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录(短篇小说)
2019-11-22大解
大解
晒月光
夏天的夜晚,人们坐在井边或村头的大石头上乘凉,赶上有月亮的夜晚,就晒月光,没有月亮的夜晚,就晒星光,连星光也没有的夜晚,人们就不关心天空了,静静地坐着,或者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家常,讲故事。
晒月光比晒太阳要凉爽很多,而且不会伤害皮肤,还能让皮肤变白。赶上月亮变圆的夜晚,大一些的姑娘们都愿意出来晒月光,而小孩子们只顾玩耍,在月亮地里满街乱跑和尖叫,他们没有在意月光,却也得到了月光的照耀,晒月光和玩耍两不误。
比晒月光更爽的,是到河里洗浴。女人们去沙河里洗浴,总是结伴而行,有时几个人一起去河边,她们不往河水深处去,只是在水浅的地方玩耍。她们在月光里脱去衣服,入水后相互嬉闹,仿佛洗浴是一场打闹的游戏。
你真白。
另一个指着对方的身子说,你更白。
然后是相互溅水和一阵尖叫。
月光落在这些赤裸的女人身上,仿佛涂抹了一层梨花膏,泛着温存饱满的光泽。在月光里洗过澡的女人,皮肤会细腻而白皙,并且微微透明,即使穿上衣服,也会透出内部的光晕,仿佛体内隐藏着月亮。
正当女人们尽情戏水玩耍的时候,河对岸也传来了同样的笑声。沙河本来就不宽,在朦胧的月光中,可以模糊地看见几个白色的女人在河里洗澡,同样的放肆,让沙河多了几分醉意。
哎……
这边的女人喊了一声,悠长的声音又细又柔,仿佛一股清流飘过去。
哎……
对面的女人们也不示弱,应答了一声,声音水灵而甜美,像是在水里加了糖。
河两边的女子们也不问对方是谁,相互应答着,仿佛不是在相互问候,而是在比谁的声音更美,当两边的女子们一齐喊起来时,往往会传来男人们的应答声。这时,女人们才知道,附近还有男人在洗澡,于是,都安静了。只是安静了片刻,女人们就会爆发出不一样的笑声,从笑声中可以听出慌乱和跑动的声音,女人们草草收场,笑着跑了,不闹了,洗完了,穿好衣服回去了。
洗浴的人们离开后,沙河的水面上依然漂浮着月光,水流清浅的地方波浪急促,泛着柔和的白光,仿佛整条河流都是流动的白银。
洗浴的女人们回去的路上,经过村口,看见人们还坐在大石头上乘凉,有的会凑过去听一会儿,有的直接回家。整个河湾村浸泡在月光里,几乎没有太暗的地方,即使是墙角,也只是多一些阴影而已。
月亮懸在天上,像一个飘浮的气泡。月亮越是明亮,星星越小,几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就像天空需要一些点缀,随便撒了几粒芝麻。
夜深以后,人们懒洋洋地各自回家,村庄渐渐安静下来,狗也要睡觉了,只有通向村外的小路还在月光下,像一条懒惰的麻绳躺在地上。这样的夜晚,即使有梦游者离家出走,也不会走太远,小路会自动弯曲和环绕,把他领回到村里。
人们散尽以后,村头的大石头依然横卧在地上,沉稳而坚硬,它从不慌张,仿佛它是时光之外的事物。
山村渐渐进入梦境。洗过澡的女人会暗自发光,身体像温润的羊脂白玉,柔软而多娇。偶有凉爽的风带着月光从窗户飘进屋里,然后又飘出去,女人们也不避讳,仿佛原本就该如此。
这时,整个北方都晒在月光下,群山也都获得了姓氏,各安其所,河流也渐渐放慢了速度,一切都安静下来,耳朵好的人,可以听到辽阔的星空在天上飘移的声音。
当月亮变得越来越薄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个老人,莫名其妙地走到户外,用扫帚清扫地上的月光。人们已经习惯了,知道他在清扫,也不当回事,翻个身继续做梦。
梦游者
一夜之间,河边的柳树枝条变了,突然梳成了许多条辫子,仿佛是经过梳洗打扮的小姑娘,让人感到好奇。
不只是一棵柳树,而是河边所有的柳树都梳辫子了,这就更让人好奇。
人们纷纷传言,说是昨天有七个姐妹从这里经过,沿河而下,莫非是她们梳理的?也有人说,是柳树自己长成这样的,因为一个正常人的身高是无法梳理柳树的树梢枝条的,除非使用梯子,而树下根本没有架设梯子的痕迹,地上也没有留下脚印。还有人说,昨天夜里刮了一阵奇怪的风,把柳树的枝条拧在了一起,梳成了辫子。
有人去问长老,长老说,我活了两百多岁了,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要不,我晚上做梦去问问我爹。
人们着急,说,要不你现在就做个梦吧,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老说,白天做梦不准,还是晚上吧。
