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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与“文学”的诞生
——从朱自清与现代文学学科的创建谈起

2019-11-19

社会观察 2019年7期
关键词:人文学科福柯现代性

朱自清与文学学科的改革

70年前,朱自清先生逝世之时,杨振声先生在悼念他的文章一开篇就谈到,朱自清之所以受人景仰与怀念,是因为他引领了中国文学系、所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因为自新文学运动诞生以来,我们虽然移植了西方的大学体制与学科的划分方式,并创建了诸如经济、社会、哲学、历史等不同的学系。其中每一个学科都力图按照专业性或普遍性的概念,努力去建立本身独立自主的领域,可是有两个学系却仍然是以地域性的中国与外国,或者是文化性的东方与西方,作为自身存在的依据,它们就是:中国语文学系与外国语文学系。

这两个似乎是互不隶属以及形式上各自独立的领域,事实上在相互对立的表象下又相互依赖,互相以对方的存在作为自身存在的前提,因为它们分享着同一个认识论对象,亦即“文学”。正因为中文/外语两系的分科方式,是中西对立并且语言与文学不分,闻一多先生在1947年根据语言学发展的趋势,建议将中文系与外文系二者合并。朱自清先生也写了文章附和中外文系合并的主张,不过他没有将问题局限在语言问题内,而是从中国新文学发展的使命立论。这两位先生出发点虽然不同,侧重的方向亦有别,但是目标是一致的。他们的理想至今之所以仍然难以实现,固然有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制约,其中或许与我们对“文学”这个对象本身的认识相关,以至于以语言作为研究对象的语言学早已独立成为一门学科,而以语言作为实践工具的文学,至今似乎仍然难以与其他的系所并列于学科之林。

人文社会学科的兴起与文学的诞生

在《词与物:人文学科的考古档案学》一书中,福柯从认识论的层次,全面分析了人文社会学科是建立在何种历史可能性条件之上的,并表明西方现代知识体系的出现,与如今被我们称之为“文学”的诞生其实密不可分。他从认识论的层次指出,文艺复兴时期(约指16世纪)主导认识框架的“认识素”是“相似性”,认识的重点在于如何建立外在事物之间的关联。古典时期(约17—18世纪)的认识素则是“再现”(représentation),此时关切的是认识的来源与过程,问题的核心表现为观念如何表达与呈现外在世界。现代时期(从19世纪开始)的认识素则是“人”,作为人文社会学科研究对象的人,被看作是一个经验—先验对应体,因为人不仅是认识的主体,同时也是认识的对象,既是认识的前提,也是认识的结果。

在文艺复兴时期,人按照“相似性”的原理,使用想象力连结自身与外在事物,以及外在事物之间存在的关系。理解外在世界的意义或是辨别事物形成的规则,在于设法寻求自然界中各种相似的关联性。在这一时期,由于语言的地位与大自然中存在的万物一样,被视为上苍的赐与,类似于一个具有生命的物体。因此记载事物的语言与外在的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次的互属关系,词与物类似于同一种性质。对于当时的人文主义者而言,在充满相似性的世界中,人确实占据一个中心位置,是外在的大宇宙与内在的小宇宙的交会点。然而这并非来自对人自身处境的反思,而是借助语言的想象力量创造出来的结果。人除了将自身作为自然中的存在物之外,无法在认识论上拥有一个自主的位置,从而文艺复兴时期虽然被认为是人文主义当道,但当时的知识无法被视为现代关于人的学科的前身。

大约从17世纪开始的古典时期,认识的方式从感性逐渐让位给理性,人们从追逐相似性开始走向分析差异性,并且依据事物各自的特征,将它们分门别类,按照不同的等级序列,重新编排事物的同一性与差异性,建立起外在的秩序。这种新秩序不再如文艺复兴时期那样类似于一种本体论的秩序,而是更接近于一种认识论的秩序。此时语言符号不再与其指称的对象或外物具有同等性质,其作用不再是去寻找大自然中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而是变成以观念的形式去再现外物,成为一个由内在观念所构成的符号体系。由于语言符号再现了内在观念,内在观念再现了外在事物,从而语言符号与外在事物的关系含有双重性质,因为这种关系复制了内在观念与外在事物的关系,所以实际上是一种双重再现或是再现的再现。这种具有反思形式的再现过程,构成了古典时期语言理论的核心,包裹了整个时代对外在的认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即是在古典时期末尾出现的观念学(Idéologie)。

