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域下的末世《湮灭》
2019-11-15张驰
张 驰
(澳门科技大学 电影学院,澳门 氹仔 519020)
上映于2018年的电影《湮灭》由美国科幻导演亚历克斯·嘉兰执导。电影改编自美国科幻文学的中坚力量——杰夫·范德米尔的文学小说《遗落的南境》的三部曲之一,曾于2014年获得“星云奖”。原著小说讲述了四位来自不同职业领域,身怀不同技能的女性被派遣前往一处被称为X区域的神秘地带执行勘察任务。小说冲破了人类理性与传统认知,深刻反思了人与人、人与非人生命体、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辩证关系。而改编后的电影或“借用”或“交叉”地在人物设定、人物关系、X区域等方面对文学文本进行了再创造,以搭建故事的叙事逻辑,并尽可能地保证情节的完整性。比如,在小说与电影中,女主角的身份设定都是生物学家,但在小说中其研究领域是生态系统,更确切地说是“过渡环境系统”;而在电影中,女主角莉娜的研究领域被改编为细胞遗传基因的生命周期。再如,原著小说中对X区域的外在形态并未做出描绘与勾勒,但是电影中具象化为包裹着幻彩膜的泡泡状外形,可以折射光线,且外观具有流动性。这些设定的改编皆围绕着主题、叙事和意义服务。
一、“后人类中心主义”与叙事主题
发端于中世纪哥白尼和伽利略掀起的一场物理学界的科学革命,“人类中心说”的观点被彻底颠覆与瓦解。科学家们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它只是宇宙中细微而渺小的存在,诸如类星体和黑洞对人类来说遥远而又陌生。自此,关于宇宙的神秘性和不可知性成为20世纪科学界最为敏感的议题。伴随着天体物理、生命科学、生物技术等硬核科技领域的成就与发展,传统人文、哲学和社会学科也展开了一场思辨之潮,并开启了文学和影像生产的创作之门,诞生了大量探究“后人类中心主义”的艺术作品。 “posthumanism”确切的意思是“后人文主义”,意指“20世纪末期西方自身对文艺复兴和启蒙传统所建立起来的对人类理性和人文精神之绝对信仰的质疑与反思”,其核心即是“对盲目尊崇人类理性和主体的反拨”。而这种质疑与反思也激发了人类对未知和不可知性的“元恐惧”。
美国科幻和恐怖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正是基于人类对元恐惧的深刻洞察,开创并奠基了“克苏鲁神话体系”(1)克苏鲁神话:神话的精髓是人类探索未知和不可知的宇宙真相,体系包括外神、旧日支配者和旧神,核心是上古时代曾统治地球而后被封印的旧日支配者。其中,“克苏鲁”一词出现于H.P.洛夫克拉夫特于1928年发表的短篇恐怖科幻小说《克苏鲁的呼唤》中。引自百度百科:克苏鲁神话,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5%8B%E8%8B%8F%E9%B2%81%E7%A5%9E%E8%AF%9D/84420?fr=aladdin。——也成为相当数目的科幻、恐怖文学和影像作品的精神内核和灵感之源。这种精神内核被毫无保留地展现于原著小说中,并被电影《湮灭》完整地承继过来。克苏鲁被洛夫克拉夫特描摹成身形巨大、沉睡后又复苏的旧日支配者(可能是章鱼、人和龙的混合体体质),据此为原型和隐喻的科幻电影有《哥斯拉》《疯狂山脉》等。而克苏鲁神话体系中另一类邪神原型被称之为宇宙级别的“外神”,据此为内核形塑的生命体如《复仇者联盟》系列中的灭霸、《异形》系列中的异形等等。
在电影《湮灭》中,X区域被勾勒和形塑为具有泡泡状或闪晃形态的外星生命体或“宗教异形”,外观炫彩耀目,拥有能量的流动性和持续生长性的异质属性。对人类而言,可以转译为如“克苏鲁”般的巨大异化性、外界侵入性以及不可预知性的恐惧源头。小说中政府派遣的十一支勘测队以及电影中的军队、公园管理员、动物,所有这些假定的探知者和潜入者皆有去无回。直到女主角莉娜的丈夫凯恩成为第一个走出X区域的神秘人士,探知事件才发生了情节上的逆转和跟进。随着男主角生命体征的进一步恶化,由生物学家、心理学家、物理学家以及急救医生等拥有不同职业和人生经历的女性组成勘探队,并展开了新一轮的探查之旅——进入神秘的X区域。
