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所长(短篇小说)
2019-11-22少一
少一
一
所长安排我带新警卫晨去五斗坪抓人。
“有什么问题吗?”我稍做迟疑,他连我心里的不情愿都看出来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心结。不仅不能对他说,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妻子,除非我改行不干这个鸟警察。
再不情愿,任务还得执行。我当副所长,分管所里侦查打击口一摊子,抓犯罪嫌疑人属本职工作,没理由不去五斗坪。我回所长话:“没问题,麻三肯定抓回来。”
案情已经清楚。辖区里俩小子做内应,由麻三一手策划,搭梯子翻窗入室,将人家关锁在堂屋里的“爬山王”盗走。失主并不富裕,住老山上,饱受出行之苦,决意改变现状,口吃肚攒新买交通工具,恨不得每天晚上当新媳妇搂着睡觉。谁知没足月,就让麻三他们“毛”走了。俩小子口供一致,麻三不仅系本案主犯,而且连夜将“爬山王”开往B省销赃。如果动作迟缓,不能人赃俱获,案子多半会弄成夹生饭。再说,我当副所长快五年,创造了辖区零积案的神话,一心指望凭业绩等任期届满调回县城,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我们县局这么多年形成的规矩,新提拔的民警必须至少上山“充军”五年,干得好择优调进局机关任职,否则,你还得扎根大山继续修炼。我的个亲妈,那简直要命!所以,纵有再大的忌讳,我也得硬着头皮去五斗坪派出所执行任务,把麻三那狗操的拎回来——他不该在这节骨眼上给老子添麻烦。况且,那件事已然过去二十多年,料想物是人非事亦休,未必就那么碰巧。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山里老家乡政府当广播员。
彼时,我的任务是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开两小时广播,除了发布通知和农事预情、为领导召开广播会值机外,还要主办一档本地新闻节目,被人戏称“新闻联播”,或者口播报刊新闻摘要。节目断档的时候,我会通过三用机放几张老掉牙的唱片,清一色民歌,美其名曰活跃农民文化娱乐生活。那时候,老家真还有点穷,黑白电视机属稀罕物件,全乡恐怕不会超过十部,而且都集中在乡街上——乡下没电视差转台,信号送不出去,农户买得起用不着,有钱也是白搭。家家户户唯一拥有的信息传播工具只有广播,鄉亲们光是听,没得看,只要一双耳朵不聋就行。
广播站设在乡政府二楼。那是一栋典型的苏式建筑,中间一道隔墙分出内外两间,外间办公,内间做卧室,公私没法分明。房间前面有走廊,宽约一米五,用火砖柱子撑起来,下面垫两块水泥预制件,上面抹一层水泥,泛出幽幽青光,边上安了护栏。据懂风水的人说,我们乡政府办公楼坐落在一块戏台地中央,细一想颇有道理。铁打的政府流水的官。干部们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去,办公楼在时光里日渐老旧,这不是上演戏剧又是干吗?
不幸的是,我也置身其中,成了这戏台上可悲的一员。我不甘心就这么“广播”下去,自负地认为,自己比许多年轻人都优秀。可天道不公,弃我不用。有些人凭条子或票子,在舞台上才跑几天龙套,就蓝衫换紫袍遁得没了踪影,凭啥只把我困在这浅水区,让我翻不起身,掀不出浪?我的大专文凭,还有那些新闻获奖证书,难道连一张擦屁股的卫生纸都不值吗?
切!
