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日嘎(短篇小说)

2019-11-22赵文

作品 2019年9期
关键词:套马阿爸草原

赵文

阿斯根教授打量温都苏的时间就几秒钟。高颧骨、大眼睛、一头刚洗净却不知如何梳理的浓密的黑发。典型的蒙古族大学生。阿教授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阿教授的办公室在主教学楼第二十二层的阴面,窗前的办公桌前,一面是三人沙发,一面是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温都苏的目光在书架上来回游荡。除了密密匝匝的书外,书架里立着几张阿教授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背景是连绵的山地草原,碧空如洗,一座像雄鹰展翅的青山若隐若现。西日嘎!温都苏从沙发里跳起身兴奋地喊,膝盖碰洒了茶水。阿教授迅速抱起茶几上的一堆稿纸,笑呵呵地说,你这个毛头小子,差点把我的诗稿弄湿哦!温都苏为自己的莽撞羞愧不已。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阿教授的办公室,他们并不是师徒关系,之前连话都没有说过。但报告厅的几次听课,他的血液随着阿教授的讲述而沸腾。阿教授用极为动听的蒙古语诉说草原的浪漫与残酷。听到动情处,他的眼泪像雨点似的敲打胸前那本阿教授诗集的洁白封面。

阿教授说,草原无需修饰,她本就是诗,我们只是用文字表达敬意而已。阿教授个子不高,但肩膀很宽。温都苏从后排远远望见阿教授胸膛里的那片草原。他决定给阿教授写一封长长的信,把对文学、对草原的想法一股脑地倾吐出来。他从小到大都很孤独,小时候在山脚一边放牧一边翻看巴·布林贝赫的诗集,尝试用文字描写出西日嘎草原的美。那是他理想的最初状态,朦胧得像一片雾,飘浮得像一朵云。

阿教授给温都苏打电话的那天下午,金黄色的树叶铺满校园。你好,你是温都苏同学吗?我是阿斯根,刚读完你的信,方便的話下周末来我办公室……电话里传来一位长者温和的声音。

西日嘎,那是我的故乡。温都苏用低沉的语调解释刚才的冒失。阿教授的目光落在那张十五年前的照片上。那年暑假,他独自去科右中旗草原,那里有很多等待他发现的未知。他不是要把这些发现写成晦涩难懂的论文,而是写进诗里,把这片孤独的山地草原的秘密用诗歌语言阐释出来。作为一名在西部草原成长的人,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但随着对东部草原的深入了解,他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这种感觉似乎超出了他当年去国外访问学习时的激动之情。他推掉去杭州采风的机会,挎着相机,包里塞满一堆草稿纸,悄无声息地关上办公室的门窗,坐上二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四个小时的客车、两个小时的马车来到西日嘎。那年他五十岁,穿着几十块钱买的半袖,走在巴镇的路上,谁也认不出他是著名学者。草原上,人的社会身份无关紧要,人与草,与牲畜没什么区别。他因卸下各种劳人的身份而喜悦。他从长长的马车队伍里与一位年长的马车夫搭讪,让老人家把他拉到山多的草原。马车夫捋一捋银色胡须,马鞭打一个空响,黄骠马昂起头颅。于是西日嘎梦境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不是草被征服的山,而是山被征服的草。

温都苏说,十五年前我爷爷是马车夫,下巴有一撮银色胡须。他边说边流泪,泪水像雨滴一样掉落。温都苏的爷爷曾是西日嘎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套马高手。温都苏出生时爷爷老了,不能再做危险的运动。爷爷去世后,温都苏的阿爸把爷爷的套马杆立在仓房的角落,并嘱咐温都苏不准动它。那时温都苏很小。有一次他拿出套马杆在院子里挥舞,被阿爸发现,阿爸一把夺过套马杆,严厉地说,西日嘎草原上已经没有马群,没有马群就没有套马手,没有套马手,套马杆只能是摆设,只能成为过去。阿爸说完狠命喝几口酒,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爷爷去世后,阿爸已然变成了酒鬼,腰间成天别着酒囊,枣红马终日驮着这个叫巴根那的蒙古汉子在西日嘎草原上游荡。温都苏的额吉生第二胎时因难产而永远合上了温柔的双眼。巴根那变得愈加沉默。

