,随着信息化、智能化、自动化的飞速发展与普及,“坐姿生活方式在世界范围攻城掠地,势不可挡,其伴生物‘身体活动缺失症’(physical inactivity)成为新的流行病,迅速在全球蔓延”[18]。新时代“新的生命愿望”与“新的流行病”并存,作为中国武术对人类的新使命,必然包涵了服务于人类生物生命健康地“活着”,促进人类生物生命的健康前行。
这是因为中国武术对人生物生命的健康价值是多方位的。在运动方向上,中国武术讲求上下相随、前后相应、内外相合、左右顾盼等,这种上下、前后、内外、左右的运动将身体的每一个方位都能够照应到,必然需要动员周身的肌肉、骨骼和神经参与进来,因此相比一般的体育运动项目有着更为全面的身体规训。因为一般的体育运动项目主要方位是向前的或者向上的,如跑是单一的向前运动、跳有向前和向上的运动、球类一般也主要是向前和向上的运动。舞蹈、体操等运动相对复杂,但与中国武术相比却缺少内外相合的运动。在身体各部位的运动上,除了主要运动关节和大肌群外,中国武术训练中还常常要求头上顶、项竖直、舌抵腭、实其腹、松其腰、敛其臀、圆其裆、提其肛、趾抓地等更为精细和全面的部位运动,这些在西方体育运动中很难看见的部位运动对于当代人的生命健康却十分有益。久坐电脑前对人的肩颈、腰腹、肠胃、肾脏等都有伤害,因此颈椎病、腰椎病、肠胃病、痔疮、肾虚等成为了流行病。中国武术从头上顶到趾抓地的一系列要求,让我们的身体产生了向头、脚两端的对拉之力,可以帮助身体脊柱向两端牵引,从而有效矫正久坐引起的不正常的脊柱弯曲;中国武术中的舌抵颚、守丹田、实腹、提肛等一系列要求可以帮助身体产生更多的消化酶、加强腹部肠胃的蠕动以及提高括约肌的肌力等,利于消化、排便和直肠收缩,从而降低肠胃疾病以及痔疮的发病率;从松其腰、敛其臀到圆其裆的要求,可以帮助我们的身体调节肾功能,从而调节心肺、滋养内府等,因为“从经络循行来看,腰椎属督脉循行的部分,足太阳膀胱经循行于腰两侧,与足少阴肾经相表里”[19],故有“腰为肾之府”之说,松腰、敛臀、圆裆等围绕腰的要求对肾脏最为有益。
中国武术给予人生物生命健康的价值已经在世界范围内的诸多研究中得到了证实。“与西方体育运动相比,中国武术给予人的健康价值和功能是最全面、最多元和最彻底的。”[20]如此高的健康价值并不意味着中国武术在今天的健康产业里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或可有可无的。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人对生物生命愿望的追求促进了健康产业的繁荣,并使其成为具有相当竞争力的经济产业,成为世界各国竞相争夺的市场。“药品、保健食品因商品化的发展与企业竞争力的催逼而异常发达;减肥更关联于健康论述,并蕴含着当代人的审美观;各式各样的运动盛行,健康产业与器材、健身房也逐渐蓬勃发展,这些都导致了多元的健康身体想象。”[21]多元的健康身体想象让我们的生活处处充满了对生命健康的追求,从健康咨询到健康认识,从健康生活到健康习惯,从健康制度到健康行为,甚至从健康语言到健康潮流,已经无处不在的健康身体想象正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习惯、身体规训和行为方式。而作为对健康有着特殊价值的中国武术,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强调和重视。这或许是因为其很难在健康产业的经济大潮中快速地转化成经济回报。中国武术对人的健康价值的认识和其经济地位不成正比,其在健康产业中尴尬的经济地位掩盖了其健康价值。因为“无利可图”,食品、药品、保健品行业不宣扬它,减肥业、健身器材业、健身房产业不提倡它,它只是偶尔出现在健康咨询和健康论述中。习武之人投资很少就可以获得生命健康的促进,但需要长期的身体力行,这对于追求快餐式消费和快餐式健身的主流人群来说缺少吸引力。究竟该如何将中国武术推进健康产业市场实现其健康惠民的价值,可以说是当今学者和产业部门需要思考并着力开发的。