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祭祀及国家纪念地传统追溯初探*
2019-11-21吴唯佳程思佳于涛方
吴唯佳 程思佳 于涛方
祭祀和纪念地是古今中外文化的重要载体,经过长期的发展和积累,祭祀和纪念地已成为我国的重要文化遗产。
祭祀和纪念地本身带有宗教色彩,中国的祭祀文化博大精深,而本研究关注的国家祭祀,不将重点放在宗教性方面,而是强调其与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国国家祭祀及国家纪念地传统主要可以分成3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约公元前2000年到1840年,我国开始具有“国”的概念,以及其后漫长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时期,国家祭祀和国家纪念地传统从原始的自然崇拜逐步发展为具有政治和社会功能属性的仪式和场所;第二阶段是从1840年到1949年,我国近代史时期,即我国从一个封建国家发展成为现代国家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祭祀与国家纪念地体现出传统与现代的冲击,并表现出与国家主权和国运紧密联系的特点;第三阶段是从1949年至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国仍然保留一些纪念性传统并在不断发展。本文主要配合以上三个阶段的划分,对我国的国家祭祀和国家纪念地传统进行回溯总结。
1 古代社会:从自然崇拜演化成政治社会职能
1.1 祭祀天地日月、山川
古人出于对自然的原始敬畏,形成对天、地、日、月、山川等自然力进行祭祀崇拜的传统。随着文明发展,这种仪式逐渐演化成神权与政权统一,帝王用以强化皇权,进行政治和社会控制的工具。
对天的祭祀,始于原始时期对日月星辰等自然力的崇拜。商周时期,称天子乃上帝之子,祭天开始具有加强政治统治的意味,直至秦汉之后出现封禅天地之礼,祭天成为彻头彻尾的政治大典。对于地祇的崇拜,始于原始社会对土地五谷的崇拜。商周开始,社稷成为代表贵族封建领土的政治神,成为国家存亡的标志和国家的代称,开始具备浓重的政治意味(表1)[1]。
表1 天地日月的祭祀礼仪
我国古代山岳崇拜的传统源于原始先民对自然的依赖和恐惧。山川为人类提供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山洪山火等灾害也使人类产生畏惧心理,进而对自然产生崇敬,并逐渐演化为山川崇拜。
商周开始,山川崇拜开始具有政治功利色彩。商代人最早进行山川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后发展出祈求战事胜利的多重社会功能。周代开始将山岳祭祀常态化、制度化,形成与国家制度密切结合的一种宗教活动[2],一种以天命、王权为核心的政治理念。山川祭祀也因此具有了领土和等级的概念:五岳四渎九镇四海,皆开始作疆土象征来进行祭祀(图1);且“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不可僭越[1]。春秋战国时期山川崇拜的社会权能继续加强,与国家制度、政治思想相结合,成为宣扬武力和国家威望的重要仪式[2]。
表2 古代具有象征意义进而受到公祭的山岳
秦汉山川崇拜仍旧具有很强的政治和社会属性,秦皇东巡登泰山祭天地,为著名的封禅大典。进行巡守封禅的目的,在于控制东方诸侯郡县,通过祭天地之礼,表明受天地之命而临治天下,通过封禅泰山以炫耀功德,威加海内[2]。
唐代开始,山川崇拜逐渐走向平民阶层。宋元时期的多神崇拜也体现出山川崇拜已深入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2]。
明清时期,随着中国近代战乱和西学东渐,古老的、以政府组织的、带有政治功利色彩的山川祭祀活动不再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山川崇拜的社会政治功用随着封建王朝的覆灭逐渐消失[3]。
总体来看,山川崇拜文化的基本功能可总结为以下几点。①政治职能。古代中国的封建帝王为了维护统治地位,对山川祭祀加以神化,用以肯定其正统地位与无尚皇权[2],蕴涵着 “天赋王权”思想。②宗教职能。自古以来,宗教的自然观和庙宇选址角度都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山川崇拜与宗教结合在一起交互影响,为对方发展提供土壤[2]。③民俗观念。封建王朝后期,山岳崇拜逐渐体现出寻常百姓的道德观、价值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表2)。
1.2 人物祭祀
我国古代封建社会具有祖宗崇拜的传统。宗法社会,本质上是家族制度的政治化。统治者为维护政治秩序,将政治权力与祖先祭祀权力密切结合,从而衍生出宗法制度下的祖先崇拜。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根深蒂固的以帝王一姓家天下作为国家象征的正统观念,将祖先祭祀作为国家祭祀,实现政治控制,同时凝聚民族力量[1]。
