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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的钟声

2019-11-23

雨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古运河张继夜泊

顾 苡

一座塔、一口钟、一首诗;两座古桥、两个和尚;一条古运河、一扇古山门;一个诗人和无数过客……

此刻,思绪万千。响在古寺里的钟声,都是关于寒山寺——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总是有霜的吧,漫天的红枫像燃烧的火,愁绪撩拨着人心。似蒙太奇的镜头,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的某个深秋之夜,我看见那位落第诗人张继因登进士铨选落第,夜宿在枫桥古镇寒山寺边,在深秋的寒夜里借着星星点点的渔火和四起的鸦声,伴着寒山古寺的悠悠钟声,一摇首,一顿足,一吐胸中块垒,以《枫桥夜泊》绝唱的形式,让寒山寺一夜之间名扬海外,并且永不褪色。史料记载,张继后来是做了官的,且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官。那么,这个寒山寺的夜晚是否永远留在了他人生的驿站,成为命运的分水岭?……

张继,以一个诗人的身份把古寒山寺传唱了千年;寒山寺,以一夜成名的形式成就了唐朝泱泱诗人队伍中不值一提又首屈一指的张继。张继和寒山寺,好比一座山峰的两个山头,互为因果,彼此参照。这种文人和名胜景点相互成就、相互辉映的例子在中国的风景名胜中不胜枚举。

早先,苏州是个小城。那个时候,苏州称“姑苏”。用现代人的测量方法,说枫桥古镇离姑苏古城约三公里半,占地面积十公顷,所以枫桥寒山寺应该算是在城外。据载,枫桥古镇位于大运河、古驿道与枫江的交汇处,随河成市,因水成街,依寺成镇,具有独特的水乡风韵。古镇的建筑大都为清末民初建筑,道路蜿蜒曲折,把寒山寺、枫桥、江村桥、铁铃关等景点串联起来,形成镇内前街后河、粉墙黛瓦、窗明几净、人声熙攘的盛况,素有“明清第一镇”之称。当时,枫桥古镇是苏州阊门外、是江南乃至全国著名的繁华商埠。隋大业六年,京杭运河江南段开通,枫桥古镇成为姑苏古城西北角的重要驿站。南下浙闽、北上鲁豫,樯帆林立,过往船只都要在这里停留,考据有“沿河两岸,店铺林立,北岸为棉、米、豆、麦集散之地,南岸为丝绸、手工艺品的交易市场,是江南有名的米市,民间有‘枫桥塘上听米价’之谚和‘秤以枫桥所制为准’之说……”。至明清时期,枫桥古镇兴盛不衰,太平天国军队进逼苏城,清军一炬,使十里官塘化为一片焦土。从此,枫桥由繁华的商业中心衰落为郊外乡间小镇。

应该说,隋唐的那条古运河进一步孕育繁荣了江南文化,包括枫桥古镇。始建于梁代的寒山寺,香火延续至今,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描写出悠悠千古的意境,明代抗击倭寇留下的遗迹铁岭关长满苍绿的爬藤植物,一道道昔日姑苏西大门天然屏障的影子依稀可见……

如今,枫桥景区重新开发打造,已发展成集“寒山古寺、江枫古桥、铁铃古关、枫桥古镇和古运河”这“五古”为主要游览内容的风景名胜区。一拨拨的游人,兴冲冲地来,来过又走了。只留下寒山寺,一直在那。他们来拜访枫桥,默念那首《枫桥夜泊》,希望邂逅张继笔下的渔火和江枫,哪怕邂逅一个稍稍有些落拓的诗人也是好的,都会被一并收藏带走。而这样的愿望多半是会落空的,徒留下遗憾的。

眼前,古老的大运河依然从寒山寺山门前静静地流过,默不作声,亘古不变。两座古桥江村桥和枫桥依然如沧桑的老人静卧时间之上,谛听历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重建于清同治年间的江村桥是一座拱桥,如一张圆圆的弯弓伏卧在京杭古运河上;不远处的枫桥静卧于上塘河之上,是一座方形的石梁桥。一圆一方,相得益彰,相融相契,诉说着枫桥古镇的千年秘密……

那么,还有几株经霜的红枫呢?如今的江枫洲公园,昔日种植红枫的地方已绿植如锦,四季如春,当然,其中也夹杂着红枫几棵。也许再也难觅那只夜泊的小船以及对愁难眠的旅人,唯有古运河的悠悠流水才能倒映出时光的过往。

流水悠悠,时光亘古。

我想重点谈谈寒山寺的山门。一般,寺院的山门都是朝南的,朝西的很少。据说,江苏只有两处寺庙的山门是朝西向的,即苏州的寒山寺和镇江的金山寺。这两处著名的景点,确实与众不同,吸引了很多游人。

