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周易》视角的中国武术美阐释
2019-11-26温志宏
温志宏
(太原师范学院 体育系,山西 太原 030012)
大自然中万物的生命自会寻求自然的规律,因此产生了和谐的运动,了解大自然变化本身就是一种运动的美[1]。先哲们将宇宙视为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现实物质与精神现象相融为一体,浑然而无隔绝,一切至善至美的理想皆随生命的流行而充分展现,因此宇宙便充满道德性及审美性[2]。一旦违反了自然规律,便会产生不应有的灾乱、祸患,同时产生违和的丑、恶[3]。《周易》通过总结大自然的规律,认为人在宇宙的洪流之中需要顺应天理,主动趋吉避凶,设法避免、克服灾祸的发生。《周易》中蕴含着许多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强调理想与实践的并重。《周易·坤卦·文言》指出: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4]182。《周易》对中国美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且并不局限于艺术作品。如果能充分掌握《周易》对“美”的论述,则能更深刻地认识包括武术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学表达。
舞蹈、戏曲、影视中的武舞、武戏和武打,是采用武术攻防动作作为形体表现手段的3种技艺形式。从这个方面来说,武术是技击美和技艺美兼容的一项体育活动。中国武术不只拥有深厚的技击技巧,还包括了中国传统哲学、宗教、中医、艺术等内涵,可以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承载着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武术运动能使人获得美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要和享受[5]。这种审美价值,产生于技击美和技艺美融合的武术美。武术的技击美,奠基于演练者对武术攻防作用的认识,通过搏击对抗的实际攻防或套路演练攻防表现出来,使观赏者从中感受到勇武、力量以及合于拳理的招法及演练者健壮的体魄。武术的技艺美,主旨在充分发挥演练者的运动能力,表现符合武术姿势规范和武术原理的美,并从中通过传神、比兴、夸张等艺术手法,使武术动作的美感提升。武术动作的展现,本身便是哲学思想的具体呈现。中国武术在思想方面多汲取中国哲学的精义,在武术演练中,敌人存在于习武者的意识之中,每一个动作皆有攻防意识,依照拳理的完美动作展现,表达出不同于舞蹈、体操的美感。武术将人体重新锻炼,使习武者能重拾惯于使用搏击技巧的身体,其对于肢体的锻炼是迈向自然的,但在社会道德的规范下,在训练传授的过程中,却强烈限制习武者不得滥用这项技艺,处处要合乎社会规范,又不失其技击意义,在自然的本能与社会的道德之中寻觅平衡点。中国武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具备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美感。习武者在演练时,追求对武术的最理想诠释,通过肢体将内心美的感受表现出来,而这种美的情感表达时而壮美、时而优美。因此,中国武术除了健身、防身和养生价值之外,更拥有着高度的观赏艺术价值。观赏高水平的武术比赛和表演,如同观赏高水平的中国文化艺术,同时是认识中国文化美意蕴的途径之一。
1 武术技艺中的阳刚和阴柔之美
