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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短篇小说)

2019-11-22汤成难

作品 2019年9期
关键词:红霞

汤成难

1

我从北京回扬州的第一顿饭是根子安排的。火车经过南京的时候我往他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根子就开着车来接我了。我们在出站口处拥抱,像电视里的镜头一样,又在彼此后背用力拍拍——这种亲密的动作显得我们关系很铁似的。恰恰相反,我和他仅一面之缘,还是在去年冬天,根子去北京追债成功(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在天安门广场让我给他和远处的纪念碑合个影,他在人堆中一眼就瞄准了我,可能我看起来拍照很好的样子,也有可能是很闲。的确,那段时间我没什么事干,一切都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除女朋友这事外),我母亲打电话来叫我多出去运动运动。年轻巴巴的,一身病,她说。我遵循了老人家前半句意思,出去,至于后半句意思——运动,我实在提不上兴致。我觉得那些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尽是些年轻人,血气方刚,浑身的劲儿没处使似的。像我这个年纪(我同学的孩子已经打酱油了)力气用得快差不多了。生活本身就是一件体力活,歇斯底里吵架,变着花式揍娃,绞尽脑汁周旋,哪一件不需要力气?当然,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娃,但有几个女朋友,比娃更累心。

我有时“出去”,是为了逃避她们,我打车——手头宽裕的时候,拮据时就坐公交车。这也没什么不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我都会伸出脑袋看一看,或者干脆下去走一走,我喜欢看广场上激昂的人群,那些被旅行团从祖国各地运来的大爷大妈总能使我内心蓬勃点儿什么。

当然,根子还没到大爷的年纪,他比我还小,胖胖的,脖子上套着根大金链子,很有黑社会的意思。

“这不重吗?”我指着金链子问他。

“不重,里面是空的。”他笑起来,露出缺掉的侧切牙。

“那戴着唬唬人哦。”

“是哦,唬唬人。”根子松开方向盘,将金链子取下扔给我看。

金链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把照进来的阳光摇得碎兮兮的。

车驶出火车站了,我摇下窗向外狠狠吐了口痰,义愤填膺的。“妈的,还是扬州好,空气舒服。”我朝车窗外说。

“那当然,扬州的女人也好。”根子忍不住笑起来,车身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他告诉我今晚的酒局就定在“扬州天下”,里面的小服务员个个水灵灵的。当然,为了配合我的艺术家身份,他也叫了三个艺术家朋友来作陪,两男一女。他将三根指头在我跟前晃了晃。

饭店藏在路边的一排房子后,灯箱上的“下”字已经瞎了,只剩“扬州天”,别有意味。艺术家之“两男”分别坐在我的左右两侧,左侧的是“书法家”,根子如是介绍。其人瘦小,以至于很灵活,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我的椅背与墙面的狭缝里钻来钻去的。他说和我一见如故,要送我墨宝,迫不及待招来服务员问有没有笔墨纸砚。右侧的艺术家呢是画家,据根子介绍此人师从黄宾虹。我想了想黄宾虹的生卒年,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画家不怎么说话,不苟言笑地抽烟,偶尔递过手机让我“指教指教”他的画。而女艺术家还没到。这多么令人期待。

根子的电话间隔就会响起,女艺术家不停向他汇报到达的地点,再由根子向我们转述:石塔寺了,文昌阁了,冶春了,大虹桥了……扬州天下了——终于到了,我长嘘一口气,真怕她中途有个什么事儿而缺席。我这人做事蔫了吧唧的,唯有对异性上永葆着热情。根子放下手机说到了到了,到楼下了。

又等待了十多分钟后,女艺术家并没有出现,这期间我出去抽了支烟,“指教”了画家三十多幅画,根子仍不停接到女艺术家打来的电话,诸如哪个包厢呢?怎么没看见呢?确定是扬州天下吗?是不是走错楼梯了?等等。我有些恼火,甚至想冲到楼下把其拎上来,在我内心极度沮丧和疲惫的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了。

我想把“鲜艳”一词献给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要是她不出声,我一定以为是一只花篮自己走进来了。她这一身打扮用花枝招展形容都不够——花的裤子,更花一点的上衣,头发盘起,由一只大花发夹固定着。在我透过花丛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不禁惊讶起来——这不是我的初中同学杨红霞吗?对方也认出了我,显得格外激动,她说,陈真,真的是你啊,陈真,我们有多少年没见啦陈真。

杨红霞和我都是马湖镇中的,只同学了两年,初二下学期她就被其父亲带回去了。杨红霞家住农村,条件不好,姊妹又多,她父母希望她早点务农以减轻负担。但杨红霞热爱上学,深知学习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又偷偷跑回来,他的父亲在地里找不到人了,便气愤地追到学校,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一幅撕心裂肺的场面。按理说杨红霞如此热爱学习(据说同学每天经过她家门口时,都能听到杨红霞琅琅的读书声),成绩应该是优异的,但她的成绩一直不好,考试总是垫底。初二下学期她就离开了,跟他们村里的人到安徽学做皮鞋去了。

我之所以在二十年后仍能记住她的名字,是因为后来我们有过长达八年的书信往来。杨红霞去安徽后便给我们寄来了信,用“我们”是因为班上三十多个人都收到了杨红霞的信,她好像和每个同学都友谊深厚,需要书信来诉说衷肠。但很快大家便不再写信了,毕竟到了初三,学业重了,再加之他们对杨红霞并没太多印象,甚至两年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有我和她的通信保持了下来。其一原因是我喜欢在早读课或自习课的时候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取信,我会走得极其缓慢和自在,能够离开课堂一会儿,多么令人愉悦;其二原因是那时我开始写点随笔什么的,急需要像杨红霞这样热情又忠实的读者,据说她将我信中优美或富有哲理的句子摘抄下来,厚厚两大本,间接地鼓舞了我的文学创作。