二
五斗坪派出所和乡政府脱头,新修在一片民居外边,后面躺着一座山,四周有围墙圈起来,十分精致的小院子,外观看去,比我们派出所强百倍。卫晨说,别看我们近在咫尺,人家享受的是国家西部开发政策,银子多得用不完——小子什么都懂。
问清我们要在五斗坪辖区抓人,所长马上打电话,巴所长巴所长地连声叫。他说:“巴所长,你过来哈,配合山那边的同行搞案子去。”
以前,我压根就不知道《百家姓》里还有巴姓。第一次听说这个姓氏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担心的正是这个。
进来的巴所长果然一张疤脸,那道疤痕从他额头出发,顺着左眼角往颧骨位置爬过去,扯起左半边脸,整体改变了他的面部结构,形象端的有碍观瞻。透过密实的头发,还能清晰地看到他右边脑袋上有条手术缝合的痕迹,一拃长,蚯蚓般深卧着。如果随便遇到,你无法不把他和黑社会或社会混混联系在一起。我脑子里立马塞满疑问,眼前的巴所长凭着这副尊容,当初是怎么混进公安队伍的?据我所知,招录警察虽不是选美,但好歹有面试一关,形象问题不容忽视。这哥们能穿上警服,来头定然不小。另外,不管他是否姓巴,叫他“疤”所长总觉得有以貌取人之嫌。兄弟们平日一起共事,怎么称呼不行,偏要揪住人家脸上的败相不放?我因心有顾虑,不敢求证这位仁兄贵姓,反正称他“疤”所长倒也实至名归。握手时,“疤”所长朝我盯一眼,又盯一眼,然后甩开我对所长说:“你能不能换别人去?这事我不想干。”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为什么?”
“疤”所长面部扯了扯,继续和他的上司说绕口令:“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我差点晕死!
最后,还是所长敲定:“天下公安一家亲,配合工作没什么价钱好讲,收起你那些为什么吧。”
“疤”所长狡辩一句:“人家可从没把你当一家人。”说完,他就回了自己办公室。
“疤”所长这话啥意思?我忽然想到公安内部某些潜规则。我们去外省抓逃犯都是要有所“表示”的,人家不会白干。这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一点加班补助,钱又不多。不来点货真价实的刺激,人家凭什么替你卖死力?可是,五斗坪派出所和我们虽属两省,但一山之隔,亲戚一样比邻而居,原先谁有嘛事招呼一声都当自己的事办,从没兴那些规矩,“疤”所长难道不懂?
所长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笑,解释道:“老巴一贯警令畅通的,今天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满嘴巴跑臭屁,别当真啊。不过,他这人说是说,做是做,干工作半点不含糊,你们尽管放心。”
所长的话加深了我心头的疑虑。我的思绪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每天坐在房门前的走廊上看书看报,更多的时候是在看山,也看飞鸟和流云。乡政府坐落在群山之中,视线随便放出去,很快就会被大山给撞回来,再从头顶朝上望,只有斗簟大一片天。天空有浮云流动,流云下面偶有禽鸟飞过,撒下一路欢歌。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情绪像弹簧一样被压缩,随时都会蹦起来,心灵的野马无处放逐,需要找到发泄的出口。那样的心态,最好是谁都别惹我,不然,我会叫他好看!
我正在看报。一辆“啪啪车”轰进乡政府院子,屁股吐出好大一股柴油的黑烟。车子“嘎”一声在院坪里停稳,从车上跳下四个人,其中那个穿警服的围着车厢转一圈,然后招呼一行人走出院子的大铁门。待他们离开后,黑烟散尽,我才看清,后厢车斗里还立着两个人。他们各自戴着手铐,一端连在车厢铁栏杆上。太阳照在手铐上,白花花的引人注目,我马上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再过细一看,铐在车头的矮个子好生面熟,很像跟我读书的学生安吧——哦,忘说了,我高中毕业后教过两年民办的,后来撤区并乡,公安局以乡建所大扩编,我才改行当警察。他显然也在看我,只是不说话。我们的对视大概持续了五分钟之久,我最后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天下长相相近的人很多,肯定是我看走了眼。再说,我错他不会错。他不吭声,这哪像师生关系!
出去的那些人很久没回来,料想他们应该是到街上下馆子去了。我忽然想到该吃午饭了。端着饭具下楼,我走到车边想满足一份好奇,顺便也做个确认,看那小子到底是不是我曾经的六年级学生。他果然对我笑,还猫哼唧一样叫我刘老师。
我愕然:“你是安吧?”