围绕“健康中国”战略,以“要把人民健康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为指引,以保障全体人民“全生命周期卫生健康”为目标,将中国武术放在合理的为人民健康服务的位置上,才是当今体育职能部门和武术管理部门工作的重中之重。当我们看待中国武术发展的眼中只有“金牌”时,就不再是“要把人民健康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了;当我们眼中只盯着健康产业的经济收入时,中国武术就很难再服务于全体人民“全生命周期卫生健康”的伟大目标了。由此可见,中国武术对当代人的生物生命价值在于健康,而这种健康价值还有待进一步开发和普及。
2.2 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精神生命的艺术向往
人的精神生命是实现人类生命目的(活着)的另一种途径,可以实现人类生命的延伸和延续,只不过它是人们想象中的生命。这种想象中的生命并不是脱离现实世界的独立存在,而是现实的生物生命愿望在人脑海中的实现,并通过不同形式的语言得以描绘。这种语言可以是语言、文字、符号、动作、线条等,不同的语言组合又构成不同的艺术形式,如文学、戏曲、武术、舞蹈、书法等。中国武术以动作语言对精神生命进行的描绘,体现了中国武术的艺术性。这种艺术性的中国武术属于人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是精神生命脱离现实功利目的追求在精神时空里的展开和实现,“是精神生命由强烈的生命欲望发起的具有连贯性和目的性的生命活动”[9]128。这种强烈的生命欲望包含了人对情感的诉求和对审美的情趣,而“对中国武术的‘艺’化处理,是武术家艺术情感的诉求,寄托着他们的审美情趣”[22]。中国武术作为精神生活的一种,其艺术表现主要是呈现一种脱离现实功利目的战争场景。这种战争场景体现在武术家创作的作品里(武术套路)和武术习练者的身体动作中(武术表演)。战争的场景分很多种,有语言战争、心理战争、打斗战争、科技战争等,但不论何种只要存在于人的精神时空里,它就属于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国武术将人带入预设的拳械打斗的战争场景中,并以单练、对练等多种形式呈现。这些呈现形式有对战争场景的模仿和描述,如激烈的对练,就是努力真实而准确地把他们在精神时空里产生的激烈战斗内容描摹传达出来。对刺剑表演中,对练双方将剑法攻防的使用直接描绘出来,依靠优雅的身姿、凌厉的攻势、巧妙的躲闪、奇异的反击,为观众再现出一场轻灵飘逸的剑术对决;也有对战争场景的独特感受和情感的抒发,如单练,就是将这种独特的感受和情感通过套路的编排和演练进行抒发,使观赏者接受到情感的震荡,来获得心灵上的震动。醉拳表演中,开始通过脚步的踉跄和上体的晃动呈现出一幅醉意绵绵的画卷,观赏者感觉自己也喝得微醺了,而突如其来的跌摔又会使观者猛地一惊,接着武术动作的不断呈现,又将观者带入一种迷迷糊糊的打斗之中,随着醉意的加深逐渐演练出成酩酊大醉之状,意识更加迷离,动作更加飘忽,战斗更加离奇,观者随之不断在担忧、惊奇中获得情感上的共鸣和震颤。无论中国武术对战争场景如何描绘、抒发,都体现了中国武术的艺术性。作为艺术的中国武术,抛开了现实的功利目的,不再是战场上的杀人技,只是将“杀人技”艺术化地呈现。这种呈现能够让人在体验战争的同时,规避了实战带来的风险。战争的呈现为塑造人的尚武精神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场景,观者可以置身于任何一个角色当中,身临其境,与心中英雄并肩,实现潜在的生命意识的表达,满足精神生命的需要;同时这种呈现是为现实生命悬置一个前进目标,因为在人的精神世界里,都有一种成为英雄的梦想。这种梦想不单单是在军人心中,在孩子心中更为普遍。《战狼2》能够创造国产电影的票房奇迹,在于对英雄人物的成功塑造。这一点正说明时代需要这样的英雄,而主演吴京正是凭借优异的武术功底,为这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艺术化地创造了冷锋这个英雄形象,而冷锋作为英雄人物自然成为了悬置在人民心中的奋斗目标。开启更多这样的悬置,需要不断推进中国武术艺术化的创造。
