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人不时掉眼泪
2019-11-25红孩
吉吉离开病房,她冲我微笑着摆了摆手。她是专程从西安赶到北京来看我的。半个月前,吉吉还和我通过电话,她说她要参加西部歌手大赛。她问我跟其中的哪几个评委熟悉。我当时告诉她,至少和其中的四五个评委有些交往。不过,我明确表示,参加比赛,一定不要找关系,有时候找了关系,效果可能比实际更糟糕。
我和吉吉相识在西安的一家陕北饭店。老板娘是延安人,曾在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九十年代末去日本工作学习两年,接受了一些养生理念。回到西安后,她便开了一家陕北特色的饭店。饭店的服务员也大都来自延安、榆林。我去这家饭店吃饭,是西安的几个作家朋友特意安排的。饭前,老板娘和我见面,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她问我喜欢吃陕北的什么饭食,我说,只要不太辣,什么都可以。于是,几个作家朋友拿着食谱,向我推荐了洋芋擦擦、水盆羊肉、荞麦饸饹、蜜汁南瓜和碗砣、抿节儿等七八种特色菜品。
约莫七八分钟,饭食陆续摆满了餐桌。我刚要动筷子,忽地从隔壁房间传来了音乐的伴奏声,接着有人唱起了陕北民歌。我喜欢陕北民歌,对其中的《走西口》《赶牲灵》《五哥放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歌曲相当熟悉。我的一些陕西朋友,只要大家聚会,经常会听到他们情不自禁地唱。当然,我们非陕西人也常常跟着哼几句,词虽然对了,但始终找不到地道的陕北味儿。我问老板娘,你们这里还有驻店歌手吗?老板娘说,她从创办这个饭店之初,就一直安排一些陕北的歌手在这里唱歌,有的给开工资,有的是助唱,他们不单纯为了挣钱,更多的是想通过为客人唱歌,锻炼自己的舞台经验。
老板娘当然会让歌手给我们来助兴。乐队共四个人,一个键盘手,一个鼓手,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歌手。女孩自报家门,说她叫吉吉,来自榆林。当老板娘告訴他们,我就是写出《东渡东渡》那篇散文的作者时,吉吉高兴地说,她就是吴堡人,他们家距离1948年3月23日毛主席率领中央前委机关东渡黄河的川口渡口很近。我听罢,问,你们家也在黄河边上吗?吉吉说,他们家在山里,离黄河有十几里呢。
吉吉说话的声音很像王二妮。不过,她比王二妮长得要高一头,皮肤也很白净。吉吉先唱了一首《走西口》,我听得如泣如诉,仿佛真的回到那个艰难的时代。接下来,吉吉问我想听什么歌,我说,唱《赶牲灵》吧。记得在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一个文学笔会上,由萧军先生的女儿萧云和女婿王建中共同演唱的。后来,在我的婚礼上,他们二人又演唱了这首歌。我去吴堡采风时,曾专门到陕北民歌大王张天恩的故居参观。这首歌就是由张天恩编曲演唱的。那次采风,我的朋友朱佩君女士回来,专门写了散文《叫一声赶牲灵的哥哥我来了》。也就是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与陕北民歌结下了不解之缘。
与吉吉组合的男歌手叫二娃,是个残疾人。他是吉吉的哥哥,多年前,在上山砍柴时,不慎掉到了悬崖下边,多亏被一棵枣树给拦了一下,即便这样,也弄成了骨折。本来家里就穷,当地的医院治疗了几次也不见好,便造成了腿部残疾。好在兄妹两人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他们每天对着录音机、电视机模仿别人唱陕北民歌,渐渐地,他们在十里八村就有了小名气。镇上的几家饭店纷纷请他们唱歌,唱一中午给50块钱。吉吉想,只要每天可以唱歌,她就能攒下钱为哥哥娶上媳妇。这样的日子,过上能有一年多。一天,西安的陕北饭店老板娘回吴堡老家探亲,无意中在饭店听到吉吉兄妹俩的歌声,她就问吉吉愿不愿意到西安,她可以安排食宿,每个月还发工资,每人3000元。吉吉跟哥哥商量后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就高兴地跟女老板来到了日思夜想的西安。
初到西安的日子,吉吉哥兄妹还是有些胆怯。他们唱歌时,没有了往日的自由,也缺乏基本的自信。特别是有一天,几个企业老板聚会,在吉吉为他们演唱时,有个老板仗着酒劲,非要强行搂抱亲吻她,吉吉不干,那老板恼羞成怒,居然拿出一千块钱扔在吉吉的脸上,吉吉当时就气哭了。哥哥见状,上前去质问老板为什么如此无礼,哪想,那个老板非但不道歉,反而和另一个老板上去给二娃暴打一通。老板娘听到动静前来制止,并大声谴责几个老板。打人的老板怕把事情惹大了,赶忙扔下2000块钱溜走了。老板娘把那几千块钱塞给吉吉,让她带哥哥去医院看病。
哥哥的伤并不重,他所不理解的是,在西安这个大城市里,几个衣冠楚楚的企业家咋能这么野蛮呢!哥哥对吉吉说,咱们不唱了,回陕北老家吧。吉吉说,回陕北老家虽然人熟不受人欺负,可那里毕竟没有西安的收入多。她劝哥哥最好忍了,再干上几年,就可以挣够哥哥娶媳妇的钱了。哥哥抱着吉吉哭着说,好妹妹,哥就是一辈子不娶媳妇,咱也不受有钱人的气!