那么,为什么寒山寺的山门朝着西?佛门圣地,不敢贸然揣测。我翻阅了很多资料,也听了旅游系统相关老师的讲解,略知一二。其中要说到三点原因。其一,苏州作为一个水城,大运河是主要的交通枢纽,老百姓出门主要是乘船,大运河从旁流经古寒山寺,为了香客上下码头方便,就把山门开在对着大运河的西面。其二,寒山寺自建以来,火灾频仍,屡建屡毁,屡毁屡建,为了和尚取水救火方便,就把山门朝着大运河的方向开了。其三,即宗教原因,所谓西天佛国,西方极乐世界,为了向西迎接佛祖大圣,所以山门理应朝着西。

不管真实的原因到底如何,寒山寺的山门一直朝着西,好比这是顺天地、应万物的规律。每到节假日,来寒山寺的游客络绎不绝,旅游车从景区开始排,一直要排到景区外围的何山大桥两侧,然后还在不断向前延伸,把交通都堵塞了。而寒山寺,俨然成为古城苏州的一个代表性景点,是苏州的一张名片。毕竟,游苏州不去寒山寺是说不过去的。

游苏州,焉能不游枫桥寒山寺?

最近的一次,我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陪伴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作家诗人夜游寒山寺。那群年轻的文人大都有清瘦之相,有忧伤之目。人群中,敏感而多愁的文思,寥寥落落,如星辰却亦是发自肺腑。笑声起,寒风冷冷地吹着,撩起文人们的单薄衣襟和迷茫乡愁。何处是归家的路?他们沉醉在一首名谓《枫桥夜泊》的古诗里,伴着张继的韵律,一唱一和,回到了唐朝。

是的,张继已随着唐朝而去。而寒山寺终归是带着深秋初冬的意境,在现代版的姑苏城外寂寞着,等待着,风华着,绝代着。

苏州,有一座寒山寺。

早些年当我摇头晃脑背诵《枫桥夜泊》时,尚属垂髫小儿,不辨诗意。在滚瓜烂熟的深情吟诵里,“枫桥”和“寒山寺”使我浮想联翩,心生向往。

我的老家在苏州城西南郊外,靠近太湖边。那时,生产队里的父辈们摇一条水泥船,常走水路到苏州城里挑粪、舀氨水,卖瓜果蔬菜。父辈们敞胸露怀,胸肌饱凸,结实的胳膊使劲扳动摇橹,风吹动白布衣褂的下摆,船橹咿呀,一路穿河过浜,然后进入大运河,经过胥门、阊门、枫桥……啊!远远看到寒山寺了,那个耸立着尖尖塔的标志很美很神秘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站在村子里那个唯一的小河埠——码头,迎接父辈们。父亲温暖厚实的大手掌伸过来,递给我一个小板凳或者一件小红毛衣再添几颗零食,我心里美气得很哪!接着,父亲会给我讲许多苏州城里的故事,比如他看到的阊门城墙、山塘街的糖人、皋桥的嘈杂市声,以及寒山寺的钟声……这时,我好像远远地看见了寒山寺的尖尖塔刹。事实上,我啥都没看见。童年时代,我的想象力在贫瘠和乏味中开出丰饶之花,小学堂的老师曾教我念过一首古诗——《枫桥夜泊》,从书里我似乎感受过关于枫桥和寒山寺的模糊印记。一座古寺的钟声,在所有读过这首古诗的脑海里敲响了上千年,发出悠远的回声。

有一天,不认字的来宝婶自信地说:“寒山寺,不就是一座山的名字叫寒山么?山里有座寺,所以叫寒山寺。”

众人听了,一齐笑。

来宝纠正他妈:“寒山寺没山,只有一座寺。”

“那为啥又叫寒山寺?”

“因为寺里有个和尚叫‘寒山’”。

“那肯定还有另一个和尚,他叫啥呢?”