武术技艺源自抵抗险恶的自然环境,是为了个体及族群的生存而发展的动作,最初出现在猎场或战场中。随着人们社会活动的丰富,武术不再只运用于猎场及战场,在宴会、祭祀等重要场合中也能发挥其特殊功能。远古时期的武术和舞蹈很难截然区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工艺技术的提升,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武术与舞蹈才逐渐分离开来。在武术发展过程中,可以使用《周易》之中的概念理解来说明武术动作的美学意蕴,提高其欣赏价值。《周易》认为阳与天相联系、阴与地相对应[6]。阳刚与阴柔的概念,是指作品风格的区分问题。阳刚指壮美,阴柔指优美。阳代表刚的特性,存在状态为动;阴代表柔的特性,存在状态为静。阳刚表示壮丽、雄浑、豪放的审美风格,阴柔表示淡雅、柔和、飘逸的审美风格[7]。套路演练之中往往是刚中有柔,柔中见刚,刚柔相济,相得益彰,以达到整体的和谐之美。《周易》的经传文分别运用“舎阳”与“刚柔”说明天地万物间的变化,构成卦象,辅以彖爻等解说,判定事情的吉凶走向与趋避之方[8]。《周易》中指出:“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干,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4]182《周易·说卦》中指出:“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分阴分阳,迭用柔刚。”[4]182阴阳、柔刚为中国先哲用以理解、说明世间基本变化的古老概念,且明确强调人文化成的人文精神,主张“美”应该如《论语》所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9]中国传统武术承袭运用这些概念,阐释着武术中的两大特点“阳刚”与“阴柔”,强调道德精神与美学思想的完美融合。
1.1 武术的技艺之美
中国武术在漫长的发展历史进程中,除了持续保有实用价值外,还孕育出“套路”的形式,成为自身特有的表现,在发展过程中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套路由一连串攻防动作组合而成,展示出习武者固定的武技练习模式,以熟悉该武术门派的特色武技。明代以前,不管是“开大阵,对大敌”的军事武术,还是用于“私斗”和“比场”中的较艺,以及擒捕小贼的民间武术,练习的目的都是为了“实战”需要,“练招不练套”是基本的练习方式,已经孕育着武术套路的基因[10]。军事武术着重精简凝炼的招式练习,旨在以最有效率的方式伤害对手,甚至使对手致命,因此不会发展过多的繁复武术动作。招式相对繁多的武术套路出现,象征中国武术逐渐脱离了军事武术的范围,开始走向自己的道路。套路重复地操作固定的武术动作,源于军事的武术动作练习,目的在于使习武者娴熟武术技艺,以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套路是将单个攻防动作或具有攻防含义的动作,按照一定的格式和运动规律编组成的成套练习,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程序化锻炼形式和表现方法[11]。套路中蕴含着虚拟性的攻防格斗意识,并含有一定程度的表演审美性。在套路演练时,习武者时时保有攻防意识,且在练习过程专注于个人动作的掌握与表现。中国传统武术在其动作展现上,契合《周易》思想的种种取向发散于每个招式之中,寻求合乎自然规律的人体动作,融合“阴阳”“刚柔”“动静”“变化”等思想,实践于肢体动作之中。尤其在套路演练过程中,除了内含的攻防作用与意识外,更竭力追求最适宜的和谐之美。
武术的基础动作奠立于“攻防”,其原始形态便是“技击”作用,是用于实战中的招法与打法。在套路之中,招法逐渐成为人们养生、表演、技击等的武术功法。对于各种技击招法的排列组合,将各项风格独具的招法进行组合演练并创造其艺术表现,有别于击技的技法系统。《周易》指出:“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4]183事物的相合,不可苟且随便,战战兢兢、谨慎小心之时,还须加以文饰。通过人文的修饰安排,令事物处于合宜的位置,如同自然界中日月星辰的交错、阴阳寒暑的更迭。人文社会中,许多事物也有其文饰,进而彰显阐明其内涵,并给予规范、约束等“人文化成”。传统武术套路,是对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的各种套路演练技法体系的笼统的称谓,它是传统武术击技的附属产物,是融技击性、养生性与艺术性于一体的多向度的实用艺术[12]。
