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记》看出谋划策原则
2019-11-24首都师范大学杨霞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汪玉川
文/首都师范大学 杨霞;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汪玉川
《史记》记叙的是从传说中的黄帝时代至汉武帝太初四年3000多年间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历史。其中,那些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形形色色的“谋策者”给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或妙思解疑难,或侠义救危难,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本着温故以知新的目的,本文尝试着从《史记》的谋策中总结出一些出谋划策的原则,以为后来出谋划策者提供些许借鉴。
一、忠诚
《论语·学而》篇记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即曾参,是孔子著名弟子,是儒家重要代表人物。他认为作为人最重要的有三件事,需要每天反省,排在第一的是为人谋事是否出于忠心。而为人谋事之忠表现在三个层面:对主官忠(谋策对象)、对国家、对职责的忠诚。
(一)忠于主官、国家。晁错早在汉景帝还是皇子时,就为汉景帝出谋划策,后来,又任汉景帝的御史大夫。他年轻时学习的是申不害和商鞅的刑名学说,深受法家思想影响。他看到当时的诸侯王们对中央政权的威胁已经越来越大,认为应该用强硬手段消弱诸侯的势力。这得到了景帝的支持,却遭到了众多诸侯王们的强烈反对。晁错的父亲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就赶到京城劝儿子放弃与诸侯王们为敌: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
从晁错父子间的对话可以看出,晁错知道他削弱诸侯势力的主张会使自己和家族承受巨大危险,但因为这对主官刘氏有利,对汉王朝有利,他还会坚持下去。结果,他的父亲因为不愿意看到晁氏被灭的那一天,自杀而亡。晁错的削藩之策虽然在方法上值得探讨,但在方向上和出发点上值得肯定。他为景帝所献的削藩之策完全是出于公心,没有利己之念。他宁“危晁氏”,也要使“刘氏安”,表现出对景帝和汉王朝的绝对忠诚。
(二)忠于职守。西汉的廷尉是九卿之一,主要负责掌管刑狱之事。文帝时廷尉张释之在掌管刑狱之事时,严格遵守法律制度,绝不曲法以媚主。一次,有人偷了高祖庙神座前的玉环,被抓到了,文帝发怒,让把抓到的人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就按照汉法规定的相应处罚等级——死刑奏报给了文帝。文帝对此非常不满意,勃然大怒道:“这人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竟偷盗先帝庙中的器物,我交给廷尉审理的目的,是想要给他灭族的惩处,而你却只知道按照法律条文处理,这无法表达我恭敬奉承宗庙的本意。”张释之见皇帝发怒,赶急脱帽叩头谢罪道:“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
张释之话的话意思是:依照法律就应该是判处死刑,判处死刑已经足够了。虽然都是冒犯先帝,但也要区别犯罪程度的轻重不同。如果现在偷盗宗庙的器物就要处以灭族之罪,万一有人愚蠢到挖长陵一捧土(即盗墓),陛下用什么刑法惩处他呢?”文帝对张释之的话想了很久,又和薄太后谈论了这件事,最后才同意了张释之提交的判决。张释之这种不怕得罪皇帝,也要保证法律权威性的做法,是对职责的忠诚,他最终赢得了文帝和天下人的信任。
二、安全
此文所说的安全,不是指为了安全问题所提出的谋策,而是指谋策在制定、提出或实施时的安全性。这种安全主要涉及三类人:一是谋策者;二是谋策的接受者及实施者;三是谋策实施时自方其它人员。
(一)自己安全。献计献策固然可以使自己得到某种好处,但也可能因此受到伤害,甚至使自己丢了性命。但有的时候,大利在前,有的人往往忘记了危险,如楚汉战争时期的郦食其。公元前204年的秋天,项羽在荥阳打败了刘邦,刘邦退守巩、洛。此时,刘邦手下的韩信已经攻破赵国,乘胜又开始攻打齐国。而刘邦在与项羽的战斗中屡屡受挫,分别在荥阳、成皋被项羽军围困。于是,刘邦想放弃成皋以东的地盘,撤到巩、洛,固守以抗楚军。这时,刘邦身边有个名为郦食其的谋士向刘邦提出了谋策。郦食其之谋有两个内容:第一是反对刘邦退守巩、洛,而应该夺回荥阳、成皋,此谋策因与主题无关,略去不叙。第二是劝降齐国:“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於历城,诸田宗彊,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上曰:“善。”