……

来宝婶脖颈伸得老长,听了儿子的解释“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哦”——仿佛回味悠长的钟声,令她顿然醒悟过来,也好像她之前的说法完全是一时糊涂,其实她早就去过寒山寺,认识两位和尚,甚至早就听过寺庙里的悠远钟声。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发笑。一个村妇没多少学问,但她的想象力惊人。何谓寒山寺?在一个村妇的想象中,一座古寺被素朴地放大了,也许倒是吻合了当年寒山和拾得两位高僧之间的那段精妙的人生对谈。

当我们谈人生时,我们在谈什么?禅悟。

我无数次漫游寒山寺,漫游在那条大运河边。

某年中秋夜,我溜达到江村桥边。一弯高高的桥拱倒映在水面,模糊黝黑的水波把古老沧桑的古桥映衬得更加高而拱。猛然间,一只肥硕的大黑猫从桥边窜过,惊动了桥上站着的几个外国游客。不远处的枫桥静静地安卧着,平坦的石阶在如水的月光下更显光滑,更加古朴厚重,仿佛正谛听从远处传来的陌生而熟悉的足音。那一刻,寒山寺寂静极了。钟声阙寂,僧人们早已歇息。月光不很亮,树木在夜色中依稀可辨。站在江村桥上,四顾,唯有山门的门楣处以及走廊里轻晃着的几盏宫灯,影影绰绰,迷离了寒山寺上空的夜色。

在记忆的水波里,我曾努力辨识着两座古桥的结构、造型以及名称,思绪枕着大运河翻滚的波涛踱步和思忖。江村桥和枫桥,一座横跨南北,一座坐骑东西,好比周庄的双桥,一把钥匙锁住了枫桥古镇多少人间故事,又打开了古运河南来北往的苏州段水路,像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让无数脚步在这里停留,让无数江南的风流在这里驻足,又随时间之泥、岁月之水滔滔流逝;而更加沧桑的铁岭关则述说着当年民族英雄抗击倭寇的史迹,城砖坚硬,青苔斑驳,野藤葳蕤,一条条历史的水渍依稀从砖缝里渗出来,记载了一段段沧桑岁月,谱写出民族精神的高度和厚度。

此时,一缕若有若无的月光恰好打在照壁上。照壁上所嵌“寒山寺”三个大字倏然醒目,此为绍兴“东湖居士”陶浚宣手迹,实属稀品。月光挽着我的手,一遍遍沿着古运河边的寒山寺漫步,绕着江村桥和枫桥漫步。思绪跌落在千年古诗的意境里,心里怀着一缕浅淡的惆怅。那一刻,我邂逅了张继,仿佛听到诗人朗朗吟咏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我隐约看见一个衣袂飘飘、落拓潇洒的背影,悠悠钟声响在苏州古城外的旷野……

我也曾好多次在暮色四起的时候,趴在距离古寒山寺不远的何山大桥栏上看船队经过。大运河从桥下流过,一艘巨大的水泥机帆船从远处驶来,棚顶漆着天蓝色;后面还拖着好几条小一些的、棚顶同样漆着天蓝色的水泥机帆船,每条船的棚顶一律放着盆栽,盆里栽着一簇簇绿油油的植物,青菜、丝瓜藤或黄瓜藤、金叶子……我看得见绿叶中开的一朵朵金色小花在微风中晃动,明艳艳;不光如此,绿色盆栽后面还隐藏着一大片花花草草,红红绿绿,小花点缀在绿叶间,姹紫嫣红,好看极了。暮色中,这支蓝色船队浩浩荡荡地向着大运河的西南方而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这时候,我想起了小说家苏童。作为一个苏州籍小说家,童年的苏童见过这支船队吗?也曾被眼前这浩浩荡荡的气势震撼过吗?我想是的。苏童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西瓜船》,小说结尾他写到一条大运河里的机帆船在我们眼前渐渐驶远的情景。

如今,江枫没有了,渔火没有了。月亮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一只寒鸦的叫声也早已杳然。文人墨客来了一拨又一拨,把那块石碑上的拓片《枫桥夜泊》念了一遍又一遍。寒山寺碑廊里的古诗拓片很多,很多都已残旧。清代朴学大师俞樾的笔记苍劲浑厚,姑苏才子唐伯虎和文徵明的残碑还在,此外还不能遗漏铮铮铁汉岳飞的手迹……一块又一块诗碑都是写同一首诗,表达同一种主题,但每个书家的心绪不同,笔法迥异,传达出的寒山古寺意境也就千差万别了。

诗人张继被雕成了石头塑像,如今他的石像躺卧在古运河边的江枫洲公园。长满青草的岸滩上,着青灰色长袍的他显得神态欣慰,舒畅有余而不现抑郁深沉。枫桥夜泊,童声琅琅。几个孩童趴在大诗人的石头臂膀上嬉戏,全然不顾一旁大人的呵斥。

塔影。钟声。诗韵。

寒山寺,演绎传奇。每年的元旦除夕,一百零八下的钟声悠然响起,准时迎接人间的新年。钟声响,智慧生,菩提长。众生唏嘘、慨叹,击掌,痴笑……

古寺的钟声,响彻在尘世,又始终响在尘世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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