阿教授轻抚温都苏的后背说,小伙子,谢谢你给我讲述你的过去,我也是读了你朴素而真挚的内心世界才决定见你,还有为了把我俩系在一起的西日嘎。说着说着,阿教授也回到了过去。银胡子老者把阿教授请到家里,那是一栋两间土坯房,炕桌上的奶茶驱散酷暑的炎热。阿教授好奇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心里与西部平坦草原的游牧生活暗暗做比较。文学院另一位教授曾劝他不要对科右中旗草原有所期待,不然会大失所望。但阿教授有自己的考量,他觉得不管是西部草原,还是东部草原,只要是草原,只要有蒙古语,有奶茶就不会让他失望。他想打破某种隔阂,那是一种互敬与互嘲混杂在一起的隔阂。当他真正站在西日嘎的山顶后,这种隔阂带来的震荡更加明显。远处的山脚,缓缓移动的羊群依然如梦如幻,可村周围的玉米地让他有种咀嚼明根勒草的苦涩。眼下的草原有一股苍劲而汹涌的力量,同时也有无法言说的疼痛。我到底要寻找什么呢?他不停地问自己。傍晚,巴根那圈好羊群,到邻居奶奶家把三岁的儿子接过来逗弄一会儿,接着与阿教授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银胡子带阿教授去爬布日古德山,老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别人照相,对方就是阿教授。照完,他们继续爬山。他们在布日古德山顶遇到了外村的年轻牧人扎木苏。扎木苏近乎嘲笑地说,下周有套马比赛,麻烦传给你们村里人,不传也行,反正你们村也没几匹马,想必套马手也所剩无几,干脆不用参赛。

阿教授说,你的爷爷是我见过的最有骨气的蒙古汉子。阿教授不会忘记那个场景:布日古德山下的草地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草原在燃烧。来自远近十几座村落的几十名套马手,在人们的呼喊声中高高举起了套马杆。其他村子报名参赛的选手至少三名,而且都年轻力壮,身手矫健。而西日嘎唯有温都苏的爷爷一个人参赛。西日嘎的农牧民可能是怕受到其他村落的嘲讽,来助威的人也没几个。比赛举行两天。第一天是淘汰赛,第二天是决赛。淘汰赛,每一名选手到马群里套印有标记的烈马,规定时间内只要套住一匹马就可以留下,没套住的淘汰。一番淘汰赛后,留下的不超过十人。银胡子凭借经验,没费太大力气就套住了一匹马。这消息迅速在西日嘎传开。可到了第二天,也没几个西日嘎的人为银胡子前来助威。他们似乎不再相信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能为村子带来好运。扎木苏的口哨声远远传过来,嘲讽中带有一丝莫名的恐慌与不安。

温都苏说,爷爷套马那年我三岁,额吉已去世一年。他依稀记得,那天自己骑着枣红马的脖根,阿爸坐在后面,他的后背贴着阿爸的肚皮。羊群温顺地朝西北方向吃草。强烈的阳光照着他的小脑袋,有些头晕眼花。阿爸把自己的鸭舌帽给他戴上,马儿缓缓向前。西日嘎在他眼里晃动开来,他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喝了一夜酒的阿爸,还在马背上继续酗酒。阿爸的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爸肯定是埋怨爷爷去套马,不然怎么不带他去看套马比赛呢。

