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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时代的日常生活

2019-11-20李云飞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日常生活

摘  要:曹乃谦在当今中国文坛始终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存在。写作至今已30年,第一本书在台湾出版,作品随后在大陆出版,因被马悦然推介为“中国头一流作家”而引发巨大争议。他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所作的“温家窑系列”小说,关注20世纪70年代雁北农民受困于饥饿和性苦闷的苦寒生活,呈现出强烈的荒原景象。近年来,又通过“九题系列”确立新的文风,书写一己从20世纪50—70年代末在山西大同的成长经历,时代喧嚣退居其次,着墨于朴素平实的生活,及人与人之间凡俗却厚重的情感。至此,作者树立起乡村书写和城市书写两套系统,又统一于对日常生活的关怀,呈现出强烈的自然主义风格,在对庸常人生的编织中,探询生存与存在的意义。显而易见,曹氏作品相较大多描写特殊时代的作品而言實属“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出于他独特的成长经历和所受文学影响,种种因素构筑出当下文坛独一无二的曹乃谦。

关键词:曹乃谦;特殊时代;日常生活;边缘性;边缘化书写

一、前言

曹乃谦生于1949年元宵节,1986年出于和朋友的赌约开始写作,处女作《佛的孤独》{1}发表于大同当地杂志《云冈》1987年第1期。彼时曹已37岁,在同龄作家中属于晚成。第3篇小说《温家窑风景》{2}得到汪曾祺赏识,汪老建议将题目改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刊登于《北京文学》1988年第6期,同期汪老撰文推荐。

小说一经发表,受到文学界广泛关注,“温家窑系列”随之也一篇一篇在两岸三地的文学杂志刊登及转载,如《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西文学》《联合文学》等,到1997年前后约十年时间,该系列才写毕。曹自述对于写作有“精品意识”:“石头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颗。”③在此意识下完成的作品深受好评,王安忆认为其小说“精致却天衣无缝,平白如话又讳莫如深,乡情郁郁且古风醇厚,将短篇小说做到了极致”{4}。许子东将曹的小说与王祯和、陈映真相提并论,认为他“沿着沈从文而不是柔石的思路来分析男人的这种羞辱感……更将这种男人羞辱感放在民族情绪的象征意义上给予夸张放大处理”{5}。初安民称曹“承继了沈从文、汪曾祺中国小说的传统,而专注于地方特色和描写卑微小人物的无奈情境等,都显现了曹乃谦不可忽视的小说能量”{1}。

尽管如此,书的出版却不太顺利,几经周折,直到2005年10月才由马悦然牵线,于台湾天下远见出版社出书。马悦然对曹乃谦赞誉有加,2005年时曾有中国记者问他看好哪位中国作家,他回复:“有一个山西作家叫曹乃谦,你们谁都没有听说过,他跟李锐、莫言、苏童一样,都是中国头一流的作家。”{2}因马悦然的诺奖评委身份,评价牵动了一些对诺奖有兴趣的人,有媒体将其解读为:马悦然认为曹乃谦和李锐、莫言一样都有希望获诺贝尔文学奖。

2007年4月,《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简体字版面世,当年即被《人民日报》等三十多家媒体评选为十大好书。该书在海外也得到关注,2008年,由马悦然翻译的瑞典文版(2006年8月出版)获得瑞典皇家科学院的Letterstedt翻译大奖;英文版由美国汉学家陶忘机(John Balcom)翻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5月出版,获“北加州书籍翻译奖”,并入围美国年度翻译文学最佳二十五名;法文版亦于2011年出版。

火热的同时引发巨大争议。曹乃谦的写作确实得到认可,对食欲性欲的关注、极致的短篇小说形式、对方言土语的坚持足具个人特色,但他是否如马悦然所言是中国“头一流作家”?不少评论者存有异议。石一枫一方面惊叹于作品“简朴而沧桑的感觉”“语言极度简洁而有穿透力”,承认曹乃谦“鬼才般的写作才能”,同时亦表达了自己对海外汉学界的热评的动机的怀疑:“为什么处于特殊时期的完全封闭的农村会让他们如此感兴趣?为什么除了食欲和性欲之外毫无精神力量的农民会让他们感到如此真实?他们是对曹乃谦的作品本身赞不绝口,还是对他们臆想的、认为可以寄托他们美学寄托的中国感兴趣?”③徐勇也认为,马悦然是“站在此岸对彼岸的遥望和想象”,他的西方身份多了一种中西视野的差异,“既有一己的感情体验、文学评价标准的差异,自然也融合了身份、族裔、阶层以及民族国家等等不同的视角”。{4}

