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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叙事伦理批评”与“伦理批评”方法的综合研究

2019-11-15曲春景温立红

电影新作 2019年4期
关键词:伦理教授道德

曲春景 温立红

“电影叙事伦理批评”作为一种新的批评方法,近年来受到诸多理论家和批评家的关注。但是,与两字之差的“电影伦理批评”有何不同?具体区别在哪里?对这些问题学界一直存有困惑,或把两种方法看成同一种方法,认为“叙事伦理”批评只是“伦理批评”在21世纪前后伦理转向的新发展而已,或者认为电影叙事伦理批评是一种从叙事学进入的纯属形式主义的批评方法等。为了深入探讨这一新的批评方法,认识和比较两种方法在批评范式上的区别,上海大学电影学者与来自国际、国内共四十余位电影批评方面的专家学者,围绕着电影“叙事伦理”批评、电影“伦理批评”,特别是“伦理批评转向的哲学之纬”等三个相关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讨论。本文集中了国内在此问题上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以飨读者。

一、电影叙事伦理批评的诸种观点

“电影叙事伦理批评”是一种呼之欲出并有待完善的电影批评理论。上海大学曲春景教授对叙事伦理批评关注多年,其讨论题目是“电影叙事伦理批评与伦理批评的区别”。发言中,她明确区分了两种方法的不同,从批评对象和研究方法上指出两者的差别。叙事伦理批评的对象不再是放映后的影片内容,不再纠缠于人物性格、人物与人物之间、主题与情节之间的关系,而是从影片追溯到影像生产过程,针对镜头与镜头之间的关系、导演叙述目的与叙事技巧之间的关系等。其研究方法主要是叙事学和接受美学相结合的方法,重点关注影像与影像组合之后产生的“综合效果”或者“伦理境域”,并且分析该境域在观众接受中形成什么特殊“印象”,其伦理诉求是什么。一方面,叙事伦理批评的对象是影片叙述者,或者说包括导演、编剧、摄影师等在内的“大影像师”,是他们如何使用景别、场景、镜头调度、演员调度、声音、剪辑等方面的技巧,以及如何利用影像这些特有的修辞效果创造出特定的“伦理境域”,从而达到其叙述目的。另一方面,还要分析其“综合效果”或“伦理境域”,如何在观影过程中完成对观众的心理转换,从而实现其伦理价值的传递。例如,大家熟悉的影片《香水》,导演利用大量对主人公的“特写镜头”与“跟镜头”,造成观众与主人公的“同视角”。这种与犯罪主人公相同的视角,在影像运动中把观众完全置于主人公面对事物的所知所感中。也就是说,把观众整合到主人公遭遇的境域当中,形成有效的“在场感”。当主人公面临危险情景时,观众不由自主地替主人公担心,与主人公产生心理认同,对杀了六位无辜少女的犯罪主人公充满同情,从而实现其导演的叙事目的——人的特殊才能可以凌驾于日常生活的伦理之上。还有人说,在大导演希区柯克的不少影片中,杀人犯比无辜者更可爱。这里,并不是杀人犯一定比无辜者可爱,而是导演利用镜头制造了特殊的伦理境域和动作链,给观众造成对杀人行为的理解,以及罪犯比无辜者更可爱的因果链。在这里,电影不是对生活的“反映”,而是对生活的“创造”,是导演或大影像师对主人公的影像安排和对前因后果的处理及相关场面的布置。也就是说,在这类影片中,观众对主人公的同情,不是从伦理或道德立场出发形成的,而是受导演叙述行为及其所创建的伦理境域的支配和制约。因此,电影叙事伦理批评分析的对象,不是故事的主题人物等,也不是单纯的形式分析;而是从叙事形式入手,对其叙述技巧与叙述目的之间的修辞关系进行分析,指出导演或者“大影像师”是怎样引导观众目光、如何利用影像修辞为观众创造了如此这般的伦理境域,以实现其言说目的和价值立场。而传统的电影伦理批评,其研究对象和批评方法均与此不同。伦理批评的对象是故事内涵,是人物性格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反映论的基础上指出其日常生活中与之相应的某种伦理观的断裂或连续,进而进行价值分析。叙事伦理批评是对编导叙述行为的分析,任何行为都有目的,导演、摄影师的取景位置和运镜方式等,其中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桥段、每一个镜头以及每一个逻辑链的构建,都指向其既定的叙述目的,而目的则一定与伦理相关。如果说伦理批评的对象是故事,那么叙事伦理批评的对象是编剧、导演、摄影师、剪辑师等叙述主体。