第二天早晨,人们急不可耐地找到长老,问他夜里梦见了没有。长老说,梦了,我在梦里看见我爹了,他说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说他要去问问他爹,也就是去问我的爷爷,看我爷爷是不是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人们一听,觉得这事没谱了,长老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他还要去问另一个死去更早的老人,假如更老的老人说,也要去问他爹,这样没完没了地问下去,恐怕也没有一个结果。人们对长老的回答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办法,凡是长老不知道的事情,再问别人,也不会有答案。
正在人们感到奇怪,到处追问原因的时候,有人报告消息说,河边柳树的枝条都松开了,所有的小辫子都解开了。
什么时候松开的?
好像是昨天夜里吧?也说不准。
河边有没有脚印?
有脚印,据说夜里有七个姐妹在河里洗浴和梳头,人们只看见了模糊的影子,也没看清楚到底是谁。
长老听说柳树的小辫子松开了,好像解除心里的一个结,松了一口气,说,既然解开了,就不用让我爹去问我爷爷了。
人们说,别问了,问了也不一定知道原因。
长老说,好,那我夜里做梦时告诉我爹,不用再问了。
事情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这才刚刚开始,让人惊奇的事情还在后头。这些梳辫子的柳树在一夜之间都跑到了沙河的对岸,而且又梳起了辫子。河对岸的村庄叫小镇,小镇的人们听说后,纷纷到河边看个究竟,也都觉得稀奇。
夜里,长老又去梦里找他爹,正想告诉他爹不用再问爷爷了,没想到他爹说出了一件事。他说,他活着的时候,遇到过柳树做梦,而且集体梦游,走到了河对岸。
长老说,柳树也会做梦?
长老的父亲说,是。所有的树都会做梦,而且梦游时会走路。
长老说,那柳树梳辫子是怎么回事?
长老的父亲说,会不会是柳树之间相互梳理?
长老长叹了一声,恍然大悟,说,有道理。
长老谢过了父亲,从梦里出来,也不顾夜晚,先去告诉铁匠,然后又去告诉木匠,然后铁匠和木匠再去告诉其他人,河湾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当人们好奇地来到河边时,发现这些去往河对岸的柳树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松开了辫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个夜晚,人们回到家里睡下后,长老却梦游了。他离开家,又回到了河边,先是在河边走了一段路,用手抚摸了每一棵梦游过的柳树,然后顺着河边小路继续往前走。在没有路的地方,他像一个影子一样忽然飘了起来,毫不费力地走到了空中。他还是第一次在天空里走路,虽然身体完全飘浮,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但是毕竟是走在天上,还是有些新鲜感。他想,既然来到了天上,就多走一会儿,说不定还能顺手抓住几颗星星,不然用什么证明我曾经到过天上?他毫无顾忌地走着,突然发现一个磨盘大小的月亮,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意识到,既然月亮挡住了我,我就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应该回去了。这时他看见洒满月光的沙河,河流两岸的村庄,都安静地躺在地上,唯独河边有些东西似乎在移动。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发现是那些柳树,对,正是他抚摸过的那些柳树,可能又开始梦游了。他在空中看见这些柳树先是凑到了一起,相互梳理枝条,然后又散开,排着队向河流的下游走去。当它们走到月亮偏西的时候,又按原路返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停下不动。
长老心想,月亮都偏西了,我也要回去了,倘若天亮以后我还留在天上,肯定会被人们看见,并且被人们嘲笑。
长老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地上,走回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躺下,继续睡觉和做梦。
第二天,人们问长老,夜里做梦了吗?