总之,中国武术为人民精神生命提供了一种艺术创造形式,它是精神生活的呈现,属于精神生命的活动,可以满足人民在精神时空中的生命需要,并可以为现实生命悬置一种前进的奋斗目标。
2.3 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社会生命的不朽向往
“人的社会生命来自‘他人’的记忆”[9]149。人作为类的存在,决定了人与“他人”之间的共生关系。历史是人社会生命的延伸,是对前人的记忆。中国武术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由社会生命意识产生的史学精神和侠义精神,并进一步深化和发展,形成了正直忠诚、勇猛无畏、仁爱侠义、果敢有为、舍生为民的中国武术精神。这种精神的初心,就是为社会、为历史、为后世的,就是追求社会生命“不朽”的。正是在追求这种社会生命“不朽”的意识作用下,中国很早就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价值观。“‘三不朽’正是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时代产物,它既体现了古人企羡卓绝、标榜万世的德育追求,又内蕴着传统中国文人经纬天地、济世拯民的功业意识”[23]。这种标榜万世的德育追求和济世拯民的功业意识也是中国武术身体规训的目标。
标榜万世的德育追求塑造了高扬“立德”的中国武术,就孕育了“武德”。以生命美学的观点来看,“武德”体现了人的社会生命,它是以社会生命的价值为出发点,追求家国天下的安定统一,追求人际关系的和谐共生。梁启超先生的《中国之武士道》中列举七十多位武人故事,高度赞扬中国武人的高尚武德,“武士道之所以可贵者,贵其能轻死尚侠,以谋国家社会之福利也”[24]。《韩非子·五蠹》记载:“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25]厚重的“武德”是中国古人用武的前提,自先秦中国人便认识到以武立德的重要性,而“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应该是这种武德意识下提炼出的“善之善者也”的用兵之道。这种武德的出发点,是将人看作有社会生命的人、“一种社会性动物”的人、与他人共生存在的人。武德的价值就在于让对阵的双方不滥用武力,而是去遵守一种可以获得双方共存的无协议的精神契约。这种精神契约提倡尚武精神和宣扬武威,但却追求不杀伐或尽可能减少杀伐。在这种武德的精神契约作用下,中国武术在追求武技至臻的同时也在追求武德至善。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就是主张不与人为敌,懂得“知不能打而不打,复是之为武德”[26]。传统的武德教育一般都是在师父教拳过程中以拳谚的方式口传身授,如“‘拳以德立,无德无拳’;‘理字不多重,万人担不动,武夫不讲理,艺高难服众’;‘拳禅如下,力爱不二,主守从攻,戒除杀念’;‘心正则拳正,心邪则拳邪’;‘尊师要像长流水,爱徒要像鸟哺雏’;‘习武千条戒,最戒嫉妒心’”[27]等。通过这些拳谚的反复强调,让习武者将拳谚内化成个人的武德修养,处理人际关系时首先选择以德服人,而非以武欺人。只有以德服人才能使人与人之间融洽、和谐、共生。这样人的武德越高尚其社会影响也越大,社会记忆也更长久,社会生命也越“不朽”。