“陈真,没想到你真的成为大作家了,那时我就十分看好你哦。”杨红霞突然说道。我不知道根子是怎么向他们介绍我的,我也记不得我又是怎么向根子介紹自己的,可能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由于一种威严或宏大的气氛感染了我,也使我随口说出一些威严或宏大的词语来。这几年我的确也写了一些东西,但籍籍无名,去年和一个朋友去搞剧本融资,想拍一部震惊影坛的电影,获他个金鸡金像金棕榈的,结果呢,人财两空。当然,这词用得不完全准确,因为我本来就没什么钱。

饭局的后半场几乎变成了同学叙旧,叙旧的主要是杨红霞,而我的确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她今晚的出场多少令我有些失落,可能是我对女艺术家的期待过高导致。

再说杨红霞吧,我实在无法将她与“艺术家”联系起来,她的说话腔调、穿衣特点,以及找不着北的傻愣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她总是突然地大声说:“太高兴啦,陈真,真的是你吗?”

如果是青春偶像剧,男主人一定含情脉脉地回答:“真的是我,如假包换。”

可我想换呢。

2

我和杨红霞的第二次见面仍然是在根子的饭局上,在这之前我一直和根子混在一起,我的吃住行基本都由他包揽了,这让我有时在酒醒后虚惊一下,我究竟在天安门广场上对根子说过什么牛逼哄哄的话。

终于,根子在一杯酒下肚后提出了他的设想,他希望和我,以及三个艺术家合作成立文化公司。根子说自己在政府里有人,有路子;我呢,来自京城,见的世面大了去了,负责文字创意和方案策划;而三个艺术家呢,个个技艺精湛,坐镇扬州书画界第一把交椅。他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组合了,扬州又是一个文化之地,眼下对文艺的重视,老百姓的附庸风雅,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是时候该出手了。

这番话的确很鼓舞人心,大家纷纷举起杯来,我也不例外。我对办公司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只要不让我出钱,又能分得一杯羹,为什么要拒绝?

酒局的氛圍明显高涨了起来,大家纷纷换了位置,彼此交头接耳,比如书法家坐到了根子旁边,杨红霞也坐到了我的旁边,她并没有像其他几位畅想文化公司的未来,而是继续和我叙旧。杨红霞咧开嘴笑着,细细密密的牙齿一直暴露在外,她对能和我一起成立公司无比兴奋,好像和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一个教室一同学习一样。

我从根子口中得知,杨红霞这些年一直从事“绘画”工作,业务不错呢。他说在火车站的出站口、医院的围墙上,都有杨红霞的“作品”。

这么一说,我也就明白了,杨红霞干的是墙绘。这在国内是一个新兴的行业,它和真正的艺术并非沾得上边儿,千万别把它和摩崖石刻或敦煌壁画什么的联系在一起,也就是借艺术的幌子省点墙砖墙纸的钱。但我仍不明白杨红霞是怎么从一个鞋匠摇身一变成了墙绘师的。

杨红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兴高采烈地向我讲述起她的“过去”,她说她的确做了五年皮鞋。“哎,陈真,你还记得那个地址吗?我给你写信的地址哎,就是那里,我在那里做了五年皮鞋呢。”杨红霞饶有兴趣地讲了起来,讲了很久,很细碎,以至于我只记住了几句,也算是中心思想了。杨红霞说后来做鞋用的皮都是人造皮,人造皮上的漆层非常糟糕,一不小心便蹭掉了。她就琢磨这漆的事儿,一琢磨就随一个老乡去做油漆了,做过汽车喷漆,也做过装潢刷漆。一次她看见有人在墙上画画,一问,才知道这叫墙绘,比刷漆来钱多了。于是她就跟着人家去学墙绘了。杨红霞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刷漆是一样一样的。

我没见过杨红霞的“作品”,但根据她上学时的表现能推测一二。记得有一次数学老师叫她到黑板上画一个平行四边形,杨红霞在黑板上来回修改半天,愣是没把平行四边形的两条边画平行。最后老师也急了,几乎哀求她,咱好好画,不闹,好不好?

“陈真,你还记得你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吗?”杨红霞突然问我,她总是将话题引向我们通信的时光,“你在信里说,叫我多读书,后来我就去买了一本《简·爱》,读了四遍呢。”

这些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杨红霞的信总是很长,仿佛有“说也说不完”的话,而且叙述平平,没有重点。进入大学后我便很少回信了,那时我担任学校校刊编辑,读者也多,已无需杨红霞这样的粉丝了。再后来我以学业忙为由不再回信,但杨红霞的信仍然准时飞来,那些信大多数没被拆开,便以烟缸或抹布的身份消失在宿舍垃圾桶里。

“后来你大学毕业,就联系不上你了,我还往你的家里写过信呢。”杨红霞有点嗔怪着,脸上又出现了小时候的那种神情。杨红霞因为成绩不好,故朋友不多。她发育早,初一下学期个子猛地蹿高了,从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众所周知,后排汇集了太多的差生,杨红霞尽管个子高,尽管也是个差生,仍然成了差生们的欺负对象。但杨红霞不会放在心里的,习以为常了,跟她在家里的地位是一样的。据说她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她父母一心想要个男孩,结果一连串的都是女娃。最后一个妹妹出生时,他父亲正在牌桌上,杨红霞的奶奶跛着小脚去唤他,在哗啦啦的洗牌声中告诉杨红霞父亲,又生了个讨债的咯,她的奶奶倚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你给起个名儿吧。杨红霞父亲牌运正背,这无疑对他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于是愤然甩出一张麻将子儿,说,点杠。后来,杨红霞这个小妹妹就叫杨红杠。