“温家窑系列”之后,曹乃谦构思了庞大的写作计划,但因母亲患病,他毅然决定“先当孝子,后当作家”。母亲去世后,近年又因身体抱恙,计划中的长篇仍未面世。直至2014年,从长篇素材中整理的《初小九题》才与读者见面。至此,书写的另一个系列展开。《初小九题》《高小九题》《初中九题》《高中九题》集为《流水四韵》,书写从学前到高中毕业的学生生涯,评论家王干作序:“在作品中有两个曹乃谦,一个以少年懵懂清澈的目光打量世界,一个则隐忍悲伤,以深致的关怀、客观的判断为人物塑形。”{5}另四篇《宣传队九题》《文工团九题》《铁匠房九题》《政工办九题》集为《同声四调》,书写高中毕业后在不同地方工作的生活,陈文芬作序道:“一路写去,看似随笔,娓娓道来。所写都是个人小我、亲族友朋的人生际遇,而这些苦难岁月的陈年往事,都被赋予了审美的意味。”⑥两书八篇作品一脉相承,是母亲书写,是人生书写,也是时代的书写。

至此,曹乃谦写作的两大主轴于焉浮现:“温家窑系列”和“九题系列”。两者书写的时空背景和人物塑造或有很大差异,但始终保持一贯心怀,即对普罗大众生活的关注,因为这是他熟悉、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生活。这种对日常生活的关注与他的写作姿态完全相符:“一个人拿着大顶头朝下走路,尽管也会博得喝彩和掌声,但最终还得靠他那忠实的脚,去跋涉,去远行。把脚放在土地上,这样才有力量。”{1}

曹乃谦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算得上一位特殊的作家,备受争议一方面出于不少人无法认同马悦然的论断,此外因其对极端食色状态的书写,部分学者认为有“猎奇”之嫌,更多原因还在于,很难把他放进文学史的某个脉络讨论。“文革”结束后一段时期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中称为“新时期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主义等流派一一登场,呈“百花齐放”之势。然而,曹乃谦与他同时代呈主流的派别均无关联,只在自己的世界中书写所看所感。因此,他对时代的书写与大家所熟知的存在很大差异,呈现出“边缘化”特点,这源于他的独特性。本论文立足于还原、建构、阐释曹乃谦作品的意义,从多个面向讨论他的小说内涵,或可厘清曹乃谦的独特性体现在哪些方面,是什么造就了这独特的书写。

二、封闭凝滞的乡村荒原

中国作协主办的内部刊物《作家通讯》编辑室曾问曹乃谦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曹回复:

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2}

由此可见,曹乃谦无意承担宏大历史叙事的重任,而是在刻意将政治运动的背景退居其次的同时,将本能欲望置于前景,单纯呈现苦难的生活状态,“温家窑系列”即是明证。小说中的故事大多发生于“文革”时期,但作者不侧重于剖析政治和历史,而专注于极致的食色之苦。当然,部分苦难确實来源于政治因素(乡村基层的官僚主义),但他志不在渲染此,而是将笔墨着重于温家窑滞重封闭的空间,以及相对应的重复循环的时间。

纵观新时期文学,不乏食色书写,与之对应的是对人性的挖掘。十七年和“文革”时期,文学逐渐成为政治传声筒,人的自然性被社会性/阶级性所淹没。“文革”结束后,自然性的“复归”象征着“人”的重新被发现,以及人文旗帜的再度高扬,意义深远。但作家们关于食色书写的侧重点大异其趣,部分作品中食色被赋予强烈的隐喻,如在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性爱和欲望是发掘政治内涵、关注知识分子命运的载体;在莫言的《红高粱》中,性是生命力彰显、民间自在状态的体现。还有一类书写,如李锐的《厚土》、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和《伏羲伏羲》、曹乃谦的“温家窑系列”等,食色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隐喻被剥离,与之唯一相关的即是生存本身。不过即使这类作品中,曹乃谦对食色的书写也是最彻底的,李锐在《厚土》中除食色外兼及借“知青”形象表达了知识分子启蒙的艰难和虚妄,而曹笔下是没有任何“启蒙者”形象的。

食欲和性欲属于人的自然性,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在对自然性的突显中,“温家窑系列”呈现出一个未加修饰的“原生态”世界:食的贫困、性的不可得,使农民像动物般苟延残喘,在最低的生命需求层次挣扎。对这种生活形态的描述,可以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命运的无可奈何。

(一)食色贫瘠的荒原蛮野

前文提及的部分李锐、刘恒、曹乃谦关于乡村的书写中,呈现出荒芜破败的景象和农民的动物式生存形态,与以往关于乡村“家园”的诗意想象迥然不同,隐隐透露着一种荒原气息,直指人的自然性和生存图景。