长老说,做梦了,我还到天上转了一圈,要不是月亮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走到远处,不回来了。
人们围着长老,嘿嘿笑着,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敢完全否定,因为长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其神奇超乎人们的想象。
水 神
有一年北方發生大旱,粮食歉收,秋冬倒是有吃的,入夏后就有些吃紧,入秋前明显出现了饥荒,家家缺粮,人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有的人实在挺不住了,开始啃青,吃了正在地里生长的尚未成熟的粮食。幸好河湾村靠山又临河,人们上山采集野菜,下河抓鱼,度过了艰难的时光。
没想到天不饶人,第二年又发生了干旱,这就不是饿肚子的事情了,上一年的粮食都不够吃,家里没有一点存粮,紧接着又来了干旱,真是要命了。人们每天都必须吃东西才能活命,可是吃什么呢?
长老虽然两百多岁了,经过了许多灾难,还是有些挺不住,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说,榆树的皮可以吃。于是人们扒下榆树的皮,晒干后碾成面,与野菜混在一起,熬成面糊,或是用榆皮面,包成野菜团,蒸了吃。他说,野菜的根子可以吃,于是人们上山采集野菜,并挖出野菜的根子,回来后洗净切碎,生吃或煮熟吃。他说,沙河的水可以喝,于是人们去喝河水。他说,有的村庄已经饿死人了,人们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希望他还能想出活命的办法。
最艰难的日子里,有人从山坡的石缝里挖出了非常细腻的黏土,尝试着吃了一些,没死,其他人也吃了一些,也没死。三婶把黏土做成饼,放少量盐,用火烤熟,味道比生吃好很多,于是有人就效仿她的做法,也烤熟着吃。
长老听说有人吃了土,就说,那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拉不下来屎。
果然,吃土的人,都出现了拉屎困难,因此受了很多罪,不敢再吃了。
正在人们彻底断粮,只能喝水和吃空气的时候,船工找到了长老,说,由于他常年在沙河上摆渡,他和沙河的水神混熟了,早年结交为兄弟。昨天他梦见了水神,水神的媳妇听说河湾村发生了饥荒,从下游驱赶来一群鱼,大概明天可以到达河湾村附近,请我们做好准备,抓住这些鱼。
长老听到船工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长舒了一口气,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谢谢水神,谢谢水神的媳妇,真是救命来了。
次日,人们早早等在沙河边,见下游真的来了许多鱼,人们在浅水处,用荆条编织的筐,扣住了许多鱼。
水神和水神的媳妇果然守信用,真的驱赶鱼群来了。人们感激不尽,说了不少好话,同时也感谢船工,说他结交了水神这样一个好兄弟,顺便还夸奖了水神,说他娶了一个善良的媳妇。
长老说,河里来了鱼,我们不要一网打尽,够吃就行,不要多抓,等吃没了再去河里抓鱼。
人们听了长老的话,并不多抓鱼。
野菜,树皮,根子,土,鱼,让河湾村的人们度过了饥荒。后来,为了感谢水神的救命之恩,人们用石头在沙河边搭建了一座水神庙,庙虽小,也是人们的一点心意。经常有人给水神供奉一些水果、野菜、粮食等,但人们从不烧香,因为水神生活在水里,香火毕竟也是火,水火不相容,相互避讳,所以人们从来不给水神烧香。
度过了饥荒的人们一直牢记水神的恩德,有时人们路过沙河时,想起水神,就在河边松软的沙滩上,面朝河水跪一下,嘴里也不多说,跪,是个心意,是个礼数。
大约过了三年,船工找到长老,神色有些慌张,说,他梦见水神病了,需要多种草药,水神体弱不便,而水神的媳妇常年在水里,并不认识草药,因此他们给船工托梦,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长老听说水神病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水神救过我们全村人的命,我们要尽全力帮助他。
于是,全村的人们上山采药,然后在长老的带领下,来到沙河边,把采集的草药全部投进了河水里。
草药在水面上漂着,并不沉入水里。这时船工站在船上,拱手说,水神兄弟,我们给你送药来了,别客气,快收下吧。
船工说完,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草药当即就沉进了河水里。人们这才放心,知道水神收下了草药。
就在草药下沉的一瞬间,站在河邊的人们都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在一段平静的水面上,突然站起两个人。这是两个透明的裸体的人,一男一女,像是水做的雕塑,站在河面上。他们双双向船工行了一个弯腰礼,随后又转向河边,向抛撒草药的人们弯腰行礼,然后这两个人双手抱拳,直直地沉入河水里。
看到这神奇的一幕,人们都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细节。
当这两个透明的人沉下去好久,人们才缓过神来,面面相觑,说,水神!