我们在聊天兼回忆的过程中,饭局已进入尾声。根子和书法家、画家的畅想未来也走出了高潮。根子提议公司选址在他老城区的三合院里。“那里安静,有味道。”根子说。一行人都拍手称赞,省了选址的麻烦岂不更好。于是大家兴高采烈且踉踉跄跄下楼,杨红霞穿着花衣服送别大家,认真热情地朝每个人挥手,突兀的个子有种天塌了有她顶着的安全感。

在我钻进车里的一刹那,她突然朝我喊了一声:“陈真,你在北京有认识的律师吗?”

3

成立公司的事说干就干,这一点倒是不太符合我的做事风格。公司地点就在根子祖上留下的老城区三合院,巷子纵横交错,其路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开业那天,我就迷路了,结果是循着鞭炮声找过来的。根子为了营造一点喜庆气氛,点了五条一千响的小鞭炮,足足响了二十分钟,附近的老头老太都被炸出来了,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美国大片中的变异生物倾巢而出。他们认为我们将在这里出入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因素,因此日后我们不断受到老头老太们的各种伏击,此为后话。

根子交代了公司事项以及各自的负责范围,比如公司分为几大块,书画文创类,艺术培训类,实体墙绘类。每个人都封了官,各司其职,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忘了交代,公司的名字就叫扬州天。

实体墙绘类自然是杨红霞的事了,但由我主管,杨红霞分明有些激动,脸上竟出现学生时代的那种绯红。午饭是在小院吃的,杨红霞负责做饭,我们四个在堂屋里边打牌边等。后来,我们惊奇地发现,这是一种多么理想的生活状态啊。那段日子,我们每天聚在小院里打牌,四个人,不多不少,从中午打到半夜,肚子饿了就喊一点外卖,塑料盒在墙角下堆成山等着杨红霞来收拾。有时打上一整夜,直到巷子里那些痰盂的铿锵洗刷声出现了,我们才结束牌局,往地上狠唾一口痰,疲惫不堪地各自散去。我们欣喜并感叹,成立公司的最大好处就是每天有了固定的牌搭子。

公司成立以后,也沒什么业务,用根子的话说,首先启动的项目是墙绘。根子在会上交代,每个人不得私下接活,必须走公司流程。根子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以前杨红霞干活养活自己,现在干活还要养活我们。不过,根子说,这只是现状,现状都是用来改变的,我们的艺术培训就要上马,要对未来有信心嘛。杨红霞也积极表态,公司是大家的,怎能计较个人得失。

根子提议由我担任墙绘项目的主管,也就是有了监督的职责,为了表现出自己对绘画很懂似的,我常常大谈特谈,什么19世纪的西方印象派,从莫奈、雷诺阿,到凡·高,从新印象派的修拉和西涅克,到后印象派塞尚和高更,或者谈谈清初的四王和四僧。这个时候我总把话题拉到眼前。“你呢,”我对杨红霞说,“你就是缺点儿艺术细胞。”杨红霞歉意地笑着,在我的口水喷溅中如沐春风,她听得极其认真,仰着头坐在矮矮的小马扎上,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杨红霞是很开心的,一点都不亚于二十年前收到我信的兴奋,在她看来,能和我共事“真是太好了”,更何况还在一个部门。一次洽谈新的业务,杨红霞恳请我和她一同会见甲方,其实都是些老客户,无需我的出场,我便借故在外面打打电话或抽支烟,进去时合同已经签订好了。也就几千元的活儿,但多少令人有些兴奋,我的脑细胞也就是那个时候活跃一下,计算一下自己能瓜分到的数字。

那段时间,我比较缺钱,所以生活也就缺乏热情,我总在想,老天应该给我来点儿刺激,越狠越好,比如中个五百万什么的,让我变得热爱生活起来。

“陈真,”杨红霞把我从美梦里叫醒,“前面就是仙城了,没多远就到马湖中学了,你还记得我们的母校吗?”

杨红霞说这话的时候,方向盘已经转向那边了。

我正和北京的女友之一发着信息,为回答她的一大串疑问而浑身发毛。“干什么啊,”我突然喊起来,“我没时间陪你回忆去。”这一声怒吼,吓得杨红霞哆嗦一下,赶紧打回方向盘。

我也不明白刚刚为什么要喊那一嗓子,大概是对“回忆”这事充满反感,女人都爱回忆是吗?回忆有意义吗?没有意义,除了浪费时间和感情外,毫无意义。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放倒座椅睡了会儿,杨红霞则专注开车。到小院时,杨红霞一直帮我拿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不吭声。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脾气暴躁,为了缓解气氛,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杨红霞。

“这是北京的律师,我的朋友,”我说,“上次你要——”

话还没说完,名片被根子抢去了。“有个卵用,”根子对杨红霞说,“北京的律师打不了你扬州的官司。”

后来在一同解手的时候,根子才告诫我,这个忙不要帮,杨红霞打官司是向前夫要小孩。根子正努力排尽最后一滴尿,为表示着急,手指夹住的家伙都被甩得变了形。“你说,”根子提好裤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带着小孩还怎么画墙绘呢——”

