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外二章)
2019-11-15王红
王 红
阅读,已成为生活中重要的功课。临睡前的阅读,给庸常的一天画上不俗的句号。宁谧的夜晚,把时间交给阅读,沉迷文字营造的瑰丽世界,或惊叹、或称奇、或悲伤、或喜悦皆自肺腑。
出差或是旅行,包里总要放几本喜欢的书籍,在客栈、车站、机场……随意翻阅,仿若一瓣心香,妥帖抚慰疲惫的身心。偶然在陌生街头的旧书摊上看见童年时的小画书,它们随意摆在手推车里。老板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书,顾客问起,才抬起头来应答。小画书又叫连环画,它是我的启蒙者,伴我走过了美好的童年。
上小学时,学校没有图书室,也没有任何课外读物。第一本课外读物,是一套《西游记》。这是一套连环画,有几十本,是五叔从学校带回来的。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认识的字不多,构图简洁,语言浅显易懂的连环画令我欣喜不已。
五叔原在师范学校就读,因为一场大病辍学,回家务农。五叔带回了许多连环画,约有200 余本,满满的一大箱子,平时用锁锁住。几分钱一本,都是五叔上学时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买的。
三伏天,五叔把它们从樟木箱里轻轻拿出来,整齐排列在石阶上晾晒。风轻轻翻动书页,驱散泛黄书页上的霉味和蚊虫。我坐在石阶上仔细翻阅它们,如饥似渴。《林海雪原》《射雕英雄传》《平原枪声》《小兵张嘎》……这些故事深深吸引着我,很多书都读了三、四遍。直到夕阳弥漫天际,还舍不得放下。有时在梦里还想着那些精彩的故事,醒来还唏嘘不已。
我常常在放牛的时候,坐在田坎上,掏出小画书,一页一页细细翻看,远处传来昆虫的鸣叫和水牛啃食青草的声音。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相对匮乏的年代,这一本本巴掌大小的小画书,是我唯一的课外读物,它们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动人的世界,让我知道了许多革命英雄故事和历史传说,明白了许多深刻的人生哲理。
光阴似箭,当年的小画书如今已经退出了人们的阅读舞台,却永远走不出我记忆的橱窗……
中学时,在图书馆第一次阅读三毛的作品,内心深深震颤。在《万水千山走遍》里感受到了三毛对自然,对大地,对泥土,对人性与灵魂的深深迷恋和沉醉。三毛对于自然的热爱,源自她对人性的仰求。她对人性,那种深掩在灵魂深处的生命,怀有崇敬的渴望,她把它定格在茫然深刻的民众的脸上,在彩霞满天的苍穹的深处,在魂牵梦萦的故乡的路上……三毛把“人性”描绘得如同一个被上帝遗落的梦。
大学时,第一次阅读《平凡的世界》,缘于辅导老师的推荐。一开始阅读,就被故事惊艳了,我的血液慢慢开始沸腾了。路遥用朴实的笔墨全景展现中国当代农村城乡生活现状,抒写了平凡人在大时代里不凡的光芒。书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是孙少平,这是一位对苦难有着深切的认识,对生活有着深邃的理解,对精神世界有着深刻追求的人。
从学生时代的“非洲人”到成年时代的“揽工汉”,孙少平身上,有着平凡而不平庸的人格魅力,他不甘于旧思想的束缚,独自承受苦难,背井离乡,寻找自己要走的路。如同在我的心里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彼时的我,大学即将毕业,面临着就业压力,对未来的焦虑困惑在心里翻涌。读罢《平凡的世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领悟到:人生来是没有差别的,然而经过了不同的境遇和发展之后,人与人之间便产生了巨大的差别。而在这期间,对于劳动的认识不同,对产生这样的差别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时间流逝,文字和山川草木一样,因为真实而有力量。每阅读一本好书,如同一次与挚友的亲切交谈,彼此倾诉、聆听。王安忆、迟子建、毕飞宇、苏童……他们的文字让我惊诧和欢喜。
如今,随着阅读媒介的多元化,纸质阅读逐渐被电子阅读方式取代。数字化、信息化,带来高效、快捷和庞大的信息量,这些未经时间过滤的信息,经不起追问和思考。我越来越怀念手持书卷的日子,墨香晕染的书页,曾在无数的夜里与我温情相伴。