中国武术家在初创套路之际,未必将套路的观赏性、表演艺术性等考虑其中,然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武术套路在表演场合所展现的艺术美感开始产生关注,促使武术家在观照武术动作的技击效果之外,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进行动作的美化。套路重复操练着固定的动作,其动作也配合乐章编排而呈现,从武术动作中展现其技能、意象与精神。《尚书·虞书·舜典》记载:“帝曰:变,命汝典乐,教冑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4]183“武”与“舞”的结合,音乐以其音符、音节塑造其抽象意境,传达其内涵;武术配合着音乐节奏,按乐章编排而进行操作表现;武技于此类场合中配合音乐的节奏,展现武术内在精神的凝练刚直,无论手法、眼法、身法、步法,每一动作皆合乐而发,产生技艺美的身体诠释。武术形成之初,与军事训练、祭祀活动多有相关,人们往往将战争中的致胜方式、技击经验做即兴表演,或徒手或持器械,显示其勇武和光荣,动作之中有明显的技击特点。《史记·乐书》记载:“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乐,子曰:居,吾语汝。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13]这里所描述的大型武舞,以模拟作战时的攻防动作为主,演示者的每一项动作皆有其象征意义,队形变化也是呈现战争的具体情况。“总干而山立”,指将士持盾不断,以威武之势恫吓敌人;“发扬蹈厉”指将士的气势奋发威武;合乎荀子指出的“凡礼,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祭祀,饰敬也;师旅,饰威也。”[14]武舞的出现,不但使军事战技与舞蹈相结合,而且将抽象的精神以具体的动作加以呈现,使武术动作成为精神的外显行为,通过适当的动作传达演绎者的内在情绪思想。武术家运用规律的武术动作,将自己脑海中的武术场域意象化,通过武术技能展示其意象,并在演练中逐渐提升其艺术形象,将想象力化为具体的表象,以感动观赏者。武术套路的技艺之美,使中国传统武术自此有了更加丰沛多元的生命力,对武术体系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长久且深刻的影响。武术中的表演套路形式及丰富的演练技巧,成为中国传统武术中的套路技巧内容,除了实际提升习武者的武术技能外,更大幅提升了武术的艺术美感,使武术具有其独特的生命力。
1.2 武术的阳刚之美
《周易》开卷第一卦为“干”,在其思想体系中,“干”为天、为阳、为刚。《周易》虽未明确提出“阳刚之美”的概念,但其所叙述之特性确实可清楚地观察到《周易》所拥有的阳刚特性与“美”息息相关。《周易》指出:“干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干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干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4]182。《周易》以“刚健”一词说明天地万物生命的产生与发展,并赞扬天地生命力的强盛。孔颖达《周易正义》指出:“健者,强壮之名”。《周易》所言刚健,乃指“产生万物的‘干’之伟大,孟子所言‘浩然之气’影响与此相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15]。此处之气“至大至刚”,充沛于世间,富有生命力而强劲,有规律地运行于世,并丰沛人的精气神。只是孟子所言的“气”带有较多强而有力的道德意志,而《周易》所言的“刚健”对于道德精神来说固然有之,但又着重于自然生命运行变化的强大有力。《周易》认为:“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宄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4]183。《周易》所论及的阳刚之美,实践于“大人”,大人的智慧并不会受到遮蔽,可以洞悉一切真相,并顺应天理付诸实行,则其所展现之美极具雄健刚强之力,足以使人忽视鬼神之存在,开创以人为本的雄健之美,顺乎天理,以达自强不息的目的。