鲜 血
一天夜里,河湾村所有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叫作死的无形的人来了。他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身影都发生了卷曲,像一块模糊的布,包裹在人们身上,仿佛是人的身上多穿了一层衣服。而死走过的小路突然膨胀,生出了许多岔子,人们走在路上,有一种莫名的虚无感,好像是在一场可有可无的梦里。
长老说,这个叫作死的人,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我看到他的时候,时间已经出现在村庄的周围,就像飘过来的一场雾。
人们坐在村头的大石头上,纷纷议论着。长老说,这个梦有点奇怪,我在梦里,好像是一个假人。
木匠也说,我也是。
长老说,你听到他说话了吗?
木匠说,听到了,声音是从四周同时传过来的,慢慢地包围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长老说,没回答就好,我也没回答。
木匠说,那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长老说,听是听到了,但是他的声音很模糊,我没听清楚。
人们纷纷插嘴,都说听到了,也都没听清。
长老说,他说话,好像是一群人在同时说话,乱糟糟的,声音又低沉,我没听清楚。
人们也都说,是,就像是一群人。
长老说,有谁梦见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样?
一个老头说,就跟刮风差不多吧,一阵风,就走了。
另一个老头说,像是风,但又不是风,就像空气一样,突然就散开了,没了。
木匠说,我感觉也像是空气散开了。
长老说,看来大家对他的感觉都差不多。不管他了,大家都去忙吧。如果谁再次梦见他了,一定仔细听听,看看他到底说些什么。另外多留意一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
木匠说,好,如果我能够抓住他,就用绳子把他拴住。
长老说,如果抓住了,千万别勒太紧,别勒死,看看他究竟是什么。
人们听到长老说别勒死,都笑了,说,捉活的。
死,有活的吗?
不是活的,他是怎么来的?
又是一阵议论。
长老说,不议论了,抓住再说。
对,抓住再说。有人附和着。
人们说笑着,渐渐散去了。
河湾村一如往常,人们没有因为梦见死而出现什么意外,慢慢就忘记了这件事,不再议论了。偶尔有人提起夜里做梦的事,会顺便想起有过这回事,但也并不觉得跟过日子有多大关系。死并不可怕。有人甚至希望全村人再来一次集体做梦,最好是梦见娶媳妇,当然,女人就不用娶媳妇了,被娶就可以。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不觉又到了夏天,到了晚上,人们聚集在村头的大石头上,讲传说,唠家常,晒月光。没有月亮的晚上,人们就坐在星光下,一个故事讲了好几遍,还是有人愿意听。
一天,人们在月光下聊天,一个老头说他昨天睡觉的时候,灵魂被人带走了。人们这才想起来,他说话慢吞吞,走路也有些飘飘忽忽,确实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长老听后有些着急,问,谁抓走的?
老头说,好像就是那个叫死的人,我也没看清楚,他从我的身体里带走一个空气一样轻飘的东西,走了,顺着小路走了。
哪条小路?