曲春景教授指出,电影叙事伦理批评,其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均与已经形成范式传统的电影伦理批评不同,在电影批评理论中具有创新意义。但是,作为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学界目前还没有给出能够达成共识的理论阐释,所以,有待更多学者一起探讨并给予更加深入的研究。

上海外国语大学乔国强教授以“电影的叙事进程”为题,阐明了他所研究的叙事伦理的出发点。他认为,伦理研究可以从多个维度出发:一方面可以从思想道德层面,另一方面可以从形式上进行研究。从形式上研究,也可以分为多个层面,他认为国内文学伦理学批评始终是集中在谈思想道德方面,对形式的探讨比较少。他指出古人把伦理看成关系,道德是建立在这种关系上的规约,伦理和道德都具有很强的时代性和当下性的特征,有些关系是可以长久存在的,但有些关系是随着时代的变化、文化背景不同而变化,所以建立在这种关系之上的道德规约也在发生变化。从形式上探讨电影的这种叙事伦理,实际上也是看电影内部的构成因子,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建立在这些关系之上有哪些规约,这些关系和规约之间所能够构建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乔国强教授从电影的叙事话语和认知角度来看这些关系以及建立在这些关系之上的规约来讨论叙事伦理。他把费伦的“叙事运动综合了两种动力系统”的概念简化为两种叙事动力,即一个是文本的,一个是读者的。文本的叙事动力通过不断地在叙事过程中制造不稳定因素,如视角变化、长镜头、声音与影像的不对称性等,来制造悬念和张力,从而推动情节发展;而读者方面可从保罗·利科所提出的三重模仿理论分析,即模仿一是现实,模仿二是文本,模仿三是读者或观众。他指出,在模仿三层面就是读者在观看作品的时候有自己的认知框架,读者在自己的认知框架、优选、记忆等相互参照,以此来阐释文本。

东南大学龙迪勇教授认为,尽管叙事伦理研究很热,研究成果很多,但一些最基本的理论问题还有待清理。他首先肯定了曲春景教授从叙事形式入手研究其伦理价值的意义,认为叙事学首先是在形式层面研究问题,叙事伦理如果不能进入形式层面,很多问题都无法解决。他所关注的是情节建构方面的问题,指出任何叙事作品在进行情节建构方面都会涉及伦理问题,一个作家、导演首先要在多种可能性中选择故事,而任何一种选择的背后都有一种伦理规则、伦理立场在起作用,接受这种选择,也就意味着接受其背后的伦理规则。随后,龙迪勇教授还谈到小说叙事和电影叙事的区别,认为故事用哪种媒介(符号)进行叙述也是一种选择,这就回到符号学的问题,即图像作为一种符号和语言文字作为一种符号的差别问题。他借用马赛尔·马尔丹的观点,指出电影画面强化了日常生活中的体验,比文字叙事更有震撼力,而文字作品则是一种间接反映的产物。因此,语言文字给人们带来的价值观和道德感没有电影那么强烈。总之,龙迪勇教授认为,建构电影叙事伦理学要从基本问题、基本概念出发,从电影情节的建构、电影视角的选择、电影技巧的运用等具体的问题开始,否则都难免流于空谈。