4

第一个月,按照分红我获得三千二百元,根子四千二百元(多出来的是房租补贴),两位书画家各一千五,杨红霞比我多一点,因为有劳务费。我想杨红霞如果有点脑子,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她一个人的,我用眼睛偷偷看她,没看出脸上有任何不满或疑惑,相反,她显得异常激动,脸上又绯红绯红的了。

晚上自然是要喝酒的,从北京回来我几乎每天都是醉生梦死般的生活,原本以为像我这样从京城逃离的人,处处都给人落魄之感,没想到在扬州却如鱼得水,真应了那句古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子说我是大笔杆子,著名作家,凭“陈真”这俩字就能震慑人(我敢保证根子从没读过我的文章),所以启动资金的事对我就免了,但另外三位艺术家还是要出的。

大概受了墙绘项目的鼓舞,书画家们也决定上马国学了,地点依旧在小院里,邀请两位“成功人士”隔三岔五地指导指导,指导完了便是一顿大喝,自然是杨红霞做饭,我和根子作陪。那些日子每天两顿大酒,换来第二天整个身体的空乏和心情极度郁闷。我对国学这事表现得冷淡,尤其是对这两位成功人士。根子按照加盟要求在小院贴了无数张规章制度等,杨红霞则在附近的小学和幼儿园发了两个礼拜传单,终于迎来了八名试听生。书法家和画家负责书画教学,我教诗词,根子教武术。我们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对课外教育一窍不通,纯粹按照自己的心情来,到了第四天,就只剩三人了。

这仨孩子大概都是父母没时间照应的,一大早就被送来了,每天在小院里呼啦啦地追跑,有时我们正在打牌,冷不丁一只皮球砸过来,根子脾气暴躁,一把捞起球砸出小院。也有的时候,我在太阳底下看书,一男孩模样的女孩把小黑手放在我的书上,她可能是想和我玩儿,但我对小孩没有丝毫兴致,对此我不会像根子那样暴怒,而是双眼凌厉地看着她,不消一分钟,女孩就哇哇哭去了。只有杨红霞例外,极有耐心地和他们说话,帮他们洗手,擦屁眼,扎辫子,抠牙齿缝里的肉渣……

“你几岁啦?”杨红霞问其中一男孩。

“五岁。”男孩说。

“哦,五岁啦,我家也有一个小哥哥,叫多多,今年七岁啦。”

……

杨红霞和小孩聊天的时候,我正和根子下棋。根子小声对我说:“杨红霞那官司打不赢的。”

“哦,”我扬起眉问“为什么?”

“她有过抑郁症,不可能把孩子判给她的。”

“那……当初为什么离婚?”我问。

“就不该结这婚,”根子唾了口痰,“那男的原来是和她一起做油漆的,人不咋的,他追杨红霞,杨红霞也没同意,不同意就硬上,算不算强奸呢——”根子看了看我,“哪知就那一下子,怀上了,后来就结了婚。”

我吐了口气,好像这剧情比较符合杨红霞傻不愣登身份似的。转眼再看杨红霞,她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小孩擦屁股,阳光照在她嵌着亮片的衣服上,竟折射出五彩光芒。

“那后来为什么又离婚?”我压低声音。

根子撇着嘴:“狗改不了吃屎,就那德性,在外又养了女人。”

“我操,”我蹦出一句,“杨红霞怎么没把小孩带走?”

“被公婆藏起来了,我就是那时候跟杨红霞认识的,追债嘛,人债也是债,不过,没追成功。”根子兀自笑起来。

我差点忘记根子的老本行了。

5

圣诞节前夕,扬州下了一场雪,厚厚的,将万物覆盖。

此时我已经搬到小院了,为了省点吃住费用。当然,也不是谁都能享有这份待遇。

早晨开门时,门被雪抵着,推了半天才打开,一封信落在雪地上。收件人竟然是“陈真”,拆开一看,是一张圣诞贺卡。这年头收到贺卡也算是珍稀之物了,没有落款,但从歪歪斜斜的字来看,是杨红霞无疑了。卡片上写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就是希望我多读书,多写作之类。我把卡片塞回信封,随手插进雪堆里。

一早杨红霞来小院打扫卫生——不画墙绘的时候她都来小院,帮我们收拾前一天的餐具和垃圾(基于杨红霞这种保姆般的照顾,我们纷纷感到母系社会的美好)。她又给我买了一条烟,说,陈真你要少抽烟,抽烟对身体有害——要是这话让根子听到了,定会挤对她——有害你还买给他?求求你也害害我们吧。杨红霞便哼一声,说这是给陈真写作抽的,你们会写作吗?所以有时抽着杨红霞带来的烟,不免有点心虚,以杨红霞对我的期望,我该写出怎样的惊世之作呢。

杨红霞把桌子擦干净,将地拖了一遍,做完又蹲在地上铲我们嚼过的口香糖——我仿佛又看到学生时代的她了,一身夯劲地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后来,杨红霞发现雪堆里的贺卡了,怔住,整个身体僵了一会儿,随后便看到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贺卡放在我的书桌上。

晌午时候,杨红霞接到一个电话,关于墙绘的活儿,甲方要求到现场看一下。挂了电话杨红霞看我,仿佛征求我这个主管的意见。

“去啊。”我说,眼前顿时有钞票在飞。

“可是,路上雪挺厚的。”杨红霞支支吾吾。

“那就打车。”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杨红霞没再说话,急匆匆地就要离开。在她走进巷子的时候,我从身后叫住她,“我跟你去吧,”我说,“我给你开车。”

