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微温而远逝的人间景象
——读《满架秋风》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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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市作家协会
夏元明先生的散文集《满架秋风》具有独特的美学品格,既继承了古典文学传统,又吸收了现代以来优秀散文的精华,因而具有很强的阅读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书中真切、苍凉、悲酸而不乏人性温暖的人间情景,当然,那也是逝去未远的曾经的社会生活的写照。对于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每一个读者,我相信都会体认出生活原始的真实和亲切,以及它所包含的丰富深长的历史意味。鲁迅先生在自己的文章里爱用一个说法“立此存照”,我以为《满架秋风》有意无意之间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这是一本有立体感的书。这个立体感的印象来自它对丰富的、多层次的社会生活的描摹。而从时间的维度来看,它跨越了作者数十年人生,作者又擅长在一篇之内或者在对一人一事的叙述之中,自由穿插,前后对照,空间和时间往复变化,更造成了它的立体化印象。作者以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家族根脉为经纬,纵横笔墨,上溯到清末、民国时间的人物和生活,直至当下的存在现状。人物众多,是自传,却更是乡村人物志;是家族史,更是一种别样的地方志。它对地方的历史、风俗、经济、文化、地理和自然皆有涉及甚或细致描摹。比如关于“水月庵”“细垴山”和“老树岗”等本地地理的叙说,不仅细腻温情,历历在目,而且借地名写人物写风俗写社会变迁,满含淡淡的忧伤,引人发无限之思。尤其是对文革时期乡村的政治经济生态的描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一种当代农村史的文学表述。比如,就政治生态而言,当年乡村孩子初中毕业后升高中,就不是按成绩录取,而是要大队的贫下中农“推荐”,作者本人就没被“推荐”而失学。后来由于公社某干部赏识,在大队干部跟前说了情,才上了高中。它也是一部有关时代和社会的小百科全书,比如说当年的农活如打“草要”,拧牛绳,熬蔗糖等等,在已经现代化科技化的乡村的今天,这些生动翔实的记叙已经成为不可复制的历史场面。
风俗就是文化,就是历史,也是人情伦理,它与一方水土的自然特性相联系。好的文学作品总是有着浓郁的地方风俗画面和情调。《满架秋风》有大量生动具体的鄂东风俗纪录,有些风俗作者小时候尚盛行于乡间,而现在已经消失或变味,所以读来格外令人怀念,也因而带上了特别浓郁的感情色彩。如七月半“烧包袱”的习俗,要把纸钱放进“信封”里给祖先“寄”去,而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却是古老的“某某乡某某里”,与通常的行政区划完全不同,令人想起久远的历史。中秋节,孩子们到老树岗“供月亮”,充满了古老的民间意象和天真纯朴的稚趣。元宵节妇女们到细垴山踏青也是一幅风情画:她们手握松枝,一边在麦地里踩踏,一边用松枝拍打自己的衣裤,一边唱:“三月咧,桃花那个杨柳青啦咿呀哟,细姨那个打扮呀咿呀哪喂,看外甥咧……”使人想起宋人的笔记和词中所描写的情景。
整体而言,《满架秋风》是写实的,其审美风格建立在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摹写上。这里涉及到散文文体的庞杂性问题,也即散文内部细分的种类问题。散文实在非常多样、非常复杂的。它可以靠近小说,也可以靠近诗歌,甚至也可以靠近学术论文或者档案资料等等。而它的主体部分应该是谁也不靠近,就是它自己,这个它,既有现实的品格,接近了小说的一面;也有主体的一面,接近了诗歌的一面。但它并不过分靠拢小说或诗歌,它能很好地掌握平衡,并通过这个平衡保持自身的本性。最为重要的,也是优秀散文家最难得做到的,是在保持这平衡的过程中,形成了强烈的个人性,并由此带给散文这一形式向上提升或向前推进的功劳。只有这样的创作才是有实在的文学史价值的,而非炫人眼目的一时的虹影霓光,或者轰鸣之后无法寻觅踪迹的暴风雨过后的雷电。