上海大学陈犀禾教授以“关于叙事伦理中的政治伦理、道德伦理和影像伦理的几点思考”为题,指出在“讲好中国故事”的文化建设目标驱动下,当下中国电影创作中的叙事伦理问题正凸显成为一个比产业发展更为关键的问题。通常人们把伦理学的研究等同于道德研究的范畴,但是在中国电影的实践语境中,它可细分成为三个层次:政治伦理,道德伦理和影像伦理。前两个层次主要涉及叙事内容,第三个层次主要涉及叙事形式和结构。陈犀禾教授详细阐释了这三者的内涵及应用,认为政治伦理是指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下的中国电影创作,在政治表达上对规则的遵循,它在中国电影的叙事伦理中无疑是最重要的,并成为电影审查和自我审查中最重要的考量。而道德伦理的主题在中国电影创作中有悠久的历史,在20-30年代中国电影先驱者对电影的探索中,形成了所谓“良心主义”的传统;在中国现代资本主义兴起的背景下,和“处处惟兴趣是尚”的潮流进行了种种博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相当一段时期里,道德伦理和政治伦理是并举的。新时期的中国电影对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进行了颠覆性的思考和表达,把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看作两个有张力的层面。如在谢晋的电影中,政治话语和道德话语在叙事中是对立的两个层面。这种对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所进行的颠覆性思考和表达,是新时期本身、改革开放思想对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观的颠覆和重新建构,其目的是建立一种新政治和新道德。中国电影进入市场化改革以来,特别是近年来,电影中道德伦理的坚守遭遇了市场化极大的冲击,道德伦理的扭曲有潜在可能冲击政治伦理的正义性和合法性。而影像伦理作为电影美学的形式规范有其特殊性,对叙事和影像呈现的方式从专业性的角度做出规范,它在对一些所谓“不道德”的主题进行符合专业性伦理的表达中探索了人性的深度和世界的真相。

二、电影伦理批评的现状

中国“电影伦理批评”,在20世纪80年代新思潮的冲击下一度被边缘化。但在国际政治美学整体出现伦理转向的大背景下,电影伦理批评重新受到重视。与会专家学者既有从学科框架体系的层面进行讨论,也有对类型电影的伦理思考、对中美伦理叙事的比较,还有从接受层面考察电影伦理问题以及从伦理批评实践的层面针对影片文本进行阐述的观点。

中国艺术研究院贾磊磊教授首先做了题为“中国电影的伦理阐释”的报告,主要是在学科的框架体系和定位方面进行探讨。他指出无论是电影叙事伦理,还是电影伦理的研究,都应该以问题作为切入点。他认为电影叙事伦理研究应该是用一种逻辑的而不仅仅是感悟的,一种推理的不仅仅是玄想的,一种实证的而不仅仅是先验的方式来建构一种理论框架。在当代学术视野中,学术进步靠的是研究范式的更新,即为伦理学的研究提供框架,而非观点。他明确提出当下中国电影伦理学的困境在于其学术位置并没有确定,并肯定了电影的伦理学研究的重要性。当一部电影在社会政治性上毋庸置疑,在历史上的真实性无可非议,在经济上票房获得认可,在美学风格上臻于完美,但是在人类伦理上面临道德的质问,那么电影伦理学的使命就在其中。

贾磊磊教授提出,电影的伦理学应当解决的问题有四个:在战争、侦探、动作、犯罪类型电影中,那些体现社会正义的角色怎么样使用暴力来完成他们的使命;在电影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发生冲突时,应当怎样化解;在电影批评视野中,基于不同的立场对于相同的影片会产生不同的阐释路径,又怎样确立伦理学的学术地位;在电影观看视域内,影视剧没有分级的情况下,如何创造合家欢式的主流电影,这些都是电影伦理学关注的问题。