阿教授说,我在讲座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原来那是你的眼睛,也是银胡子的眼睛。当你刚才走进办公室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了十五年前那个热浪滚滚的酷暑,还有那场令我终身难忘的套马决赛。决赛的规则很简单,在规定时间内,从前一天没有套住的烈马群中,谁套得最多谁就是冠军。阳光在草尖上飞舞。十名选手中,先是五名摔下马背,接着两名都套上一匹后放弃比赛,还有一名套上两匹后放弃。此时扎木苏已经轻松套下三匹,他本想再套一匹,可他笑吟吟地勒住了马缰。他坐在马背上,远远望着连一匹马还没套住的银胡子。你爷爷胯下的黄骠马已经老了,但它为了争得荣誉,拼命地追赶那匹最烈的黑骏马。两匹马刺破空气竖起鬃毛,你追我赶,平静的草原沸腾了。银胡子一手握紧马缰,一手端稳套马杆,伸长手臂,一次次试图去套住黑骏马,却一次次徒劳。扎木苏大喊,放弃吧,你已经老了,你们西日嘎再也没有套马手了。正在此时,银胡子的胸口贴紧黄骠马的脖颈,他用力一伸胳膊,套索套进了黑骏马那充满魅惑的脖颈。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草原格外寂静。被套住的黑骏马开始发疯似的向前奔跑,它要挣脱套索,要让套它的人难堪。黄骠马紧追不舍。突然,前方出现一条深沟,黑骏马毫不犹豫地跳过去,黄骠老马也并未迟疑,它也跟着跳过去……

阿教授陷入沉思,温都苏心潮澎湃。他终于明白,他的阿爸为什么不让任何人动爷爷的套马杆。那是西日嘎这个成吉思汗的黄骠驹驰骋过的草原,套马文化的结束。命运就是这样,在错综复杂中牵引着注定相遇的人。十五年后这种奇特的相遇,温都苏没有想到,阿教授更没有想到。阿教授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张相片,那是封锁十五年的画面。温都苏的爷爷银胡子手握套马杆,背对布日古德山站立,脸上布满慈祥的笑容。阿教授给温都苏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温都苏在阿爸的怀里打滚。温都苏还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西日嘎。虽然那时已有农田和拖拉机,但多少能望见草原的原味。那时他在马背上颠簸,眼前晃动着无尽的山地草原。阿教授拍着桌上的诗稿说,西日嘎草原很奇特,乍眼望过去,与大多美丽的草原难以相提并论。但是它有另一种美,一种干涩的美,一种挣扎的美,一种孤独的美,一种呼啸的美。它是长生天的恩赐与惩罚,是那一片草原游牧文化的挽歌。因为你的爷爷,西日嘎变得更加悲壮。关于你的故乡和你的爷爷,我写了数百首诗,终是无法写好。也许我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痛苦。现在我把这些诗稿给你,希望将来我能读到你笔下的西日嘎。

在西日嘎草原上萨日朗花随处可见。西日嘎因为有了萨日朗花而变得多彩。她是最美的诗语,是苏格吉玛的女儿的名字。

萨日朗很小就开始干活了。当别的小孩还在蹦蹦跳跳地玩耍时,她把羊群赶到离村不远的山脚,嘴里哼着额吉教她的科尔沁民歌。她已经学会如何牧羊。此时一双眼睛从另一个山脚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那双眼睛的主人失去了额吉,他的阿爸三天两头醉醺醺的。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学生,但从贴着阿爸的肚皮,坐在枣红马的脖根,颠簸于西日嘎起伏又平坦的草地上开始算起,也算牧羊好几年了。他望见萨日朗的身影浮动在另一个山脚。天空辽远,草色迷离,那是他们的初识。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温都苏和萨日朗把羊群赶到山的阴面,眼前的两个羊群,就像他们两人碎片一样孤独思绪的自然交织。温都苏讲述套马的故事。萨日朗迅速从挎包里取出画本,翻出一幅画送到温都苏的眼前。那幅画像风刮过一样,背景是几笔勾勒出的布日古德山,两匹骏马像两道闪电在山脚追逐,中间有一根长长的套马杆,一位老者即将跌入深沟却依然紧紧握住套马杆。套索在飞舞,老者的胡须也在飞舞。这是萨日朗听额吉讲述温都苏爷爷套马的故事后想象画出来的。在西日嘎草原上,很少有人谈论那场套马比赛,他们不想往巴根那的伤口上撒盐,这个孤独的男人已经失去了很多,他总是逃避着众人的目光,用酒精麻醉自己。虽然温都苏不知道爷爷的这段经历,但这幅画把他带进了另一个绝妙的境地,冥冥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萨日朗因为额吉的嘱咐,没有告诉温都苏画里的人物就是他的爷爷。她谨慎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第二天,温都苏从仓房角落看到一根布满尘土的套马杆。他拿出套马杆,用尽所有的力量挥舞。擦拭后的套马杆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他想象自己骑马驰骋在布日古德山脚的草地上,正追逐一匹漂亮的黑骏马,他快要将套马杆送入黑骏马迷人的脖颈……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套马杆,严厉地说,西日嘎草原上已经没有马群,没有马群就没有套马手,没有套马手,套马杆只能是摆设,只能成为过去。男人说完,取下腰间的酒囊,狠命喝几口烈酒,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温都苏看着男人的背影,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奈和心酸。阿爸进屋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后,温都苏从仓房里找出麻绳和竹竿,自制套马杆。羊群还未转移到山的阴面,草尖摇摆。温都苏跑进羊群,一次次用自制的套马杆套住温顺的羊。羊对套马杆毫无畏惧,只有温都苏试图去跳上被套住的羊背时,羊本能地跳将开去,使他一次又一次在柔软的草地上翻滚倒地。萨日朗笑得合不拢嘴。