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荒原”,赵园教授曾有过精辟的分析,她认为“荒原”有别于“乡土”,后者指向具体经验和价值感情,“荒原”则带有更多形而上的色彩,内在精神是关于人的生存的思考:

乡村小说中的“乡土”,就其主要方面而言,是价值世界。正如实际生活中那样,作为叙事行为的“回乡”,也是一种价值态度。这里的“荒原”,更联系于认识论。它被作者们创造出来,主要用于表达人关于自身历史、文化的认识,关于自身生命形态、生存境遇的认识。“乡土”系于某种稳定的价值感情,它是属于记忆的,在作者们以不同方式“借用”、象征地使用时,不脱离极具体的经验背景。“荒原”则由认识图景中浮出,它要求对于它的解说,要求属于作者个人的意指关系。{1}

基于这样的认识,在赵园看来,荒原是一种存在方式、生存情境、情感状态,它并不是日常生活的附属品,荒原本身就是生活、人生。此外,王又平教授点出它的“苍凉和蛮野”,无关乎人生理想或政治意识形态,“它以它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瓦解着精神家园或者人间乐土的种种神话。在这里演义着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奸淫劫杀,一切都听凭着本能和欲望的支配,连缘由都道不出来”。{2}

两位学者都是将“荒原”视为一种生存情境,以此观之,曹乃谦笔下的乡村正是一种“荒原”。生活并无任何形而上的意义,对于不少男性来说,连组建家庭都是痴心妄想,本性上几乎都处于文明理性和自由意志之外,“自然之欲”成为恒常稳定的控制因素。“温家窑系列”皆是力证,为了少量食物下苦受累,油糕对他们来说已是盛宴,为了性更是想尽法子,“朋锅”、兽奸、乱伦,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食物匮乏在温家窑是首选遇到的难题。村民每年分到的谷物只能保证不被饿死,算工分分红时,每个劳动力得到不足一百块钱,仅够买煤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一个人分半斤油,多被用来换取日用品。油炸糕吃不起,只能吃燕麦面或玉米面做的稀糊糊,再加点地里挖来的野菜,就是日常的吃食。没有酒肉,也没有油,只能煮“鱼鱼”(按:一种面食)。这项活动对于温家窑的光棍来说简直是一种仪式,等待“鱼鱼”熟的时刻,也如同朝圣一般静穆:

锅开了水滚了。山药蛋汤汤熬成了。大鱼鱼小鱼鱼下水了。红的辣椒段儿和绿的葱丝儿跟大鱼鱼小鱼鱼胖鱼鱼瘦鱼鱼在锅里翻腾着,直翻腾得大伙儿咕噜咕噜咽唾沫。

大锅抬起了。鱼鱼们都安静下来。光棍们说的不说了,笑的不笑了。眼睛跟来跟去地瞅着下等兵给每人海了一大碗。地下的人们靠泥瓮圪蹴着,炕上的人们也不坐,也都是靠住墙圪蹴着。他们齐把头埋进海碗里,“吸溜吸溜”猛吃。③

村民难得吃上顿油炸糕,愣二吃得太急太快,挺着脖子,拿手背上下搓,眼里憋着两泡泪蛋蛋说,“我知道管饱。我是让狗日的油糕给把嗓子划了”。{4}温宝吃油糕差点撑死,有人想到灌马尿,一时没找到,就用女人的尿代替,才救了温宝一命。

“性”对光棍们是更大的问题,“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板鸡鸡”指女人的生殖器。性压抑对光棍而言是促使诸种行为的内因,这些行为都是为了摆脱压抑,使性欲得到满足,但往往不仅得不到满足,反而引发了更大的困境。在温家窑,娶媳妇要两千元,近乎天文数字,五年内只有温孩娶了个女人。光棍们只好聚在早年给傅作义部队当过伙头军的下等兵家,听他讲各种有关性的故事,在想象中纾解性苦闷。然而,意淫仍无法解决问题,喝醉酒后的光棍将对方当成性的对象:

在大伙儿的哄笑声中,下等兵跟五圪蛋你想骑我我想骑你,在炕上扭滚,把贵举老汉的烂盖窝垛儿也给滚开了。末了,他俩又嘴对嘴地吸。谁也怕吃亏,把对方搂得死死的。嘴唇吸得滋滋响。{5}

在围困生命的空间中,生存都不是易事,日常的吃穿用度成了事关生死的大事。正如巴赫金所言:“对个人生平中和历史上重要而独特的事件来说是属于日常生活的东西,在这里却偏偏成了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件。”{5}因为这种封闭性,时间也具有了循环性:“这是一种集体的时间,区分和测定这种时间只能用集体生活里的事件。生于这一时间里的一切,只能是为集体而生。”⑥

