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以来文化思潮对乡土电影的影响
2019-11-15张晓明
张晓明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当下影响力最大的媒介形式之一,电影已经成为时代晴雨表,而影片的创作与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息息相关,因此,影像文本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生成于其他文本的参照与互现之中。我们应“把影像的世界与社会/文化的世界(大文本)平行对照,进而发现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其中的裂隙与缝合处,发现从文化文本到影像文本的种种复杂机制与动因,探究种种来自主体的、意识形态的、观众心理的‘多元合力’”。
仔细考究新时期以来的电影我们就会发现,新时期以来的社会文化思潮深刻影响着电影的创作:“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改革文学”和“改革电影”;“寻根文学”和“寻根电影”等,电影和文学始终同频共振。其中,乡土电影是中国电影乃至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影片中的乡村凝聚了知识分子对乡土文明的深刻思考,对乡土电影的重新审视,不仅是置身全球化时代对国家民族话语的重提,同时更是对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社会历史的体察。
一、伤痕文学与归来者文学激发了乡土电影的人性解放
“文革”结束后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期,理想主义与启蒙主义的文化精神笼罩在神州大地上,这一切以“伤痕文学”为肇始。十年“文革”给人民带来了无数创伤,而动乱结束后,人们从惊魂未定中恢复过来,开始检视精神上的伤痕。在1976年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两年中,人们举步犹疑,文坛一片沉寂,这与当时“两个凡是”的政治论调有关,也有“文革”文艺思想延续的影响。1978年5月11日发起的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而社会的重大变动被文学敏锐地捕捉到,又在校园文学中体现了出来。1978年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在《文汇报》上发表,这篇原本登在班级墙报上的小说出乎意料地受到人们的欢迎,一时间“被引发的倾诉欲望在压抑已久之后迅速汇成潮流,伤痕的争相展示构成统一的文学话语形式”。伤痕文学初期的作品在宣泄伤痛的诉求下难免局限在经验和常识范畴内,大多数作品流于简单、直白的毛病,但是作为一个特定时期的艺术现象,伤痕文学的出现终于将“痛苦的真实、事物的实际状态、常识性思考”呈现在文艺作品中。在数量众多的“伤痕文学”中,“乡土伤痕小说”的出现提升了伤痕文学的艺术品位,诸如《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几乎每一部都因关注社会问题而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很快又被电影导演搬上银幕引发对原作的二次轰动。而他们的创作者,是归来者们。
20世纪80年代初期,结束流放获得平反的文艺工作者纷纷回到城市,重新回归各自久违的文艺阵地。特殊的流放经历和艺术才情以及话语权的失而复得和归属感的笃定踏实令他们的自述式“归来”作品更能表达普通人的情感诉求,因而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他们的作品与伤痕文学一道构成了对历史严厉控诉的声音。在50年代成长起来的归来者们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起成长,理想主义的教育深入他们血液深处,革命题材文学和俄罗斯文学是他们丰厚的文学滋养,他们又在青年时代被流放到底层,十几年灵与肉的摧残和艺术的良知鼓动着他们讲出自己的真实经历,因此他们的“归来者之歌”充满了矛盾的姿态,在这些自传式的作品如《天云山传奇》《灵与肉》《布礼》中,他们既是受难者,又是圣徒,作家真实的体验和与之并不相符的感受曾经引起过广泛争议,而被改编成电影后构成了巨大反响。
年青一代的归来者则是在“文革”成长起来的青年,与前一代归来者不同,知青一代的年龄和生活阅历的限制使他们不得不反复回味下乡的岁月,在最初是控诉历史的伤痕,但随后他们又不愿否定自己的青春史,加之城市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于是他们开始以诗意的浪漫回溯在乡村的青春峥嵘岁月,构筑了自己的青春悲壮史,而乡村,也成为他们的精神乌托邦。孔捷生的《南方的岸》、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张抗抗的《回乡》、张承志的《黑骏马》《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都深情歌颂了曾经收留他们的乡村母亲,字里行间又不乏对“伤痕”的控诉,作品由此呈现出一种批判与留恋的姿态,知青的灵魂自此漂泊在城乡之间。
“伤痕”宣泄之后艺术家们开始痛定思痛,适逢国门初开,外国的文化思潮百家争鸣,中国作家发现彼时盛行的西方现代主义虽然开阔了他们的眼界却没有办法解决“文革”为什么会发生的问题,于是一些作家开始试图在本土文化中寻找自我与民族文化精神,“寻根文学”便应运而生。
二、寻根文学开启了乡土电影的深刻反思