他点头的时候,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脸颊上两块红。
我有点生气:“先怎不叫我?”
他回:“我不好意思,怕给老师丢面子。”
这倒是句真心话。
我问:“嘛事?”
他吞吞吐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旁边铐着的瘦高个不停地插嘴做些补充。按照他俩的陈述,我头脑里基本还原出一起盗窃耕牛案的真相。我感觉安吧在本案中是个倒霉透顶的角色,抓他毫无道理。
“你们刚才说的可是真话?”我这么问话的前提是觉得他俩不像撒谎。
瘦高个信誓旦旦说:“绝对是真话。”
我问他:“如果当着警察的面,你敢不敢这样说?”
“当然敢。”瘦高个还说:“你既然是安吧的老师,就请你无论如何救救他,如果抓到我们那边去,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有疑問:“你为什么帮他?”
他说:“牛是我偷的,我一人犯法一人当,连累他,良心上过不去。”
盗亦有道。
够了!一个草莽计划在我脑海里快速形成。我没去食堂吃饭,而是径直向铁门外走去……
三
所长的工作多如牛毛。他交代完“疤”所长就开始忙别的事,我们只好识趣地退出来,去找“疤”所长接洽。不管“疤”所长态度冷热,到人家地盘上两眼一抹黑,我们只能靠他支持。
“疤”所长不在办公室,留助手小羌招呼我们。我小心翼翼探问“疤”所长何在,小羌说不知道,他还说自己从来没有打听领导去向的臭习惯。我算自讨没趣,嘴巴痒。一忽儿,小羌又说,“疤”所长有交代,让我们就在办公室等,不要擅自行动,否则,后果自负。我猜想,“疤”所长这是故意要让我们尝尝坐冷板凳的滋味,这不免更加加深了我的疑虑。
我的疑虑不光是那件事,最大的担心是怕“疤”所长走反水。地方保护主义哪儿都有,多多少少都是有点的,我们没理由把“疤”所长想得很高尚。屁股大一个五斗坪,鬼知道他和麻三是不是姑表姨舅拐弯抹角的亲戚。我们一头雾水撞进来,案子的事早已和盘托出。他如果成心通风报信,我们除了干瞪眼又能怎样?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疤”所长醉醺醺回来了,路被他走得东倒西歪,嘴里还不停地骂咧(大概是骂他的酒友喝酒当赖),也不知道他躲哪儿喝成这副鬼样子。那时候,公安部的禁酒令尚未出台,但干警察还是有所禁忌的,可五斗坪天高皇帝远,“疤”所长一看就是个老油条,没人管得住他喝酒不喝酒。我心里挺来气,明知任务在身,喝酒也不看个时辰,都像他这么搞公安工作,坏人不骑在警察头上拉屎屙尿才日怪。联想到他还有可能暗度陈仓,我对这次能否抓住麻三半点信心都没有。
回到办公室的“疤”所长不和我们搭讪。他歪在办公桌边,一双眸子像水泡着的玛瑙晶亮晶亮,发了小会儿呆,就把双手搁桌面当枕头,脑袋伏上去睡着了,没多久,又是打鼾,又是放屁,办公室里乌七八糟。我感觉很无聊,逃出来在院子里边溜达边吸烟。太阳已经躲进山顶上的树林里去了,光线像剑一样一道道从树隙间放射出来,把灰暗的天色刺出一个个白洞。逆光看去,山影重重,更显鬼魅。各种鸟禽归巢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多声部的复调,尤其以夏蝉的嘶鸣最为高亢。天马上就要黑了,我回头望望“疤”所长办公室,里面鱼不动水不跳。今天真是碰到鬼了,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腰。
小卫毕竟年轻,早就沉不住气,也不管“疤”所长睡没睡着,故意向小羌打听,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今天到底有没有指望,高声大嗓像打炸雷。惊醒后的“疤”所长竖起脑袋,眨巴眨巴红红的醉眼,顺手揩了把流到嘴角的涎水,回敬小卫说:“小屁股,你慌什么?干警察要学会有耐心,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时辰不到,安心睡觉。”
小卫对“疤”所长称他“小屁股”颇怀不满,回敬道:“究竟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你到底有没有个准?天都快黑了。”
“疤”所长收起凶巴劲,把目光投向外面,继而又转看手机,可能觉得时间真不早了,心里开始着急,嘴巴还是硬:“在山里抓人,哪有个准时候?让你等你就等,不愿等滚一边去,别啰哩巴唆像雀舌子瞎聒噪。”这么怼几句不罢休,他还一个劲嘀咕:“在我们五斗坪,谁都是来去自由的。我可不像有些人,拦着人家不让走。”
最后这话,“疤”所长似乎是说给我听的,我耳朵又没聋。