中国人民大学陈阳教授以“动机与目标:叙事伦理与日常伦理的聚合以及文化意义的生产”为题,通过影片举例论述了经典电影叙事的完成是以人物战胜困难最终实现个人愿望的目标为标志,当个人目标具有利他属性时,则叙事便蕴含着“崇高”的内核。他认为,凡是震撼人心的叙事,必须具备“利他”的伦理道德品格,只有这样叙事伦理与日常伦理才能重叠。陈阳教授首先论述了“伦理”与“道德”在西方的置换与演变。在中国,伦理道德合一是历史哲学形态和发展的主流,而合一的真义,是道德话语掩盖下的伦理强势。道德始终服务并服从于伦理,它与西方自由意志背景下道德的强势形成相反的形态。他认为,道德和美德既然与法律一样,是一种必要的恶,那么,道德的起源和目的便只能是他律的,只能是为了道德之外的他物,而不可能是自律的。换言之,道德不可能起源于道德自身,而只能起源于利益和幸福,是为了增进每个人的利益和幸福。他指出,道德“利他律”虽然是对某些个人欲望的压抑,但是更大的善也是必要的恶。因为一个人最初需要美德;因为美德就其自身来说,虽然是对他的某些欲望和自由的压抑、侵犯,是一种恶和害,但就其结果和目的来说,却能够防止更大的害或恶(社会和他人的唾弃)和求得更大的利或善(社会和他人的赞许),因而是更大的善,是必要的恶。所以,伦理带有道德“利他律”的基本内核。在此基础上,他阐释了西方电影中的伦理范式演变路径为从“个人欲望实现”到“道德”到“利他”,如《关山飞渡》《魂断蓝桥》就是个人欲望目标的实现,而《卡萨布兰卡》《泰坦尼克号》就具有“利他”的属性,《拯救大兵瑞恩》《血战钢锯岭》等影片就是“纯粹的利他”目标。反观中国电影中叙事伦理要求人的行动具有“道德”属性是始于80年代的谢晋影片,到了90年代张艺谋的作品影片叙事目标呈现为个人欲望的压抑或释放,是与日常伦理相悖的创作倾向,解构了“主流叙事”必须的伦理价值内涵;张艺谋导演在新世纪初所创作的影片中,结局和过程更是缺乏统一的价值逻辑支配。最后,陈阳教授再次提出重建“主流叙事”的影片,其叙事人物行动的价值驱动力应具有“利他”的道德意识。

北京大学陈旭光教授以“电影工业美学的伦理之维思考”为题,开篇便提出无论怎么强调电影的工业性、听觉效果、类型化生产、体制内制作等,其必须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伦理承诺。他认为对电影中伦理叙事的强调,代表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是对伦理道德承诺的重视。伦理是强调做人之理,伦理学规范制约的是人和人的关系,尤其强调家庭伦理。他谈到儒家伦理在新的媒介背景下如何进行转化的问题。他认为,电影这种大众文化表现伦理和道德时有其特殊性,如具有大众文化性,以及视觉欲望,快感与满足,梦的升华、娱乐性、想象性等特征,在谈伦理问题的时候必须尊重上述特征。从某种角度来讲,电影是梦幻的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要遵守的道德律令伦理准则,但在梦幻、想象、游戏式的电影中能否宣泄?能否升华?电影中对道德伦理的挑战和僭越是否会缓解观众在现实社会中的严格、整一、禁忌和压抑?有关观影心理机制的复杂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当然,也需要有“限度”和标准。但电影世界与现实世界毕竟是两个世界,有些时候,这两个世界的伦理价值标准是不一样。同时他认为如何使用电影镜头、语言,如何批判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很多东西仅仅是一种形式,我们要看这些东西掌握在谁的手中。也许纯粹的电影语言没有那么强烈的意识形态含义与道德伦理问题?陈旭光教授从伦理层面对当下电影提出批评和希望,他认为大多数电影处于道德真空状态,体现在很多喜剧电影中是金钱本位和娱乐至上,影片中表面上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叙事内核表现的恰恰是“金钱万能”的主题,表现出一种对阶层身份的焦虑、金钱拥有的焦虑。这样一个道德真空状况如何解决和超越?陈旭光教授认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案就是在“伦理至上”和最低限度“伦理承诺”的前提下,致力于在电影中表现“道德焦虑”,因为这一方面能够增加影片的伦理叙事道德叙事的心理内涵,另一方面能够通过“心理焦虑”的表现创生中国一向比较稀缺的新的电影类型,如心理题材电影,想象力电影。总之,我们应该立足伦理限度,超越道德真空去表现道德焦虑进而走向道德自律。