窗外,远处的山峦早已沉寂,隐隐地隆成一道谜语,河岸的垂柳,在风中轻轻一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苏童说:“写作是离地三公尺的飞翔。” 生活无言,但是默默耕耘却是一种不凡。当我的文字被印成铅字刊登在报刊、杂志上,心里就会涌起浓浓的幸福感。阅读、写作,是一次次接收与释放,通过阅读,在文字里观望自己的内心,是我一直认为的活着的高级形式。而写作,让我在单调的空间里,获得的不仅是退出世俗的轻松,还有清空后的启悟。
蓦然回首,阅读、写作,恰如时间赠予的玫瑰,不经意间散发出沁人的芳香。
追 忆
蓝色软皮新华字典,黑色钢笔,是爷爷随身不离的两样物件。爷爷早年是农村知识青年,做过机关干部,后来因为家庭原因,被遣返回到老家当起了农民。
我的回忆里,是这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编织竹具,一边听收音机的样子。彼时的爷爷近六十岁,头发有些花白,脸颊消瘦,可是他仍然精神矍铄。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爷爷和村里的老人不一样,他识字,能调解村里的矛盾纠纷。爷爷对于知识的敬重让我感动,他时常戴着老花镜看书、读报,在一个软壳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新华字典由于经常翻阅,时间久了,内页泛黄微卷。我做作业遇到生字,就向爷爷借来查询。很多时候,爷爷随口说出来这些生字的意思竟和字典上的注释一模一样。有时,爷爷给我和小伙伴们讲外界的新鲜事和做人的道理,引发了我们对山外世界的向往。
爷爷如同一座山,坚定、富有力量,雨天,山路泥泞,行走时溅起一身泥浆。遇到这样的天气,我总是不想去上学。这时,爷爷总是不说话,默默地穿上雨鞋,戴上斗笠,把我的雨鞋和斗笠递给我,我知道,爷爷这是要送我去上学。他率先走出家门,我只得跟在爷爷身后,一路上爷俩没有言语,只听见雨水在斗笠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混合着踩水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在乡间小路上低吟浅唱。
第一次得到奖状,爷爷的眼围聚起了一圈慈祥的笑纹,奖励了我一个铁皮文具盒。我高兴极了,拿出来在同学间显摆,引来一阵羡慕。我在学校获得的每一张奖状,爷爷用米糊把它们贴在老屋的墙上。农村生活艰苦,女孩子七、八岁就开始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十几岁就出嫁,生儿育女,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爷爷却鼓励我上学,还给我买了学习用品。
爷爷每次去乡里开会,都会提回一沓旧报纸,翻阅后的报纸用来练习毛笔字。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过年时,总有村里人上门来请他写春联。遇上红白喜事,请他作礼簿先生,负责登记份子钱。
在赶集日,爷爷一大早就要给马备好食料,装上鞍,自己也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马背上驮着地里种的粮食、蔬菜,拿去市场售卖,买回油、盐等生活用品。傍晚,听见“嘚……嘚”的马蹄声,我便迫不及待奔到家门口迎爷爷,我知道爷爷的口袋里一定装着糖果,果然,爷爷一咕噜全掏出来递给我。
爷爷手巧,用竹子编织的箩筐、簸箕、撮箕十分精巧,自用或是送人,有时也在市场上售卖。我一度也学着爷爷编织家什,只是最终都不成形,遂作罢。
爷爷担任村支书二十余年,终日奔忙,或为村里谋划修桥补路,或调解邻里纠纷。村里人对他十分信服,哪户人家遇上难事、大事总要来找爷爷商量,请他帮忙拿主意。
上中学后,我住进学生宿舍。每个星期五的黄昏,爷爷总是站在村口的大香樟树底下等我,若是天黑了不见我回来,爷爷就沿着去学校的路一直走,直到在半路遇见我才放下心来。多年以后,我总是在梦里依稀看见爷爷的身影伫候在浓密的树阴里。
放假回家,我如同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向爷爷讲述学校生活,他手里摆弄着烟斗,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有时也会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回校时,爷爷照例送到村口。待我翻过村口的那座山时,转身总会看到爷爷单薄的身影。