与过往对于科幻和恐怖电影所描摹和揣测的外星生命体的“侵略”目的大相径庭的是,X区域的炫彩泡泡对侵犯人类和其他物种并没有直接的兴趣或者企图,女主角莉娜在接受调查时也举证:“它并没有摧毁什么,只是创造了一些新的东西……并没有很恶心,相反有些还很漂亮”,比如不同种属的花株、植物鹿角的梅花鹿、沙漠上的晶体树。这种对地球生态系统中人类以及非人类物态的再生产或再创造,也许可以理解为无意中坠入地球的某种外星生命体(X区域)为了适应新的地球家园和周围环境而做出的自适应调节,外化表现为对周遭的环境和生态进行了生物的镜像仿拟,并基于物质和能量守恒的规律解构了X区域的原始生态环境和生命形态,重构出新的复制体或再生体。一方面,这种自适应学习与模仿能力与《机械姬》中的智能机器人伊娃一样拥有“无监督学习”的高级智慧;另一方面,镜像仿拟的生命体再造立足于其本身的“自说自话”,或者可以理解为对地球家园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和霸权地位的人类主体的一种“漠视”,而这种“漠视”与其说在浅层物质形态上破坏了地球的生命体特征,不如说在深层精神状态下彻底摧毁并瓦解了人类主体意识的主观认知:冲破了人与非人物质构成的环境之间的二元壁对立,对生命的物质性肉身与外在环境进行了DNA的重组与融合,实现了人与非人生命体的跨肉体性重构和意义的再生产。
二、“感知生态”与电影经验
美国佛蒙特大学环境和自然学院的文化和环境学者阿德里安·伊瓦克伊夫提供了一套具有说服力的生态电影观,认为世界形态由三部分构成:指代给定的客体存在的“地貌形态”、指代人类以外的生命力量和感知物的“生物形态”,以及指代人类主体或仍在演变过程中的“我们”的“人类形态”。此种缝合进电影世界中的生态观点,仅为组成完整“电影生态”观的三部分之一,也称为基于人类知觉与感觉的“感知生态”,除此以外还包括社会生态和物质生态。这三种形态构成了呈现于塞洛路胶片或其他媒介介质上的影像世界,而根据观看的“电影经验”又寄生关联出电影的“奇观性”“叙事性”和“符号性”。
(一)奇观性:时间压缩、空间再造与突破法则
电影的叙事时间与其说是叙述出来的,不如说是被呈现出来的,它把一个时间的矢量加于图像的空间维度之上,同时关系到物理的世界和感知的世界。电影《湮灭》采用了非线性或非顺序的叙事结构,结合倒叙、插叙等叙述手法,经由女主角莉娜的第一人称陈述来串联起整个故事的时间线与叙事逻辑。电影的叙事文本经由影像空间的蒙太奇剪辑对叙事的时间进行了物理性压缩。比如,研究人员询问女主角莉娜时的提问:“你只带了两周的食物进入X区域,却在里面待了几个月?”而莉娜回复:“我也记不清了。”看似简单的一问一答,背后的时间概念和逻辑关系却暗含了大量重要的存疑信息:首先,作为采取行动的主体人类(或复制体)的莉娜本人在有意识地撒谎,她不愿意透露发生在X区域里的真实情况,或者是莉娜无意识地失忆,确实不清楚进入X区域后所发生的一切,再或者是莉娜的复制体确实不清楚在抵达白色灯塔前莉娜本人的真实情况等;其次,作为进入客体的X区域本身即为一类强大的外星生命体,拥有向自身庞大体内供给能量的机能,导致莉娜等人进入X区域后确实只吃了几天的食物后就终止进食。另一个佐证也许是,可以发出人类声音并异化外形的骷髅熊在基于动物性的本能上袭击了莉娜的队友后却没有吞食。另外,堆积在白色灯塔前面的人类白骨也印痕出时间的概念:距离此时发生时间已经久远的彼时的先遣部队或个体的丧生。
关于空间结构、形态和功能的再造或再生产,如前所述的不同种属的花株、植物鹿角的梅花鹿、沙漠上的晶体树、长出鲨鱼牙齿的鳄鱼,以及灯塔的洞穴墙体上流动的血管状物质等,皆呈现出一幅外观异化、色彩绚烂、功能多样的乌托邦式的奇异景观。或者说,泡泡状的X区域本身就是一幅末世生态奇观。
企图“中止或违背我们对宇宙的时间、空间和自然法则的限制”是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体系的精髓,并深深嵌入电影《湮灭》的故事核中:压缩了物理时间,营造了异化空间,结合忽亮忽暗的色调和低闷的声效,渲染出恐惧、迷茫和绝望的气息,拼贴出幻想的后人类末世生态景观。