那天,我走出乡政府院子就干一件事,挨家挨户发布动员令,号召街坊们都去乡政府配合我堵车。我们约定,由我和五斗坪派出所交涉,如果警察不放安吧,车子就不放行。为了以示强硬,我拍着胸脯说:“出了天大的事,一概由我担着。”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哪来的那股豪气。内心深处的压抑需要释放是个原因,另外,也可能是我早些年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看多了,加上后来又痴迷金庸、古龙、梁羽生之类的武侠小说,满脑子充斥着江湖侠义之气。我感觉自己马上要做一回陈胜、吴广了。
街坊们的心态也许和我是差不多的。一位每天晚上在广播里说塑料普通话的人,在这条偏远小街上本就拥趸如云,更为高尚的是,作为政府工作人员,我已经放下高贵的身架,秉持平民立场,为一个昔日的学生两肋插刀,实属难能可贵。街坊们都觉得不声援一下对不住公道。也或许,他们平日里见多了霸道和不公,隐忍得太久了,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这样天赐的良机岂能错失?所以,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大家一窝蜂涌到乡政府院内,内三层外三层地把“啪啪车”裹起来,活该五斗坪派出所有麻烦了。
进院子时,穿制服的警察走在最前面。他显然刚喝完庆功的啤酒,面色酡红,右手拿牙签在剔牙,嘴里不时朝外吐出点什么塞物,饭粒、菜叶或者肉末,噗,噗噗,噗噗噗……后来,他不噗了。他发现泊在院坪中的“啪啪车”隐身了,只看见周遭乌泱泱一片人。
“怎么?想刮地皮风是不是?”警察马上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表现得很镇定,显得经验很足。他边朝人群走近边询问:“都在党的领导下,谁敢翻天?”
“我!”自告奋勇举手的同时,我几大步蹽到警察面前,响亮地说:“我们不想翻天,只要讨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给谁讨公道?你把话说清楚。”警察抛出一连串问题要我回答。
他们中有人站出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五斗坪派出所的巴所长。”他说话的本意是想亮出所长身份压制我。
我不鸟他,指着车上的瘦高个说:“你问他吧。”
“现在是我问你。”巴所长说:“人都抓住了,我肯定会问他,还用你教吗?”
“那好,请问你凭什么抓安吧?”
“我们依法办案,用得着跟你解释吗?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巴所长的话带着十足的官本位口气——那时候的警察让风气惯坏了,口气都有点充大。
我回答:“第一,不解释清楚,你就别想把人带走;第二,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你也不必知道,重要的是公道,与身份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第三,我们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替安吧讨一个说法,不能让你们胡来。”
巴所长很年轻,有张好看的脸。他看上去长我几岁,火气却大许多。他可能做梦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撸着袖子耍横说:“我是不信邪的,今天偏要带人,看你有好狠?”
我说:“我没狠,但你如果想霸蛮把安吧带走,除非车轮从大家身上碾过去。”
他当然不敢。这是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而且比较严峻。巴所长朝人群觑一眼,手伸向腰间,显然是想摸出那个铁家伙威慑一下。他的动作稍微有些迟疑,好像是没有太大的把握。现场的人都看出巴所长想干什么,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空气骤然紧张。
还是先前那人站出来,插在我和巴所长之间,以商量的口气说:“这样吧,既然大家对案子有不同想法,我们不妨坐下来谈谈,道理总是可以说清楚的嘛。”
——这还差不多。
四
“疤”所长在手舞足蹈地打电话。
他把桌面敲得咚咚响,头不停地甩动,疤脸上全是夸張的表情:“喂,我说饭坨,你这个治安主任是干什么吃的,让你找个人,半天没音信,等得我尿都屙裤裆里了,是不是想和我玩套路?”