在再现认识素的主导下,事物关系的差异性受到重视,认识的领域逐渐分化,在涉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关系的地方,出现了“自然史”“财富分析”“普遍语法”等为代表的知识形式。再现的认识素虽然穿越整个知识领域的空间,可是这个无所不包的再现过程本身,却无法再现出是何者使其得以成立的基础,也就是说,承担整个再现过程并使其成为可能的“人”,在其中却不具任何作用。福柯在书中借用西班牙画家维拉兹盖兹著名的油画《仕女图》,阐明在这个时期,作为再现主体的人,仅仅是一个意象或是反射,不存在于这个再现过程之中,只是作为一个经验的实体并列于生物之林,从而也不具有认识论上的意义。

在18世纪末期,康德从再现的内部出发,进一步追问了普遍性的再现形式之所以成为可能的前提。他虽然同样地是以再现的关系作为问题的起点,可是在方法上如何去面对这些关系则与同时期的观念学大相径庭。二者的差别在于,观念学的核心在讨论再现的“内容”,而批判哲学则是将问题转移到产生再现的“条件”。这个新的视角将认识的焦点从对象转向自我,打破了再现之间自身内在的循环关系,触及了古典时期再现之所以成立的基础及其限制,使原本不存在于再现过程之中的“人”现身于世。

然而,康德的先验哲学使人处于一个极为暧昧与自相矛盾的境地,因为他由分析知识的二重性而衍生出自我主体的二重性,使自我分为纯粹自我与经验自我。这种“人类学”揭露了人既是认识的主体又是认识的对象。正是这种同时混和了所思与未思、经验与先验、实证与本体等不同存在模式的人,组建了我们现代思想的核心,形成我们所谓的“人文学科”之所以能够产生的可能性条件。

作为一种经验性存在的人,如海德格尔所言,不仅是“在世界中的存在”,也是“朝向死亡的存在”,是一个生活在时间中的人,从而在根本上受到历史性的限制与有限性的束缚,但是人同时又是某种关于生命、劳动、语言等知识的可能性条件。福柯认为,现代性认识架构整体的主要特征就是从古典大写的秩序变成了大写的历史,经验性事物的组织方式不再是按照空间的元素(静态图表),而是按照时间的元素(动态的序列)。以往在再现排列的图表中,时间的作用只是标明事物的发生与变故,而如今时间则是展现事物自身内在规则与历史性的场域。因此,此时西方的知识体系从以前的“自然史”蜕变为现代的“生物学”,从“财富分析”转成“古典政治经济学”,从“普遍语法”换为“语文学”(philologie)。换言之,在这个时期西方人在认识论的层面上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正是这个过程逐渐产生并分化出我们当代所谓的各种人文社会学科。

福柯指出,人文学科虽然是以人为研究对象,但人文学科分析的并非是人的天性,也不是如生物学、经济学及语言学那样,从功能性的角度去探讨这些领域的运作规则。对人文学科而言,人并非是一种拥有特殊生理形式的生物,而是能够从生命的内在去制造出各种的再现。所以人文学科真正的对象是上述这些经验性学科所投射出来或再现出来的知识空间,并且站在这个基础上,以另一种方式去再现或建构自身。从人文学科是在再现的层次中重新掌握经验学科这个事实而言,人文学科属于一种复制,具有后天的价值与批判反思的特质,其位置处在与生命、劳动及语言有关的这些学科的附近或边缘。