有些感动值得永远铭记,哪怕时间流逝,它依然留驻心田,不时在心中激荡。那是2001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雪花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色外衣。入夜后,宿舍温度低,蜷缩在被窝里牙齿还直打颤。一天中午,我正在食堂吃午饭,同学告诉我,我爷爷来了,在宿舍里。我急忙赶回宿舍,原来爷爷是给我送棉被来了,他说天冷了,怕我受冻。十几里的山路,十斤重的棉被,压在爷爷佝偻的身躯上。爷爷的手和脸冻得通红,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塑料袋包裹着的烤红薯,笑着对我说,天冷了,吃红薯暖和、养胃,看,还是温热的呢。看着爷爷布满皱纹的笑脸,我的眼里泛起一圈红云。
高中毕业后,我前往沿海城市上大学,临行前,爷爷把糊在墙上的那些奖状看了一遍又一遍,嘱咐我:人不能忘本,要记得自己走过的路。我想,这是爷爷对我的肯定和期望吧。在爷爷去世前一年暑假的一个黄昏,忽然对我说,我再也不能帮助你了。以后,你要靠自己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半边脸沉浸在阴影里,语气伤感。爷爷自从生病后,静默少语,面对来看望的亲友,也只是机械地应付别人的询问。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明爷爷得了肺气肿晚期,呼吸困难,以至稍一活动甚或休息时都会感到气短,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三个月后,爷爷骤然离世,家里人没有通知我,担心影响我的学业。一个月后,才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中知道爷爷已经离世。
爷爷性情温和,待人和善。爷爷离世后,许多乡邻提到他还是点头称赞,和奶奶五十多年的婚姻里,从未红过脸。“多好的人啊,就这样走了!”奶奶每次翻看爷爷的相片时总是这样说。照片里的爷爷温文儒雅,穿着中山装,口袋里别着黑色钢笔。
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是我最大的遗憾,这遗憾直到今天还潜伏在我内心深处。听父母说,爷爷临终前还在念叨我,他放心不下我。每当想起爷爷临终时的牵挂,我不禁泪流满面。
每次回家,我都要在堂屋伫立片刻,凝视着爷爷的遗像,在心里默默告诉爷爷:我过得很好,请他放心。爷爷的墓地在村子北面,四周是高大的松树,很是清幽、僻静。坟头上长出了几棵青青小树,支起了一片绿荫。我的想念和悲伤仿佛也随之沉入地底,化作一坯厚土。
昏暗的天空,几只白鹭仍在爷爷坟墓的上方徘徊,仿佛是他灵魂的使者,在等着我前去追忆。
从瓦尔登湖到芭芒山寨
有一本书,它让我想到“纯粹”和“回归”。它就是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瓦尔登湖》被誉为简单生活的“圣经”,它不只是梭罗家乡附近那个美丽森林之湖的地理称谓,而是成为某种生活追求:在自然的安谧中寻找一种本真的生存状态,一种更诗意的生活。
这是一个寻觅已久的居所,推开窗,一个绿意葱茏的中庭映入眼帘,喷泉随着音乐洒出美丽的水花,高大的乔木、修剪整齐的灌木错落有致。草坪上布置着精巧别致的庭园灯,每当夜幕降临,柔和的光和影,为这夜色增添了些许朦胧的诗意。庭中还有一个水池,几朵娇艳的荷花如同出水芙蓉,身姿绰约。睡莲柔媚地浮在水面,金鱼在水里畅游,池中架着一座小木桥,垂柳柔顺地依在池畔。远处是一片绿色的山峦,山中雾气弥漫,仿若记忆中的家乡。
十余栋英伦风格的建筑,一派幸福地卧在葳蕤绿树的浓阴里,树种多而繁密;有高大蔽日的杨树、泡桐,美丽婀娜的红枫、合欢,尽显贵族范儿的银杏和翠柏,有飘香的四季桂,有果实缀满枝头的桃、李……同时还有花,每年三月从迎春花开始,花事接力赛式展开:粉白的桃花——霜雪的梨花——节节高的一串红——傲视独立的红掌……
阳光的午后,伫立在这片天地里,呼吸着青草的气息,倾听鸟儿的低吟浅唱,身心和自然融为一体。天空蔚蓝,白云悠悠,孩童们在开阔的草坪上放风筝,欢快的身影跳跃成一道道美丽的风景。
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底下,绿荫里透出明媚的春光,仿佛徜徉在森林的怀抱,那如浪涛的绿色让我沉迷,忽忆起童年时光。在我贵州黔南名叫芭芒山寨的老家,清晨,山间弥漫着雾气,炊烟袅袅,像一幅动态的水墨丹青。山中孕育着许多野生花果,我和小伙伴常常在林中摘野果,挖兰花,采蘑菇,或是在林中休憩,森林像是一座丰富的宝藏,吸引着我们去探索、发掘。有时,我们把从山里采来的野果、蘑菇等拿去乡场上售卖贴补家用。