郦食其之意是说,现在燕国、赵国都刚刚平定,天下只有齐国还没有攻打下来。但要取得齐国不能用派兵攻打的方法,一是因为齐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二是因为齐国的地形易守难攻;三是因为齐国人又多诈变。所以,即使是派遣数十万军队,也不可能在一年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把它打下来。因此,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奉刘邦的诏命去游说齐王,让他归汉而成为东方的属国。听了郦食其的一番分析,刘邦接受了郦食其的谋策。郦食其的两个谋策执行后效果非常好,但只是对刘邦来说非常好,对郦食其自己而言却是灾难。他去齐国后,果然凭三寸不烂之舌很快说服了齐王田广,齐王田广于是“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确实准备降汉。但其间发生了一件事,使事件发展转了方向。汉之大将军韩信原先接受刘邦的命令攻打齐国,郦食其说服齐王降汉后,一是他没有接到刘邦让他停止进攻的命令;二是不服气郦食其以三寸之舌而下齐七十余城,就没有停止攻打齐国的步伐,而是趁齐王田广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打败了齐军。齐军败后,齐王非常生气,便烹杀了郦生。郦食其本是聪明、有能力之人,但由于没能把谋策想得再周到些,没有提醒刘邦告知并节制韩信,而使自己惨遭烹杀。
(二)主官安全。为人出谋划策是为帮助别人,但如果因为考虑不周,就可能使主官陷入灾难中。汉初赵王张敖的国相贯高就做了这样一件事与愿违的事。赵王张敖是刘邦的女婿,即鲁元公主的丈夫。公元前200年(汉七年),刘邦出行经过赵时,就住到了女婿家。张敖侍奉他非常有礼貌,完全符合子婿礼。但刘邦不知怎么心里不高兴,责骂张敖,态度非常傲慢。这就引起了赵国国相贯高、赵午等人的不满。他们就建议张敖杀了刘邦:“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等人的话是劝张敖不能忍气吞生。他们认为张敖所得赵王之位是其父亲立下战功得来的,不是刘邦的恩赐;刘邦对张敖太无礼,简直是污辱,因此,允许他们杀掉刘邦。但张敖激烈地反对贯高等人的建议,认为自己的父亲亡了赵国,是依赖高祖才能够复国,恩德泽及子孙,绝对不能动杀刘邦的心思。贯高、赵午等十多人听了张敖的话后并没有罢休,回去又相互商量后决定背着张敖杀刘邦。认为这事如果事情成功了,功劳归赵王所有;失败了,他们自己承担罪责!但他们的行动并不顺利,一是由于刘邦临时改变行止而未获得成功;二是他们准备行刺的事情还是被贯高的仇人告发了。结果,不仅贯高等人,张敖也被囚禁在囚车一起押送到长安入狱,刘邦还向赵国发布文告说赵国群臣和宾客有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好在贯高是个真义士,为了给赵王张敖辩白,跟着赵王入狱,被施以酷刑以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情况下,没有一句话对赵王不利。刘邦最终释放了赵王,不过将张敖由王降为侯。假使张敖经不住贯高等人的鼓动,同意报复刘邦,那结果将是:不仅张敖会被杀死,张敖的全族、追随张敖之臣及宾客的全族都将会被杀死。当然,谋策的安全不仅要考虑到自身和主官的安全,还要考虑己方其它人的安全,否则,就会造成巨大损失。
三、考虑全面
一个谋策要能取得好的效果,必须是考虑全面。既要考虑问题涉及的各个方面,也要考虑解决方案近期、长期的影响。主父偃建议置朔方郡就是其中成功一例。
后来被称为朔方郡的地方位于黄河河套的西北部,是汉帝国都城长安的正北方,是汉与匈奴交往出入的地方。公元前127年,汉武帝派卫青、李息率兵出击匈奴,收复了被匈奴占领的河套以南原秦王朝的土地。这时,大臣主父偃建议武帝建立朔方郡。
当汉武帝把主父偃的建议交由群臣们讨论时,大家都反对他的建议,宰相公孙弘提出的理由是:秦始皇曾经发三十万民众在北河筑城,但并没有成功。他的言外之意,建立朔方郡太劳民伤财,国力难以承受。作为宰相,武帝发动的连年战争,已经使他苦不堪言,他的理由可以理解。但主父偃提出的谋策对问题的考虑更全面: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一是土地肥沃。朔方郡所在的地方有黄河冲积平原,加上它西北部的阴山自然环境非常好,是农牧的好场所(此时虽有消耗,但长远看却是收获)。二是外部(北部)有黄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挡匈奴的侵犯(能够巩固胜利果实)。三是秦朝时秦始皇曾派蒙恬在那里修过城,有一定的建设基础(建郡消耗不是很大)。四是如果在那里建立了城池、行政机构,可以大规模进行屯垦,就可以减少从内地转运到边疆的粮草(减少其它方面的消耗)。五是扩大中原的土地(对武帝本人和对国家都是重大成就)。六是消灭匈奴人的根本,因为匈奴兴起于阴山山麓,阴山就在朔方郡的西北部,且其单于庭就设置在朔方郡西北方的漠北地区(对汉帝国的长远利益有利)。