“疤”所长属那种肢体语言丰富的人。我就不明白,人家又看不见,他把桌子拍那么重干什么,他发那么大火有么子意义。也不知饭坨怎么说的,“疤”所长大概很不满意,继续咬牙叮嘣冲电话发飙:“我才不管你七的八的,我只要你告诉我,麻三到底在不在家。他就是钻进牛屁眼里,你也要拿根毛线针给老子拨出来。这件事如果办砸了,对亲不说假,你今年的先进就没戏。”说完,他的右手朝外猛甩一把,就像擤一把鼻涕。
我一直在暗暗观察。说实话,我想知道这个名副其实的“疤”所长会不会就是我当年碰到的那个冤家。二十多年过去,许多记忆已经灰黄。看上去,当年的巴所长和眼前这位“疤”所长除了身高差不多外,别无相像之处,此“疤”应该非彼“巴”。更重要的是一个警察不可能在同一个派出所呆上二十多年,除非他有毛病,组织上也有病。
“疤”所长打电话毫不掩饰,说话死难听,不像有猫腻,但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和人家演双簧。打完电话,“疤”所长又呼噜呼噜睡着了。我招呼小卫出来——说句实话,麻三的情况已在我们掌控之中。“爬山王”目标太大,价格不菲,而且各种手续都在失主手里,别人不会随便花钱买一辆“黑车”,所以,赃物砸麻三手里,不可能立马变现。我们以物找人,抓住他只是迟早的事。我们请求五斗坪派出所协助工作,是不想在人家地盘上胡来,很大程度上出于礼仪和尊重。现在,“疤”所长既然指望不上,我们只好单干。我就不信离了张屠夫,只能吃带毛肉。
“回来!你们想干什么?”才走到院门口,忽闻背后“疤”所长一声断喝——他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吗?只听说张飞是睁着眼睛睡觉的,莫非他脑壳上长了后眼睛?
我说:“饿了,我们出去填肚子。”
“疤”所长已经走出办公室。他抻了一个长长的、舒服的懒腰,很不满地说:“小气!吃饭也不叫上我们,一餐饭都不愿请吗?”
我马上装无辜:“你睡眠真好,不忍心打扰你休息。”
“少卵弹琴,是不愿请吧。”“疤”所长已经走近我们。他不正眼看我,关上院子的大铁门,然后把钥匙抛了抛,阴险地塞进裤兜里,指着小卫的鼻子呵斥道:“凭你们几把刷子,还想玩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阴谋被揭穿有点尴尬,我想对“疤”所长此地无银地解释几句。这时候,食堂敲晚饭钟了,所长招呼我们吃饭。围桌坐定,所长客气说:“现在到处风气都一样,按规定只准吃食堂,没什么好招待啊,包涵哈。”
“疤”所长一直不停地搛菜。派出所各人的饭碗都是自备的。“疤”所长的碗很大,菜都堆得冒了尖。见他要离席去一边吃,所长说:“巴所长不陪客人喝点?”