人的学科领域包括三个门类,或者说三个认识论区域,亦即:心理学、社会学、文学与神话分析,内部可以再区分以及相互交集。这三个区域是由人文学科与生物学、经济学、语文学的三重关系来定义的。正是在这种后设与反思的视野中,福柯另外提出某些所谓的“反学科”,如人种学、精神分析、结构语言学,以及一种非学科的书写方式,他称之为“反论述”,也就是现代的文学实践,因为这些学科及经验分别在不同的层面上触及了人文学科的未思之处。

福柯认为,语言的重新回归不仅主导了人文学科领域,其作用也存在于现代文学实践的某些作品中。这种新的语言模式表明,人在书写过程中,将自身交给书写所散发的力量,自身的同一性难以形成一种正面的、完整的存在。从而福柯认为文学是一种反论述,位于现代思想体系的最外端,比当代三种反学科的边缘位置更具边缘性。所以他称文学的实践是一种外在性思维,与现代知识体系处于异己的关系,包含着创造另类秩序可能性的契机。

从福柯考察西方知识形成的过程可见,人的消亡与语言的回归二者是一种对应的关系,这个交替的过程构成了现代知识的空间。他对不同阶段与形式的真理历史的分析,基本上是建立在这些时期对语言的认识之上的。而文学即是考古档案学最深层的核心与最外源的边界。福柯认为,文艺复兴、古典时期与现代时期的认识素形式,分析到最后皆与某种语言存在的模式相关,正是这种语言本体论的视野,赋予某类特殊的语言形态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也就是文学的语言。这种语言具有独特的功能,鲜活有力地展示了或体现了语言存在本身的价值。

事实上,现代结构语言学与当代文学经验对语言所表现的关切,并不始于人文学科受到语言学模式的宰制之后,而是在康德的批判哲学开启现代人文学科之际就已经发生。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当古典时期的再现认识素瓦解时,语文学从实证的角度,将语言视为是具体的经验研究对象的同时,相反地,还出现了另一股思潮,将语言当作是一种纯粹的书写行为,而正是这个问题架构使我们现代所谓的“文学”概念在历史上真正出现。

文学:一个矛盾的复合体

大约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文学这个词慢慢摆脱它旧有的内容,与所谓的美文(Belles-Lettres)或修辞的概念分开,成为一个概念并逐渐固定下来。文学的概念不仅涉及创作内容,事实上也牵扯到社会对这种行为方式的认知:文学指的不单是某种质量或条件,也是某种行为的结果或某个研究的对象。换言之,当时个人的创作只有在成为文字、成为作品并且经过出版变成出版物,进入流通交换的过程并被读者接受之后,我们如今所谓的文学才真正地诞生。事实上,直到18世纪末,当涉及书写作品的美学面向时,一般都是用诗这个词,而较少使用文学。此时所谓的诗,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诗,而是一个崭新的书写类型。不过当时仍不知如何称呼这个新生事物,故有时将其称做诗、作品、罗曼史或小说,甚至是浪漫主义的东西,最后才将其命名为文学。从研究而非创造角度而言,书写活动不单是一种具有文字魔力的表现,同时也是一种具有学问的使用方式,美学的价值与知性的价值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并且相互影响。

因此,文学从一开始就涵盖了两个互相难以调和的面向,一个是认识论的面向,另一个是美学的面向,二者共同组成了一个矛盾的复合体。这个内在结构性的矛盾,在文学研究中往往造成所谓的内容与形式之争。当文学被看作是人类各种活动模式中的一种,被纳入到社会行为之中时,文学事实成为了社会讨论的对象,也因此形成了所谓的文学批评。但是从整个历史过程而言,文学概念其实是与文学批评同时诞生的,因为文学本身不是从天而降的,更不是某个天才的创造物,而是在众多批评与争论之下,凝聚共识与事后指认的结果。所以不仅批评是文学的组成部分,也可以说是文学批评孕育了我们所谓的文学,二者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双方互为前提条件。