(二)叙事性:窥视冲动、镜像审视与典型模式
故事是叙事虚构中被讲述的事件和冲突,或称为“行动纲要”,而事件被描述出来所经由的途径即是“叙事性”。在电影《湮灭》中,事件的发展走向始终围绕着对X区域和白色灯塔的未知探寻。随着“末世预言”在叙事的轴线上前后呼应:勘探队成员接二连三地出事,要么被异化生命体袭击,要么精神陷入疯癫,观众紧张而焦灼的视线被摄影机牵绊,透过镜头而产生的窥视冲动一直紧随着勘探小队潜行和觊觎着神秘区域。直到女主角莉娜克服重重障碍,艰难地进入灯塔后,与外星生命体“重生”后的拟态复制人进行面对面的窥视。这种镜头内部人物之间的窥视行为指涉了女主角与复制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初始,复制体在吸收本体的一滴血并塑形后,成为本体的客体化和凝视对象;后期,在与本体媾和后具象化为主体本体,双方的权力关系互置,本体成为复制体的凝视与欲望对象。在一系列解构、重构、塑形新生命体的过程中,女主角从最初进入X区域时对外部环境的审视,转向在灯塔的封闭环境中重新审视身为人类的自己,完成了外部物质性到内部意识性的重审心路和认知转向。在故事的结尾,女主角莉娜在接受完询问后走进医院监护室,与早已知晓身份的男主角凯恩的复制体互相凝视、拥抱,二人眼眸中闪烁、流转同样的光晕,也可以看成是二人互为镜像、互相审视的影像表征。这种经过折射后的镜像审视同样出现在了大量的科幻电影作品中。比如,在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科幻电影《阿凡达》中,男主角萨利第一次见到孕育类人物种——阿凡达的水缸,既凝视着这一科技奇观,也透过水缸映射出萨利眼中的“理想自我”。再如,在阿方索·卡隆执导的另一部科幻电影《地心引力》中,观众透过摄影机的“眼睛”从外层空间窥视遥远的地球,同时,女主角斯通博士也透过空间站的外窗镜像来重新审视人类自身与地球家园的关系。
在克苏鲁神话体系中,“探索未知,非死即疯”就是一种典型的叙事模式。这种模式的框架和思路是:主人公和同伴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发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里遭遇了恐怖而神秘的邪恶力量,故事的结尾或开放或隐喻,但多数时候是一部分人死了,一部分人疯了。这个克苏鲁式的经典末世预言从电影的开端导入了结尾,虽然女主角并未死亡或发疯,但是通过研究人员对她的询问或互相审视的过程,她的一句“记不清楚了”和受询问时流露出的冷静甚至呆滞的目光(与进入X区域前和初始进入时的面露惊恐相对照),或许可以判断一个事实:此时走出X区域的莉娜究竟是不是彼时进入时候的莉娜,“非死即疯”的预言既然在她身上没有得到实现,那么她是她的本体还是复制体的疑虑就更加清晰了。
(三)符号性:细胞自噬、生命孕育与意义增生
随着现代化向后现代化理路的研究转向,人类世界进入了符号化和能指化的社会形态。由莉莉·沃卓斯基和拉娜·沃卓斯基联合执导的科幻电影《黑客帝国》系列堪为符号化与意义生成的经典范本。在电影《湮灭》中最值得探讨与思辨的符号化代表有X区域、“∞”字形衔尾蛇、白色灯塔与洞穴。
电影开场时,身为生物学教授的莉娜在大学课堂上向学生展示了一种名为“海拉细胞”(2)海拉细胞系:源自一位美国黑人妇女海瑞塔·拉克斯身上的宫颈癌细胞系。此细胞株可以迅速增殖分裂,感染性强,不会衰老致死。“海拉细胞”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院的外科医生于1951年在实验室中进行人工培养至今。“不死细胞”的故事在纪实文学和同名电影作品《永生的海拉》中都有体现。引自百度百科:海拉细胞系,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5%B7%E6%8B%89%E7%BB%86%E8%83%9E%E7%B3%BB。