与历史进步论相比,温家窑的时间是“反历史”的,时间在这里表现出不流动性和重复性,世世代代不断更替,人物命运却代代相似,正如费孝通在分析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时所言:“时间的悠久是从谱系上说的,从每个人可能得到的经验说,却是同一方式的反复重演。”{1}以温家窑的两代人为例,老一辈的黑旦、柱柱等人饱受食欲性欲所苦,他们各自的儿子蛋娃、玉茭的生活也毫无起色,结局甚至更悲惨。再看那群光棍,老至五圪蛋、下等兵,年轻一辈像愣二、玉茭,生活形态亦没有区别,同样的穷,同样的性饥渴,同样的卑琐又可怜,甚至完全无法觉察他们的年龄差。一切生活都在于时间之外,难以发生改变,完全符合巴赫金所谓“循环性”。

在《女人》一篇中,温孩的媳妇晚上不脱裤,白天也不出地干活、也不做饭,他妈教他,“树得扩打扩打才直溜。女人都是个这。”温孩回去就把女人打了一顿,女人开始做饭了,开始下地干活了,晚上也让做那个啥了。后来有人说,“温孩爹那年就是这么整治温孩妈的”。人物苦难命运的循环在此可见一斑,更讽刺的是,从前的受害者现在站在了施害者的一方,这也是循环造成的一种恐怖的消极力量。

三、特殊年代的市井生活

如果以温家窑为代表的乡村体现出一派荒野气象,曹乃谦笔下的城市——大同——则是一幅庸常的市井生活画面。他的大同书写,多以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为主线,尤以近期“九题系列”为代表,按时间顺序写成,第一篇《初小九题》从“我”上小学的1956年前后开始,最后一篇《政工办九题》已到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超过二十年的时间跨度由曹乃谦娓娓道来,时代巨变、政治运动此起彼伏,但关注的还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九题系列”的主角是“我”,同时也是母亲,曹乃谦借此向已逝的母亲表达思念和感恩之情。作品中还有更广阔的图景,读者可以感受到特殊年代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同王干所说,“一个时代成了曹乃谦作品中隐藏着的主角。对时代,曹乃谦在作品内不予置评,这也是他始终坚持的美学判断、情感判断,反对政治判断、道德判断等非文学判断的文学姿态——这是一个坚持做自己的人。”{2}在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中,特殊年代高涨的政治激情一定程度上得以消解。

“九题系列”可以看作“我”/曹乃谦的成长史。和共和国同龄的曹乃谦,每一步成长都伴随着新生国家此消彼长的各类“运动”,例如小学时期经历的全国扫盲运动、大炼钢铁运动、人民公社运动等,中学阶段经历文化大革命运动。高中毕业后先后到煤矿宣传队、矿务局文工团、锻工房、再到当警察,这些年间的国家大事在作品中都可以察觉到,如中共九大召开、批林批孔运动、中国代表参加联合国大会等,但仅仅一语带过。曹乃谦志不在书写历史,这些影响一个国家千千万万人生活和命运的大事件,在他的笔下无一不退转到幕后,仅成为平凡人生上演的背景。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童年的古灵精怪、淘气顽皮,少年的朦胧爱情、学习备考,青年的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友朋的情同手足、师长的关怀备至,父爱如山、母爱如海。

(一)对政治激情的消解

在《流水四韵》和《同声四调》中,曹乃谦的成长经历和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徐徐铺陈开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政治运动接踵而来,喊口号、大标语比比皆是。《初小九题》中,二年级寒假过后,“百车千担”的积肥运动兴起,学校推迟开课一个礼拜,每个初小生(一至四年级)积肥三担,高小生(五六年级)五担。《高小九题》时,到了五年级那年,“爱国卫生运动”要求“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全民打扫卫生,还有专人检查评分,学校积极响应,每个学生都要参与“除四害”,打苍蝇打蚊子捉麻雀捉老鼠。《初中九题》中,曹乃谦升到初三时,学校开班会讲政治,要求学生“要走又红又专的革命之路”,鼓励学生“向邢燕子大姐姐学习”到农村插队。《高中九题》中“文革”爆发,停课“闹革命”,盲目、狂热、骚动的学生们积极到各地“大串联”,曹乃谦是其中之一,直到他敬重的慈法师父(即中篇小说《佛的孤独》中善缘和尚的原型)不堪侮辱上吊自杀,才做回“逍遥派”看书玩乐器。