就是村西那条小路。
不行,必须追回来,不能让他带走。
说着,长老从石头上站起来,跟大家说,必须把老头的灵魂追回来,没有灵魂,老头会变得蔫吧,枯萎,慢慢死去。
刻不容缓,一支自愿参加的寻找灵魂的队伍,很快就在月光下出发了。长老虽然老迈,但是身体健康,腿脚灵便,走在前头,其他十几个人跟在后面,向西而去。走了一夜,也没有遇到可疑的迹象。到了次日早晨,在一处山崖的阴影里,人们发现空气中有一团微微发亮的不一样的空气,长老走过去喊了一声老头的名字,没想到这团微微发亮的空气听到喊声,随后就飘了过来,像一个走失的孩子,依偎在长老的身边。人们这才发现,这团空气,就是老头的灵魂。看来,是死把他带到了这里。
当长老和众人正要带着老头的灵魂回去时,死出现了,挡在了人们的面前。
这时,人们看见一团密度很大的阴影,发出了乱糟糟的声音。这个声音,正是人们在梦里听到过的那个名叫死的人发出的声音。长老和其他人当场断定,这个阴影,就是死。原来死长的是这样,是由众多灵魂组成的一个松散的集合体,看上去比阴影要暗很多,但比夜色要浅淡。人们没想到,死竟然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只是一团类似阴影的空气,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甚至有些虚弱和可怜。看到死是这个样子,人们心中的畏惧感顿时消失了。长老站出来,指着这团阴影说,你就是传说中的死吧,我们都曾梦见过你,今天我们终于见面了。今天,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带回老头的灵魂,他不能跟你走。
长老说话的口气非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时,死又说话了。死说话时,是一群人同时说话的声音,混乱而嘈杂,根本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他们也在争辩,但是由于人多嘴杂,发不出一个具体的声音。死,与活人相比,显然非常混乱而又虚弱。
长老听到乱糟糟的声音,举起他的大手掌,坚定地说,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我们都要把老头的灵魂带回去。今天,我们也不打算伤害你,你也知道,我一旦咬破中指,流出鲜红的血,弹到你身上,你立刻就会烟消云散,再一次死去。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我给你留一条活路,请你赶快走开,否则我决不客气。
没想到长老的这一番话,立刻镇住了死,随后,死,这个浓郁的阴影,像一阵风,突然在空气中解体和消失了。
长老和众人成功制服了死,并追回了老头的灵魂,但是木匠带去的绳子,却没能用上。如果他真的拴住了死,把他带回河湾村,那倒真的成了一个奇迹。
在回来的途中,人们非常轻松,走了很远的路,也没觉得累,老头的灵魂跟在长老身后,抓着长老的一根手指,像一团微微发光的空气。
人们问长老,咬破中指,流出鲜血,弹在死身上,真的可以让鬼魂消散吗?
长老说,我也是听老人说,从来没有试过,没想到我这么一说,真的把死给镇住了,看来鲜血确实是厉害。
木匠说,鲜血是活人的血,有生命力。有一次我给人打造棺材,没想到一根木刺扎破了我的中指,鲜血滴在死者身上,那个死者当场就活了,我至今还以为是死者自己醒过来的呢,莫非是我的鲜血无意中救了他?看來鲜血真是辟邪的东西。
长话短说,人们把老头的灵魂领回到河湾村,灵魂回到了老头的身体里后,老头立刻就恢复了元气,和原来一样了。
但是死,并没有因为惧怕人们而消失。有一次,木匠在村庄外围看见过一团特别浓郁的阴影,他感到这个来历不明的阴影有些异样,于是停下来用手一指,厉声喝道,站住!阴影当即就站住了,可是当他继续前行,发现那个阴影又跟了上来。可见,死离人们并不遥远,但也不敢轻易地接近人们,因为人们的身体里,流动着鲜红的血。
心 病
夜里,木匠家的油灯火苗变小了,添油后挑起了灯芯棉,可是火苗还是那么小,只有黄豆粒大小。他有些纳闷,火苗怎么就变短了呢?
