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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认识10至13世纪中华世界的分裂与再统一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6期
关键词:正统中国史史观

中国历史的“叙述之难”

10至13世纪,在多民族统一国家“中国”的形成历史上是一个特殊而重要的时期。从唐王朝名义上统一的最终结束,到元世祖再次统一,10至13世纪是中国再次从分裂走向统一的一个完整的历史周期。在这一历史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在唐朝文化的养育下纷纷立国,进取中原,谋求成为中国之主。与魏晋南北朝时期不同,这一时期的北族王朝有着自觉而强烈的民族意识,辽与北宋对峙百年,金进据中原,最后,北方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政权重新实现了“天下一统”,这是第一个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变局。在这个时代及其之后的元朝,传统的“天下”观念、“华夷”秩序、“中国”意识都发生了影响深远的重大变化,什么是“中国”,以及如何叙述、建构中国的历史,也成为困扰人心、引起激烈争论的问题。

终元之世,围绕辽、宋、金三史编纂的体例,扰攘不已,纷争难平,其问题的实质就是怎样认识由契丹、党项、女真建立的王朝在中国史上所处的地位?怎样认识这些王朝的文化倾向和特点?怎样认识元朝与这些王朝之间的历史联系?同时也是怎样认识和安排元朝在中国史上的位置?事实上,这一争论贯穿于此后的全部中国史,并一直延续到今天的现实之中。从元朝直至今日,对于10至13世纪发生的中华世界的分裂、重组与再造,始终存在着多元立场、多种角度的叙事和建构,或以“华夷之辨”的立场,或以多民族统一国家的立场,或从少数民族政权“汉化”的视角,或从中国传统王朝史的视角,或从内亚游牧国家之历史发展的视角,或从欧亚史、帝国史的视角,或从全球史的视角……各有各的动机和目的,各有各的所见和不见,始终存在着牵动现实情感和思想分歧的争论,也互相交叉、影响。

我试图对这些观点和叙述框架进行一番整理和检讨,以充分面对和理解中国历史的“叙述之难”,以及这种“叙述之难”所呈现出的中国历史和文明内部的多元性、丰富性、异质性。只有在这一基础上,我们才能在今天的时代重新叙述和解释“中国”作为一个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历史形成,重新建立适于时合于势的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的“中国”认同。

“华夷之辨”还是“各与正统”?

蒙古窝阔台汗六年(1234年)九月望日,一群儒士文人聚集于汉人世侯严实治下的东平府,讨论是年元月灭亡的金朝“将来国史何如”。这些汉族士人都是在金朝政权下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对金朝怀故国之情,对辽、金历史抱有责任感。其中论辩的主角修端自称燕人,来自原辽朝的燕地,更是久处“夷狄”之中。他首先要反对的,就是那种把宋朝当作这一历史时期之“正统”的看法和观点,按照这样的观点,辽、金历史就得作为“偏据”、“僭伪”成为《宋史》“载记”的一部分,就像唐朝修《晋史》时把胡族建立的十六国政权写入“载记”一样,这是这些北族王朝的儒士绝不能接受的。修端指出,宋朝从来没有完成真正的“大一统”,对唐朝统一结束之后的历史,以“南北朝”的框架来认识才比较符合历史实际,所以,应以五代史为《南史》,辽史为《北史》,统一了中原的北宋可为之作《宋史》。这样一来,与宋朝相比“僻居燕云,法度不一”的辽朝在中国史上的地位就与“元魏北齐”相当了。对于金朝,他强调,完颜氏世为君长,保有肃慎,继承的是辽的“大统”,与宋不存在君臣关系,所以不存在“篡宋”的问题。按照历史实际情况来说,金朝平辽克宋,占有中原三分之二,坐受四方朝贡百有余年,南宋对金称臣侄,已经把天下共主的位置让给了金朝,所以“自建炎之后,中国非宋所有”,应以金朝为《北史》,宋为《南宋史》。他一方面说,那种认为靖康之后宋统已绝的说法,和把金史作为宋史的“载记”一样,都是偏颇之论,但实际上,他其实是站在金朝的立场上看待“敌国”南宋的,心中仍充满着金宋世仇的意识,他驳斥金朝灭亡是宋朝复仇的说法,说金朝的灭亡完全是“大朝之力”,而南宋扮演的角色是极其不光彩的,是“自撤藩篱”,“昧唇齿之理”,必将重蹈北宋灭亡的覆辙,“取笑万世,何复仇之有”!又特别指出王通所著《元经》将南北朝时期的正统归于“中原”即北魏,这其实是暗示“奄有中原三分之二”的金朝才是正统!