正是从这个意义而言,诞生于18世纪末德国的耶拿,以史莱格兄弟与诺瓦利斯为核心,围绕在《阿西娜》期刊所形成的德国“早期浪漫主义”(Frühromantik)被定义为西方文学概念的真正起点。这个时期除了在政治上受到法国大革命产生的民族主义影响,在经济上面临英国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形式的改变,在社会上承受传统价值的瓦解与人际关系的破坏,在思想上更是遭遇康德批判哲学崛起后,启蒙运动所导致的现代性危机。

现代世界是由哥白尼革命之后的科学思想,以及培根与笛卡尔学说塑造的结果,而这些论述突出对自然的掌握与控制,使其成为一种断裂性的与几何式的抽象物。现代性的过程导致生命变成是片段的、分隔的、撕裂的、处于异于自身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人造的虚假。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指出,现代性终极的面貌就是启蒙,并将康德的作品与思想视为现代性思想的代表。然而,他们并不认同当时某些非理性主义者单纯地否定启蒙,而是承认并接受启蒙所带来的异常世界。因为现代性虽然制造了差异与分裂,但是同时也产生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这个过程解放了人,并提供人能够实现自身行动意义的场域。想要超越理性主义式主体所产生的结果,则必须以这种主体性本身为起始点,从其内核之中找到超越它的原则。

具有反思能力的主体性,想要完成自我超越,走向完整意义世界的方式就是借由语言场域的中介。因为语言是表达立场的行为,而当今世界已经是受到现代性的科学—哲学论述的主导,这种语言是反话语或是非诗的,如要超越这样的一个状态,就应该面对现代性,承担它的语言,同时又颠覆这种语言,使其变成这个堕落世界的拯救者。早期浪漫主义认为,哲学理性论述的语言本质以非常严格的方式区分不同的单位,制造各种撕裂与分隔,无法显示也无法使绝对圆满到来。但是另外还有一种新的语言形式颠倒了哲学理性的论述,那就是诗。史莱格尔认为,哲学语言的核心是概念,特色是再现,而诗语言的内涵是意象(Bildlichkeit),特点则是表现。此外,浪漫主义所谓的诗,亦含有生产制作的特性,重视产生的过程,本身不仅是产物(内容),也体现了生产过程(形式),生产本身与生产结果二者密切相关,双方互为条件。

由于早期浪漫主义的诗学特性类似于某种本体性质的存在,从而诗的表现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与本体论的结构等同,形式不仅表达了一种外在的现象,同时也表达了一种内在的构造。在形式与内容上能够同时达到这个目标的方式有两种,一个是片段,另一个是小说。这两种形式之所以能够表达诗学的、本体的与历史的真理,是因为片段是以自身为目的存在,类似于有机的生命,凝聚了自身形式的所有特质,并且能够以最纯粹的方式将其表现出来;小说则是一种救赎性的作品形式,不受先前所有类别的束缚,能够将所有不同的元素统合至一个整体性的形式之中,不仅创作行为是一种有机的结合过程,并且能够将意义赋予有机生命的人。片段与小说两种形式之间不存在对立,而是互相补充,片段是小说的前提,而小说是片段的完成,从片段到小说存在着一种辨证的连续性。

由于对创作的关切推动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对批评本身的认识,所以批评积蓄着浪漫主义哲学全部的张力及其自身的价值。所谓批评,类似一种哲学性的反思,但又不是对哲学的一种模拟。批评的内核其实就是一种反讽,是一种内在于作品之中的反思意识,使作品意识到自身的未完成性,并促使作品不断地重新努力追求自身的绝对性。反讽是浪漫主义的一个核心主题,对这个概念完整的掌握是理解浪漫主义诞生的必要条件。正是基于这种反思自身并且对自身理论化的特质,所以拉固-拉巴特与南希强调,“浪漫主义既非文学,甚至亦不是简单的某种(新的或旧的)文学理论,而是理论本身被当作文学”,或者说,文学在自我生产的过程中,生产出它自身的理论,而作品也只有透过对自身的批评方能出现。