早晨起来,他听到窗外小鸟的叫声也变短了,往常的叫声比这要悠长、婉转。等到太阳出来,他走到村子外面,感觉自己的身影也比往常要短很多。他感到奇怪,试探性地用手摸了一下身影,没想到影子突然就缩小了,要不是他及时松手,说不定这个身影会完全缩回到身体里去。
木匠以为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也没有在意。今天,他要去小镇做木匠活,没时间想太多,收拾好工具就开始赶路了。出了家门,走在胡同里,他明显地感到,胡同也变短了。他知道胡同会越住越短,但也不至于短到这种程度,没走几步就到头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胡同很长,尤其是晚上害怕的时候,感觉胡同特别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木匠背着几件工具,快步出了村,走在路上。路,还是那条路,路也缩短了。小路不但缩短了,走在上面还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他本来是去小镇,路也不远,经常走,过了河,对岸就是小镇,没想到走着走着,他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河湾村。
走到村口,木匠正好遇到三婶,三婶问,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木匠说,我是去小镇。
三婶说,去小镇?你怎么往回走?
木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走着走着就走回来了。
三婶说,遇到鬼打墙了吧?
木匠说,没有,我就是觉得什么都短了。
三婶说,短了?那你摸摸自己身上那个东西,是不是也短了?
三婶说完哈哈大笑,挎着篮子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木匠。
木匠听到三婶在嘲弄他,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笑声比往常短很多,没笑几声就笑完了,笑的声音也非常短促,缺少连贯性,仿佛是哈,哈,哈,而不是往常的哈哈哈哈。
木匠感觉自己确实出了问题,无意中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一拍不要紧,当他的手拍到脑门上时,感觉额头是烫手的。他只是轻轻一拍,就把自己给打蒙了,而且打倒了。等他缓过神来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家的炕上,是别人把他送回家的。
木匠一连躺了多日,他病了。家人请来小镇的老先生给他瞧病,老先生说他是血里有风,风中带寒,寒火凝滞等,说了不少,但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没听懂。老先生临走时开了药方,还嘱托家人说,这个病需要静养,把这几服汤药喝下去,别着急,别上火,不出半月,会好转的。不碍事的。
最后这句不碍事的,家人听懂了,也放心了。不碍事的,就是没什么大事,很快就会好的,就是上了点火而已。
木匠确实是上了一股慢火,他的心里憋着一件事情。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有一件事情没有守信用,耽误了人家,这件事压在他的心里,最终还是压垮了他。他反复回忆这件事,觉得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实在是脱不开身,所以他一直在内心里责备自己,慢慢地就上火了,病倒了。
那是一个多月前,铁匠拿来一把锤子,说,我打铁的锤子木把裂了,有空给我做一个木把吧。木匠当时就答应了,可是随后就去小镇给一个走人的人家做棺材去了,事情比较急迫,不能耽误。紧接着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又做了一副棺材,也是事情比较急迫,耽误不得。两件事连在一起,一连多日就过去了,就把铁匠这件事给耽误了。等他找到铁匠的时候,看见铁匠的锤子已经安装了一个木把,是铁匠自己做的,非常粗糙,也不是硬木,不但难看,而且也不好用。
木匠看到铁匠自己做的锤子木把,就笑了,说,看你做的这个木把,能用吗?亏你还是个有名的铁匠。
铁匠说,凑合着用吧。你那么忙,我等了你好多天,你也顾不上给我做,我就自己做一个先用着。
木匠说,小镇一连走了两个老人,做棺材,耽误不得。
铁匠说,没事,我这也不着急,凑合能用就行,就是这个木把磨手,手掌上起了几个水泡。
木匠带去硬木,当场就把铁匠做的锤把换掉,换成了新的木把。铁匠拿在手里试了试,说,好使,好使,真是个好木匠。
铁匠越是夸奖木匠,木匠的心里越是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有守信用,耽误了铁匠干活,还磨坏了手。
回到家后,木匠觉得自己非常对不住铁匠,说话不算数,今后,还怎么做人?还怎能让人信任?这是对人的亏欠。自从心里背上这样一个包袱以后,他感觉自己在人面前都矮了三分。终于有一天,他病了,他看什么都短。当三婶嘲笑他时,他知道三婶是在跟他开玩笑,但还是往心里去了,他确实觉得自己短了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吃药和调养,木匠的病很快就好了。主要是他心里的病,想开了。他想,今后,不管遇到谁找我干活,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要守信用,决不食言。对于铁匠,今后时间还长,还有补报和挽回的机会。慢慢来吧,我李木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用人格和实际来证明。想到这里,他的病,实际上就已经好了三分。
病好后,他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矮多少,他看什么都不再短了,甚至还加长了,有时候一天的时间能顶两天过,干活比往常也多。
有一天在村口,木匠又一次遇到了三婶。
三婶说,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又去小镇做工了?