汉武帝毕竟是一代英主,经过一番思考后,接受了主父偃的建议,当年就开始朔方郡的建设。此后,汉帝国以朔方郡为根据地之一,继续向北推进,将匈奴赶到大漠以北。在朔方郡存在的260多年间,确实发挥了当初主父偃所预计的作用。
主父偃之所以能说动汉武帝花费巨大财力、物力建设朔方郡,是因为它把问题的利害考虑得全面,问题的轻重考虑得清楚,问题的近远影响考虑得明白,为汉武帝的决策提供了有力的参考。
四、实用
一般来说,出谋划策是为了解决问题,所以好的谋策,一是能够真正解决问题,并有长远正面影响。二是谋策实施起来比较容易。当然,如果问题非常重大且复杂,谋策首先考虑的是能否解决问题,其次才是实施难度问题。
(一)确实能够解决问题。对待问题,认识不同解决的方法就会不同。同样是针对治理齐国,管仲之法与孔子之法大不相同。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管仲任齐国国相之时,他首先协助齐桓公首先发展经济,充分发挥齐国滨海的优势,使齐国先国富而后兵强。然后,顺应百姓的好恶教化百姓。最终,使齐国成为当时最强的国家,齐桓公成为一代霸主。管仲治国之法的特点是“论卑而易行”。虽然没有高大上的理论,却很实用。其能顺应人心与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实施容易,取得效果显著。而孔子的治国之法则与管仲大相径庭。“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
齐景公先后两次向孔子请教如何管理好国家,孔子第一次的回答是,要遵守周礼所要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的回答很高大上,齐景公很满意他的回答,于是又第二次向孔子请教如何管理好国家,孔子的回答是要节约。这个方法放在哪个国家都适用,于是,齐景公觉得孔子的话很有道理,不仅欣然接受了孔子的建议,还准备赏赐给他一块土地。这时,主政齐国的大臣晏婴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了齐景公的做法。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
晏婴反对孔子代表的儒者,认为他们的主张华而不实,不能顺应时代,因此,不可实施。齐景公觉得晏婴的话很有道理,就不再问孔子治国之法。今天,回顾2000多年前那段历史,孔子与管仲的治国之法在实用性上的高下不难判定。
(二)可操作性强。所谓可操作性强,就是实施容易,反作用力小。“推恩令”是个典型。汉朝建立后,为了保证刘氏子孙能长据帝位,不被他姓觊觎,刘邦分封了许多刘氏子弟为王,以作为刘氏屏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刘姓王已经尾大不掉,成为中央政权的威胁。较早发现这一问题的是贾谊,他在上文帝《陈政事疏》中,先指出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又指了诸侯反叛的规律: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虽然贾谊发现了诸侯王叛乱的规律,但由于没有提出具体可操作的办法,刚登上皇帝位不久的文帝没有采纳贾谊的办法。到了景帝时,诸侯王的问题更加严重,已经到了不得不处理之时。于是,晁错向景帝建议实行削藩以削弱藩王的势力。但这个谋策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还激化了问题,引起了吴楚七国之乱,要了自己的命。直到武帝时的主父偃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问题才得以基本解决。
主父偃说上(武帝)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之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武帝采纳了主父偃的谋策,从此,诸侯王不再成为汉王朝的重大威胁。贾谊、晁错和主父偃都主张削藩,但因方法上实用性的不同,解决问题的效果不同。主父偃的建议实施起来最简单,反作用力最小,比较轻松地削弱了诸侯王的实力,解决了几代皇帝没有解决的问题。如果说谋策是解决问题的一条路,那么谋策的原则就是这条路上的指示牌。只有看清指示牌,出谋划策的行动才能保障其方向的正确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