上车后我就后悔了,没想到地点在淮安,但杨红霞却很兴奋,一路都在感谢我对她的“关心”,她说她车技不高,一坐在驾驶座上就有点紧张。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了部分,除了湿滑,路况还算不错,我开得很快,有点风驰电掣的感觉,杨红霞坐得毕恭毕敬,一边叫我慢点,一边又不断感谢我为她节约了时间。她真是想多了,我之所以开得飞快,是想早点回到小院,这样的雪天坐在沙发上喝喝茶刷刷新闻岂不是乐事。

约谈地点在一所幼儿园,一面十米高的广告墙,园方说这面墙是幼儿园的灵魂之墙,是幼儿园向外界展示的窗口,四面八方的人经过这里,都会驻足看一看,因此,他们十分重视。说话间,此人拿出一张图片,递给我们。图上是一群穿得干净鲜艳的孩子,坐在草地上(如果此处可以加上副词的话,一定是“摇头晃脑,表情浮夸”)读书。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就是想表达孩子们愉快而美好的童年。”递来图片的人说。

杨红霞不住地点头,伴以啧啧的赞扬声:“真好啊!真好啊!”

而我不置一词,懒于掺和这种缺乏高度的交谈。

工期并不着急,因为这个原因,对方开出了非常低的价格。杨红霞偷偷和我耳语,认为工作量大,费用又低,划不来啊。

此时的我,作为分红者之一,必然要好好鼓励鼓励她:“价格低就低吧,就当为孩子们做点贡献吧。”

杨红霞立即就同意了,甚至对自己计较蝇头小利而感到羞愧。回去的路上,太阳出来了,晴空万里,一派湛蓝。我们的心情都很不错,车里很温暖,还有音乐,车窗上氤氲了热气,将外面一些模糊而隐约的声音隔离开来。

杨红霞一直低头看那幅图,嘴角偶尔扬起,“真好啊,陈真,你说是不是?”

我皺了皱眉,对眼前这个词语匮乏的女人敷衍着,“嗯嗯,不错。”

“要是多多在这样的幼儿园学习就好了。”杨红霞咂吧着嘴说。

我突然想起她打官司的事,便假惺惺问道:“你那官司怎么样了?”

“下个月开庭,应该会赢的,”杨红霞转过头,停了会儿又说,“不过,上一次败诉了……”

“哦,能赢就好。”我接着她的上半句说。

“我跑了几家医院开了健康证明,也从几家银行打印了收入证明——”

“这几年你都在打官司吗?”我心不在焉地问。

杨红霞愣了一下,说:“也没有,开始是沟通,实在沟通不好了,才想到打官司,周期太长,等开庭就等很久。”杨红霞说她并不想为此上法庭,对孩子也不利。

“没什么利不利的,争取到孩子就行。”我将烟头扔出窗户。

“嗯。”杨红霞点点头,专注地看着外面。突然,她叫起来:“你看,陈真,就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

我被吓了一跳,问她这条路怎么了?

“这条路就是通往多多奶奶家的啊。”杨红霞屁股抬离了座椅,脸贴在玻璃上。在我们的右前方有一条路,由于雪的覆盖,隐隐约约,只能从车轮印看出个大概,细细瘦瘦的,伸向远处。

我几乎没有思考,便将车驶了上去。

6

我们在杨红霞前夫的老家——这么说比较具体——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有看见那个叫多多的小孩,向邻居打听,说是爷爷奶奶带去走亲戚了,昨天走的,今天这突然的一场雪,大概也不会及时赶回来。

我们便在小院里看看,杨红霞用锹将积雪铲到两侧,形成一道不太宽的路面,她说这雪不铲掉,夜里就会结冰,这老少的,走路不摔跟头才怪。

我则坐在门槛上抽烟,四下看着。前后两进的瓦房都很破,像是从某个贫困山区摄影照片上抠下来的,一道院门——权且叫作院门吧——由几根朽木拼成,稍微用力一推,木头“嗵”地掉下一块。这颓败的场景比较适合钢笔画写生,想到这儿,我给画家打了电话,手机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才知道他和书法家正在南京参加一个扑克牌比赛。

铲完雪了,杨红霞脱掉外套,鼻子红红的,很难想象杨红霞在这个地方完成了她的第一段爱情,并为此产下爱情结晶。杨红霞一直很努力,就是为了摆脱农村的贫困生活,谁知为了爱情又回到农村,就在她死心塌地过日子的时候,婚姻出现问题了。我不禁想问,她有没有过爱情?

杨红霞已经开始清扫院门外的路面了,毛衣包裹下的身段竟有窈窕之感,仔细看,杨红霞还是有一点动人之处的。我曾问根子有没有睡过?根子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没动过那个念头。那是根子说话最诚恳的一次,在他看来,杨红霞还缺乏某些经验,对一切都怀有美好憧憬。根子问我还记得我们谈论跑步的那次吗,我说男人用两条腿走路,实则是在锻炼第三条腿。杨红霞正好从旁边经过,便一直追问,男人怎么有第三条腿呢?男人的第三条腿在哪儿?

我催杨红霞早点回去,担心天黑了路上会结冰,杨红霞正趴在窗口朝里看,她向我招手,“陈真,你快来看看。”

屋内很黑,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张老式木床和一个衣橱。这就是我的床了,我和多多在这儿睡了一年,杨红霞说,语气有些激动。

杨红霞说前几年多多的爷爷奶奶是不允许她来看孩子的,每次都把多多藏起来。这几年好一点,同意每月看望一次,但不可以带走,杨红霞便死赖着住一晚,和多多睡在那床上。有次临近春节,前夫带着女人回来了,他们就睡在她和多多的隔壁。

“你不难过吗?”我故意问道。

“不难过,”杨红霞说,“我脑子里都是想着怎样才能带多多离开。”

我们把木门推回原位,一块雪团砸在身上,我使劲地跺跺脚跳上车。车快要驶出村子的时候,杨红霞也不说话了,好像所有的力气刚刚都用完了似的,她木木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哪些景物能够给她安慰。后来她又侧身往车后看去,像是寻找什么,“陈真,”杨红霞转过来对我说,语气有点乞求,“我们能不能在这儿停一停?”