武术虽为人所创生的技能,其中的攻防意识更是以人为使用者,且以“人”为攻击目标。即便在武术套路之中,所拟定的武术运用对象也是人,然而其顺应自然所展现的美感却非常强调坦诚、直率、无所掩饰和始终一贯地坚持自己的思想信念。《周易》理想的阳刚之美为一种坚不可摧的生命力量展现,且是合规律、有节奏并具整合性,而非狂暴、杂乱的力量。这股力量非但是自然生命的实现,也是人类道德精神力量的依据,以此为据,便能发展为合乎大众利益的公义力量。武术的技击美,以人们对武术攻防的认识为基础,通过实战搏斗动作的攻防实效、套路演练动作的攻防含义表现出来。人们在观赏武术格斗运动时,从双方表现出的勇敢、力量、合理的攻防招法以及健壮的体魄中获得美感,直至为胜利者欢呼,为其体能和技能所倾倒[16]。观赏者在欣赏武术运动的过程中,不只是去判读得知其胜负成果,也能感受到习武者在发挥其运动能力时所产生的勇武精神,从中体会到阳刚之美。
武术动作因其基本价值为“技击”,动作的运用过程多充满劲力,展现基于生物的生存本能,因而发挥出的勇猛果敢气息,赋予观赏者刚强之力的感觉。《尚书·牧誓》中提到:“今曰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17]武术充满着阳刚之美,无论技击特色、动作风格,皆给人刚健强毅之感。以动物举例,多借用虎、貔、熊、罷等猛兽,象征其勇武强悍,营造摧枯拉朽的意象,可达到威吓敌人的目的。《周易》言“干“之道,视其为坚定的、不容外力轻易瓦解、倾覆、转移的状态,故能有刚强雄健之力,而此力又非狂暴、无节制的力量,如同中国武术并非是蛮横地使用暴力以满足个人欲望为取向,而是希望在武术锻练过程中不断地提高自我的身体素质,使人行于刚健之道。
1.3 武术的阴柔之美
《周易》思想中,“干”的内容有其特定的美,“坤”也有其特定的美。“坤”代表着阴。“坤”为阴,为柔,故可称“坤”之美为阴柔之美[18]。《周易》中的“坤”为大地,与“干”之天为对比,展现出来的是温柔敦厚的美。《周易·系辞上传》有“安土敦乎仁,故能爱”[19]的说法。“坤”所展现的气度为一种“仁爱”,是一种内敛的美,包容广大而不干涉,因此《周易·说卦》以“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金、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黑”[20],说明“坤”之特性是一种蕴涵广大、谦冲含蓄且柔顺之美,故《周易》在说明“坤”之时,运用了“含弘光大”“含章可贞”“含万物而化光”“有美含之”“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肯定了这种内敛的“柔”“静”“顺”又充满生命力的和畅力量。
柔顺的内敛之力,往往能驾御最刚强之物。因为单纯追求刚强之力,往往只会造成破坏和毁灭。中国武术以“柔”藏刚强,从中表现出武术无所不在、无处不有的技击效果。《周易·坤卦·文言》指出:“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4]184。“坤卦”之质本为柔顺且寂静,似乎是至柔。但是在应干道而动时,便会展现其刚强的一面,同时依据原则而作为。只是在“坤”之道里虽有美好的愿望,但善用外在行为以做为掩饰而不铺张扬厉,以顺遂的行为使一切发挥,而后归于终结。
武术动作于运用之时,多有和顺不刚强的过程动作,其主要是为了最终的“刚”劲使用。
