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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是一种经历

2019-11-16兰善清

长江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刊物

■兰善清

和讨饭、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等人生一样,打工是种经历,是记忆资本,是人生乐章某一旋律,让生命多出一份况味。

我在体制内的工资不足以顾家,心思烦乱之时,脑子里不时飘过另谋出路的念头。可没有足够人脉和自信,于是偶尔幻想某天有个政策让我拿着基本工薪出去,再去打一份工,双份收入,低薪艰囧便会改观。这种打工是带保险绳的,打得好不好没关系,比净身出户要安全多多。想这等好事,搂着媳妇又做梦娶媳妇,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美死你了不成!

只是一闪之念!

也许上帝百忙中留意了我的遐想,居然这一天真赐予了。一个地方政策出台了,到某某年龄交出你的职位权力,即可被退养(实质上的提前退休)。

无论还有多少精力和能力还能工作,你都可以有一份基本退休保障,然后另寻工作,挣十万百万都没人过问你。我的天啊,世上有这等好事?!在尚不老迈、思想成熟、经验丰富、夕阳无限好的时候给我自由,不灿烂得人人嫉妒我都对不住天地良心啊!

心存感激,万般庆幸!然而当我收拾好办公室所有东西,迈出单位大门蓦然回首那一刹那,心倏地揪紧了,脑子里瞬间空白。我的同志们啊,从此这个单位里的所有光阴就不再与我有关!那点并不怎样的职权,毕竟还有着身份确认的踏实感与优越感,如今这一切都与我永久的无缘了。离开几十年习惯的模式与体制,我可以做什么?难道我真去打门球、不是遛鸟、遛狗、遛孙子?以前觉得自己无所不可,给我一点阳光就灿烂。现在发现,离开单位,我无可依傍,不禁发怵,内心惶恐。难道这个年纪就困守斗室,百无聊赖?那苦闷会让人与白天黑夜都有仇的。

然而,我果然无所事事。那个冬天送孩子到武汉上班,我顺道混在省图书馆度日。书籍暂时平复了袭上心头的空虚与不安。

来年一个偶然机会,朋友说他们单位需要一个整材料的,觉得我应该对材料在行,应该拿得起。朋友单位一把手亲顾我于陋室以示郑重。有面子有尊严!我欣然跃然。

陌生的工作环境,陌生的工作伙伴,陌生的工作内容,走进这家单位,心里有许多复杂的情愫。不过,领导分配给我打额事情是单位工作计划、年终总结、各类活动方案、各科室典型材料呈报、领导讲话、会议记录......这些都不是啥事!虽然处理这些文本不是我的强项,但我应该也完全能胜任。信心满满,斗志盎然。

一周下来,我熟悉材料;一月下来,我承担了一个汇报材料。

过关么?领导满意么?我特在意。

似乎不尽如意,他们背着我让单位原搞材料的人又搞一遍。

哦,不想让我难堪。

此后,又承当几个公文,不惮苦心孤意,站高度,选角度,挖深度,强力度,小心翼翼,用心至苦。呈到分管领导面前,几天后领导把我与办公室另几位同事叫去,很客气地指出了这欠缺那不到位,让我们几位一起再动动脑子。话语里我听出了潜台词:不行,得重来。

我开始反思:确实隔行如隔山,不服不行。要拿得起这个行业材料,还得把他们行业弄个大概。再说现在哪个单位材料不是穷尽词汇,抠破脑门,该想到的人家早都想到了,能写的都写了,套路都用烂了,哪还有啥新鲜可玩?语言的万花筒把用笔人的脑汁都绞尽了。

既来之则从之,掉头走丢不起人,被人逐尤为伤不起。不是说世上无难事么,我从头学,偷着学。万般花样之上也要努力再玩出点自己的花朵来。我知道这是强己之所难,戴枷自受。我知道一个打工者要清醒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的人,对人家赋予的事情不能半点苟且。

一天天跟着感觉走,瞅着人家神色走;从前的时光很快,现在日子很慢。原来丫鬟的日子都慢,慢得把天当年过。大大小小材料,迎来送往,时急时缓,字缝里的业绩,望天收的操作,半年终于过去,满不满意都过去了。新的一年,我踌躇满志,酝酿了全新的宣传方略,让单位从上到下立体地长脸。然而,首长过目后,似乎兴趣索然。热脸碰冷屁股,我的自信心大滑坡,激情的骤降也是理所当然的。咋整呢?顺其自然吧!既然如此,也就如此。

那就应酬,殚精竭虑的应酬,动脑动手之间把电脑操作技术多练练,当下是个免费学习机会,也是个前所未有的主动操练机会。从前任职时,公文的起草和打印的辛劳都被办公室人员替代了,一张嘴把什么都给做了,手的技能严重蜕化。心里盘算:倘不中途赶我,我怎么也得干个对头年,满一年至少不会很没面子。

领导降低了对我的期望值,授予我的事少了,练电脑时间更多,偶尔还能偷着写写自己的东西。时间终于捱到一年整,我向介绍我的朋友辞行,朋友很是不舍,连忙跑去给他们的领导汇报:“兰老师要走!”首长毫无表情地对朋友说:“你问他,问他自己觉得还有留下的必要么?”