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元朝统治已经风雨飘摇,元顺帝下诏修三史。“南人”名士杨维桢在三史编修过程中写《三史正统辨》,上书史馆,对谢(修)端、王理之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其论虽没有获得采纳,但影响极大,总结了“南人”的历史观而加以系统阐发。与修端之论相对,杨维桢强调,被奉为官学的朱子在《通鉴纲目》中已明确规定,不以宋朝接五代之统,而是以宋朝续唐朝之统,这就是说,在中国历史上,宋与汉、唐地位相当,都是“大一统”王朝。杨维桢直斥契丹就是“中国之人所不道”的“夷狄”,辽之与宋,正如匈奴、突厥之与汉、唐,根本不能列席于中华国家。对于占据中原百年的金朝,杨维桢不能将之贬为“夷狄”,而是比作三国时的吴、魏,是“割据”、“强梁”、“僭伪”。杨维桢再次搬出朱子,强调《通鉴纲目》尊蜀汉而非曹魏、东晋而非北魏为正统,根据《纲目》正统论的“顺逆之理”,南宋当然继承宋朝之正统,所以元朝必须接续宋朝之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进入汉唐宋相继的中国“大一统”王朝序列。他认为,建立元朝的元世祖对这一点有清醒自觉,他当时就“亲传诏旨,有过唐不及汉之言;确定统宗,有继宋不继辽之禅”。 而那些“北人”士大夫,却“不以天数之正,华统之大,属之我元……欲以荒夷非统之统属之我元”,他质问道:“吾又不知今之君子待今日为何时,待今圣人为何君也哉?”从这样的质问中,我们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南人士大夫,他对于元朝的批判或者说期待:实现了“大一统”又尊奉“道统”的“我朝”为什么不能以汉唐宋自期,建立一个真正的中华国家呢!杨维桢的正统论并不代表这些“南人”士大夫对元朝不认同而对宋朝有故国之思,但却仍然曲折地表达出他们的民族意识。

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三月,汉文化修养颇高的右丞相脱脱奏请编修三史,得到顺帝支持。对于纷攘不已,迁延日久的三史正统问题,脱脱作了一个决定:“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正如不少学者所论,三史独立成书,“各与正统”是有着重要思想意义的,三史正统之辩,其问题的实质是如何认识多民族中国的历史发展,如何看待和评价各民族政权的历史地位,而三史“各与正统”表明元朝同时是辽、金、宋三朝的继承者,它以一个“大一统”王朝的立场平等看待这三个不同民族政权的历史,无疑更加符合这一时期多民族融合进一步发展的历史进程。辽、金、元这一系列的北族王朝将多种民族、文化、宗教、制度纳入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形成了不同于秦汉隋唐的新的“大一统”国家模式。

可以说,辽、宋、金“各与正统”的观点,相对于宋、明“华夷之辨”的正统论来说,毋宁反映了这样一种思想:“正统”乃是天下公器,不为某一个特定的族群所私,无论是哪一个民族,只要它奉行中国的政治、社会、伦理价值与秩序,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正统”王朝。这样的思想观念蕴含的是包容并有多元民族、文化,多种异质性并存的“中国”意识,它深刻地影响到现代中国人的国家观念和国家认同的形态。

