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诗经》《楚辞》
2019-09-27山东张炜
山东 张炜
穿过文字的丛林读古典的难处,在于语言障碍。所以从古到今那么多学者为破除障碍付出劳动,青灯黄卷,夜以继日,像对出土文物一样,怀着虔敬之心。像《诗经》《楚辞》,大概很少有一部中国典籍,比它们的诠释文字更多,似乎不再需要后代人添砖加瓦了。谁再搬动这样两本文明基石一样的文字,就有些冒险了。尽管如此,还是很难遏制对这两部经典的好奇心。
怀着一种景仰和探究的心情,走进两部伟大的著作。任何一个大读者,都会读很多古今中外的名著,比如这两本书,忽略它们是不可思议的。怎么读?如果离开了那些大学者的劳动和积累,也就没法进入。它们好比出土文物,所以必要借助前人的研究,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往前挪动一寸一毫。
大多数学术停留在文本穿凿的层面。杰出的学者最终穿越文本,与创作者直接对话。最好的阅读,最后还是要穿过文字的丛林,走到作家面前。
尽可能地理解《诗经》那些无名的作者,走近他们,透过历史的苍茫,看到他们的眼睛。一双双眼睛望过来,才能读懂他们。《楚辞》稍稍好办一些,因为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个人创作的文学作品集。而《诗经》是由一些无名的、散在遥远时光里的人创作的。《楚辞》是屈原的作品,透过这些文字走到屈原面前,比《诗经》要方便。《诗经》的作者是无数的、分散的,他们更为陌生。
第一次深入读《楚辞》,是在二十年前的山里,那是三线时期废弃的一个供电所。当时年轻胆大,在山里待了三年多,只偶尔回城。带去好多方便食品和书,专心写作和阅读。山里冬天没有暖气,好在自身火力旺。下大雪时出不了山,在山里读得最多的就是《楚辞》。在那个地方,慢慢地感受屈原的那双眼睛,像星光一样闪烁在午夜里。跟诗人对视,觉得这时候读懂了许多。曾就此写过一篇文章,叫《迎对屈子的美目》。
想象中屈原的那双眼睛太美了,于是喻之为“美目”。这次阅读的体会在大学和书院里交流过,留下了六盒录音带,整理成二十年前出版的《楚辞笔记》。
它只限于具体的篇目解读。当时还没有能力对《楚辞》做全局的观照和分析,那需要具备一种概括力。时间过去二十年,再看这部书,有了深深的不满足。而今觉得不仅需要对具体篇目去感悟,还需要对《楚辞》所产生的时代、人、社会状况等加以探究。这需要进入诗学的纵心地带。这个工作太沉重了。
二十年之后,已经读了几十年《楚辞》,有一点点能力做一下全局的把握,所以就开始重新讲述和研讨。这就是今天的版本,它加厚了,与当年有了很大的区别。重新增订的这一部分,使用了另一种方法,关注了新的方向。
《诗经》也是如此。先有一个总体的把握和分析,然后再开始具体篇目的赏读。总之不能满足于一些具体的、局部的探寻,而是更多。感受文本的主题,厘清一些内容,这一步不能越过,它当是一个基础。古往今来的那些大学者们的劳动令人尊敬。在借鉴与学习中,穿过文字的丛林走到更深处,与作者四目对望。这大概是最终的目的。
算是读懂了一点
我们读古今两种文字,有许多不同的感受。新的文字给予我们另一种审美愉悦,它和古典当然不一样。人在两种环境里生活,一是社会环境,二是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受制于自然环境,因为人性的形成、审美的特质、整体的精神风貌,总要受到山河土地的制约,是被它塑造出来的。
当代文学中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关于大自然的描写大幅度减少,有时候很厚的一本书里,竟然见不到一棵树和一条河,甚至听不到一声动物的喧哗。当代人生活在网络时代,抬眼就是水泥丛林,并没有置身于生气勃勃的大自然中。
《诗经》和《楚辞》的世界则不同,它们的作者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大家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如古人所讲:“人民不胜鸟兽虫蛇。”那时的人置身于鸟兽、高山峻岭、沙漠、莽林之中,是十分脆弱和渺小的,是在绝对强势的大自然面前、在其缝隙里求得生存。
这样的一种人类生存,由他们组成的一个社会,与今天差异巨大。他们的好多感受,对世界的感受,必然跟我们今天完全不同。他们生活在蓬勃旺盛的大自然里,创造力极其特异,将与无所不在的蓬蓬勃勃的大地万物、与那种顽强和茂密相偕相同。这是不可阻挡的、让人恐惧的茂长,是种野性的创造。
所以,今天如果能够迈过《诗经》《楚辞》中坎坎坷坷的古词,去领受那种创造力,感受激情的爆发,必会感到阵阵惊讶。古人原来是如此生活,并发出这样深长的感慨。我们现代人写东西,写点黄色和血腥,写点暴力,就觉得很生猛了。可是这种生猛已经大打折扣,他们从根本上缺乏《诗经》和《楚辞》这一类文字的气势,那是真生猛。
鲁迅当年讲,将来的文学期待一个“凶猛的作家”。凶猛指有悍气,即“悍然入侵”的“悍”、“强悍”的“悍”。当代作家有时看起来也够放得开了,也够勇猛了,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开拓力和生猛性,生命的那种撞击力,比起古人还是差多了。
所以几千年前就有人讲,文学作品,秦代以后的就不要读了。这要求未免太高也太苛刻了。秦代以后都不要读了,这可能是极而言之,用来表达对先秦文学的崇拜。先秦人物在蓬勃粗粝的大自然里生长,由此形成的生命勇气,却凝聚在极为节俭的文字当中。强大的创造力遇到了困难的文字和原始的书写工具,这成为一对矛盾,于是就产生出巨大的表达张力。
那个时候的文字写在竹简上,写在瓦片和龟板上,笔墨纸张这些东西都没有。这就迫使记录者要极其节省地使用文字,而且要非常庄重和认真地表述。后来发明了纸张和毛笔,更不要说再后来的钢笔和电脑了,书写与记录也就随之走向了随意和放肆,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记录与言说方式。我们今天看到,一个县市级报纸恨不得一次出十多个版,这还怎么可以想象文字的品质?