下车后杨红霞向一片麦地走去。太阳即将西下,西方染上了一抹绯红,而苍茫的暮色已降临东方,慢慢在整个田野上铺展开来。天空下有一些高耸的水杉,叶子落光了,枝条上堆着雪,显得格外硬朗。

“你看,”杨红霞指着一棵树说,“树上有一只风筝。”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的确,在接近树顶的地方,一只残破的风筝挂在那儿。

“这是我和多多一起做的风筝,多多突然想放风筝,可是哪有风筝呢?于是我们就自己动手做,屋后面有一片竹林,我们砍倒了一棵,劈出竹篾,扎成骨架,再用报纸糊着,还用竹叶做了尾巴,真是好看呢,”杨红霞仿佛在自言自语,“还以为放不上去呢,没想到哦,风筝竟然飞上去了,飞得很高很高,我和多多一边跑一边叫,真是开心呢。”

杨红霞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恍若又回到那个傍晚。“后来,绳子就断了,风筝摇摇欲坠的,多多说我们去追吧,看谁先捉住它。我们在麦田里跑啊,追啊,直到风筝跑到了树上……我们俩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多多很开心,他说,那就送给大树吧——”

我的眼前出现一大一小两个奔跑的身影,在麦田里,在小树林里,追赶着风筝……再是,风筝栖息在了树上,树下是两个张望的脑袋,云朵静止不动,阳光凝聚不流,笑声在广袤的田野上冉冉上升。

7

根子从外地回来带了一点“货”,傍晚时候召集大家商量商量。杨红霞不在,此刻她正在北方的幼儿园画着墙绘呢。根子把门关上,打开灯,我们自觉像打牌那样就位。

“是白粉吧?”我开玩笑说。

“跟白粉一样值钱。”根子很神秘。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包,纸包展开又是一纸包,有点故弄玄虚,最后拿出来一沓纪念钞。画家和书法家分别拿起一套研究起来——索契冬奥会纪念钞,收复克里米亚纪念钞,航天纪念钞……画家问根子哪来的?根子粲然一笑,露出断掉的侧切牙说,“找人搞的。”

根子說他已经把客户群锁定了,就卖给那些手上有点闲钱又没有力气挣钱的老头老太。根子给我们发了一圈烟,瞟着门外继续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身边有多少老头老太啊,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身边缺少年轻人,卖起来方便多了。”

“可是,他们凭什么会买呢?”画家善于提问。

“升值,就说升值空间很大,能升值的就有人买,我们承诺五年后翻几倍,并且回收,当然,五年,谁晓得五年后我们散不散,或者他们在不在呢。”根子笑起来。

我基本了解这货的意思了,如果我有点良知的话,应当站出来说,不行。可是,我为什么要去阻止?谁和钱过不去呢?钱主宰了我的生活,有钱的时候我抽中华,没钱的时候就抽六元一包的绿南京,再拮据时,烟缸里的烟屁股也能翻出来再抽一遍,生活的弹性很大。

我们正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杨红霞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有没有吃晚饭,没有吃的话她带点给我——在生活上我总受到杨红霞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在北京的时候,也得到过部分女性同胞的关怀。那时候我需要养两个女朋友,另一个女朋友又养我,现在我来扬州了,我要对那个曾为我负担生活起居的女友一点点回报,使得我的手头就有点紧了,然而杨红霞又偶尔为我解决点生活开支,这世界大概就是这样,总是处于一种守恒定律之中。

但此时,我竟有了一些羞愧之感,那种享受施舍的美妙感觉顿时消失了。“根子,”我猛吸了口烟说,“这个我感兴趣,我们可以大干一场。”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顺利。先是以茶话会的方式邀请老头老太们参加,对于这种免费吃喝的事情老人们很热衷,呼啦啦就将小院坐满了。我再一次发觉画家和书法家的亲和力,他们向老头老太们嘘寒问暖,并伴以亲切的问候。再是介绍扬州天的成员,都是响当当的文艺名人,我们所做的大都是公益(尽情胡说),为弘扬扬州文艺而做点贡献嘛。最后才说到关于纪念钞的事,限量版的,每人限购一套。这一番话很快得到响应,就连前天在巷口用矿泉水瓶伏击我们的老太都购买了一套。

晚上杨红霞来小院,正好看到这番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不禁感到诧异,她将我拉到一边,说:“陈真,你不觉得这事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我很不屑,“这事你别管,不归你管,你忙你的墙绘去吧。”

“墙绘有问题了,”杨红霞耷拉着脸说,“幼儿园领导不满意,说是没画出他们要的效果来,改天还要去返工呢。”

“哦,是吗?”我不咸不淡地问,此刻对墙绘实在提不起兴致,也就六千元的活儿,卖两套纪念钞就来了。“返工就返工吧,说明你绘画功底还不够,就当锻炼锻炼吧。”

第二天,小院里又坐满了人,大多数是新的面孔,这些不胫而走的消息跑起来比老太太们的小脚还快。当然,也有几个老面孔,想“再买一套”的,都被婉拒了,这一点,我们还是具有仁慈之心的,买一套也就一两千元,不至于倾家荡产,买多了他们难免不跟子女商量什么的。