虚则必“反”之为实、刚则必“反”之为柔、动则必“反”之为静、阴则必“反”之为阳,如此“气韵”的“审美关系”是武术技能艺术重要的、 丰富的、广阔的美学内涵,也是中国武术技能表现最为重要的精神表现[21]。武术中的和畅之美,使武术动作流畅自然,承载着许多刚强积极的技击动作,同时提供孕涵“气韵”之美的动作,其作用在于“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22],旨在积蓄而发,使得武术理论中的“阴阳变易”规律在动作实践中运用得更加完整。戚继光曾说:“势势相承,遇敌制胜,变化无穷,微妙莫测”[23]。静止的架势为前一动作的目标及归宿,同时兼为后一个武术动作的预备起势。此时,“静止”的状态中蕴藏着引而未发显的劲力和动态之势。武术动作的串连,由许多对立而相承接的动作完成,正由于柔顺在其中,所以能自始至终地俨然一势,源源不绝地展现劲力技巧,相继不断地表现技击动作,以轻捷、灵敏的视觉感受,更能衬托出武术动作中刚猛、剽悍的雄健之美。
《周易》中的刚柔关系有着多样的变化,然而要达到长久安定,便需要依循《周易·恒卦》提出的:“怪,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怪。”[4]184。绝对的平衡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相对的平衡是一种理想状态,在生活中极有可能实现且绝对存在。这种平衡能造就中国文化所赞叹欣赏的古典和谐之美,达到人们所追求的长远安定之感,型塑宁静深沉的境界。如果是刚柔各执一端,无法达到和谐,即使不产生灾祸,也是“无咎”,如同《周易·艮卦》所言:“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也。”[4]184。纯柔而无刚于其中,则流于软弱无力;纯刚而缺乏柔,则表面的剑拔弩张易造成损伤毁坏。生活道理如此,武术动作也是如此。
阴阳的对立关系造成彼此间的运动,人们从运动中寻得规律法则。武术运动在刚与柔的互动中不断产生对立与转换,正是因其矛盾而合一,合一之后又分二而对立,循环不止的动作变换中蕴涵丰富的哲学美学。习武者经由刻苦的锻练,获取身体素质的提升,能在动作展现上表现出超越一般人的敏捷与力度,经由学习拳术动作的练习,也能表现武术特有的技能动作,接着便需要进一步体验拳术中所欲表达的“道”。习武者在练习过程中,不断体会刚柔的转换,并体验“劲道”的产生。倘若习武者无法体验劲道的刚柔转换过程,便仅止于模仿拳术表面动作的功夫,自然也就无法在拳术演练时表达出柔中带刚、刚中有柔的和谐动作美感。
2 武术动作的中正和谐之美
武术是在运动中求取最佳平衡,在平衡之际求取下一次的运动[24]。在运动过程中,习武者感受身体的变化,在动作中表达平衡的美感。即便在技击格斗中,双方展现出摧枯拉朽、无坚不摧之力,掌握稍纵即逝的战机,在虚实战术应用中所表现的智慧,都离不开使自己保持“居中守正”的要义,无论处在动态或静态过程,肢体必然保持稳固,将自身维持在最适宜的运动状态中。
2.1 “中正思想”与武术的中正和谐之美
《周易·干卦》提出了刚强劲健,并希冀人们依此感应“天”,达到“天人合一”。武术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传统武术修炼中的“泛和谐价值观”。和谐是中国哲学、美学追求的境界,也是传统武术习练的圭臬。 中国武术以“和谐”为其外在行为的归依,展现出令观赏者感到平静和谐、不具压迫之美的感受。《周易》和谐思想的根源,来自于“居中守正”。无论刚、柔,凡“得位得中”者,便能得其“正应”,也就有能力“通天下之志”[25]。《周易》多次提及“中正”,提及“中正”之卦有“干”“同人”“需”“履”“豫”“观”“离”“晋”“益”“垢”“井”“艮”“巽”“节”“讼”等;朱熹《周易本义》指出:中者,其行无过不及;正者,其立不偏[26],即符合自然规律的运行。对《周易》而言,事物必须符合“中庸”,方能形成其正常、顺利、合理的过程,避免“过度”或“不及”的问题,深刻地体认到事物的发展有一种必须谨慎把握的尺度。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不易达到这种理想状态,但事物的发展在“过度”与“不及”的两端来回摆荡之后,仍只有找回既不太“过度”又不至于“不及”的中间平衡点,才能得到平稳发展的中间点。强调中庸,并非躲避各种挑战,而是在喜悦时心神状态良好才能冒险。一旦“当位”,便能够有所节制,做到“中正”以通。如同自然界的运行节制,才能形成四季的循环不已。《周易》在强调“刚劲强健”之力的同时,也提醒人们不可将其力量往“强大暴戾”方向发展,不可成为一种狂暴、无节制的力量,而是合规律及自然节奏之力,彼此相照应地和谐调整,如此便能趋向美善之境。