走出阿教授办公室的那天晚上,温都苏抱着蒙汉词典和一本草稿纸来到教室。他在某种魔力的感召与推动下急需用文字表达些什么,他要吹散被迷雾遮挡的内心,让自己明朗、舒畅、痛快。十八岁的内心,那片广袤而浓绿的西日嘎草原上狂奔的烈马。他需要一根套马杆来套住这匹烈马,驯服这匹烈马。烈马长鸣,四蹄跃起,漂亮极了。烈马踏遍温都苏的內心世界,在金色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光芒。温都苏不停地翻看蒙汉词典,把那些不断冒出的蒙古语词汇翻译成汉语词汇,他想用汉语写一首诗,像阿教授那样。可他不知道写什么,一些不断翻译出来的汉字在草稿纸上显现,像不断落下的雨点被草地稀释,看不见,却湿漉漉的。碳素笔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他开始抓狂,挠着头发,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巴·布林贝赫的诗在西日嘎荒凉的深秋苏醒,越过巴镇静谧的黑夜飘进教室,与阿教授的诗重合。可他没有勇气去翻阅阿教授的诗,他需要一个独特的自己,写出独特的西日嘎,他甚至坚信自己的判断,他写出的诗与阿教授的诗,会有一个神秘的连接点。

奔腾的黑夜漫向温都苏的心头。几天过去,诗毫无头绪,几个星期过去,诗依然毫无头绪。他想找阿教授谈谈文学,打电话到办公室没人接,后来得知,阿教授去蒙古国访问学习,两年后才回来。深秋一过,落叶归土,柳枝在寒风里摇曳,一切进入冷色调,城市迎来冬季第一场雪。温都苏穿梭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快期末考試了。专业课的知识对温都苏来说早已成竹在胸,他闭着眼睛都能如数家珍地背出所有重要的知识点。让他难以攻克的是那可恨的英语。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与西日嘎草原上的雪不同,城市的雪融化得很快,撒盐车一过,雪的颜色开始变化,一辆辆车从雪上压过去,一道道黑色的雪泥像伤口一样难看。温都苏独自来到阿教授所在办公室的楼层,站在楼道尽头的窗前瞭望城市。城市如此庞大,一眼望过去,穿梭的车辆如蝼蚁般渺小。他想到阿爸,那个成日醉醺醺的男人,此刻正在干什么?在给圈起来的羊群喂干草,还是稀里糊涂吃一顿后,喝几口烈酒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关于阿爸的种种想象在他的脑海里形成。阿爸在他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个酒鬼,可在他看来,阿爸是善良而温和的人,他从小就试图进入阿爸的内心,但阿爸总是封闭自己,就像那片孤独的西日嘎草原,不让任何人打扰。