这些运动在曹乃谦的写作中多作为时间线,他意欲突显的还是当时多姿多彩的学生生涯,例如同学的“拜把子”情谊、其乐融融的课外活动、考试的烦恼、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高小九题》有一情节,在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时,为了使玻璃不显脏而不用每天擦,街道干部教居民在玻璃上画“四害”。家里的“四害画”被涂抹,“我”在修补过程中急中生智,把所有玻璃改画雪花:“大夏天,画着雪花,显得家里清凉清凉的。”“后来一院人都跟我学着画雪花。以前,一院人的窗玻璃都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在跳跃,现在一院人的窗户玻璃都是雪花在飘飘。”{1}在此,原本严肃的政治事件变成孩童的玩乐,原本的政治语词亦被孩童创造的美所替代。

学校鼓励初中生毕业后响应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邻居婶婶劝母亲:“我是怕孩子们不懂的,闹不好就叫学校给日哄了。”在此,政治意识形态和亲情站在了对立面。几个团员包括“我”写下保证书:“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考不住学校就坚决到农村插队。”母亲知道后,“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一下把我打倒在地上。”{2}她把“我”锁在屋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学校拿到保证书撕了,意识形态在母亲的爱子心切面前一败涂地。

“文革”时学校停课,“我”在家玩乐器,当时在印刷厂上班的朋友得知有一批“被江青批判成大毒草的世界文學名著”要被粉碎销毁,几个人去“抢救”了几回,救了一些出来。在“文革”中“迷途知返”的年轻人,抛弃了虚幻的“理想”,重拾这些经典名著所代表的人类精神,颇有意义。

最能体现对政治激情消解的情节,要属《高小九题》中小学生的上街游行。“支援巴拿马,打倒美帝国主义。”老师告诉学生,“古巴和巴拿马一样,都受美国的欺负。”游行的小学生似乎成了意识形态的传播者,但在曹乃谦笔下,他们本质上仍是一群顽童。每个人穿得干干净净,白洋布单布衫、中式大裆裤、红领巾,走在路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唱歌:“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援巴拿马人民的斗争,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虽然唱的是政治歌曲,但在小学生看来只是给游行助威的方式,“在雄壮的歌声中,同学们越走越齐,越唱越响亮”。直到其他学校的学生加入,游行成了比赛,谁都不认输,处处皆显孩童的较真:“还没走到西门口,天上给下起了雨,太阳红耿耿的,给下起了雨。我们不管,我们跟太宁观小学的队伍摽上了劲。”两个学校的学生比赛唱歌、比赛喊口号:

唱着唱着,我们看到太宁观小学的队伍乱了。后来才看出,他们手里的小彩旗都让雨给打湿了,有的头掉了,有的叠回去展不开了,有的同学干脆就让小彩旗扔地上,不要了。太宁观小学的领导指挥着学生,跑步超过了我们。

这时候,雨住了。太阳雨好像就是为了往湿打太宁观的小彩旗似的,只下了那么一小会儿,不下了。

我们一看,唱得更来劲了,走得也更来劲了。③

一场原本全然关乎政治的“大同市各界‘声讨美帝国主义万人大会”,被一群懵懂的孩童变成了游戏,乐在其中。这不仅显示了曹乃谦一贯书写日常凡俗生活的态度,而且在无形中对当时挂帅的政治意识形态给予极大讽刺。

(二)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

通常有关特殊年代的书写,人际之间多显示出疯狂的不信任、疏离、互相倾轧,但曹乃谦写出的却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除了孩童阶段的纯真时光,在宣传队、文工团、锻工房、公安局等单位工作时,也得到了很多长辈的照顾、同事的关怀,还收获青涩的爱情。相关书写使曹的作品人性大于时代,充满温情,与大多数描写同时代的作品所呈现的苦难生活截然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曹乃谦并没有要为“文革”“平反”的意图。他亲身经历了“文革”造成的灾难:和他们一家朝夕相处近十年的慈法师父对他疼爱有加,两人成忘年之交,但“文革”开始后不久,师父饱受红卫兵的毒打和屈辱上吊自杀。这件事对曹乃谦影响很大,他因之看出“文革”的虚妄和疯狂,不再参加任何红卫兵组织的活动。此外,五舅舅被贴大字报,被逼无奈从大同返回乡下避难,五舅妈带着全家去北京“上访求生”,回来时褴褛如难民。这都是“文革”带给身边人的劫难。

然而仅就个人而言,曹乃谦当时确实感受到很多温暖。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到矿上宣传队,得到同事们热情对待,和他们一起练习乐器准备汇演,其乐融融。后来“犯错误”到锻工房当铁匠,师傅对他照顾有加,初到时急着给他找皮褂御寒,最初几天也不让他干活,只让他在旁边看。