“汉化史观”与“多元一体”视野下的宋辽金史

宋、明“华夷之辨”的正统论和元、清“各与正统”的正统论,并没有随着王朝时代的终结而终结,它们各自以新的形式存在于现代中国的认同意识的深层。大略而言,民国学界的中国史观继承了“华夷之辨”的正统观和中国意识,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的中国史观更是对“各与正统”的正统观和中国意识的继承与发扬。

今天已毋庸讳言,民国时期,国民党及其周边的知识分子在民族思想和政策上,大都倾向于以汉族为中心而对其他民族进行“同化”,以融合为“一个中华民族”,只是“同化”更是在平等融合意义上使用,并不存在汉族独尊之思。民国时期的宋辽金史研究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历史观。

新中国建立以后,关于中国作为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历史形成,是历史学界也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个热点,被称为“五朵金花”之一,相关问题引起热烈的争鸣和讨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以“唯物史观”结合中国历史实际,提出了“中国”自秦汉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统一国家,是多民族共同创造的历史成果的观点原则。在历史上中国疆域问题的讨论中,白寿彝主张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疆域为历史上中国的范围,打破那种以历代皇朝疆域为“中国”的观念。的确,正如当时和后来的许多批评一样,这样的观点目的论色彩太重,似乎不能历史主义地看待中国的历史形成,但是,它打破了那种自觉不自觉地以汉族王朝为中国、从而以汉族史代替中国史的历史观念,其实那是“华夷之辨”正统论在现代史学中不自觉的但却强固的遗存。1981年,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民族关系史研究”学术座谈会上,谭其骧继续强调,历史上的中国不能等同于汉族王朝,甚至也不能等同于中原王朝,而是要以18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历史时期中国的范围。这个观点影响很大,并贯彻到《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纂之中。以清朝建立的多民族统一国家之疆域为“中国”的标准,意味着将历史上凡是自称“中国”以及最后纳入“中国”的民族及其政权都看作是“中国史”的组成部分,纳入“中国史”的范畴之内,从中,我们不难看到“各与正统”的影子。从理论上说,这其实是反对西方近代民族主义理论的普世性,不采用单一民族国家的历史叙述框架,而是更多地继承了中国“天下主义”的思想传统。

1988年,费孝通应香港中文大学邀请,在泰纳讲演(Tanner Lecture)发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他的这一观点引起巨大反响,成为新时期以来认识现实中民族关系以及“中国”之历史形成的思想原则。费孝通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观叙述了统一多民族中国的历史形成过程。“开端时期”包括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在这一时期,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初步形成,北方民族走上逐鹿中原的历史舞台,“中国”已经成为各民族共同的称谓。隋唐辽宋金是“发展时期”。在10至13世纪,辽金王朝把州县制度推广到东北地区,牧区则推行仿唐代藩镇又结合游牧民族特点的部族节度使制度,辽金两代的“皇帝”已经是兼具农牧两大类民族的国家元首之称号。元明清进入统一多民族中国的“确立时期”。中央政权直辖区域扩大到牧区,中国的统一实际上就是中国农牧两大类民族文化的交融结合。马戎说,费孝通在1991年9月一次谈话中曾指出,许多民族都曾成为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的“凝聚核心”,如元代的蒙古族、清代的满族,也就是说,“中华民族的凝聚核心”宁有族乎!这一被马戎称为“在理论上非常重要的突破”,不就是“各与正统”的现代回响嘛!

在多民族共同创造中华文明的思想原则指导下,1949年以后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学术界更加重视和强调辽、金、夏朝的历史地位和贡献,对它们政治制度的特点和文化面貌的特色研究更加深入。认识中国历史,不是站在汉族中原王朝的立场上,而是打破长城的界限,把北方草原和中原南方连成一体,认清其结构性关系,这本来就是新中国大力倡导的“多民族史观”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新中国主流学界因为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长期以来对西方和日本的内亚史研究传统,对任何从内亚立场对北族王朝进行的研究,都十分警惕和排斥。无论怎样合理地定义“中国”的疆域,中国史长期以来都被当作一种“国别史”,并在“国别史”范畴下对北族王朝的历史进行民族史或断代史意义的研究。这样一来,以北方草原民族为本位,对长城以北地区以及民族之历史的认识,就显得不足和单薄。所以,尽管强调“互动”,强调多民族共同创造中国历史,但是中原农耕地区的“核心”作用还是大大强化,而北方民族主动参与和塑造中国史的历史还是模糊不清。