大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英语总算勉强及格的温都苏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因为车票紧张,他排了长长的队伍,买到一张普通快车坐票,匆匆踏上回家的路。温都苏在车厢连接处胡乱吃了一碗方便面,便回到座位上,扣上羽绒服的帽子,靠着硬硬的车厢板眯起来。黑夜在列车的哐当声里变得尤为漫长,恍恍惚惚,他看到萨日朗在山脚牧羊,她已经十八岁,当年那个瘦弱干瘪的黑姑娘早已变成丰满的漂亮姑娘。就像中考那年的暑假,他们在两座山脚牧羊,枣红马的眼睛忧郁,温都苏望着远处粉红色的萨日朗沉默不语。温都苏读高中期间,他们少了许多交流。他在巴镇认识了很多新同学,萨日朗的样子在他心里模糊了,只在过年过节,或寒暑假期间,他们才能有短暂的照面。萨日朗似乎也有意躲他,他只知道萨日朗在照顾生病的额吉,一个人做着家务,至于其他所知甚少,他甚至已经淡忘萨日朗,那张被风刮过的画,他们在西日嘎草原嬉戏的童年。

巴根那从巴镇客运站接温都苏时,温都苏已经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和四个小时的班车。巴根那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用力摸了摸儿子的头说,本来想开摩托车接你,但最近一直下雪,我就驾马车来了,可镇里不让跑马车,我把马车拴在郊外,我们现在取车去吧。这可能是几年来巴根那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温都苏的眼眶湿润。他跟在阿爸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脚下的雪沙沙作响。巴根那解下马绳,枣红马看到温都苏显得很兴奋。这是温都苏爷爷的马车,已经很陈旧,车轮一转便嘎吱嘎吱作响。阿爸铺了一层羊皮,温都苏坐在羊皮上,阿爸走在前面拉着马。冬季的西日嘎白茫茫一片,像图书馆墙上的雪山远景,像层层叠叠的白云,更像白色的海浪击打温都苏的心头。阿爸从怀里拿出酒囊,喝几口烈酒,接着拉马。阿爸没有戴手套,粗壮而黧黑的大手在雪野里暴露。到达村东头长长的斜坡,温都苏跳下马车,西日嘎村躺在山沟里,牛粪烟慢腾腾地飘向空旷的天际。

那天晚上,巴根那入睡后,温都苏独自来到仓房,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再一次看到了斜靠在角落里的套马杆。尽管如今的房屋是前几年建造的砖瓦房,但爷爷的套马杆因无人动弹而布满灰尘。温都苏注视着套马杆,一动不动,阿教授讲述的故事和萨日朗的画,像电影镜头显现在眼前。温都苏的胸膛开始燃烧,烈火烧遍全身,他仿佛听到来自遥远的阵阵马蹄声,震彻绝美和残酷并存的西日嘎草原。温都苏想伸手去触摸套马杆,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知巴根那何时站在仓房门口,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与绝望。巴根那说,我知道你从小就对套马杆产生极大的兴趣,可西日嘎草原上的马已经不超过十匹,套马杆毫无用处,这么多年过去,何必恋恋不舍?温都苏转过身,看到一张苍老的脸,白天他没有好好看这张脸,他一直觉得阿爸还是年轻力壮的蒙古汉子,没想到阿爸的脸上爬了几道深深的折痕,额头上两道,厚实的嘴角左侧一道,说话时颧骨两侧又有几道。爷爷和额吉都去了长生天,他在外求学,阿爸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片孤独的草原……温都苏说不出一句话。