吉吉没有听哥哥的话。她留在西安,除了能多挣点钱,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梦想,她希望自己某一天也能像王二妮那样在全国成名。那样,她就可以彻底改变她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吉吉是个有心人。当她听说我在北京,对文艺单位很熟悉,在为我唱了几首歌后,她就让老板娘求我,让我给她当老师。我对女老板说,我虽然在国家文化部门工作,但我并不懂声乐,我只擅长写作。老板娘说,您就别谢绝了,您看娃多可怜呀,您就给她一点希望吧。我见老板娘言辞恳切,再看看吉吉兄妹祈求的目光,我只好答应。但我不能确定,我究竟能帮他们什么忙。
从那以后,吉吉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老师。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发短信,报告她正在唱什么歌,她想参加什么大赛。到了年节,她还给我快递一些家乡的红枣、小米、挂面。我在北京也多次和艺术界的名家、领导联系,希望他们能具体地帮助一下吉吉兄妹。有个民营文化公司,说可以让吉吉他们到北京试唱,如果确实唱得跟王二妮似的,公司就和他们兄妹签约。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吉吉,吉吉开始很兴奋,很想到北京试一把。可是,几天后她又变卦了。我问她为什么,吉吉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我问饭店老板娘,老板娘告诉我,吉吉在一次唱歌时,被一个老板相中了。他提出要娶吉吉,如果吉吉答应了,他不但要出钱包装吉吉,还可以给他家一大笔钱。这个老板虽然年龄比吉吉大个十几岁,但言谈举止倒也显得真诚。吉吉便半推半就地跟那个老板相处起来。
我本来想提醒吉吉,对那个所谓的老板交往要审慎,千万不要轻信。可我一想,既然吉吉没有跟我说,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在吉吉和男友相处的日子,她和我的联络明显少了许多。我希望吉吉真的能够找到自己的归宿。
几个月后,饭店老板娘打电话告诉我,吉吉失恋了。那个所谓的老板男友,实际就是个骗子,他利用代开增值税发票,获得一些手续费,结果被经查部门给抓了。据说至少判五六年。吉吉感到很丢脸,一直不敢跟你联系,现在连在饭店唱歌都成問题了。我打电话给吉吉,她在那边哭得说不出话来。我劝她振作起来,人生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会遇到。我建议她可以选择到其他地方发展。吉吉说,她不想当歌手了,她想和哥哥开个小超市什么的。我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只要你开心就行。
在饭店老板娘的帮助下,吉吉兄妹开了一家超市,规模不大,但也干得红红火火。我到西安,也曾到那个超市去过两回,看到吉吉兄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感到心里释然了许多。
近几年,由于慢性病缠绕,我去西安的次数少了许多。偶尔从吉吉发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一些信息。去年年底,我明显感到食欲不振,吃什么都不香,整夜地失眠。我开始以为是疲劳引起,连续吃了几天安眠药,也不见起色。在元旦那天晚上,我被迫拨了120。到医院急诊科一化验,说我心脏、胸腔严重积水,已经出现心衰,必须透析治疗。
本来,我生病住院的消息只告诉了几个人,特意嘱咐他们不要声张。但几天后,很多朋友还是从各种渠道知道我生病的消息。一时间,我的病房每天都要来好几拨人。人们看到我一下子消瘦了十几斤,面部苍白,都心疼得长吁短叹。我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一定能吃能睡,很快就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大家见我很是乐观,很是为我高兴。有几个朋友说,听说你透析了,不由想到作家史铁生。我笑道,只是我没坐着轮椅。
吉吉的到来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你那么老远,店里就你们俩人,你还要亲自跑来?吉吉说,坐高铁很快,也就四个多小时。她是听饭店老板娘说我生了大病的。我说,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行,病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吉吉说,那可不行,您是我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生病我要是不来,那成什么人了?
吉吉坐在我的旁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给我剥香蕉、揉背,那感觉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我问了吉吉一些店里的情况,吉吉说,小店虽然不大,但效益挺好,估计再干一年,就能为哥哥张罗个媳妇了。我又问吉吉,你参加西部歌手大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吉吉说,她想通了,参加比赛如果能取得好的名次固然好,实在取不上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有个超市兜底,生活有保障。我见吉吉现在心态如此放松,就说,这世界的事就这样,属于你的终究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不知不觉,吉吉在病房待了一个多小时。这时,护士来通知我,马上要做检查。我知道,这是护士在用这种方法有意撵人,人家肯定嫌看我的人太多,怕影响我休息。吉吉问我,要不要陪我去检查,我告诉她,让护工陪着就可以,不知要多长时间。吉吉见状,只好告辞,她说她明天还来。我说不行,你在北京待个两三天,赶紧回家,要不你哥哥该不放心了。
吉吉和我拥抱了一下,摆摆手走了。我拉过被子,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吉吉给我发来微信:红老师,我来的时候想象你肯定身心疲惫,甚至对人生很悲观的样子。原想一进门就抱着您哭一通。但一看您对生活如此乐观,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从医院走到地铁口,想着您生病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音。您这么善良的好人,怎么会生这个病呢?假如有可能,我都想替您生病。我祈求苍天,保佑红老师,赶快好起来吧!
吉吉的话让我眼含热泪。我没给她回任何一个字,只给她发了一个表情包:加油!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红孩,198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脊背》,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散文集《东渡东渡》《运河的桨声》,散文理论集《红孩谈散文》《铁凝散文赏析》等十余部。现担任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文化报文学副刊主编。文艺评论获得第二十二届中国新闻奖,散文获得第五届全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