2.2 “消除妄动”与武术的中正和谐之美
《周易》提醒人们当取则取、当舍则舍、有所节制,才能避免“离散”的产生。中国武术通过动作练习,期许习武者无论外在肢体或内在心性皆能切合“中正”的原则,使习武者的武术动作达到理想状态,表现身与心、知与行的阴阳观念结合,达到“阴阳变易”“阴阳合一”,使每一个动作都具有其意义,祛除一切无谓的动作。消除妄动,从静中体验,这是武术功法以意正形、借形束意的基本原理[27]。妄动,指不符合规格的动作和不符合规矩的静姿。“意”指习武者练功首先要学习排除杂念,集中个人心绪,消除一切不必要的动作。练习动功时,躯体四肢、眼神无不随着习武者的意念按照一定的运动方式和路线,展现欲表达的运动节奏和幅度,依拳理顺序施展动作而不偏。练习静功,则是需要按照功法的空间分配,保持各关节向特定角度进行屈伸,维持肌肉适宜的松紧度。通过意识以消除身体上不必要的动作,达到“正形”的目的。
习练中国武术时要求个人心境必须保持中正平和,以沉稳的内心维持外在身体的平和自然。形意拳大师孙禄堂说过:“太极者,属土也,在人五脏属脾,在形意拳中之横拳,内包四德(四德者,即劈崩钻炮之拳名也)。形象也,意者,心意也。人为万物之灵,能感通诸事之应,是以心在内,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于心。意者,感之所发也,是故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内外总是一气之流行也”[28]。武术运动过程,无论动静,皆为练武者有意识的行为,而练武者必须精确掌握个人想法,进一步展现于外在肢体,呈现内外相融。武术运动强调习武者个人的沉静凝炼,心灵澄静便更能集中个人心绪,目标方能明确显现,进而运用自身肢体动作精准击向目标,无论目标为实体还是个人虚拟之意。
中国武术表现的实践可以是多样化的,其主要目的在于提升技能表现者自我改造的能力与自我内化的质量,次要目的在于促进“人”对“武术”内容认识的提升,最终将中国武术技能表现哲学化、艺术化,这是外在技能表现与内在意境合一的“道”的境地。武术动作往往是综合性的,要求身体各部位达到高度的协调,只有手、眼、身、法、步等达到规范的位置,才能正确表现踢、打、摔、拿等技术动作。以螳螂拳为例,螳螂拳强调象形取意,刚柔相济,强刚极柔,长短兼备,变幻莫测,上下交替,内外相接。手法、步法、腿法、身法密连而巧妙,稳健而灵活;并且活中求快,快中求稳,动作刚而不僵,柔而不软,脆而不弱,快而不乱,处处保持完整的态势。发力时,快速突然,松紧结合,富于弹性。
武术运动在静止时的姿势要求,目的在于加强上肢的灵活性,使下肢经由髋关节、膝关节、踝关节等层层松垂下坠,以增进下肢支撑的稳定度。尤其在快速运动中戛然而止,习武者仍要求动作能达到“迅速静定”,精神状态与外型姿态皆能“不动如山”,即在动作静止时,仍须在丝纹不动的状态下,展现沉稳勇武又悠然自得的气魄。例如习武者在腾空旋转中表现一个标准的旋风脚,落地便完成马步架打,定式丝纹不动,身形不偏不斜,以高超的稳定性和准确性展现其功力。武术中的劲力往往指“发劲”,即是在打击过程中运用特定方式所展现的力量。各家流派讲究的用劲方式或有不同,然都根基于一点,即劲力要“顺达”,讲究发力顺序,以手和脚为梢节,以肘膝为中节,以肩和胯为根节,并以身体居中守正,维持周身动作和谐。无论是以梢节或根节为发力处,皆有赖于躯干的重心维持,才有可能完成动作。
中国武术技能于实践中表现“意形之美”,在演练过程中将中国哲学思想体现于武术动作中,将武术套路升华,使得形体与心神皆能哲学化、艺术化。当习武者对武术有了充分的熟悉与理解后,在表达动作意涵时,就有更高的机会将其中的艺术美传达给观赏者。以“持中守正”为起始,形神兼备,以形传神地反映习武者的心境,以精神包装着外在形态,以心志牵动着所有起落动静。在静态和动态之间,塑造出个人因“中正”而产生的刚毅、雄健、勇猛、灵巧、优美、柔顺等动作形象,无过与不及的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气息,涵养着强大的美学感染力。