几天后,温都苏在村西头的路口看到一家开业不久的商店,木匾上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萨日朗商店”。温都苏想到半年未见的萨日朗,突然很兴奋,又觉得自己在外求学的这些年,对萨日朗淡漠了许多。而萨日朗对他也是一再地躲避,甚至好多次,他们明明能撞在一起,却故意绕着弯路走。温都苏不知道,其实萨日朗在躲避一种内在的差距,她觉得温都苏这个发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抓不住,或从来没有想过去抓住,她觉得温都苏是一只雏鹰,将来会展翅翱翔于万里天空,自己只是一朵被冰雪覆盖的萨日朗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都无法确定,小时候那份特殊的情感代表了什么。正当温都苏在雪地里徘徊时,苏格吉玛缠着头巾从商店里出来,她看到温都苏高兴地说,这不是大学生吗?快进屋。边说边把温都苏推进商店,自己往后院走去。商店极其干净,洁白的墙壁,地面上生着火炉,一排整齐的货架前是擦得锃亮的玻璃货柜。货架和货柜之间,萨日朗梳着小辫,穿着淡粉色蒙古坎肩,一双大眼睛猛然看到温都苏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温都苏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勉强挤出笑容。萨日朗两颊绯红,一语不发。这时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与温都苏差不多大,但比温都苏更加粗犷的男生。男生买了一条香烟和几瓶白酒,厚厚的羊皮大衣与玻璃柜台贴在一起。男生在柜台上支着胳膊点了香烟,用半调侃半真诚的语气说,萨日朗,过年我带贵重的礼物来看你,你等我哟!萨日朗生气地说,我可受不起你的大礼,你快走吧……这些话传入温都苏的耳朵,像一对恋人在说俏皮话。温都苏走出商店。雪后的西日嘎村静悄悄地躺在山沟里,温都苏踩着雪爬上西坡后的小山顶,寒气入肺,他却浑身沸腾。他看到商店门口的那辆摩托车,沿村中间那条黑色的路慢慢向东驶去,最后爬过东坡离开村子。

寒假在温都苏看来既漫长又飞快,他在炕桌上展开草稿纸,一次次试图去开头,把内心深处燃烧的世界与西日嘎的孤独融合在笔端,却一次次失败,一张张纸被丢进火炉。温都苏的内心深处的确在狂奔一匹顽劣的黄骠烈马,他想套住这匹烈马,他想把烈马掀翻在地,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内心的某种情感得到释放,他才会痛快。痛快,当然伴随疼痛和痛苦。他总觉得自己能触摸沉默不语的草原下那颗孤独跳动的心脏。又一个长夜在西日嘎上空游荡,温都苏寻找着自己的语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心灵试图去捕捉这一切。

像电视里的镜头一样,在飞机的轰鸣声里,温都苏看到了阴山山脉,这与透过阿教授办公室的窗户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飞机已经突破云层,可天上的云一团一团不密不舒,像松散的棉花,又像斑驳的玻璃。温都苏的身体逐渐从超重感中脱离出来,他可以安静地观赏这眼下摄人魂魄的壮丽的山脉。可他一下联想到了故乡。西日嘎的山不高,无法给人以突如其来的震撼,但在温都苏心里,它就是一切。故乡带来的震撼是发乎于身,发乎于心,跟随温都苏的精神血脉。他知道,这将伴随他的一生。阴山山脉壮阔无比,温都苏的心跳荡不止。

阿教授从蒙古国访学归来后,忙于研究课题,与温都苏只有几次简短的会晤。关于温都苏毕业后的问题,阿教授建议他深造。阿教授还把温都苏推荐给如今已是著名学者,而曾经是他的学生的同校文学院呼教授,希望温都苏能考呼教授的研究生,系统地学习蒙古族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呼教授了解到温都苏的情况,也十分欣赏,但他一再强调,不管任何人考他的研究生,硬件一定要过关。温都苏明白呼教授的言外之意,是让他抓紧时间恶补英语。这个暑假他决定恶补英语,他买了《牛津英汉词典》和历年考研英语真题,他要爬向仰望已久的那座山。

飞机飞行两个小时到达第一站,再坐三个小时客车到达巴镇。巴根那在巴镇客运站早早等待他的儿子。温都苏上大学这四年来,不管是羊肉价格上涨,还是羊肉价格下降,不管是羊绒价格上涨,还是羊绒价格下降,巴根那依然放牧着自己的羊群。有时上面说要保护草原,不能让羊群随处乱吃草,他就圈起来养;有时上面放宽政策,他就又别着酒囊忽忽悠悠骑上马背。这么多年,他没有种过田。他虽然是一个酒鬼,但在温都苏眼里,似乎挑不出其他任何毛病。他勤劳,能干,不管放牧,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一个有板有眼的人。他们家的院墙、羊圈、房屋都是整整齐齐,毫无颓败之感。只是越这样,温都苏就越觉得,阿爸的孤独就像西日嘎草原一样深不可测。