“中午会醉死,不喝了。”“疤”所长边说边往外走,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所长倒是蛮会察颜观色,他可能已经看出某些端倪,给“疤”所长找台阶下:“不喝也好,晚上还有任务,怕耽误事。”
我想问问这位“疤”所长到底什么来历,是否跟二十多年前那场“地皮风”有关联。细一想,问出来有什么意思?就算有关联,那不是一泡屎搅起来臭吗?于是,我紧扒几口,用饭菜把嘴边的话堵回去。
那天,坐在乡政府办公室交涉的时候,天色跟这差不多。西天的火烧云一片金黄,大地铺满霞光。
后来我知道,那个在我和巴所长之间居中调停的人是五斗坪乡政府分管政法口的副乡长。案子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瘦高个凌晨三点在五斗坪辖区盗窃农户一头黄牯牛,跨省逃往我们这边销赃。他谎称老母病危住院,急需用钱,所以贱卖。买家是我们这边一个村文书,矮个子小眼,狡猾大大的,感觉价钱便宜得有点离谱,怀疑牛的来路不正,怕自己粘锅搭进去,付给麻三几百元定金后,要求瘦高个赶一个证明方可成交。瘦高个急中生智,想起有个老乡在我们这边入赘多年,便一路问到他家。巧巧的妈妈生巧巧,真有那么巧。老乡正是安吧的继父,出门搞生意多日没归家。听瘦高个如此这般一说,头脑简单的安吧看继父面子满口答应帮忙。于是,瘦高个自己手写证明,让安吧签了字。安吧连纸上写什么看都不看,签完字还多此一举地翻箱倒柜找出继父的私人印章盖上。瘦高个千恩万谢拿着证明去交易。他刚把余款拿到手,被循着牛蹄印一路追来的巴所长他们活活逮住。巴所长当然有理由相信,安吧就是瘦高个的同伙,准备抓回五斗坪派出所去审查。
这糗事怎么说呢?安吧也无法完全撇清,多少还是有点问题的。他法律意识淡薄,办事轻率鲁莽,主观上虽无犯罪动机,但客观上有助纣为虐的嫌疑,应诫勉教育。不过,非要把他和瘦高个一起列为同案,还是有点过火。巴所长所持的证据无非是那份证明。可证明能说明什么?安吧此前连瘦高个都不认识,没一起商量去偷牛,也没参与分赃,他们谈不上合伙作案。另外,证明是瘦高个自己寫的,非安吧所为,签名的字迹可以比对印证。人家瘦高个要找的人并非安吧,而是安吧的继父,加盖在证明上的印章是继父的,而继父本人当天不在家。所以,这份漏洞百出的证明说穿了就是张废纸,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么,巴所长他们抓安吧就显得证据不足了。更何况当着巴所长他们的面,瘦高个也言之凿凿地替安吧开脱,这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安吧的清白,等于是当众给巴所长扇脸。
我以寡敌众,和巴所长一行人舌战两小时,说的大概就是这些理。一开始,巴所长火气冲冲,甚至威胁我说,给我半小时“清醒清醒”,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组织暴力抗警的话,连我一块儿抓去判刑。
我鼻子里“嗤”一声,巴所长太小瞧人了。他不知道我那时正在攻读法律自考文凭,将来准备当一名律师。说句嗨话,他巴所长虽然贵为警察,平日里吆五喝六地办案子,但肚子里装的法律知识未必比我多。这么点把握都没有,我在他们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街坊们始终把“啪啪车”围得像铁桶。在我和五斗坪交涉的过程中,那位副乡长先后出去观察过多次,见院子里没任何松动,他急得汗流满面。他们四人中,有一个的身份很明确,他是派出所临时租用的“啪啪车”车主。对他来说,案子的事无关紧要,他只在乎一天快过去,他的租金要按白天结算。如果拖到晚上,价钱还得另谈——派出所可不是个好谈价钱的客户。