鱼腥草、灰灰菜、鸡脚菜……这些野菜在母亲的精心烹制下上了饭桌,它们丰富了贫瘠的生活,也满足了我的味蕾。我最喜欢吃蕨菜,每年3月中旬至8月是蕨菜的采摘期,它生长在杂木下,又嫩又肥的茎,从潮湿肥沃的泥土里伸展出来,一个晚上,或是一个白天,就长了一截。采了这茎的大半段,摘取顶上初生的叶苞,或干脆不摘,放到开水中焯过,捞出来过一下凉水,加上盐、蒜粒、辣椒一起拌匀,尝起来,是新鲜的乡野味道。
家门口有一棵上了年纪的银杏,具体存在年份已无从得知,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说不清。在村里人的记忆中,它仿佛就一直长在那里。树的胸径大约80 厘米,要两个孩子才能合抱。密密麻麻的叶片挡住了骄阳、雨雪,给我的童年时光添上一抹鲜亮的色彩。小鸟在树上安家,我和小伙伴爬到树干上,有时从鸟窝里掏出带着余温的鸟蛋,有时发现刚孵出的幼鸟,它们软软的身子,耷拉着脑袋,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着,有趣极了。
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荡秋千了。找来一根粗麻绳,吊在粗壮的枝干上,在绳子两端各系着一块木板,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秋千。大家轮换着荡秋千,在秋千的摇摆中,我的童年就如树上颤抖的叶,在时光里渐渐流逝。
四季里,颜色最美的是春天,草返青,树叶露出新绿,桃花、李花,手拉手给山坡披上一层嫁娘的新衣。老屋周围的李树和桃树不甘示弱,花枝摇曳,我常常站在树下,望着这些美丽的花朵,欣喜不已。每当微风拂过,便下起一场落英缤纷的花雨,花朵点缀在屋瓦上,仿佛是在描绘那些关于春天的心事。
夏日夜晚,星光笼罩着静谧的村庄。奶奶拎着一条小凳坐在家门口的大树下乘凉,手中摇着那把用棕树叶做的团扇,我们姐弟几个围在奶奶身边,缠着她讲故事。奶奶会讲许多传奇故事,从神话传说到抗日战争,据说都是曾外祖父在她小时候讲给她听的,后来曾外祖父当了兵,再也没有回来。在奶奶的心里,对曾外祖父的记忆就只剩下这些故事了。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一直到露水下来,才去睡觉。这时已经很困,刚沾上枕头,就入了梦乡。
俗话说,靠山吃山。用木板盖房,许多家具什物都是用木料制作。日常生火全用柴,都是从山上捡拾,扎成一捆捆扛回家,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母亲在灶房忙碌,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干柴噼啪炸响,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声下的蛇一样曼妙低回。往灶膛里加干柴,柴禾像集体合唱一样地燃烧起来。
秋天,坝子里晒着刚收割的稻谷。常有鸟儿趁主人不注意飞来偷食,用扫帚赶它们,它们便“呼噜……”飞到树上,待主人离开,又调皮地飞下来啄食。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到城市生活,记忆最深的依旧是那片葱茏的绿色和奶奶在银杏树下给我们讲故事的情景。
去年过年回家,眼前的一切令我陌生。村里很多老木屋被推倒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平房或楼房,水泥路通到家门口。老屋周围的树多数因修路被砍伐,家门口的那棵古银杏树听说被移栽到了什么地方。儿时的玩伴大都已成家,搬到城里居住,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光滑的水泥路旁,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在寒风中摆动着身姿,显得更加萧索和荒寂。
眼前的场景,让我颇有些失落。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县城一隅的家,入夏,从窗前远眺,清澈的河流在田间蜿蜒,柳树轻点着河面。不经意间,听见夜鸟栖息在树间发出“咕…咕…”的声响,蝉鸣声是最动人的自然交响,它引来了蛙声的倾力合奏。
小区主干道的另一边是喧嚣的市声,商场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打折消息在夜色中沉寂下来,我坐在喷泉旁的休闲藤椅上,欣赏起这撩人的夜色。月光拨弄着树影,万籁俱寂,我的心里泛起如潮的伤感,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一直挥之不去的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