封建社会注重对功臣圣贤的崇拜,其时能世代受到隆重崇拜的功臣圣贤不多,较为典型的有南宋抗金将领岳飞(西湖岳飞庙),以及圣贤之人孔子和关公等。孔子作为儒家学说创始人,死后受到推崇。汉高祖刘邦过鲁,“以太牢祀孔子”,汉平帝追谥“褒成宣尼公”,其后历代帝王不断加封,尊为“万世师表”。山东曲阜孔庙规模不断扩大,前后历经六十一次扩建,是中国最大的宗庙建筑群之一,仅次于北京故宫。关羽为三国蜀将,以其勇武忠义的性格深受推崇,历代帝王对其一再加封。自周人设立文庙武庙后,后世各州均有文庙武庙,文庙祀孔字,武庙祀关公[1]。
2 近代社会:从封建向现代的过渡
2.1 国家祭天
清朝时期,清廷基本还继续仿行明代汉族的祭天制度。其国家等级的祭天仪式主要出于对汉文化中“敬天法祖”的尊重和继承,主要的祭祀场所是天坛[4]。晚清时期,清朝的政治岌岌可危,象征国家稳定的祭天仪式也开始黯然衰落,表现为祭祀仪式减少,天坛设施在战乱中遭到破坏。民国时期,“民主”“科学”的思想在中国盛行,对封建迷信的讨伐不绝于耳,祭天作为中国封建社会迷信的代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2.2 国家祭孔
表3 近代国家祀孔仪式及场所汇总
孔子自汉朝至清朝,一直在中国历史上占据着正统地位,是“圣人之道与帝王之势的结合与联姻”[5]。从国家层面对孔子进行祭祀,是将儒家文化与国家政治制度相关联的考虑。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孔子在中国古代统治者的塑造下由学者转变成为政治文化的符号。
国家祭孔仪式在清代及晚清末期达到巅峰。民国初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封建正统思想被认为社会改革的羁绊,国家祭孔仪式一度遭到新文化运动精英的反对。后至1934年,先师孔子诞辰纪念日创立,孔子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地位逐渐被恢复,1949年起,国家级别的祭孔仪式逐渐在中国大陆销声匿迹(表3)。
2.3 历代帝王
清朝统治者承袭明代之前对帝王的祭祀传统,将对前朝和本朝帝王的祭祀作为国家行为,这不仅是对家国同构宗法社会的继承,也是一种政治控制手段。
对帝王进行祭祀的场所,一类是京师的历代帝王庙、太庙、奉先殿;另一类是历代帝王的陵寝祀典,如明陵、清帝陵寝。民国时期,对封建时期帝王的祭祀逐渐被废除,作为原祭祀场所的历代帝王庙也易名为“京师前代功德祠”,用以祭祀前代有功于国家者。1911年废除帝制后,帝王祭祀停止。在民国时期开始出现祭祀孙中山的“国父”祭。
表4 民国时期黄帝陵公祭活动
表5 建国前中国共产党进行的国家忠烈祭祀汇总
2.4 黄帝陵祭祀
黄帝陵祭祀自明清之前便有,其主要目的在于展示君主权力秩序和传统礼乐文化。在战乱频繁的民国时期,黄帝陵祭祀成为凸显民族主义和抗日爱国的精神象征[7]。
1931年“一•二八事变”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为了团结中华儿女,此时提出“五族共和”方针。“黄帝”是华夏始祖,炎黄文化凝聚着中华民族的血缘认同感、文化自豪感和祖国归属感。将黄帝陵祭祀作为国家盛典,能强化国人对中华民族这一共同身份的认知(图2)。表4 是民国时期黄帝陵公祭活动的基本情况。
2.5 国家忠烈祭祀
对于国家来说,忠烈祭祀的活动至关重要,一方面因其可强化现存政治的合法身份和正统地位;另一方面还可以提升为民族牺牲的责任感与神圣感,即民族个体牺牲以获得整体生命力,是对国民的一种教化和鼓舞[32]。国家忠烈的认可标准往往具有随政权更替而变革的特征,因此该标准更强调不因时代推移而泯灭的精神价值,即抵御外侵而牺牲的民族忠烈情怀。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近代国家忠烈祭祀仪式实现了向现代国家的转型,抛弃了许多不合时宜的繁文缛节,开创了简明而庄严的现代忠烈纪念传统(表5)。
2.6 其它公祭传统
我国近代历史上还有其它的公祭传统,难以纳入国家公祭的范畴。虽然时期和祭祀范围存在一定局限,但其祭祀行为具有一定的文化和政治功能,在此也进行归纳总结。
第一,晚清到民国初期对关岳的国家祭祀。自宋代以来,关羽在中国政治文化的神灵谱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成为具有忠勇内涵和精神统摄力的文化符号。清顺治、雍正、乾隆时期,将关羽列入群祀范畴,晚清时期等级提高到中祀。民国初期,关羽和岳飞一同被列入国家祀典,开创关岳合祀的新传统,并于1915年至1926年每年在京师关岳庙对关岳进行祭祀。该祭祀传统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源于当时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刺激下,人们倾向于向传统历史上的英烈靠近,以获得精神上的寄托[4]。