朋友把此语转给我,帮我收拾好东西,送我下楼。走出此楼,我没回首,脊背有股寒气。只有感恩,没有怨怼,感恩这段日子教我从骨子里知道什么叫打工:打,是呕心沥血,是殚精竭虑,是惶惶不可终日;工,是别人不干的事,或多或少属于小媳妇干的事,打工者只有适应和被适应,没有其他。

这一年是我在体制内几十年不曾经历的,我再次感恩。

我安下心来写书,把承揽的社会任务了了。

大仲马说,生活是由一串小烦恼串成的念珠,心胸开阔的人是一边笑着一边数这串念珠的。

阿弥陀佛,这话多上心啊,让我就接着昨天那颗念珠数来——

从那个材料办公室走出,把自己摁到电脑前,一举完成两本地方建设的书稿。恰当此时,另一文友邀我去他任主编的一家民营广告杂志任副主编,心有戚戚,爽快应诺。

再踏打工征途,再尝沽身待价的人生况味。

该杂志源起于具有广告业务经验的几个志同道合者的共识,旨在面向市区工商业者,以文化或非文化栏目博取世人和商家眼球,引来收入。团队里云集了一批很朝气的年轻大学生,采编、策划、创意、跑业务,不乏其才。底薪,提成,奖金,每个人理论上算起来,收入煞是可观。当然,商家的腰包甚是难掏,你卖尽笑脸他连乜斜一眼都不,做这业务好难好难。

作为副主编,我的任务是审稿统稿出刊,常规之外,每晨参与开早会,要针对性的讲问题,讲点子,讲经验,相当于育人带队伍。最吃功夫的是每周的选题创意策划会,此会检验你有无半斤八两的智识,尤其商业经验。会上人人都得要拿出具有文化和商业魅惑的、且有可操作性、可延伸性、可提升栏目关注度的选题,选题是刊物不断出新的生命线,以获取社会人群尤其商人企业家眼里的一点笑意。谁报的选题被董事长们认可为下期刊物要做的内容,便是一喜,谁的被否定,势必灰溜溜的。一期追赶一期,做上顿饭的同时就叠加着做下顿。小年轻们既编又采又写,在编辑部过夜是常事。美编编定了版面,得连夜审版,一期审下来半天搭大半夜。定稿发排了,老总们高兴了会表个态叫外卖送点盒饭。盒饭在面前一摆,年轻人们吃年夜饭似的喜气洋洋,你说我笑,啥疲劳都不存在似的。好可爱的一帮子小年轻啊,他们始终不知疲倦,无忧无虑,似乎一点也不考虑刊物过了今天能否还有明天的暗淡光景。

跑广告的尽管使尽了招数,尽管一次不如一次,大大小小商场和门店,哪里有个可以套钱的门缝,都挤进去跟人家谈,一次无效追加一次,再来一次。连那些自己尚在竭尽心思盯住顾客腰包的洗脚屋、影楼、小吃、小卖、婚纱、毛发再生店什么的也去,拿着构想的宣传方案,给人家出点子:你上我们刊保你赚钱啊!软广硬广,谁看谁喜欢!

你是用水点灯啊,上你的刊能增值几何?商家能不明白!他掏顾客腰包够辛苦的了。那个精品屋,姑娘们包着头巾寒暑不计的站到门外甚至路边打着快板宣传自己产品,满口白沫,半天难拉一个买家,她的钱得来那么艰辛,你能再从她哪里把尚未焐热的钱掏出来?大商家、房地产、餐饮看重的是电视和党报、官网,他才不睬你这民间台面呢。

董事长们以其自身的人脉坐镇几个大商家攻关,谈得一笔业务,立马就开始给人家策划几场大型活动,连续为其设计相应版面,小心翼翼,全心周到,像伺候王爷一样的捶腰揉背,每期为之陪尽小心,倘有一字之不当便要被老总们重责。

工资好歹每月如期到账,我是固定的,小年轻们有多有少。这钱我深知不同于体制内那感觉不到血腥味的大同工资,是大家用尽心思从赚钱人哪里赚来的,分分浸汗浸泪。马克思说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是血淋淋的,在这里感到资本的积累确实没有恩典,不得一丝苟且地从目标者身上扒来。

几个月适应后,与小年轻们心近了。我心里默默同情他们:孩子们啊,哪不好来这里呢?小年轻们倒是无所谓的,有青春抵押,他们不在意今天明天,自己感觉还行就行。有些人还是走了,有些人被解除了。那位副主编解除,让我心沉许久。此君兼职,有单位,一周来不了几天,干罢单位事干这头。解除的事儿事先她一点也没意识到,还在很用心的做着属于她的事儿。一向不大说话的她,那天下午来上班好贴心地同我说了一大堆家常话,几乎是敞开了心中扇扇大门,我们一下子成了认识已久的老朋友。我们聊罢她即被董事长们叫去谈话,随后便见她黯然的走出来收拾办公桌走人。

编辑部瘦身,刊物拉长出刊周期,渐渐难以为继。华丽的广告刊物是一把火,当它不被人看好而拿钱养它时,它便是办刊者玩钱自焚,投多少钱烧多少,烧得你倾家不能自拔。年底,老人手几乎走尽,几个新人误打误撞走进来,门前冷落车马稀。还有来年么?热气腾腾的一个人场搞着搞着就冷场,好不伤惜。可同类的另家小报广告就那么简简单单一纸,啥文化也不弄,广告拥着上,电线杆上的野广告不贴了,就去挤它的版面,一年收入几百万,红火得不得了。

相比之下,我们该到哪儿去找原因呢?