所以,他见天色向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和院子之间踅来踅去。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站在办公室门口对巴所长说:“今天回不回?”他的催问等于是在给巴所长他们帮倒忙,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巴所长黑风扫脸说:“不愿等,你就先回去。”巴所长这话有潜台词,意思是说,如果回去,派出所不会给他结账,这趟生意白做了。
司机只好哑口无言。
副乡长一直充当和事佬。从我和巴所长的较量中,他大概判断出我不是善茬,从案子的角度来说,抓安吧的确有点站不住脚,更麻烦的是外面堵车的人越聚越多,警察有理无理都寸步难行。这么僵持下去,安吧抓不了倒在其次,瘦高个会不会生变也很难说,所以,他决定妥协——他是追捕小组组长,有权做出决定。
巴所长取下裤扣上的钥匙串,当众打开铐子放了安吧。车子喷出一股黑烟,排气管“啪啪啪”像放鞭炮,街坊们起哄嘲笑,说些挖苦、风凉话,营造出庆祝胜利的氛围。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目送着“啪啪车”驶出乡政府大院。两柱灯光刺破黢黑的夜空,光亮里有腾起的尘埃和蠓虫在清晰地舞动。简易公路凹凸不平,“啪啪车”没有减震装置,每一次颠簸都能看见灯光在暗夜里跌宕起伏。从我们乡政府到五斗坪,毛糙的公路八十公里,大白天视线好,“啪啪车”翻山越岭要跑上三四个小时。夜色苍茫,前路未知,我保守地估计,巴所长他们回到派出所,再顺利也要交上明天的节气。
街坊们陆续散尽,安吧也和我招呼一声后回家。偌大的乡政府院子里经历过小半天热闹,现在空空如也,阒寂无声。我孤零零地立在办公室门前,目送着“啪啪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路拐弯处,内心深处涌起英雄落寞的惆怅……
五
晚上十点钟样子,饭坨来电话了。
巴所长很兴奋:“你搞准没……什么,坛子里抓乌龟手到擒来……你亲眼看见他在家,确定没惊动他……那好吧,我们马上动身,大概一小时到……喂喂,你放灵醒点,就在大枫树附近等我们……少鸡巴啰唆,几时少你半个银子?”
收起电话,巴所长就把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钱呢?”
我马上明白他是在给饭坨讨要“信息费”。这个,我倒是早有安排,只担心他狮子大开口。我问:“多少?”
巴所长将手掌的四个指头弯下来,留一根食指。我说:“太少了吧,人家辛苦大半夜,至少也要给个双数。”
巴所长说:“别把行情搞坏了,在五斗坪地盘上听我的。这些人惯不得,你这次给他两百,他下次就问你要五百,天粗的喉咙,填不满的。”
我无语。
出发前,所长别的没说,只叮嘱“疤”所长:“晚上行动视线不好,要特别注意安全。”
“疤”所长看看我,睃动眼珠子说:“该死卵朝天,我这条命反正是捡来的。”
我听得惊悚——出门办事,“疤”所长怎就不积个口德,说句吉利话?
他这张臭嘴!
收拾家什的时候,“疤”所长和助手小羌都背着微冲。对付一个麻三,又不是去打仗,我觉得他俩有点小题大做。小羌脑瓜子转得像陀螺,肯定看出了我的纳罕,解释说,五斗坪辖区土家族、苗族、汉族杂居,这些年封山育林,植被兴起来了,野牲口活动猖獗,山里许多人家都私藏着“抓子火”(鸟铳)用来护秋,还是带微冲比较安全。
我们和饭坨在大枫树下一见面,他首先就要“疤”所长给他兑现信息费。见只一百元,果然嫌少,他对“疤”所长说:“这么点毛毛雨?”
“疤”所长说:“每次不都这些?多话!”
饭坨说:“这是派出所的标准,外省要翻倍,好事成双,至少两百。”
我正要给饭坨加钱,被“疤”所长一手扒开。他对饭坨说:“隔一座山,什么外省内省的?那边还有你好几个丈母娘呢,好意思吗?”