虞吉教授以“中国电影:良心主义的叙事伦理反响”为题,认为良心主义产生于中国早期,在第一代电影导演中得到实践,是自在自为、具有源头性质的,既是德性主张,又是价值的选择。他认为,影片《我不是药神》就是典型的面对现实的良心主义作品,把现实传奇叙事化,这种传奇叙事是中国电影人叙事伦理的智慧体现。影片所体现出的叙事伦理可以追溯到蔡楚生、郑正秋等。随后,虞吉教授辩解了30年代《会客室》中的一个理念和三个因素,指出他们选择观众接受的方式是把面对现实的东西传达出去,用叙事伦理解决了故事的矛盾。虞吉教授认为良心主义传奇叙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经由不同驱动力的博弈,才呈现为当下的状态,而影片《我不是药神》就是最新发生的良心主义智慧的又一次的显现。

四川大学曹峻冰教授比较分析了中美当代主流道德伦理电影叙事策略,梳理了当下中国主流电影的伦理状况。他指出,美国的伦理道德电影集中于家庭关系、婚姻状况、社会偏见、友爱真情、宗教信仰、物我态度等,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具有中国主张意味的美国主流电影,这种叙事伦理属于现实社会中正常且向善的生活伦理,体现出社会生活伦理与影像叙事伦理的一致性。而国产主流道德伦理电影也是关乎婚姻家庭状况、同事邻里交往、爱情、友情等,体现出的社会生活伦理与影像叙事伦理有别于传统准则。曹峻冰教授给出建议,第一,在传统文化美德极其悠久的前提下,叙事主体向善的伦理道德建构,这是银幕亟须的。第二,主流意识形态在引导人性的本质层面上应与大众文化高度融合,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人类利益三者在伦理道德维度上也应高度重合。第三,叙事伦理、正向向善与正义的生活伦理应高度契合,而非颠覆。这样才有利于人的完美建构,人与社会的良性改进,有利于人类的发展进步。

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教授朱影教授以“由受众接受看电影伦理”为题,将受众接受作为切入点来讨论电影叙事伦理。她认为如何讲故事很大程度上左右或决定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并首先指出谈叙事可以不要局限于电影叙事,可以是纪录片叙事,也可以是电视剧叙事,也可以短视频叙事。其次,她以《摘星奇缘》为例论证了故事怎么讲,如何讲,在很大程度上是要看怎样和观众产生共鸣。她指出,自己受到雷蒙·威廉斯“个人的意思是很大程度上受历史的左右”的学说启发,认为人对电影的感触是有历史性的,如同我们对伦理的看法是不断在改变的一样,我们对电影的欣赏也在不断改变,而这些都可以从接受学来切入叙事伦理的问题。

朱影教授提到了收缩离散的概念,指出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社会角色,而在这样的大框架下,电影如何能和个人产生共鸣,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华盛顿大学柏佑铭(Yomi Braester)教授从法国迷影谈及叙述与影像的伦理。首先,他谈及伦理主体在何处的问题,是从作者论出发的导演,还是从产业分析角度的制片,以及接受学角度的观众。其次,他谈到伦理的表达方法,是故事、叙事,还是图像。最后,他论及谁是伦理的受益者,是导演、制片、观众,还是民族国家等群体。柏教授以《卡波》(Kapo,1959)和《夜与雾》为例,说明影像迷影者就是张开眼睛,但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人;是准备做一个“观看”的专家,但却从来没有观看,以此来尽量地补偿他的迟延。

上海市社联许明教授以“中国式审美与电影的大众叙事”为题,认为中国电影和当代中国整个现状息息相关,尤其是意识形态下关注电影,必然涉及中国的复杂性、多元性、不确定性。由此,他总结出导演对现实的三个不匹配:一是创作与实际生活的不匹配,因为电影创作的价值伦理很弱,尽管较以前能表现矛盾性和不确定性,但依然说不清楚;二是批评与创作的不匹配,他以贾樟柯的作品为例,指出了中国批评界力量薄弱的现状;三是思想与文化的不匹配,提出我们的价值多元且漂泊不定,电影的伦理逻辑及批评逻辑必须回到本源的观点。