巴根那骑摩托车接儿子。西日嘎草原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上,午后的阳光时隐时现,连绵起伏的山,随风而逝。

第二天清晨,温都苏早早爬上萨日朗商店西北的山顶。商店的后院里圈了几头牛,萨日朗穿着粉红色蒙古袍,把几头牛送入合牧的大牛群后,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向着牛群走去的方向望了望后进入商店。温都苏手里捏着英语作文,大声朗读起来。一个月之后,他还要返回大学,因为外语辅导班就要开课。他可以不回故乡,完全可以留在学校学习。可他内心深处澎湃着某种情愫,他要寻找一个答案。他从萨日朗的电话里得知,今年夏天举行套马比赛。萨日朗很少给温都苏打电话,而温都苏更是曾一度忘记了萨日朗。但时间久了温都苏的内心开始悄然发生变化,他一次次悄悄拿起电话,一次次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放下。他猜测萨日朗一定是和骑摩托车的那个人打情骂俏,甚至谈婚论嫁。只是偶尔,他打不通阿爸的电话时,才给萨日朗打过去。萨日朗给温都苏打电话,也主要是讲述巴根那的情况和村里的一些重要的事情。当温都苏听到要举行套马比赛时,整个人都沸腾了。他甚至用“可爱”来形容萨日朗,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而电话那头的萨日朗,害臊地挂断了电话。

温都苏背完英语作文回家时,有意绕一大圈,避开萨日朗商店,他既想见到萨日朗,又害怕见到萨日朗。就像山沟里吹进来的一阵疾风,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堵塞他的心门。

巴根那为了让儿子安心复习功课,早早牧羊去了。离家不远的山脚,长了几棵柳树,温都苏若有所思地在几棵树之间徘徊,他终于看到一条长短适宜的树枝,满意地笑了起来。他要做一根套马杆。他砍下一条较粗而笔直的柳树枝,接着砍下一条细枝,剥掉树皮,拿到积水的泡子里进行浸泡,使树枝有湿度和韧性。之后他把粗枝和细枝的一头削成榫口对接,粘牢,绑紧。粗枝是套马杆的主杆,细枝是肩杆。最后在套马杆的顶部相隔一段距离刻出槽痕,绑上套索。这一切都是温都苏悄悄做的。他把做好的套马杆藏在仓房顶上,趁阿爸放羊,不时拿出来挥舞。

套马比赛的日子慢慢逼近,他的胸膛再一次燃烧起来。套马比赛的消息,整个西日嘎只有萨日朗和温都苏知道。萨日朗是从骑摩托车的男生那里得知的消息。那天,男生来萨日朗商店买烟,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正经话,而萨日朗对此无动于衷。男生自言自语了好一会,突然冒出,今年七月要举行套马比赛,但你们村会骑马的人都没几个,套马比赛就算了。萨日朗一下呆在那里。这不就是温都苏苦苦等待的消息吗?

来自附近十几个村落的套马手早已做好准备。与往昔相比,这次套马比赛,无论选手还是观众人数并不多,稀稀拉拉,松松散散,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热闹。七月的阳光在草尖上晃动,巴根那牧羊一天,温都苏悄悄把另一匹枣红马牵出来,换上蒙古袍,拿上自制的套马杆,独自来到比赛场地,像一个孤独的战士。他不相信萨日朗会来看他的比赛,当他眯着眼看到远处的那一团粉红色后得意地笑了。