烟火渐息,一个卖酒人走来,他大约是从忽悠低质酒里大赚了一把,发烧得不行,又看好这编辑部几个好女子,便兴冲冲地与董事长们谈妥兼并。有人解救是功德事,谁不庆祝呢?救世救时,太阳可以照常升起了!

江山易主,我们编辑部集体投奔新门庭。

刊物的广告使命不变,办刊的我们暂由新主人接济,最终的薪酬依然是刊物中来。大家热扑扑地期待着新主人新招数,让刊物起死回生,广告能蹭蹭地来。一两个月下来,会开不少,动作不少,似乎不甚奏效。新主人开了许多济世良方,一系列计划与一系列人员调配,都彰显一片朝霞要出彩的兆头来。可那些都是美好的构想,都是童话,心动多,行动少,折腾来折腾去,只把编辑部一些美女折腾到他身边,把采编人弄去给他推销酒,刊物已挣扎在死亡线上,而新主人无计可施。

刊物烧不起钱就办报纸,全体出动沿街送报。我也被分一摞,怀抱一沓报纸,满街上去挨着门缝塞,那模样像偷人似的不敢与人打照面,塞进门里立马跑。

搞了几期,同样也是白烧钱,分文无收。

仅存的几个年轻人依然兢兢业业做着栏目,做着专题,除了广告任务,还有白酒销售业务,他们都很无奈。薪酬缩水,光景惨淡,我很焦急,刊物、这些小年轻与我是命运共同体,然而我无力拯救这个刊物,他们也将不知何去何从。揪心!日思夜虑,终于打垮了我一向自负的体质,连续两次大手术。我只能不辞而辞,结束了这一年栖栖遑遑的打工生涯。

唉,打工不好玩,世上的钱不好挣。

听说那几个小年轻在那里坚持到刊物彻底死掉、编辑部空寂到最后时刻仍不知所往,万不得已方方黯然离去。世上本没有路,走出来的路又被走没了。

此后我对打工心冷,非但心冷,想起来更是惊惧,颇有一场噩梦之感。啥也不想,外面的世界不一定精彩。我收心,我自甘吃稀喝稀清心寡欲,把那点只够过日子的工资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坐看云卷云舒,耳听花开花落。只虑贫,虽富即贫;不比富,我身即富。

说是收心,有点诱惑心又动了。又是一个热心朋友荐我于某刊任编辑,此刊背景强大,不是那些不着调之辈的营生,不愁三天两天散伙,可以安安稳稳干下去,干多久有多久。可惜它与我所好八竿子挨不着边,目光穿行在那字缝里,感觉像六月钻进了玉米林,刀子样的叶子划得我胳膊腿生疼。左坚持右坚持,领到一个月薪酬那天,忙不迭地向老板辞工,一走了事。

回到我的斗室,构思早已躁动在心的几个写作计划。我写我爱,没有谁对不住我,亦不担心对不住人,哪里撒芝麻,哪里长西瓜,日头万丈高,月华倾天泄,攀岩过河,前边是文章和远方。

诱惑再一次走来。又位朋友邀约,再三邀约,让去帮他创个网站。老板桌老板椅老板待遇,一并摆到面前。天啊,这太抬举我了!太有尊严了!人都是属猴的呀,经不住戴高帽给好吃的,当即我就非我了。“兰总”“兰主编”的称谓把我捧得热血贲张!

干!不干非君子!

自己被自己绑架。这不就是陶渊明说的以心为形役么?旋即到大学去延揽人才,到行家那里倾听高见,到有关网站咨询经验,到一大堆书里找急需的东西......还是大美女董卿那句话说得是:当你想做成一件事,整个世界都会帮你去实现。我真感到那几天走哪儿哪儿帮我,没多费事,班子就组齐了!创意策划到位了!网站设计成型了!我们的事业开张了!看到我亲手搭建的韶华芳馨的班子,忘怀了多时的青春律动又美美地回到我的身上。

一切顺风顺水。

一切灰飞烟灭。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这像一个玄幻故事片——投资人突遭灭顶之灾!这个事儿锣鼓喧天地搞起,悄无声息地放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后一月。

我把团队人员召集一桌吃顿最后的晚餐,告诉他们散伙,大家另谋高就。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开那个尚未捂热的老板椅,想起鲁迅先生说到无奈事时常说的一句话:“呜呼,我说不出话来!”归去来兮,田园荒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人生不易啊!且登皋舒啸,植杖耘耔去。一畦春韭,三株海棠,五棵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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