1985年兴起的寻根文学是一场文化启蒙。韩少功首先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作家们希冀向中华文化的历史纵深处寻找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质言之,“描写中国传统文化笼罩下人的精神生活”成为寻根文学的主题,而这一主题的阐发具体包含着两层含义:一是向传统的儒道释文化精神的皈依;二是不由自主地反叛传统文化精神,体现出精神失落和无家可归的思想内涵。不言自明,寻根文学大都是乡土小说,因为中国的文化心理结构与国民性的两极都沉淀在历史深处,只有乡土文学才能将其深刻展露出来。因此,丁帆指出,所有的寻根小说都充分体现出风俗画的特征,作家们非常注重“异域情调”和“地方色彩”的发掘,以此来区别于其他非“寻根”的乡土题材小说。
阿城的《棋王》《孩子王》、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爸爸爸》、郑义的《远村》《老井》等,都是寻根文学的经典作品,而由此改编的电影《孩子王》《红高粱》《老井》等也构成了寻根电影的潮流,成为乡土电影的厚重品格之所在。综观寻根电影作品中的人物与故事,山林竹屋中如仓颉般造字的老杆,高粱地里野合的我爷爷和我奶奶,走不出老井村的旺泉子等都是寓言性的人和故事,他们的生存语境似乎与我们无关可是又似有所指,寻根小说家们通过寓言式的写作,在钩沉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同时弘扬民族优根性,批判国民劣根性,其精神向度和价值目标“带有深刻的历史检讨意识和自觉的文化批判意象”。
寻根文学以其对人和文化的关注续接了“五四”传统,具有浓郁的启蒙意味,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也与时代、社会、国家、民族等重大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深深影响了电影的创作。
三、新人民性文学促使了乡土电影的诗性回归
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预示着社会经济运作机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转变,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市场文化呼啸而来,文化空间被大众文化迅速占据。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面前的窘迫决定了人文理想的退隐,而文学不得不发生转型,文学中愤怒青年的社会批判逐渐消失,自我意识、抗争欲望及对终极价值的关切与提倡被大众文化的批量生产而取代。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交融并存,正如福柯所说:“与其说现代性是一种时间概念,不如把它看成一种思维方式。”
中国当下社会价值观多元而复杂, 城市化进程庞大而无声地逼近乡村,乡村传统价值观念与伦理道德体系在强大的城市文明前岌岌可危,“新人民性文学”便应运而生。刘庆邦的《神木》、陈应松的《豹子最后的舞蹈》、迟子建的《零作坊》、胡学文的《走西口》、孙惠芬的《燕子东南飞》等一批作品观照的对象都处于社会底层,他们大多是穷苦农民或挣扎在城与乡之间的农民工,作家们或是歌咏与惋惜乡土中国所独具的淳美人情,或是揭示与批判“现代化”诱惑下农民的劣根性,乡村底层生活开始进入文学叙事中。《求求你,表扬我》中的农民工杨红旗在雨夜见义勇为救下大学生;《泥鳅也是鱼》(2006)中女泥鳅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准则。然而,“由于户籍制的长期存在,各城市对进城农民有排斥现象,城乡二元经济结构给农业剩余劳动力进入城市竞争所造成的阻碍给农民工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他们只是城市生活的‘匆匆过客’,是城市生活的‘陌生人’”。对农民工来说,城市生活是残酷的,商业社会不以农耕文化的道德法则行事,他们在城市的物质生存条件匮乏,精神生活更是近乎贫瘠,无论是高兴、五富、女泥鳅还是杨红旗,他们渴望城市却又被城市无情放逐,逃离乡村但却无法融入城市,农民工也就成为城与乡之间的流寓者,流徙不安。
物质文明与商业文化、市场文化的高度发达所带来的失落感与无根感使人们遭受到严重的精神危机,此时乡村文化蕴含的历史多重性再次被开掘出来,重返田园乌托邦又成为“现代”新的意识形态。陈忠实的《白鹿原》甫一发表便赢得海内外高度瞩目,小说以其对悠久厚重的民族文化的展示成为90年代乡土小说中当之无愧的扛鼎之作。作家无意于展示现代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强烈冲撞而着力于对传统“耕读文化”的歌咏,当代意识的缺乏使《白鹿原》成为对乡土乌托邦的深情回望。
90年代的众多乡土小说家也纷纷加入这一合唱中,“返回土地”“返回野地”等字眼频频在乡土小说中出现,电影中的乡土想象也开始呈现对乡村的怀旧与留恋姿态。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1999)在世纪之交最先拉开了回望乡村的序幕,《我的父亲母亲》改编自作家鲍十的《纪念》,讲述的是“我”充满深情地回忆起听说过的父母的故事,那是一首浪漫的爱情颂歌。这里的乡村不仅是叙事意义上父亲母亲爱情发生的场所,也是城市里来的“父亲”的避难所,而对久居城市的“我”来说,这块土地还是以“我”为代表的离乡游子回家寻求精神慰藉和灵魂安放的地方。张艺谋其后的作品《千里走单骑》(2007)、《山楂树之恋》(2010),霍建起的《暖》(2004)、《1980年代的爱情》(2015),王全安的《白鹿原》(2012)等都是对乡土社会的温情回望。《山楂树之恋》和《1980年代的爱情》分别改编自艾米与野夫的小说,前者更是热销四百万册。在市场文化繁荣的今天,《山楂树之恋》以天文数字般的销量展现了现代人对回望田园牧歌的狂热渴望。
从新时期“伤痕文学”“归来者之歌”到20世纪80年代人文思想启蒙、“寻根文学”热潮再到90年代精英文化衰落大众文化崛起,现代人寻求精神救赎,乡土电影始终深受时代文化艺术思潮影响,现代化的进程所带来的思维震颤鲜明地展现在了乡土电影之中。也只有不断地把准时代发展的脉搏,乡土电影才能找到源源不尽的生命源泉和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