现代所谓的文学,事实上包括了四种形式,亦即: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学科。内容上涉及了实践、反思、学术与制度。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文学概念表明,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二者互为前提条件,实践与反思实为一体两面。文学研究与文学学科亦然,作为人文学科一员的文学研究,在19世纪实证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进入了西方当时新式的分科大学,学术与制度结合成为一门学科。如众所知,不仅我们今日的大学体制来自国外,我们学科划分的方式基本上也深受西方的影响,并且这些学科所构成的知识体系形成了我们对外在世界认识的基础。

不仅学科的体制与文学的学科源自西方,以语言革命为起点的中国新文学,甚至利用西方的语法架构将文言文改造为白话文,并且对所谓文学的认识也是直接移植西方的。然而强调语言技术化与工具化的新文学,与西方从语言绝对性概念出发的文学,二者似乎截然相反,以精确性与真实性为主的中国白话文学,无论是强调具体描写或是感伤抒情,基本上更接近于西方现代文学观念的衍生形式,如以外在客观现实为主的写实主义或以内在真实情感为主的浪漫主义。

文学在双方知识谱系里位置的差异与扮演角色的不同,根本上反映了当时东西方世界虽然在形式上同样面临危机,在内容上却大相径庭。在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西方早期浪漫主义面临的是启蒙现代性自身内部的矛盾,危机集中表现在主体性的丧失,是人与社会割裂的产物。而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中国新文学面临的是西方启蒙现代性向外的扩张,危机主要体现为种族的存亡,是西方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

结论

中西方皆受启蒙现代性的影响,双方的共同点不仅呈现在文学概念的挪用,或者皆位于知识谱系的边缘,更显示在二者的诞生皆是为了超克启蒙现代性的危机,并且各自都是以语言作为起点。不过被福柯称为“反论述”的文学,在西方注重的是语言的本体性,从语言走向书写,以文字挑战语音的霸权,而在中国强调的是语言的实用性,从文言走向白话,以一种书面语替代另一种书面语。也因此,虽然东西双方的文学概念都受到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可是西方早期浪漫主义属于一种内发性的民族主义,故注重对自身传统经典的继承超越,并以此作为克服异化与重建生活的手段。而中国的新文学源自一种外缘性的民族主义,故强调对自身传统的破旧立新,并以此作为救亡图存与抵抗外辱的工具。从而西方用文学拯救的是个人生命的价值,而中国拯救的是集体国族的生存。

拯救对象的不同与采取方式的各异,是因为二者皆面对启蒙现代性所造成的危机,不过在性质上有内外的差别,在时序上有先后的间隔。文学之所以能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并不是因为文学有什么神秘的或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因为文学以语言为表达的媒介,这个鲁迅所谓的“中间物”,不仅是人类认识与反思的基本工具,也是个人主体性的载体与相互沟通的手段,更是集体文化的结晶与一切意义的来源。文学用语言所创造的空间,既不完全从属于外在知识体系所建构的“象征界”,也不整个受制于内在驱力活动所主导的“想象界”,而是位于象征界与想象界交错的“实在界”,是这两者无法涵盖的部分所组成的场域,是现实世界症状的表征,只能透过其所产生的效果去感知这个领域的存在。因为文学使用日常语言,但又不受其所限,表达意义,但又意在言外,所创造的世界模拟现实,但并不复制现实,而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维持在“妄想”与“逻辑”之间,并且用辨证的方式使书写的主体在表意行为的过程中不断地接受考验与反思自身的实践。

文学之所以作为一门学科,与其他学科并列于学院之林,并非是因为像其他学科一样,建立在一个确切的研究对象之上。正好相反,文学学科以文学作为研究的对象,是由其他学科在形成自身独立性与科学性的过程中排除的部分所组成的。如果文学学科是所有其他人文社会学科否定性存在的结果,折射出这些学科或多或少是以文学作为自身的他者。这也是为何以杜威十进法作为分类标准的现代图书馆中,文学的部分往往是其他学科剔除而难以归类书籍的最终去处。这个事实表明,文学的空间不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只能是一种负面性的集合。中外文系之所以至今未能合并,文学学科的正当性之所以难以确立,朱自清先生的遗愿之所以尚未完成,其原因或许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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