网络上的文字沙尘暴让人恐惧。这就导致今天阅读的盛极而衰。因为文字泛滥到根本读不过来,也只好化作碎片化的阅读。这种状态是畸形的。
最终人类要生存和发展,仍要继承自人类诞生以来形成的深厚文明。现代人也是人,他们仍然要在一种文明里生存,这种生存,需要我们不得不寻觅它固有的源流、固有的轨迹。这就回到了《诗经》《楚辞》、李白、杜甫、陶渊明等。没有办法,中国人,现代人,无论享受5G 还是100G,都不能舍弃这些,因为谁也没法从根本上撼动人类文明的基础。这就是现代人走向古典阅读并痴迷它们的一个原因。
人类没法离开文化传统,最终仍然要不断地回返。回返的最好办法,就是回到古人面前,与之对视和交谈,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文字的层面。
这样讲可能不好理解。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今天读一位作家,一本散文或一本小说,喜欢得不得了,这只是对文本的喜爱,还局限于这个文本。再读更多,很多很多,最后就会读到一个主人公,那就是作者自己。但是我们没有见过作家本人,最后是通过众多的文字与之熟悉起来的。熟到什么程度?今天他坐在这里,会说怎样的话,怎样回答问题,看人是什么样的目光,怎么开玩笑,等等。这就把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拉到了面前。这样,才算最终穿过文本走近了作家。
我们对于当代和古代、中外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去接近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将越来越愿意读作家的全集。看看这个时期和那个时期、这一段和那一段,在不同的生命时段里,一条巨河流是怎样流淌的。最后我们觉得自己很熟悉作家本人了,不再感到陌生,他的目光,他怎么说话,怎么倔强和幽默,怎么对待这个世界,无数的生活场景我们都能假设,好多细节跟着充填起来。至此,我们才算读懂了一点。
对《诗经》《楚辞》这样一些古代文字,对其作者,道理完全是一样的。要通过文字走近作者,把他们的特质,如脾气、怪癖、优点和缺点,什么样子,给想象出来。如果能感受到他的声气、他的气息,这才算读懂了他们的文字。
乐队撤离之后
一个读者需具备两种能力:沉迷的能力和超越的能力。
沉迷就是迷进去。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气息、自己的场景,要迷入其中。没有沉迷就没有浑然一体的感受,很难深入理解。但同时又要超越,有放松疏离的一刻,这时可以手抚文本,让思维游走,没有界限。就像屈原那样,让思绪在宇宙里遨游,无论过去今天宇内天外。这种放松带来了距离,有一种远远打量的冷静目光。
只有沉迷而没有超越,有时候会忘记在读什么。比如说《诗经》,忘记了它是几千年前的书,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它当成今天的文本,像对待一般的文字一样,忽略了一个重要基础,就会错位。不能忘记《诗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不是自由诗也不是现代诗,不是唐诗那样的独立文字,而是一些歌词。
我们现在读到的是撤掉了某种基础的文字,这个基础就是音乐。它的所有文字在当年都是用来演奏的,要随上旋律往前走。透过这些文字,我们要想到观众,想到音乐,想到仪式。这样一想,感觉就不一样了。
现代人去参加一个歌唱会、演唱会,会发现自己在现场并不重视歌词,而更注意演员,被强大的旋律牵着走,注目于舞台的绚丽多彩。舞台综合的声色效果,许多时候会淹没歌词。歌词不可能在一场声情并茂的表演中显赫地独立出来。所有色彩绚烂的东西,都比文字本身更直观更通俗。歌词溶解在一场演奏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歌词一般来说都太廉价了,不值得留意和记忆,现场唱完算完,根本就无所谓。
好的歌词也令人难忘,可惜太少。当代歌词一般来说都不太用心,比较浅近,其中很大一部分没有什么切实的内容,甚至没有基本的语文能力。这些歌词一旦独立出来,像《诗经》一样脱离了当年的演奏场景,离开了笙琴和打击乐的陪伴,就全完了。而《诗经》则不同,它离开了那么复杂的协作,脱离了演奏,乐队撤掉了,今天看还是那么有魅力,特别是《风》,真是令人感动。