面对“征服王朝”论和“内亚史观”

欧美和日本学界看待北族王朝的“内亚史观”,其背后有着“西方”的文化政治背景,甚至与近代以来帝国主义分裂、殖民中国的政治野心瓜葛不清。民国时期和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尽管这个领域的学者或隐或显地受到内亚史学的影响和刺激,但总的来说,主流中国学界始终对这一学术立场和观点持警惕和抗拒态度。但是,自20世纪90年代尤其是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以崛起的姿态出现于世界舞台,中国开始以更加主体性、开放性的眼光去看待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看待中国与周边亚洲地区的关系,中国学界也开始以更加主体性和开放性的眼光去面对西方和日本的内亚史传统,去吸取其中的学术资源。近些年来,“内亚史观”算是对中国史研究宏观层面影响最大的理论范畴之一了,“新清史”掀起的轩然大波就是例证,有学者甚至提出:“深入探究中国史的内亚性,或许会成为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历史的一种基本研究方法和理念。”

“征服王朝”论和“唐宋变革说”是两种影响深远的对中国传统社会后半期进行宏观理论概括的学说,我想指出的是,日本京都学派的“唐宋变革说”或者说“宋代近世说”与日本式的“征服王朝”论之间其实有着紧密的配合关系。提出“唐宋变革说”的内藤湖南(1866—1934)对“满鲜史”用力很深,于21世纪20年代在京都大学讲授《中国近世史》时曾论述说,契丹崛起在东方的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作为一个非中国的又受到中国深刻影响的国家,开启了一个重大的历史进程,周边受到中国文化深刻影响的民族继之而起建立国家并征服中国,这成为与“唐宋变革”相并行的“中国近世史”的主调。宫崎市定继承并发展了内藤的假说,他于1950年出版《东洋的近世》,其中“东洋近世的国民主义”说,不能不说是吸收并提升了日本的“北亚史观”和“征服王朝论”。他论述说,辽朝把大本营置于长城之外,坚守国俗,立国二百余年,而与北宋对峙,这是“东洋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即对立的民族国家的出现。在中国以及周边民族中,都可以看到民族主义的勃兴,西夏、安南、大理国的独立莫不反映了非汉族国民主义的跃动。宋与契丹的对等外交关系,更是说明了在民族国家基础上形成的近代国际关系格局首先出现于“东洋史”。这样一来,“宋代近世说”就完整了,西方近代文明的两大特质,一个是资本主义,一个是民族国家-民族主义,都出现于10世纪以降以中国为中心的“东洋史”之中了。于是,在宫崎市定看来,元、清两大帝国的出现就是对“东洋史”近代化进程的打断:“东洋的国民与国民对立好不容易才出现。蒙古帝国极度强大的统一意志又将之抹杀,结果是东洋近世史特征之一的国民主义一时消灭。这点可以认为是东洋史与欧洲史在平行发展线上的背离。”

京都学派的“宋代近世说”有一个根本的预设:民族国家是适应资本主义市场并形成民主体制的基本条件,宋、明的“资本主义”都产生于相对单一的汉族王朝的政治经济结构之中,而将不同的民族、地域、文化纽合在一起的北族王朝阻碍了近代化进程,那么,继承北族王朝之政治遗产和国家理想的现代中国,则是不够“现代”的,它有待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单一民族国家。宫崎市定“东洋近世的国民主义”说在当今史学界是相当流行的,很多观点都与之相关,如宋朝产生了含有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中国”意识,有了关于“中国”的有限的空间意识;10至13世纪,“中国”与周边国家形成了对等外交关系,东亚世界超越朝贡体系,形成了多元的国际体系,等等。这些观点在强调了10至13世纪中国史的某些重大变化的同时,却忽略了在这个时代自称“中国”的除了宋还有辽、金,激烈的“正统”之争中反映出来的“大一统”观念,比之具有近代民族主义色彩的“华夷之辨”其实更为重要,如果不能正视这一点,中国重新实现“大一统”局面的历史动力将无法得到合理解释。