杨红霞对出售纪念钞的态度比较激愤,分别找我和根子谈了话,无非是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劝告无果,甚至像二十年前那样给我写起了信,那些曾被她摘抄在笔记本上的名人名言又回赠给了我。杨红霞说,你们再不停止,我就去报警啦——这话说得有点严重了。当然,我们也知道杨红霞不会真的报警,她只会语重心长地劝说,再气急败坏地离开。我们也有意避开她,比如最后几套的销售都是秘密进行的,比如我们的庆功宴也没有邀请杨红霞参加。这种有意疏远也是善意的,让她眼不见为净嘛。

庆功宴之后我便周旋于我的北京女友之间,其中之一竟从京城赶来了,希望继续我们藕断丝连的爱情,而我已无心沉醉爱情,近来事业的成功,使人(尤其是男人)更想摩拳擦掌。但她来了,好歹要尽些地主之谊,带她四处溜达,看看李白杜牧腰缠十万贯的地方。当然,即便手头宽裕了些,我也不愿多花钱,一掷千金那是傻逼才干的事,某些时候还得AA制,我仿佛第一次尝到钱的来之不易,愈发吝啬起来。

那段时间我很少遇到杨红霞,销售纪念钞的事,杨红霞也应当有分红的,但她坚决不要,非常高风亮节。从根子那儿听说她那官司快要开庭了,还有墙绘的事,据说已返工两次,那个发给我们图片的园方代表说,她希望从墙绘中看到思想和创意。

这就有点难为杨红霞了。

我和女友在宾馆住了半个多月,直到她回北京,我也从宾馆搬回小院。回去的那天,正好下雨,寒劲儿直往骨头里钻,举目四下都是灰色,小巷的旮旯处还有积雪没有融化,黑黑的,坚硬着。这种阴惨惨的天气里,似乎唯有背着双肩包、头发乌漆麻黑、羞涩笑起来露出几粒白灿灿牙齿、额头偶尔一两颗浅红色痘痘、弓身骑在山地车上或踮脚跃过一个个小水塘的中学生给人一些生动之气吧。

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小院,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小院的门虚掩着,根子、画家、书法家都在,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天井里,完全没有了几天前的意气风发。

“干吗?三缺一?对我翘首以盼吗?”我开玩笑地说。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我问。

一阵沉默后,画家才回答我:“是纪念钞的事。”

“啊,杨红霞报警了?”我脑袋飞速运转。

“没有,没有,”根子站起来说,“来,喝点酒,喝点酒就好了。”

“没有喝酒解决不了的事,”我说,“人类几千年的物质进步,一杯酒也能达到。”

我们轻车熟路地找来酒杯和花生米,坐在寒冷的天井里龇牙咧嘴地喝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杨红霞没有报警,而是在巷子里跑了三天,挨个儿地从那些老头老太手上以两到三倍的价格回收了纪念钞。

这个疯狂的场景我没看到,是画家和书法家向我进行描述的,他们善于运用成语——挨家挨户地敲门,苦口婆心地劝说,费尽口舌地解释……

没人知道杨红霞花了多少钱。那三天一直在下雨,巷子里到处是积水,根子他们没有出门,坐在小院里竖着耳朵听着——哨子似的风声停止了,远处传来的人语声一下子归于寂静,他们的耳边仿佛只听见杨红霞大脚疾步踩过水塘的声音。

这事之后,我们和杨红霞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变得客气和生疏了,也没人再提及纪念钞的事,各自都专心起分内的事情似的。根子要去南京参加一个什么培训了,临走时将金链子摘给我,让我帮他去金店打成一副耳环和一对小手镯,送给他的老婆和女儿;画家和书法家也很少来小院,纷纷闭关,说是要精进技艺;我呢,没有了牌搭子后,也有了大量时间读书和写作了。

8

再次见到杨红霞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她从三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按理说,三米多高并不高,却将她的小腿摔骨折了。我去的时候,刚做完了骨外穿针固定——这手术我知道,就是不用麻醉将钢筋从脚踝敲进去。我仿佛听到铁锤与钢筋的撞击声里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禁哆嗦出一个寒战来。杨红霞半躺在床上,五官还在扭曲着,右脚被吊在半空,像一个炸药包。

杨红霞只联系了我和她的小妹妹,就是前面提到的杨红杠,她正坐在一团棉被旁边,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坐了一会,杨红杠便急着回去接孩子了,说晚一点来换我。

“怎么這么不经摔?”我对杨红霞说的第一句话。

杨红霞低着头,好像也正纳闷这问题似的。

“你是不是没系安全带?”我问。

“啊,是的,”杨红霞解释说当时天快黑了,还要返工,心里有点急,也没觉得脚手架有多高……显然她没有听出我是关心还是作为一个主管在责备。

我出去打了瓶热水,又给她的杯子里续了些,她连说谢谢。

“陈真,”杨红霞沉默了会儿说,“我知道你在写作,不想打扰你的,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来一下。”

“没关系的,我也没写作。”我说。

杨红霞愣了愣,说怎么不写作呢?——在杨红霞看来写作大概是一件随时都可以干的事儿,她来小院常常第一句就问,陈真,你昨天写作了吗?

“我正在构思。”我只能这么搪塞她。

“那就好,”杨红霞似乎有点欣慰,隔了会儿,又说,“我有两件事情着急和你说,一件是墙绘还要返工,已经第三次了,要是换作以前,遇上这样刁难的甲方我肯定甩手不干了, 可你上次说我缺少艺术细胞,需要锻炼锻炼,对我触动很大,最近我正在看清初四画僧的传记,石涛,渐江,髡残,八大山人,我觉得学到很多。”

“是吗?”我说,“墙绘返工,焉知祸福。另一件呢?”