西南大学的袁智忠教授在其文章“电影的原罪及其救赎”中强调,随着资本逻辑不断对电影的冲击,娱乐和教化二者的表述在影视创作中失衡,加之缺乏应有的伦理关照和个体信仰的长期缺失,带有“原罪”的商业艺术标准对公共道德和社会风气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自康德以来,“自律论”几乎在每个时代都形成了相应的艺术思潮。电影业同样提倡自律,不能仅仅依靠宣扬暴力、激发性欲和物欲等低劣的手段来吸引眼球,在多元价值碰撞的新时代,电影艺术与道德价值的关系应被重新审视和评估。电影“原罪”若不“惩治”,伦理危机若不“救赎”,若任其发展扩大,势必会导致电影产业走向艺术的虚无,从而导致整个文化根脉的断裂,造成整个社会的道德沦丧。在“自律”和“他律”的双重规约下,不断提升电影创作者和观众的文化素养和伦理道德意识,重建电影市场的伦理秩序,在“去庸俗化”的过程中真正走出“伦理危机”的困境。

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张英进教授通过对纪录片的叙事伦理分析,为电影叙事学的视野拓开了一条有别于剧情片的崭新的视域。他首先分析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区别:剧情片以视觉愉悦为主,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纪录片的创作者和受众都带着一种求知的欲望,即要么发现未知的知识,要么是对已知的知识的修改。在知识欲望的推动下,纪录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谈伦理,这就是知识和伦理的关联。其次,他谈到传统的纪录片中研究的伦理问题主要是隐私权,包括拍摄对象的隐私权、艺术家的创作权、艺术家以观众的求知权力减少了对象的隐私权;对象一旦被接受、被拍摄,拍摄之后的影像是否同意放映,以及什么情况下同意放映;纪录片成片以后,参与的人却很少能看到成片;拍摄过程中具体细节的处理,如救人还是拍摄,这些都涉及伦理问题。他举例说明其本人所关注的国内涉及伦理问题的纪录片,如吴文光《流浪北京》、范立新的《归途列车》等。关于自我伦理建构的问题,张英进教授指出,艺术家如何在多大程度上完成艺术家的主体性建构之外,去关注到对象的主体性的建构,这其中同样涉及伦理问题。最后,他利用列维纳斯的“他者理论”阐明,在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必须尊重他者,同时尊重他者不让你知道他全部知识的权力,不要求彻底解释他者的行为,要让他者成为他者,不要代表他者发言,要学会和他者同时发言。所以,纪录片成为一种回应,回应一种事件,并在回应的过程中产生一种责任。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厉震林教授认为,叙事是一种人生态度。他首先指出,电影理论在电影史上从没有如此之热,但是电影也遭遇了电影史上从未遇到的巨大道德危机。他用一些与业界接触的案例表明在当下电影业中呼吁捍卫电影的环境保护行动已势在必行。他进一步阐明引起道德危机的因素,如电影从业者的人格缺失,行业诱惑等,而正是这种道德危机导致了中国电影叙事出现了多重悖论。尽管出现一些有社会批判性的电影,使得电影趋于理性,但一些问题仍然不容忽视。他提出了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归纳和总结:如院线与导演矛盾,好莱坞化和中国化的博弈,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等诸多问题;而就电影叙事本身而言,存在大量的画外音的使用,完整故事被碎片化的现象,故事内涵无法提升人格力量匮乏的现象等。但同时,他也指出这是电影成熟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上海大学程波教授关注“底层悲喜剧”的叙事伦理,他论证了中国当代电影包括纪录片里曾经有一个明显的“先锋的底层转向”叙事策略,底层的疼痛、荒诞、失语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大多数的陌生化奇观。道义上靠近大众,艺术观念上追求小众,构成了“先锋的底层转向”的途径和悖论。在底层的先锋性的语境不断失去,底层被泛化乃至消费化的过程中,纪录片表达底层的方法也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与底层关注不断靠近,城市化现代化进程在取得新的成绩的时候,底层关怀也逐渐变成了一种社会共识,底层中的矛盾,错位或者反差被还原成相对中性的“现实主义”主题,淡化了意识形态对抗的色彩。另一方面,是底层景观不再具有天然的陌生化效果,需要纪录片进行更深一层或更独特角度的寻找和开掘,其戏剧性和真实性才能合一。