比赛依然保持了银胡子时期的规则。可比赛开始后温都苏的种种设想受到了极大的阻碍。首先他追赶一大群马匹时,很难做到一手握马缰,一手端套马杆;其次他自制的套马杆简直成了笑话,所有选手的目光落在他的套马杆上,人们窃窃私语,主杆和肩杆的比例不对,套索绑得磕碜,看起来像玩具……温都苏的脑袋嗡嗡直响,但他强作镇定,使自己集中精力比赛。在激烈的比赛中,他认出了套马套得最好的那个人,是摩托车男生。很短的时间内,男生套住了第一匹烈马,有一半的选手也套住了有印记的烈马。还有一半选手,没有套住,他们纷纷放弃了比赛。最后剩下温都苏一人在坚持。他的耳边响起男生嘲讽的声音,时间快到了,放弃吧,西日嘎已经没有套马手了,连会做套马杆的人都没有了……温都苏的内心火烧火燎,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即将撑破胸膛。同时他也为刚才那一个得意的笑容恼怒,萨日朗分明是来看那个男生的比赛,看他怎么嘲笑我,看我怎么出丑……温都苏越想越恼火,他一下勒紧马缰,把套马杆狠命地甩出去。正在此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风声。一匹枣红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阿爸!温都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胯下的枣红马兴奋地跳跃,他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落在柔软的草地上。马群向东奔驰,巴根那在马背上猫腰追逐。萨日朗急切地向温都苏这边赶来。巴根那一下套住了一匹烈马,并简短而有力地说,西日嘎明天參加决赛。温都苏坐在草地上,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阿爸是真正的套马手,可是他为什么从来不拿套马杆?西日嘎草原上已经没有马群,西日嘎草原上已经没有马群,西日嘎草原上已经没有马群……温都苏的耳朵里灌满阿爸的话,也灌满风声。萨日朗扶温都苏起来,有些愠怒地说,早上为什么不接我?温都苏的内心里翻腾琼浆。

当天晚上,巴根那早早睡下。父子二人之间只隔一张炕桌,贴炕桌脚躺着巴根那白天用的套马杆,那是爷爷的套马杆,星月之光在窗外流动,套马杆闪着冷冷的金光。温都苏用力握住套马杆,感受着来自远古草原薄弱的脉搏。长这么大,温都苏第一次感受到阿爸的伟大。这个成日醉醺醺的蒙古汉子,内心是多么辽阔无边,多么深沉厚重。他回想起阿教授曾经说过的话,西日嘎是一片奇特的草原,西日嘎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水流、每一根草、每一阵风都是孤独的,但也是深沉的、厚重的。温都苏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他对故乡草原的了解太单薄。他悄悄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他终于有勇气面对阿教授的诗。阿教授的诗在他眼前晃动、跳跃、奔腾、燃烧……

他举起命运之杆

跃入彼岸

温都苏眼泪迸射,他终于能直视自己的内心,直视自己就是直视这片草原。

第二天,温都苏和萨日朗站在布日古德山半山腰,观看套马决赛。西日嘎没有其他人前来观看比赛,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比赛,但温都苏觉得有萨日朗就足够了。摩托车男生看到萨日朗和温都苏站在一起,还靠得那么近,他立刻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他很快套住两匹马。他用尽全力,在以套马的形式发泄某种无以言表的愤怒。他胯下的马感受到主人的怒火,躁动不安。有人喊,扎木苏,快管住你的儿子。温都苏内心一震,原来摩托车男生是当年嘲笑过爷爷的扎木苏的儿子。当扎木苏的儿子欲套第三匹烈马时,扎木苏大声喊,你已经是冠军了,停手吧。言语中,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男生骑马向东奔去,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温都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他的思绪瞬间被阿爸吸引,草原在晃动。巴根那胯下的枣红马正在追逐一匹黑骏马。阿爸的枣红马已经老了,温都苏让阿爸骑自己的枣红马,但阿爸拒绝了。像是命运的重合与轮回,枣红老马在迷离的草原上变换着颜色,分明是当年的黄骠老马,阿爸分明是当年的爷爷。马蹄踏着草浪,草原热烈又安静。突然,巴根那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深沟,黑骏马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枣红老马也并未迟疑,也跟着跳了过去。瞬间,温都苏看到了爷爷,看到了黄骠马,看到了阿爸,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整片西日嘎草原……那些曾经跳动不安的词汇,在温都苏的心里与阿教授的诗碰撞、暗合、衔接,开始组成新的诗语。西日嘎草原在他的胸膛里燃烧起来……

责编:梁红

猜你喜欢

套马阿爸草原
讲解《草原图》
out of Steppe
话说套马杆
我把草原带给你
血驹
血驹
梦幻西湖 功夫 春雨 套马
阿爸
可可托海的草原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