“另一件当然也是好消息,上周开庭了,多多判给我,判决书今天收到了。”杨红霞忍不住露出牙齿笑起来,嘴唇上有牙齿印和细细的血丝,她说想请我明天开车带她去接多多。

“这怎么行?”我指着她的腿说,“医生也不会允许你这时候离开的。”

杨红霞撇了撇嘴:“你不懂的,这七年我几乎没陪他,所以现在我一天都不想等。”

“明天我去吧,我认识那里。”我第一次如此爽快地答应为她做事。

杨红霞向我说了声谢谢,抿着嘴笑了笑,眼睛里瞬间升起一些明亮的东西。

杨红杠来换我的时候,杨红霞正有点发困,见我要走,又强打起精神。“陈真,”杨红霞喊住我,“四僧里你最喜欢石涛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记得还是很久前在小院喝多了瞎扯淡的,我说喜欢石涛,他那句“搜尽奇峰打草稿”,就非常牛逼。

“我却喜欢渐江,”杨红霞看着我说,“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样,出家后仍然悲愤难抑到几近精神失常;也不像石涛热衷于社会交往;髡残同他倒是有些相似,但髡残感情外向容易冲动,不会掩饰自己,渐江涵养深厚,专心绘画,是个能很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

9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放慢叙述的速度,使自己抽身出来,平复心情,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待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我遵循记忆点滴并如实地描述使我陷入一种悲伤之中,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冬天,寒冷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

我记得我从医院走出来时,天已经很黑了。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一些从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青石子路散发出幽暗光芒,屋檐下也有条形的亮晶晶的东西,走近看,才发现是冰凌子。

操你娘的冷,我记得自己敲下冰凌子时骂了一句。

第二天上午,我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特意去超市买了只风筝。这个季节不太方便买到那玩意儿,跑了四家超市才找到。我在蜜蜂、蝴蝶、猫头鹰、老鹰的风筝中,选择了老鹰,大概觉得最勇猛彪悍吧。

到达苏北小村庄已经是午后了,不像上次看到的那种静谧和萧条,或许是临近春节了,人多了起来,正急匆匆地向同一个地方跑去,有种节日前的狂欢,或恐慌。

我在多多奶奶家站了一会儿,门开着,屋里没人,大概也去了那个地方。我抽了两支烟,然后四下看着。很显然,他们离开前正在蒸馒头,桌子上有面团,炉膛里木柴还有火星儿,匾子里出锅不久的馒头还散发着微微热气。

又抽了几支烟,顺带品尝了一个馒头后,我也走了出去,向着人流涌动的地方。

那是一条河岸,它将村庄环绕半圈后又向运河逶迤而去。河很长,并不十分宽阔,多日来的严寒,河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更小的碎冰块、石子、土坷垃,还有一个冰洞——若是没有这个冰洞的话,这儿真是不错的游乐之地。

是的,或许你们已经猜到了,一切都和那个冰洞有关。

对,我没有接到多多,那个我将要带他离开的小男孩正沉没在冰洞之下。

后来,我也参加到打捞之中,和几个穿着捕鱼衣服的男人一趟趟地走在冰水里,还没被敲碎的冰块总是刺破我的胳膊,使我分不清究竟是寒冷還是疼痛。

晚上我没有离开,第二天继续参与打捞。从四个人增加到七个人,整整三天,我们在冰水里一点点移动,用脚,用木棍,用渔网,试图能碰到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叫多多的小男孩就如此不愿意和我离开吗?

杨红霞往我手机打了几十个电话,发了十几条信息,我没有回复,直到手机自动关机。我离开村庄时依然一无所获,村民们已经决定在次日打坝,再逐次抽干寻人。

我先回了扬州,一路上都在哆嗦,我给自己猛灌下两瓶白酒,都不能驱赶内心的寒冷,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想我是不是死了,被磁铁死死吸在床板上一样,梦里到处都是冰洞,冷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昏睡了几天,醒来一阵恍惚,太阳出来了,一改连日阴霾,角落里的雪依然在,坚硬无比,没有阳光抚慰它们,寒意弥漫,每呼吸一口,都灼痛人的肺腑。我从小院里摇摇晃晃走出来,两腿发软,忽然,我的记忆恢复了似的,立即奔向医院。

杨红霞的病床空荡荡的,东西还在,被子卷着,但人不知道去向。我几乎没有多想,开车直奔幼儿园。

到达那儿的时候,正是傍晚,阳光柔和而美好,细细密密的,像雨丝一样落在人们身上。那面被园方称为“灵魂之墙”的下面站了很多人,正如他们说的,四面八方的人经过这里,都会驻足观望。我想,或许哪一天你正好由此经过,相信你也会忍不住伸出脑袋看一看的。

这面墙真的很高,很宽,和天空连在一起,这样便显得此刻的杨红霞像天空中的一只风筝。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的花衣服,脚下是脚手架——仿佛从她身体里长出来似的,铁锈红的颜色使得那条纱布包裹的腿十分醒目。墙绘快要完成了,杨红霞正在完成最后几笔,并不是我曾看过的那幅图——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更没有装模作样的读书童,而是另一番景象:白云连绵在一起,阳光穿过云霭之间蔚蓝色的井一样深邃的空隙直泄下来,水杉林被染成了金色,一只风筝正安静地栖息在高耸的水杉树上,树下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仰着头看着风筝,而他们脚下,是绿油油的麦田——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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