曹乃谦感受到的最大温暖来自于家,来自于母亲。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担起了照顾曹乃谦的重任。她是个文盲,但在教育方面不遗余力,教育方法不是谆谆教导,而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作业写完了,她会说:“那农民种地等谁给布置,那还不是自己找着营生来做。”考试考一百分,她会说“你敢不答一百分”。被评为“三好生”,她会说“你敢不当个三好生”。看似五大三粗的母亲,其实心细如尘,曹乃谦买扣子当围棋,买不到合适的白扣子,就把181颗黑扣子都给了母亲,过了两年,有次母亲去商店看到同样大小的白扣子就买了两百颗给他当棋子。

此外,曹母是一位极具绿林气息的女性,历经风霜、百折不挠,有鲜明的道德观和是非观。《文工团九题》中,“我”喜欢拉奏《苏武牧羊》,但因为“林彪叛逃”事件,这一传统曲目当时被认为是“投敌叛国的曲子”,“我”因此被开除出文工团,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委屈地回到家后,跟家人这样解释:

我说:“我又没顶撞他。”

五舅舅说:“人家说《苏武牧羊》是投敌叛国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这还不是顶撞吗?”

我妈说:“招人,你自己认为自己错了没?”

我说:“我没错。”

她说:“那好,俺娃自己做决定哇。妈觉得俺娃已经是个大人了。”①

事关“我”的工作和前途,但一向强硬的母亲竟然要“我”自己做决定,以实际行动支持受到伤害的儿子。第二天,“我”回到文工团收拾行李,毅然到铁匠房报到。回到家后,母亲得知我成了工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大加赞扬:“妈猜出你不会给那个狗日的去点头哈腰。行!是曹敦善的儿子。”②至此,母亲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更成了一个民间符号,以民间自在的思想和方式生活,生气蓬勃、斗志昂扬、藏污纳垢,与政治意识形态对抗,在疯狂的时代里竭力维系日常生活。

其实不止家庭,在曹乃谦的书写中,宣传队、文工团、锻工房、公安局等原本属于国家/政治的地方,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赋予了“家庭”的特质。那些真诚热心的朋友和老师,都给他莫大的安慰和类似“家”的温暖。在诸种“家庭”中,人也呈现出小写的、个体的人的特质,与国家层面一再强调的大写的、集体的人作为对照,凸显出曹乃谦的独特之处和难能可贵。他书写纯粹的生活流,以日常平凡的吃穿用度,堆叠出最寻常的人生。

四、中国当代文坛的“边缘人”

通过上文分析即可一窥曹乃谦写作的特殊性/边缘性,但他的特殊性原因何在?为什么他会(潜意识)选择这些题材,并在创作中以如此方式处理?究其原因,因为他本身一直在中国当代文坛的边缘。一方面出于他与中国当代文学的距离,据他自述,在“温家窑系列”受到关注前,并未读过新时期阶段的作品,因此,不熟悉当时的各种趋势和流派,后来阅读了一些同时期作家的作品后,很快又回头去读自己喜爱的西方经典。另一方面出于他与同龄人大相径庭的青少年经历,后文将详细分析。

(一)西方经典的潜移默化

曹乃谦的写作并无“主义”之自觉,不曾想过“立意”“主题”“艺术效果”“目的”等问题③。他自己曾说,发表第一篇小说之前,“从来没买过更没看过文学理论方面的书,也不知道有文学理论这样的一种问题的存在”。第一篇作品刊登后,才注意到雜志上的评论文章。为了提高写作能力,开始拜读作家们的创作谈,最喜欢两本,一本是《海明威谈创作》,另一本是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这两本书像是我的一左一右的两根拐杖,帮助着我这个睁眼瞎,行走在创作的道路上”。①

他谈过对“写实作品”的偏爱,例如契诃夫、莫泊桑、海明威、史坦贝克、杰克·伦敦等人,这些经典作家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他一再提及对史坦贝克的推崇,尤其是《人鼠之间》,该书是史氏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写“温家窑系列”时,曹乃谦想到“模仿”史氏,“用的是他熟悉的美国南方的乡土语言,而我熟悉的当然是雁北地区农民的语言了,进一步说,我最熟悉的就是我们应县的家乡话”。②从曹的作品来看,他所受的影响不仅体现在方言运用上,更突出于作品所呈现出的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和对底层人民的人道主义关怀,颇有自然主义风格。

“自然主义”一词原属哲学范畴,意为人生活在一个可知觉的现象世界,一切都被包含在自然法则中,没有超自然或形而上的力量。到1840年代开始被运用在绘画艺术上,指对自然的一种写实绘画技巧,摒弃历史神话或寓言题材,尽可能精确地模拟自然界的真实形象。19世纪50年代以后,一种作为文学理论、创作技巧的自然主义才慢慢成形。