上海大学刘海波教授主要通过对比电影《江湖儿女》和《影》的古典精神,讨论叙事伦理在电影中的体现。他首先提出电影本身是面向大众的产生重大影响的故事形式,电影叙事必须有其自身的伦理底线,这个伦理底线就是电影必须表达有价值的东西,而电影的叙述者是有自己的叙事理念的。刘海波教授认为,有些电影架空中国历史,变成了中国文化的寓言,但它只有权谋文化,古典伦理在这里变得虚无。他认为,电影的伦理叙事主要取决于叙事者本身的伦理立场,所有的技术手段既可以被正向使用,也可以被反向使用,重要的是利用这样修辞技术传递一种什么样的道德和价值观。

上海大学张斌教授讨论了少数民族电影的叙事伦理,从艺术表达、民族叙事和个人表达三者之间关系出发,用寻找主题解析万玛才旦的电影特点。他认为,万玛才旦的电影打破了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模式,重新弥合了政治记忆和欲望,是自我和民族文化认同的复杂呈现,并想通过这种方式去探索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的问题。这种叙事安排结构和伦理指向目的是为了通过少数叙事去表达超越少数,具有整体性的意图。他将此命名为“类型和民族的共和”,其中包含三个层面的关系,即个人和集体、民族与国族、本土和全球。所以,万玛才旦的少数民族电影的概念不是和主流对立,不是在主流外的,而是在主流内部产生的,不是主流的附庸,而是主流的一部分。

云南艺术学院的王跃副教授以“新时期民族电影的表述经验:透明叙事机制与政治情节剧的民间立场”为题,阐释谢晋导演在处置“关于情节的结构原则”与“影像化表演在场的形式原则”方面是电影叙事伦理创作的典范。他认为,谢晋电影早期被诟病的“俗电影”理应在当代学术界得以重新审视,一方面得益于在交互主体理论视野下破除了对传统通俗电影与现代艺术电影线性进化论观念的迷信;另一方面则是从电影叙事学角度出发,再度关注新时期初期的谢晋电影叙事模式。他认为,现代叙事模式的转向并不意味着抛却自身叙事传统和切身性体验,对西方叙事时空及叙事结构的创造性转化应属题中之意。

三、伦理转向的哲学之维

20世纪末以来政治哲学的“伦理转向”深刻影响了人文研究的方方面面。其中,叙事与伦理的密切关系已经成为哲学及人文学科的共识。一批哲学家、美学家从而转向对叙述过程所带来的秩序性、统一性和连续性的具体探讨,叙述成为人类价值世界的基础。哲学对电影的重视成为其研究中的新态势。海南大学的张志扬教授、同济大学的王鸿生教授、华东师大的姜宇辉教授就伦理转向的哲学维度提出了各自见解。

张志扬教授以“倒悬的依附形式:功能性善——以用代体”为题,从清理犹太人建构的西方知识学谱系入手,从认识中西两大文化起源开始,提出要清醒认识“人类历史档案”。他还原“世界地形——文化板块——宇宙层级”的历史性面貌,让人们看清,西方文化从“善即知识即力量”开始的功能主义,经过17世纪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发展到今天美国的科学主义,走向彻底去人化“人工智能”道路。所有好莱坞片都是“以美国为中心”的“功能性知识学”图标化,核心就是夸张美国的“强力意志”。国内电影大多跟着好莱坞走。古装戏,不是宫廷钩心斗角,就是后宫争艳邀宠。现代青春戏,“爱”与“美”都变得“富有”与“时髦”起来……全世界对迫在眉睫的“人工智能”问题缺乏深入思考。比如,今天全世界“如稻粱谋”式的“资本和资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生产力”的互动关系必然导致“超人工智能”出现,对此,知识界均缺乏直面“能力”,甚至“意识”。他认为,中国向西方一百多年的学习,同样走到了西方这条道路的极限,即“只知其有不知其无”。现在,到了返回中国文化种性根源的时候。无论电影创作,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坚持“大化无极、无有相生”才能更深远地解开“暗宇宙”的奥秘。当下的知识现状究竟是“彻底跟着西方走以用代体、完全技术物化即去人化的科学主义道路”,还是“坚持中国文化种性的德性之体以体制用地驾驭科学技术的无有相生道路”,已成为性命攸关的问题。不但中国艺术,可以说中国整个知识教育方面都对此尚无清醒的意识。最为关键的对什么是“功能性善”和“非功能性善”的原则差别尚无清醒意识。这是中国伦理研究思考的前提。张志扬教授认为,有了上述“人类历史档案”的分梳,扶正视野,就能从根本上回答电影学科及其伦理学研究的问题。