木匠说,在家躺着,坐月子了。
三婶说,你坐月子了?生个什么呀?生个西瓜还是南瓜呀?
木匠说,生了个没屁眼儿的冬瓜。
三婶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好屁。
说完,三婶和木匠都哈哈大笑。木匠感觉自己的笑声非常连贯,非常放松,比生病以前还要爽朗。
干草垛
晚上,月光下,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其中一个藏在干草垛里,由于藏得太久,躺在里面睡着了。等到人们都散了,他还没出来,等到月亮都下山了,他还没出来。
大人们晒完月光后回家准备睡觉,发现孩子还没回来,就出来找,找不见,就喊,铁蛋,铁蛋……听到喊声,邻居们也都出来找铁蛋,井里、地窖里都找了,都没有。只要不是掉到井里,或者被狼叼走,人们就不用担心,即使不出来,也死不了。人们知道,铁蛋的腰上拴着一个小铁人,有这个护身的小铁人,铁蛋不会轻易死掉。
可能是睡得太香太沉了,下有厚厚的干草,上面盖着干草,铁蛋睡在草垛里,没有听到人们的喊声。
找了一阵,没有找到,大人们就不找了,回到家里等。果然,到了后半夜,铁蛋自己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我在草垛里睡着了。
今天不打你了,睡觉吧,以后再这样,决不轻饶。
由于太晚了,后半夜不能打孩子,如果打了,孩子的哭声容易招鬼。铁蛋被训斥了一顿,乖乖地躺下睡觉了。
人们知道铁蛋找到了,也都安心睡觉了。河湾村的夜晚,终于安静下来,爱做梦的人们开始做梦,不爱做梦的,开始打呼噜,吧嗒嘴。爱说梦话的,开始说梦话。爱梦游的,开始梦游。有时候几个人同时梦游,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在胡同里转悠,相互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因为是在梦里,他们只关注梦里的情节和内容,两个梦游者即使见面了,也不一定能看见对方。最多的一次,河湾村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夜里梦游,有下地干活的,有上山采桑的,有织布的,有打铁的,有做木匠活的,有烧窑的,有染布的,看上去,月光下的村庄里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忙碌,而实际上,这些人是在做梦。
有一天夜里,几个孩子也梦游了,在梦里玩起了捉迷藏。跟平时一样,藏在这里,藏在那里,其中铁蛋藏在了干草垛里。铁蛋不知道自己是在梦游,在草垛里睡着了。好在那天夜里铁蛋的家人也都在梦游,各忙各的事情,没有人喊铁蛋,铁蛋可以专心梦游,安静地睡在草垛里,一直到天亮。
有时,梦游的时间长了,会持续到白天。如果一个人神情恍惚,走路飘飘忽忽,说话很慢,或者莫名其妙地冲你微笑,这种情况多半是在做梦。梦游者很少知道自己是在梦游,他们做事情与平时没有太大的区别。要想分辨一个人是醒着还是在梦游,最好的办法是看他的眼睛。如果这个人目光涣散,注意力不集中,或者面向你时却不跟你说话,仿佛没看见,就可以断定他是在梦游。
梦游者并不总是在走动,有时他们停下来,站在那里,會有白昼或星空迎面而来,仿佛时空是流动布景,向人们展示着多彩的世界。
铁蛋还小,还不懂这些,他梦游的时候,总爱去干草垛,因为那里松软,易睡。有时,他爹找到他,张开嘴巴喊他,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爹也在梦游。他爹以为自己喊了,实际上,他只是做了一个喊的动作,并没有发出声音。在梦里,不是所有人都能发出声音,只有爱说梦话的人才能发出真正的喊声。
有一天,月亮也梦游了,下降到干草垛的顶上,一不小心从上面出溜下来,幸亏铁蛋及时发现,用手接住了,他捧在手里仔细一看,月亮像个透明的梨,他咬了一口,里面还流出了酸甜的汁液。
责编: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