《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应该是一部能够反映西方内亚研究视角下对辽、夏、金、元时期总体看法的一部著作,其中文译本于1998年出版,在中国学界有广泛影响。德国著名汉学家傅海波所撰写的《导言》十分精彩,他虽然基本上沿用了魏特夫“征服王朝”的概念和理论,但同时强调了,尽管每一个征服王朝都向中国文化的整体性、至上性及其世界秩序提出了严重的挑战,但每一个征服王朝都是中国的王朝,是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一个部分。征服王朝的制度、文化、生活具有“内亚性”与“中国性”复杂结合的特点,而正是征服王朝使得中国式的皇权-官僚统治方式成了东亚的政治规范,被各种“化外”政权所采纳和适应。这里,我们可以将他的主要观点简单归纳。第一,10至13世纪创建征服王朝的民族无论契丹、女真还是蒙古都不是新来者或局外人,他们很久以来就是中国体系的一部分,在建立一个帝国的前后,其政治上文化上的成熟都达到了相当的程度;他们也绝对不是纯粹的游牧民,不是所谓的游牧帝国,他们从事混合经济、进行大规模的贸易活动,本身都是多种族多语言的联盟,其中汉人是重要的组成。因此,我们绝不能把征服王朝和中原王朝之间的对抗按传统的方式想象成华夷之间即高等文明和野蛮之间的对抗。第二,五代以来中华世界乃至整个东亚地区发展出了一种多国体制,但是,在长达三个世纪的多国体制中,多国共享一套礼仪象征系统,共享“正统”观念和历史记忆,虽然政治上四分五裂,但仍然形成了一个整体性的中华世界,被一种共同的中国文明所笼罩,而西方人对这种基本的中国共同体并不理解。第三,在这一时期,内亚文化对中国历史发生了深度作用和长期影响,尤其是在政治制度上,出现了“内亚性”与“中国性”深刻结合的特点。

结语:“内亚史观”与“汉化史观”如何兼容?

当今中国学者之积极吸收、采用“征服王朝论”和“内亚史观”,其意图在于以一种全球史、区域史的叙述策略,突破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叙事框架,强调这个时代辽、夏、金、元政权的民族主体性、征服性以及他们所具有的内亚游牧帝国的历史脉络,从而将之从中国王朝史的脉络中解放出来,发掘其社会、文化、政治上难以被传统的中国史叙事回收的那些面相。这样一些尝试,有助于我们打开重新观察中国历史的视野,更加充分地认识中国的多种文化因素,发掘内在于中国的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也使得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中国与亚洲、世界的历史联系,而这些方面都是以往以中原-汉族为中心的中国史观乃至以“中华民族”为主体的历史叙事所无法充分认识到的。但是,无论“内亚史观”还是“征服王朝论”确实又有另外一面,它或多或少质疑、解构着作为政治和文化统一体的“中国”概念及其连续性的历史叙事,忽视或较少强调贯穿于中国史的超越具体政权的“中国”认同,不太理解和尊重中国文化的自我意识和历史意识,把那种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多民族甚至多文明的复合型社会看做是人为的强制的,是不自然、不正当的,这与我们作为中国学者的情感、政治立场是有所冲突的。

正如施坚雅所指出的,“中国”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是一个均质化的、“铁板一块”的单一实体,它是经由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并不均衡的一系列区域之间的互动与整合而形成的系统。重新考察10至13世纪中华世界的分裂和再造,必须在全球史的视野和高度下,用一种结构性的眼光,重新认识中原农耕文明在中国历史中发挥的核心作用,也就是说,要以“全球史观”和“内亚史观”兼容“汉化史观”,才能对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一体性做出更有信服力、更有时代感的论述和解释,从而真正说明多元而一体的中华世界的历史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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