自然主义文学有几项基本原则和精神。首先强调事实,唯有仔细观察现实,小心记录事实,方能达致他们所追求的“真实性”。讲求对现实进行直接的“观察”、精确冷静的“剖析”以及客观翔实的“呈现”。自然主义者对人类的看法,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生理的人”取代了“形而上的人”。此外,自然主义者几乎都是“遗传论”的忠实信仰者,用遗传学的观点来描写、分析人类社会。按文学理论家Lilian R. Furst等人的看法,对自然主义作家来说,人是一种动物,“其行为由遗传、环境的影响以及当刻的压力所决定”,人的行为是他“所不能控制的物质力量和环境所造成之无可奈何的后果”,在自然主义小说中,其主人公“受环境所支配,不能成为自身的主宰,经常没有自我的存在”③。

曹乃谦笔下温家窑中的农民,正是在“不能控制的物质力量和环境”影响下不能成为自身主宰,生存已到极致状态,活着就是为了食和性,跟自然主义的观点不谋而合。自然主义文学主张呈现生活的原初形态,为达到这种真实,作品强调对生活现象绝对客观的摹写,从生物学的角度认识人,刻意写人的生物性。在曹笔下,不仅关注生物性,而且从不避讳乱伦、兽交这些非常态的性,因为这也是温家窑农民的真实状态。以下这段关于其创作意图的表述,真可谓最符合自然主义的“宣言”:

这些生活在最基层的人,他们不关心政治,他们不知道政治为何物,他们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不挨饿,能不能穿暖不受冻,能不能有房子来遮风挡雨,男人们能不能有个女人跟睡觉,好传宗接代。这是他们最基本的欲望,我写的也就是他们的这些欲望。④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最贴近自然主义的流派要数“新写实主义”⑤。新写实提出初始,即有不少评论家将其与自然主义文学联系在一起,宏达认为,“读新写实小说,总感其某些特征,与自然主义相仿佛”。{1}似乎曹乃谦与新写实小说家不谋而合,同样写卑微的小人物、琐屑的凡俗生活、人的动物本能。但不能因此将曹归于新写实的大旗下,他与新写实有着莫大的区别。

现被视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如刘恒的《狗日的粮食》(1986)、池莉的《烦恼人生》(1987)、方方的《风景》(1987)等作品,在“寻根”“现代”等创作潮流之后,强力回归写实,具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是在写实这一点上表现出新写实与传统现实主义的联系,至少是强调自己的作品是写实的;二是都强调自己的写实不同于革命现实主义,甚至对革命现实主义颇有微辞。”{2}据此,新写实建立在对“革命现实主义”的反叛之上,解构政治意识形态,如《钟山》卷首语所言:“减褪了过去伪现实主义那种直露、急功近利的政治性色彩。”这种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对抗,正是曹乃谦与新写实的最大区别。曹乃谦的写实没有“对抗”的意味,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他的自然主义是直接承继自大量阅读西方经典时的耳濡目染。

除了写实和自然主义,曹乃谦还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奉为圭臬,所受影响甚巨。海明威的艺术成就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简约但不简单的写作风格,被他称为“冰山理论”,如他所言:“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见诸笔端的只有区区八分之一,其余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却都藏在背后,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这八分之一所蕴含的力量。在海明威看来,如果一名作家对于所写内容了然于心,就可以省略所知道的东西,只要写得真实,读者还是会对那些东西有强烈的感觉,仿佛作家已经写明了一样。简言之,“冰山理论”即简约的艺术,删除小说中的解释、探讨甚至议论,以少胜多,就像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语言方面简练到极致,剥除华丽的长句,以短句为主,以对话推动情节往前,也使作品充满戏剧张力。如此写作手法,被曹乃谦融合在写作中,做到了惜字如金,用最少的笔墨书写最丰富的故事。

除了略写地理环境、时代背景等讯息,曹乃谦连人物的心理亦极少触及,只关注动作和对话。“温家窑系列”的开篇《亲家》全篇千余字,几乎仅由对话和人物动作完成,仅三个人物:黑旦、黑旦女人、亲家,在三个人的对话和一举一动中,读者可以看出一段奇异的三角关系:亲家来黑旦家接黑旦女人去他家过一个月。开头即直入主题,“一大早,就听得院外前有毛驴在‘咴咴的吼嗓子。”亲家到了,情节在黑旦和女人的对话中推进。黑旦把亲家迎进来,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黑旦安排着离开和回来时的事宜。最后,黑旦送他们出门,送过一道一道梁,一道一道沟,亲家说:“你回哇。上山呀。”黑旦说:“上山哇。我回呀。”然后反转了身,想着为了亲家嫁女儿少要的一千元彩礼,反正一年横竖只有一个月。但他看到女人的萝卜脚在驴肚子下“一悠一悠的打悠悠”,他的心也跟着那两只萝卜脚“一悠一悠的打悠悠”。画面戛然而止,像电影中的长镜头,画面感十足。简练的叙述方法突显出曹乃谦对文字运用的纯熟,虽然以口语入文,但丝毫没有口语的琐屑,反流出诗意,足见其遣词造句的功力。