3 武术的节奏变化之美
《周易》之中,阴阳二势随时间的推移与空间的改变而不断地运动变化,产生了此消彼长的动态运动。中国传统哲学观念里,世间的现象千变万化,正由阴阳变易所衍生,通过彼此的对立,产生了变化,由矛盾至转化,由对立到相融,从而生生不息。
3.1 武术节奏变化表达的不息之美
中国武术与《周易》中的阴阳观念关系密切,阴阳则又与变化紧密不分。表现在武术中,除了动与静,其他如快与慢、起和伏、轻与重等动作的内外变化也包含其中。戚继光认为“势势相承,遇敌制胜,变化无穷,微妙莫测”[29]。变化的节奏充分展现着武术动作之美,使武术套路成为一种具有强烈节奏感而又川流不息的劲力与技巧展现方式。或行或止的动作变化体现节奏的韵动,同时表达着习武者应该拥有的生命哲思。《周易·干卦》认为:“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天体之运行与化育,时时更代不息。”[30]《周易》还称变化为“刚柔相推而生”,可以得知一切事物乃由不断地交互作用而演绎,进而可上溯其缘起[31]。《周易·坤卦》中写到:“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32]天地间阴阳二气交流,产生季节的变化,方有循环流转之象,化成草木的繁盛,而若天地闭,草木不蕃,则贤人隐闭不出”[33]。《周易·恒卦》写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怪,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34]可见变化为世间恒久不变的现象。然而任何变化皆有其缘由,并非突如其来的意外,只有掌握其规律的人,才能保持平和沉静的心境以面对现实变化。《周易》本为卜筮之书,推演着人世间的变化。然而一本书却又无法道尽人间的情境,所以《周易》不断提醒人们在世间必须守常。唯有通过守常,在有本有固的状态下,从细微处观察世间变化,审察人世间事物的善恶,才能顺应万千的变化。
中国武术动作表现在对于“阴阳变易”规律、武术技法、攻防规律、各门派拳种特殊技法的掌握等方面,几乎都由习武者本身的身心感知、实践,使拳理中的“阴阳变化”落实于肢体动作之中,规律地作用于每一处细腻的技法里。中国武术讲究习武者以心意掌握自身的能力,通过意念引气周流全身,在武术所规范的各项动作之中,达到节奏分明、动静得宜的技能表现。武术运动动静分明、起落相连、进退互转,即使是个人单独练习的套路运动,意念也在进攻与防御之间不断流转,攻击动作含藏防御,防御动作潜隐攻击意图;进步、退步的作用必须熟知;身形抬高时必定清楚如何沉落,身形压低时必定清楚如何升起。一切动作的始末,习武者必了然于心,明白每个动作从何而来,又该向何处而去,生生不息,永续传延。
3.2 武术节奏变化展现的“写意”之美
中国武术动作演练时,习武者致力于充分展现清楚明确的动作节奏,起动前做静态保持,进而以劲力饱满之姿展现强劲之势,再使肢体回复至武术定势的静姿,运动过程中掌握速度与劲道的发挥,复而回归静止之势。每一动作之间,由极静至极动而回归至极静,这是对阴阳快速变动节奏的掌握。武术中也有中国艺术“写意”的传统,留下许多的想象空间给观赏者自行发挥,使观赏者产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感,而非强烈灌输既定的场景进入观者的脑海中。武术动作演练过程中有快与慢的节奏体现,如乐曲一般有着变化,而非机械式地维持同一速率僵化地演练,故会有拔而高昂、潜而低回的身体韵律出现。因此对中国武术动作有许多精彩的譬喻,如王政忠所记长拳运动形势的“十二形”: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鹤;立如鸡,站如松;转如轮,折如弓;轻如叶,重如铁;缓如鹰,快如风[35]。静止时如山岳般巍峨,气势身躯稳如盘石,而非呆板僵化;纵跳时则如猿猴机敏、灵活,心神则维持机警。落地时如鹊鸟的轻稳、飘逸;单脚独立之势应如雄鸡一脚支撑时的稳重不移。站立之姿应如苍松般雄健,盎然富有生命力,于静中含势。旋转之势如车轮绕轴,达到“圆”的柔顺要求。躯体折迭拧转之际,如弓一般地饱满有弹性,如弹簧般地表现强劲反弹作用力。动作轻时如落叶着地般轻巧无声息;沉动之姿应如铁块砸入棉絮般深沉而有渗透力。缓慢时如雄鹰盘旋空中的神情贯注,慢中有快,缓中隐藏着后续之势;快速运动时如疾风掠地,迅雷不及掩耳,并能快而不乱,如风行草上般地顺畅而不僵化。