同济大学的王鸿生教授提出“临界叙事”概念。他认为,时间与空间、梦幻与现实、已知与未知、世界和语言均具有临界性质,在临界面上思考会触及叙事伦理研究中的一些核心问题。他认为,现代知识和学科的分离,使我们的整体性感知能力日渐丧失,人的内在世界已经被零散化,技术、资本、符号这新的三位一体架构摧毁了生活世界的基础,人们往往被巨大的虚幻包裹而不自知,这正是叙事伦理研究兴起的背景。他指出,叙述是为价值世界奠基的活动,叙述行为本身就具有伦理性质,不同叙事可以建构不同的价值序列,也会造成叙事世界内部的伦理冲突和紧张感。所谓临界叙述,要摒弃的是时间/空间、故事时间/叙述时间等一系列二分法,抓的是“须臾”“一瞬”的整体性。让差异性事物、道理裂而不分、嵌而不合是临界之思特有的伦理特征之一。王鸿生教授提出,当代伦理叙事有两个最敏感的危机症候:一个是价值的审美化,即一切价值都要以审美来衡量,于是审美泛化,审美价值霸权化,审美变成一种文化殖民和压抑形式,但我们知道,日常生活世界并不是完全按照审美的规律在运行的;第二是价值的瞬间性,即所有价值都趋于短时间的效用,生活中那些恒久的东西被质疑、消解,人类历史上所积累的价值被融化,取而代之的是被挤压到某个瞬间的欣快感。

华东师范大学姜宇辉教授的发言以“不可触摸的伤痛:触感电影与后人类主义”为题,首先指出电影和伦理是有直接关联,在后人类时代,通过电影给人类提供了非常实验性的机缘和情境。他认为,电影对于哲学思考非常重要。面对一个日益失控的世界,人类如何还能控制自身,进而在疯狂的界限之处保持清醒,在灭绝的边缘之际竭力残存,进而维系重构主体性的一息尚存的微茫希望?在人类文化中,只有电影是“醒着做梦”甚至“醒着发疯”的最典型、最强烈,但又最复杂的体验形式。但其并没有完全发疯失控,而是在崩溃的边缘保持主体的位置。在此基础上来思考后人类主题,他探讨了触感电影与后人类主义,提出人—机对立乃至对抗→人—机之间的“相似”、“类比”→人—机之间的“感触”、“感染”→人—机之间的终极断裂。如同电影《降临》中描述的一样,未来就是撞过来的。不像海德格尔说的未来是我们投射出去的,去憧憬和期待的,但其实未来完全是我们没有办法去把握的。而哲学能做的就是在未来撞击过来以后去撕裂伤口保持这样一种痛苦,这样人类才能在主体的边缘保持我们的位置。

应特别指出的是,在“哲学之维”的讨论部分,华盛顿大学柏佑铭教授与海南大学张志扬教授以及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王鸿生教授之间,就中西文化源头的清理问题,返回中国文化种性根源的问题,发生了直接碰撞和比较激烈的对话。陈阳教授的智慧回应平息了双方的争论。他说,中国学者不是固守自己的文化,而是对自己文化否定得太过彻底,可怕的是这种现象学界至今还感觉不到。厉震林教授认为,以前是全盘西化,但还是要中国和西方结合起来,就是马克思主义怎么中国化的问题。中西文化不是一个零和游戏,任何一种文化都是杂交状态的。

以上观点是国内外专家对叙事伦理批评及伦理批评的不同意见,是对两种批评现象目前存在状态的梳理和反思。学者们的发言及提出的观点极具理论意义和思考价值。各位专家对电影叙事伦理批评及伦理批评的种种思考,不仅对中国电影叙事伦理研究具有积极意义,更是对电影创作实践和观众接受之间相互作用的深入探讨,对中国电影批评方法的建构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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