的癌细胞分裂过程——从单体细胞裂变生成无数个网状细胞群。电影中的神秘X区域拥有炫彩异化的外观,具有流动性和生长性,神似一个巨型且反光的“海拉细胞”。而莉娜的台词“在下学期的课程中,我们将仔细研究试管内的癌细胞,研究它的自噬作用”成为情节展开的铺垫和某种隐喻——“细胞自噬”(3)细胞自噬:指溶酶体或者液泡内膜直接内陷底物包裹并降解的过程。这细胞既可以借此清除病原体的有效机制,又可以在饥饿或感染的情况下维持机体的有效存活,也是人类理解细胞如何降解并循环利用自身物质的基础和前提。2016年,细胞自噬机制的发现者日本分子细胞生物学家大隅良典被授予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引自百度百科:细胞自噬,https://baike.baidu.com/item/%E7%BB%86%E8%83%9E%E8%87%AA%E5%99%AC/10759070?fr=aladdin。。细胞自噬的具体过程为:细胞内膜包裹被吞噬的物质,之后形成自噬体,与细胞内负责分解的“溶酶体”融合,最后“溶酶体”将之分解,释放生物大分子和能量。在电影中,镜头反复出现的女主角手臂上的“∞”字形衔尾蛇图案则是细胞自噬的另一种样态,隐喻和折射出女主角自身已被自噬的表征。此外,X区域内的生命体被“湮灭”的过程也如同细胞自噬。首先,细胞销毁缺憾性物质。罹患癌症的医生领队在白色灯塔里被吞噬,并分解为微粒体,成为女主角复制体重组和构形的物质基础。而没有身体缺陷的女主角和其丈夫,则成为复制后“重生”的对象。其次,细胞销毁后获得营养和能量,并散播到细胞内等待重新被利用。医生被分解后生成的微粒体,不仅包含能量,可能还包含了思想意识,佐证为女主角的台词:“它会生长,直到包围一切,我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将分解成最小块的部分。”比如,男主角凯恩的复制体在走出X区域后仍然记得回家与莉娜重聚。另一方面,细胞自噬后分解出的微粒体会散播至整个X区域,干扰并影响了区域内的生态系统,并为其提供养分和能量,于是再生产出形态各异的生命体体征和外观,比如长出鲨鱼牙齿的鳄鱼、长出植物鹿角的梅花鹿,甚至“重生”了女主角莉娜的身体构形,不仅不需要进食,瞳孔还闪烁出与复制体丈夫同样流转的金色光晕。
在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科幻电影《阿凡达》中,男主角萨利在实验室见到了类人物种——阿凡达,完成了“理想自我”的凝视和镜像。而孕育和孵化阿凡达的器皿——水缸,如同母体与子宫中的羊水为其提供营养与能量。电影《湮灭》中,白色灯塔被比喻成为孕育生命的母体,当女主角莉娜进入后,惊讶地发现“母体”中还有一个洞穴(子宫)。她通过狭长的通道(产道),看到流动的“血管”散布并依附于通道的内壁(寓示母体与子宫是活体的生命表征),此后目睹了生命体从分解、重组到塑形的整个过程。当她疾驰出洞穴时,发现她的新的生命复制体已经出现在了洞穴口。新生命体孕育的物理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孕育的过程展现了视觉的奇观性,同时,透过莉娜不断切换的面部表情,折射出一系列的心理变化过程:从初见心理学家被“湮灭”的惊恐,到目睹复制体“重生”的恍惚,再到被复制体入侵的无助,最后终于回归人类理性,冷静并谨慎地将磷火炸弹交到复制体手中并逃离。
三、结 语
作为经典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湮灭》在保留原著克苏鲁神话体系的风格下,以后人类和生态批评的视角,观照人类的生存现状,思辨生态的未来走向。无论是细胞的自噬、“∞”字形衔尾蛇、灯塔母体与洞穴子宫等,这些符号化的表征都喻示着电影想表达的主题内涵:“湮灭”不是目的,“重生”才是彼岸。如何与浩瀚宇宙中的未知与不可知物种达到和谐共生,才是人类当下永恒的思辨主题。诚如《克苏鲁的呼唤》中的名句:“死者并不会永远安息,奇妙的永劫亦不以死为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