今天歌词的品质完全不可以同日而语。我们不要忘了,而今读到的《诗经》只是演奏里的一个陪衬,像今天一样,很容易被五光十色的舞台所淹没。一旦曲调丧失了,文字和音乐剥离了,繁华的舞台移开了,也就只剩下我们眼前这一行行的文字了。它们读起来坎坎坷坷,看上去斑斑驳驳,需要极耐心地领会才行。不过,一旦我们真正走进诗意之中,就会惊讶于它的瑰丽和深邃。
我们要记住,这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叙事文字,与后来的诗词也有很大的不同,它们没有这样的独立性。这些歌词是在宫廷或其他祭祠中,或民间庆节时使用的,不同的场合配以不同的音乐。今天我们看到的“诗三百”,每一首在当年都不能随便演奏,都有相应的规定。也曾有过混乱之期,那时孔子就急了,就是常常说到的“礼崩乐坏”:应该在皇宫里演奏的,随便放在家里过生日演奏,就乱套了。可见它包含了严格的礼法,有政治社会的法度意义。
时至今日,所有礼法的作用与功能都取消了,乐队散了,演员没了,灯光与浓妆都卸下来,欣赏这场演奏的宫廷人物也全都离场了,留下来的就是我们今天的读者,要面对赤裸裸的歌词。仔细看一下真不得了,这些歌词原来这么棒。
它们与今天的歌词完全不同。一个社会,一代人,到底怎样,需要考察精神的标本。歌词就是这样的标本。歌词写成什么样子,整个社会的人文品质也就清楚了。我们会拿今天的歌词去对比《诗经》。这种对比是自然而然要发生的。就在这种比较中,我们会进一步理解经典:既有技术层面的,又有道德品质和人文精神方面的。
当然,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它们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里边也有可称之为糟粕的东西。
我们作为一个读者,对待这一类中国典籍,可能跟某些学者不太一样。我们既受惠于前人的学术,又要回到个人的感知、个人的审美。我们也可以从写作学的角度、诗学研究的角度、理论评析的角度去理解它们。这将是一次综合。
在网络时代做古典诗学,必要克服身上的匆促浮躁,有足够的克制力,更大的自省力和批判力。总而言之,要具备个人能力,运用个人能力。这其实并不容易。
最终的享用者
这些古典大致是用来默读的,像读其他文字一样。实际上朗读最好。不过古人的这些文字,今天许多读音变了,有时真的没法读出来。有时候看到电视上的老学者用古音读,那调子像唱一首怪歌,既让我们羡慕也让我们困惑:他怎么知道当年的古人是这样读,采用了这样的调子?我们真的不解。可能是老学者用心琢磨出来的。我们不敢这样读,只好默读。
屈原是一个苦难者,不光是屈原,包括《诗经》里的许多作者,都是苦难者。看来写得欢乐,实际上是底层人的吟唱。《风》的主体部分都是由劳动者苦难者写出来的。可见文学从来不属于洋洋得意、志得意满的人。活得很好的那些人,平时家里放几本精装书,不过是点缀。有时候他们也读一点,就像喝酒,陶醉其中。但文学真的不属于他们。有些修养很好的人,有自己的书房、自己的阅读生活,但不能说洋洋自得。总而言之,文学是属于受压抑者、贫困者、不得意者,是送给一些极不完美的人生享用的。
有人可能问,如果这样的一个人才能写出好作品,那么诗人的生活一定不完美、一定贫困吗?这不好回答。大概还不能表面化地看待一些现象和指标。创作者的心境与立场不难考察,因为全部的文字就在那儿。杰出的作品,作者必须跟文学的最终接受者站在一起,偏离了这个立场,文字就会轻浮,就会写出一些浅薄廉价的东西。
综观一个作家的所有作品,那些稍好一点的,一定是受压抑、不痛快、弱小无援、没有力量,是在这样的时段或状态里写出来的。比如李白和杜甫写得最好的那一部分诗,比如苏东坡写得最好的那一部分文字,都是个人生活最为不幸和压抑,而且对自己的才华与前途并不自信的时期写下的。一个人只要得意扬扬,极自信和极自满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二三流的。
所以说,一个写作者“混出来了”,有必要警惕自己。某些写作立场和精神状态是可怕的。如果不随时准备去维护弱者,就不太可能维持写作状态。无论一个人的能力多么小,在日常生活中没有那样的一种勇气,没有那样的一种冲动,还是不要写作。我们知道,文学最终还是送给那些弱小者的,而不是服务于权势者,不是的。中国文学最高的那一部分,都是产生于苦难者、写给苦难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