(二)干部家庭出身,体制内工作者

新时期作家中,很大一部分有“知青”经验,如韩少功(1968年到湖南汨罗插队)、张承志(1968年到內蒙古乌珠穆沁插队)、史铁生(1969年到陕北延安插队)、王安忆(1970年到安徽五河插队)、李锐(1969年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等。曹乃谦和他们年龄相仿,均生于1949年前后,但经历与“知青”们完全不同。

得益于他的家庭背景和父亲国家基层干部的身份,在极其强调家庭出身的阶级斗争年代,他没有丝毫因阶级出身不好带来的自卑和挫折,相反,由于“革命干部家庭”的出身,他可以看成制度的受益人。再加上母亲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即使在20世纪60年代初全中国深受食物短缺所苦时,家中依然衣食无虞。在特殊年代,他过的依然是最日常化的生活,即使偶有烦恼和不安,在整个时代混乱背景的对照下,也显得格外温暖和珍贵。有了此般时代记忆和生活记忆,书写怎能不特殊?

曹乃谦于1968年高中毕业,当时大多数学生都到农村插队,但他因为家庭成分好又是独子,再加上有多种乐器特长,被招入文艺宣传队。之后又被调入矿务局文工团,拉二胡、打扬琴、拉小提琴。1971年底,在文工团慰问演出途中因演奏当时的“禁曲”被开除。后到橡胶厂当铁匠,因为创作对联认识了厂里的技术员,在其帮助下成为警察,在公安系统直到退休。可以看出,虽然偶有挫折,但曹一直在国家体制单位内,这就是他和“知青”作家最大的不同。

对“知青”一代作家,洪子诚教授分析道:“知青在‘文革中,经历了从‘革命主力到‘接受再教育的身份上急剧改變,也经历从城市到乡村、从经济较发达的城镇到贫困、落后地区的生活变迁。这种‘落差式的特殊境遇的体验,以及他们在‘文革结束后返城的处境,对‘知青作家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1}曹乃谦的人生没有这种巨大的转变,唯一的落差即1974年给知识青年们带队到北温窑村的一年,当地村民的赤贫和压抑使他极为震撼,这也是“温家窑系列”的源头。然而彼时他已是警察,属于体制内的国家工作人员,对农民有悲悯同情,但少了很多知识分子式的启蒙,只有如实的描写。以李锐的《厚土》为例,李锐当初是以知青身份下乡插队,势必有知识青年的思考;而曹乃谦对于“温家窑”,本质上是一个外来者,更多的角度只是“观看”。身份的区别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写作角度。

五、结论

从1986年至今,曹乃谦的写作态度都是一致的,即书写日常生活,在此过程中,他一步步“褪尽火气”(王干语),将此种写作态度发挥到极致,就像他曾说:“我是通过细节讲人的事。我不会讲曲折离奇的长篇故事,我只会写那些小人物的小事情。”{2}

将曹乃谦不吝笔墨书写的日常生活置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对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精神产生重大影响。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曹乃谦在“文革”前后正好处于人生观价值观逐渐形成的时期,但当时学校教育体制完全僵化,以政治为首要任务,片面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宣扬人与人之间的爱,而是各种批判。曹乃谦也曾被裹挟到这一风暴当中,当“红卫兵”,去“大串联”,但他不是“激进派”,很快便自觉退出这场持续多年的运动。更重要的是,他的“红色”家庭背景、严母慈父的爱和教育、温暖的人际交往,都使得对大多数人(包括“知青作家”们)造成苦难与困惑的历史阶段,在他的生命历程中呈现的确如他所写的那般日常。因此,他没有“反思”时代的契机,这也让他的书写别具一格,但笔者认为此番书写可以作为历史书写的补充。

他的书写固然不是天衣无缝,如邵燕君所说,“得之于简,失之于简”,单一单调的手法和角度、人物嫌简平、内涵欠深厚、深层少冲突、整体欠张力③。他的特殊性同时也造就了他的不足,题材的一再重复,因为日常生活的本质就是重复;以审美遮蔽同情、批判与反思,因为写作态度是观看“风景”式的。基于此,他是不是一流作家,还有待商榷,但这不妨碍他确实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作者简介:李云飞,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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