第二,民国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成吉思汗的祭祀。1939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迁移成吉思汗灵柩前往甘肃兴隆山,于6月21日途径延安。当时边区政府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并建立“成吉思汗纪念堂”,并于1940年在成吉思汗纪念堂举办纪念大会。对成吉思汗的祭祀是当时中国共产党联合蒙古族同胞共同抗日的必然结果,成吉思汗作为蒙汉两族人民共同认可的文化符号,在当时具有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和号召力,有助于增强民族团结共同抵抗外敌(图3)[4]。
2.7 民国时期的国家纪念日
民国时期国家纪念日不仅是一种国家仪式的体现,也是国家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十分丰富。1929年7月1日,中华民国政府通过《革命纪念日简明表》,按纪念形式、纪念目的分别对总理、政要、烈士、国耻日、重要运动等28个重要日子进行纪念,并通过《革命纪念日纪念式》,将纪念仪式的史略、仪式和宣传要点固定下来[9]。
民国时期确立的纪念日分为两类,一类是国定纪念日,纪念具有国家意义,面向全体国民的纪念日;另一类是国民党纪念日。通过官方文件确立国家纪念日,标志着我国历史上具有现代国家意义的国家纪念日的产生。
中国近代史是一段跌宕起伏的历史,是一个国家由封建社会到现代化的过渡时期。在这短短一百年里,新思想、新文化与旧观念、旧制度不断剧烈地冲击碰撞,民族内部矛盾与民族外部威胁交织不断。在这段复杂的历史时期,我国用“民主”代替“专制”,“科学”取代“迷信”,祭祀传统在这个时期也实现了从封建迷信向现代化的逐步转变。
从仪式上看,国家祭祀逐渐去除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繁文缛节,代之以简洁、注重内涵的纪念仪式;从纪念主题来看,国家祭祀逐渐去除政治和社会控制的目的,更多地注重民族文化的溯源和民族团结的建设,强调战争年代对英烈的崇拜和肯定,以及寻求国家政治统一的心愿。这一转变体现出我国民族价值观和文化观念的进步。
3 建国后:我国开始重视国家纪念日和纪念设施
3.1 新中国成立初期少有具有影响力的国家公祭活动
表6 我国法律确定的国家级纪念日
表7 部分我国曾举行过的全国性纪念日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的国家公祭活动减少,具有宗教性质的纪念活动逐渐转为地方或民间习俗。比如春节庙会期间在天坛举办的带有民俗性质的祭天活动,在山东曲阜孔庙举行的年度祭孔仪式(图5)。黄帝陵祭祀在新中国建立后一直是陕西的地方性祭祀,直至2004年,黄帝陵祭祀再次升级为国家祭祀[4]。
3.2 国庆阅兵成为官方国家纪念活动
建国后,我国多次在国庆节当天,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阅兵活动。这是国家官方纪念活动之一,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新创建的国家级别的纪念活动。国庆阅兵主题也会根据不同的年份和纪念事件进行调整。
据统计,我国自建国以来,一共举行了16次大阅兵,分别为:1949年开国大典大阅兵(图5)、1950年国庆大阅兵、1951年国庆大阅兵、1952年国庆大阅兵、1953年国庆大阅兵、1954年五周年庆典大阅兵、1955年军衔制换装大阅兵、1956年国庆大阅兵、1958年国庆大阅兵、1959年十周年庆典大阅兵、1981年国庆大阅兵、1984年国庆大阅兵、1999年世纪大阅兵和2009年甲子大阅兵。此外,在2015年9月3日,我国举行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
表8 非法定的国家纪念日汇总
表9 京津冀地区第一批、第二批国家级抗战设施、遗产名录
3.3 逐渐开始重视国家公祭,并上升到立法层面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到来为我国重视国家纪念仪式提供了契机。2014年,我国一次性建立了4个国家级纪念日,显示出对国家公祭的重视。此外,我国也曾为一些重大的自然灾害事件举办过全国范围的哀悼仪式(表6,表7)。
除此之外,我国还有许多并未上升到法律高度的国家纪念日,虽然没有热烈的官方纪念活动,却是值得国家进行庆祝和纪念的日子(表8)。
我国对国家公祭的重视不仅体现在国家纪念日的设立上,还体现在对相应的纪念场所进行强化和保护方面。2014年,党中央、国务院公布了第一批、第二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名录,将与我国抗战相关的重要纪念设施和文化资源上升至国家级别的高度,展现我国对国家抗战历史的重视(表9)。
4 结语
我国自古就有进行国家公祭和建设国家纪念地的传统。出于对自然的原始敬畏,我国古代社会形成对天、地、日、月、山川等自然力进行崇拜的传统,并逐步演化出相应的政治职能。我国近代社会重视国家纪念仪式和国家纪念地建设,在内容和形式上体现出从封建社会向现代化过渡的社会背景。建国后,我国带有宗教性质的祭祀活动成为地方或民间习俗,并于近年来逐渐开始提高对国家公祭和国家级纪念设施的重视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