高扬“立功”的中国武术源自济世拯民的功业意识,表现在追求对国家、民族和社会的功绩上,常与“文治”相表里,被称作“武功”。以生命美学的观点来看,“武功”也体现了人的社会生命。一个人的“武功”常与战争相关联,并体现在对家、国、天下的贡献上。贡献越大被记忆得越深刻,贡献对象越多就会被越多的人记住。依此推之,对族群、部落、国家、国际的贡献越多越大,就会被记忆得越广泛、越长远。“武功”的贡献常与敌人的强弱相关联,没有匈奴的强悍就凸显不出汉武帝的盖世“武功”,也会湮灭霍去病的传奇“武功”;没有金兵的强大就凸显不出岳飞的神奇 “武功”。敌人越强大,战争越艰苦,胜利越伟大,建立的“武功”也越显著。毛主席领导人民军队,面对诸多强敌,克服种种艰难,解放全中国,其伟大的“武功”超越了秦皇汉武,其社会生命是“不朽”的。“武功”的卓著彰显了社会生命的高大,成就了社会生命的“不朽”。“武功”的来源必须建立在强大的“尚武”精神基础上,不“尚武”的人民培养不出“尚武”的军队,不“尚武”的军队就不会有强大的战斗力,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就不可能克敌制胜,就不会有伟大的胜利和立于后世的“武功”,更不会有“不朽”的社会生命。梁启超先生认为近代中国的衰败就是因为“中国尚文有余而尚武不足”[28],当时的清王朝只有武的形式没有武的精神,“无精神而徒有形式,是蒙羊质以虎皮,驱而与猛兽相搏击,适足供其攫啖而已”[29],因而极力推崇尚武精神。这种尚武精神认为“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30]。国家、朋友、职守、然诺、恩仇、名誉、道义都是人在社会中的定位,都属于人的社会生命范畴,都重于生命是指都重于人的生物生命。因此,尚武精神主张牺牲生物生命去追求社会生命的“不朽”。在新时代,培养国民特别是青少年的尚武精神,应该是国民精神教育不可或缺的内容。中国武术一直承载着最为丰富的尚武精神素材。武学泰斗蔡龙云先生强调:“武术教育最重要的是品质、精神、人格的教育,不是单一的通过理论进行教育,也不是只教技术、练功夫,而是要通过技术锻炼,使学生感悟和体悟品格与精神。”[31]为此我们须充分发掘和积极倡导中国武术蕴含的品格与精神,紧紧围绕塑造健全人格的教育本质,培养国民对待国家、朋友、职守、然诺、恩仇、名誉、道义的正确态度,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立功”,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立功”,实现社会生命的“不朽”。
总之,作为健身方式的中国武术是人实现生物生命愿望的重要途径;作为立德立功的中国武术是实现人社会生命愿望的载体;作为艺术的中国武术是为了满足人在精神时空中的生命需要,其本质上是人精神生命活动的描述。基于此,我们认为新时代中国武术生命美学的使命应该是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生物生命的健康向往,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精神生命的艺术向往,服务于满足人民对社会生命的不朽向往。
3 结语
新时代的中国是一切为了人民的中国,新时代的世界是人类共生的世界。只有回到人的本质立场,才能找到属于全民、全人类共生共存的价值意义所在,这个价值意义就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推崇,就是高扬“唯有自由与爱与美不可辜负”的生命之美。以生命美学观照中国武术的发展历程,我们清晰地发现:它是从追求生物生命“活着”的原始搏杀,到追求社会生命“不朽”的正义搏杀,再到追求精神生命“超越”的艺术搏杀,一步步剔除野蛮、走向文明,追求崇高的过程。今天,人民对生物生命的认知更全了,对社会生命的追求更广了,对精神生命的期望更细了,中国武术对人民的的价值也从保护生物生命延续转向了促进人民生物生命的身体健康,转向了满足人民精神生命的艺术需求,转向了实现人类社会生命的功德不朽。基于以上,我们认为循着服务于“美好生活需要”的人民意志、国家意志,挖掘好、阐释好、拓展好中国武术的生命美学价值,为全民乃至全人类提供健康、尚美、奉献的中国武术,应该是新时代中国武术生命美学的重要使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