饭坨搓搓手,埋头讪笑。
饭坨对麻三家的情况早已摸得门清。他随手捡根树枝,在地上边画边给我们做介绍。麻三家的房子在一面缓坡上,坐北朝南,是典型的土家族吊脚楼。楼外出司檐,檐边装木护栏,一律刷过桐油。麻三天麻麻黑时回的家,就睡在东头吊脚楼的歇房里,抓捕他只要堵住房门口就可得手。麻烦的是他家豢养了一只赶山狗,号称“狗司令”,每天夜里守在吊脚楼下,对主人忠心耿耿,十分尽责。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想不出一个对付“狗司令”的有效办法。最后,还是“疤”所长拍板:“强攻!尽量隐蔽靠近,然后冲上楼去。一旦开战,我们不管狗,只抓人。”
“疤”所长认真计算了一番,说麻三从听到动静后做出分析判断到起床穿衣、开门出逃至少要两分半钟时间,而以小羌的百米十三秒和他自己的十五秒跑速都能将麻五堵在房间里捉拿归案。“疤”所长要亲率小羌当主力,安排我和卫晨守在吊脚楼下面做策应,防止麻三越过护栏跳下来逃跑。抓麻三是我们的事,我有点过意不去,提出还是由我们打头阵。“疤”所长脸颊扯了扯,把鼻子都扯歪了,冲我说:“逞什么能?这不比在你那边,你们只把第二道防线守住就可以了。”
行动很顺利。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意外,算是一次成功的抓捕。“狗司令”倒是及时预了警,我们谁都不理它。“疤”所长和小羌迅疾如风,他俩攻上去踹开房门时,麻三还赤着上身梦游般靠在床头发愣。小羌眼疾手快,扑上去将麻三一把薅下床,单膝摁倒在地,并利索地反剪双手上了铐子。房间里再没别人,“疤”所长命令小羌将麻三押走,自己断后。岂料走到护栏转角的位置时,只听到楼板上一阵急急跑动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疤”所长感觉有一股冷风从后背袭来,等他转过身去,强光警用手电里照射到一个仰倒在地的女人。她披头散发,显然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蜷缩的身子瑟瑟发抖,脸如纸白,一只手指着“疤”所长似有话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少顷,“疤”所长感到了来自身体后背的寒冷。他伸手摸去,触到的是一截坚硬的刀柄。那是一把屠夫杀猪用的放血刀。此刻,刀叶的大部分已经捅进“疤所长”背部,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生命滚烫的汁液正汩汩流淌……“疤”所长悬浮着,幻动着,感觉自己开始飞升,越飞越高,上无极限,正从光年以外的距离俯瞰世间。在意识尚存一丝清醒的时候,他没让自己倒下去,而是一只手吃力地攀住护栏,低沉地提醒小羌:“注意安全,别让他跑了……有刀……”然后,他把微型冲锋枪从护栏丢下来。他的意思很清楚,怕麻三的女人爬起来夺枪伤害别人。
“疤”所长没能抢救过来。麻三女人的那一刀刺破他的心脏,我们背着他紧赶慢赶,没到乡卫生院人就没了。
我们抓获了麻三,却付出了一个警察兄弟的生命,代价太大了。
所里派人过来,将麻三押回去。我和卫晨留在五斗坪派出所,全程参与办理“疤”所长的丧事。
期间,我小心翼翼地向小羌打听“疤”所长。小羌说,他参加工作没几年,对“师傅”(干警察也有带路师傅)的事只零星听说一些——
“疤”所长姓巴,苗族,当年是全局最年轻的所长。可有次到湖南那边执行任务时受阻,耽误不少时间,回程途中山上起了雾罩发生车祸。别人没事,唯独他身负重伤,毁了容,做过开颅手术方才保住一条命……
我挥手止住小羌继续说下去……
是年底,政委找我谈话,准备调我回机关当治安大队教导员,遭我回绝。政委不解,问我为什么,是不是对组织的安排不满意。
我说:“没有为什么,我还要在山里至少干五年,或更长。”
良心告诉我,我欠着大山一笔账,需要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偿还。
政委说:“就没什么要求?”
我回答:“请局里考虑把小卫调下山去吧。”
政委说:“你俩都是抓捕麻三的功臣,但是,组织上应该优先考虑你。你怎么会……”
我说:“他还没谈对象,在大山上再呆五年,只能当和尚。”
政委拍着我的肩膀,贊许地点头。
次年春,因为抓捕麻三有功,我的三等功批下来。拿到奖励证书的那天,我请半天假,独自驱车去五斗坪,在“疤”所长坟前将证书默默烧了过去。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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