习武者运动躯体,展现其经由锻练而优于一般人的运动能力,并充分表现其对于武术技能的掌握。中国武术无分拳种,在演练武术动作时,皆强调“大和”之美,将其美感展现于个人蓬勃的生命活力之中。武术套路的创编,实质上就是人类在长期实践过程中不断地发现、认识并利用客观规律,变“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以增强生存竞争能力的过程[36]。这一过程的结果使得人类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于武术之中。人类从这一对象化的感性形象中直观到自身,就产生了武术中的美。习武者通过武术的运动产生优美的形态,展现异于舞蹈、体操等的韵味和技艺,一方面有着动作的艺术美感,一方面有着习武者对攻防意含的体悟与身形的高度配合和节奏处理,在气势上更显雄伟浑厚。
习武者在拳术演练时,不断地从身体的变动节奏之中掌握各种阴阳间的对立、互根、消长与转化,寻求着《周易》的“大和”之美。《周易·干卦·彖辞》描述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37]干道的变化,创生涵养了万物,而“品物流形”所生万物又“各正性命”,发而皆中节地表现自然和谐。武术在表现虚实、刚柔、动静、开合等富含武术技能特色动作时,除了展现外力度的美感,又用身体展现其过人的柔韧度、协调性等。在招法千变万化的运动中,快如疾风闪电横过天际、缓如雄鹰翱翔俯视大地,重如铁块、轻如枯叶,这些强弱、快慢分明又轻重、刚柔循环交替的变化,在过程中形成强烈对比,产生明快的节奏,使人赏心悦目。最终仍是习武者在练武过程中经由修练所得的体悟,是对于宇宙天地间的思维,其中的链接媒介便是身体,身体是最后展现体悟感情的成果展现。武术动作回归个人修行,则追求达到如“天地节而四时成”般的顺畅无罜,俯仰周旋、前进后退皆能有所法度,将规律的、和谐的动作表现成为令人感受到真美善的艺术动作。彻底掌握“刚”与“柔”的交互作用,展现“心神”与“形体”的密切关连,才能符合观赏者与评判者对于“武术”的美感期待。
4 结束语
《周易》视“生生不息”为美善,世界万物生生不息,变动不居,先人以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观照世界与自己的内心流变,得到对于“愉悦”美感的体会,并以此说明阴阳二气搭配变化的过程与法则。这种变化的过程持续无终结,生生不息就是“善”;于万物之中便有“性”,此无关善恶,而是纯粹以此形成万物。《周易》正是强调着生命的能量,认为此种能量给予人正面积极的愉悦感。如同武术所传达的刚劲强盛,使习武者能从中体悟生命的韵动,令观赏者能感同身受其体悟。“美”的感受正来自于所观赏的对象,令人能感到完备、和谐与光辉,并且是通过某种形式所传达,当观赏者在观看它的时候,会在内心产生愉悦之感。习武者将练习重心转移至个人动作时,少了技击对象的牵制,便容易专注于个人肢体和谐的展现,将武术带入另一种不单纯为格斗而存在的境界,并产生武术特有的美感。武术力量的顺达掌握和时机的运用要求,皆利于塑造习武者于形体上的美感。习武者所展现的武术美,乃是通过健康的身体、强劲的体魄演练优美的恣态、漂亮的操作表现出来。无论在激烈的技击比赛或是高速运动的套路演练中,招法千变万化,即使展现同一动作,由不同的习武者运用时,因是习武者与拳术、器械的技术特点相连结,过程反映的是习武者的创造性、艺术性和独特性,以及拳术、器械的风格特点,充分地展现武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