在这一点上我赞赏夏元明,《满架秋风》的大多数篇章在客观与主体之间,在叙事与抒情和议论之间,整体上掌握了平衡。这样的好处是距离现实的人生和烟火世界相当贴近了,而品味人生的酸甜苦涩,描绘人间世的诸多品相,表现人性的幽邃与美好,正是散文写作的重要理想与旨趣。夏元明的这个集子里,有许多小说式的散文,作者不动声色地运用小说手法,刻画了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比如水月庵里那个老留级生福元,做尽了恶作剧,罚站齐了黑板上沿,不仅不以为意,还挤眉弄眼地作怪相。少雄先生气得要死,进一步羞辱他,他仍然不以为意,倒是孤老少玉老头说先生不该这么做,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到没脸没皮了,这伢就废了。一件事写活了三个人物。这一篇《水月庵》刻画的少玉老头,人物性格非常鲜明,场面和氛围绘声绘色,深得汪曾祺小说的神韵。关于残疾女“磨瘫”的刻画又是一个典型,这个残疾女孩聪明善良,顽强自尊,又善解人意,绝不贪占幼儿的一口糖水,也拒绝我分给她的零食。。其它如舅舅,父亲,祖母,老师,同事,朋友,等等人物,无不具有独特的面目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人物语言,极具个性和地方色彩,略举两例:
“父亲已经结婚了,祖母同父亲争吵,还经常动手打父亲。有一回祖母咬住父亲的肚皮,下死劲咬,硬是不松口。这样的事,无论谁都会发火,但父亲却轻言细语地对祖母说:‘大,快松口,肚皮啮穿了。’”
“四叔就忍不住吼了起来:‘你一个出嫁之女,哪有你说话的权利!你到底是姓夏还是姓甘?怎么螺丝骨朝外撇!’说着拳头都扬起来了,要教训姑姑。姑姑一头撞进四叔怀里:‘我怕你个翻眼睛强盗,你戳我一根指头试试!’”
这样的人物语言虽然生动传神,却不占很多篇幅,只是画龙点睛,因此使读者并不感到在读小说,相信人物的真实性,因而感到了散文特有的形式美和意蕴美。
余华说:“细部是非常重要的,无论小说的结构是大或小,线条是粗还是细,都不能缺少细部。小说有生命力的重要部分都靠细部传达。我们经常会读到这样的小说,情节编得天花乱坠,但读完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因为它缺少细部。”散文的写作也是这样,无细部就无生命力。夏元明不但有超强的记忆力,而且注重对细部的选取和描写。
“钵里的糖鼓起道道小口子,证明火候正好,糖也是真正的砂糖。大伯便会用他的长指甲挑起一点来尝尝,然后点头,会计这才按人头将糖分给各家各户。”
他描写一位数学女老师写板书的情状:“她一边念‘因——为’,一边身子随着语言和板书的节奏起伏,胖胖的背影显得坚定有力,也很有韵味。特别是宽大的臀部,几乎塞满我们的视线。”他描写另一位可爱的老师:“汪老师是个大胖子,喜欢穿束腰的大裤子。每天早晨,我们总看见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挺着大肥肚子,提着束腰裤带,将裤腰拼命地往两边勒。裤腰勒到不能再勒时,露出长长的裤带,打了一个节,压在肚脐上。”
元明常常有很好的感悟,比如说到文革时期书与读书人的遭遇:“诗书和不合适宜有时是等同的,有多少诗书,就有多少不合时宜,合了时宜便不成其为诗书,夏老师便是如此。”这样的体认以沉重的历史经验做底子,正如苏东坡所自嘲的有“一肚子不合时宜。”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真正有价值的书籍与社会和时代既抗衡又依承的辩证关系。再如,在对比了洁庐所植花木昔日之盛和今日之衰之后,作者感叹:“这使我坚信,很多东西其实是属于一个人的,这个人走了,这个东西便不在了,也无法继承。舅舅的洁庐如此,将来的且斋大概也难逃同样的命运。”无限的沧桑之感,说的正是世间颠扑不破、周而复始的永恒律动。
值得一说的是,这本集子里的有些篇什在结构上颇有匠心。比如《在洁庐晚餐》,现实与回忆交错,睹物思人,追述既往,状写当前的欢宴以及之前之后的相关人物的命运,曾经酬唱的诗词,如今衰败的花木,荒芜中写繁华,凄凉中写热烈,自由挥洒,随心所欲,内涵丰盈而浑然圆融,是一篇难得的至情至性的好作品。
我所感到不够满意的一点是语言方面,一是就整体而言,叙述语言多而描述语言相对少。二是有时候不够节制和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