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书写的无尽魅力
——曹军庆小说谈片
2019-11-15■
■
近期,有关现实主义与现实题材问题再次成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热点,一方面是基于社会对文学的期许,确实,在社会处于急剧变化的时代,在一个问题不断滋生的时代,文学理应作出回应。另一方面,也是对文学多元化的强调,如果文学都让位于玄幻、穿越,都让位于传奇和宫斗,显然不是一个良好的生态与合理的格局。再一个就是如何对等现实主义的传统与遗产。不用说更为久远的历史,至少,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构成了文学最为强大的力量,并参与到社会变革与人类精神的建构当中。它的思想与美学原则在当代是否有效需要文学实践来作出回答。
在这样的语境下讨论曹军庆的小说会发现许多不平常的意义,甚至带有重新发现的意味。在当今文坛追逐年轻,“倚小卖小”的风气下,像曹这庆这样断断续续写作的“60后”作家很难站到话语的中心。但是,如果将他的创作置于当今社会的现场呢?如果将他的创作与社会人心勾连起来呢?所以,问题还是我们如何解读。我们讲解作品的出发点在哪里?我们又如何了解作家的创作意图?或者,我们是不是要顾及到作家的存在?他在哪里?又为何写作?为什么这样写而不是那样?所有这一切并不只是阅读的立场与方法,而是关系到文学的伦理。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如此,但是,曹军庆,以及与他相仿佛的中国50后、60后作家显然有着更多的现实关怀,有着更深的社会关切。不管文学的风气如何变化,不管文化的趣味如何更迭,总有一些文学人固执坚持着社会现实与文学的互动,固执地试图以文学来解读现实社会,始终保持着文学与社会的同构甚至同一关系,并且相信文学的社会作用以及它对世道人心的影响。曹军庆说:“作家也是现实生活的在场者。作为写作者,他们的在场感似乎应该更为敏锐细致。巴尔扎克说过,作家应该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社会的书记员。我想我的说法与巴尔扎克会有一点点差异,我认为作家应该成为一个时代的目击证人,诚实地提交他的目击证言。”他又说,文学应该给人以希望和力量,“在黑暗的环境里,提示你光亮在哪里,在你绝望的时候,提示你希望在哪里,我希望我的文字给人以希望,这是文学存在的理由和意义。”曹军庆的创作量并不大,但就是这不多的创作量已经足够显示他的理想和追求,也足以呈现出他对当下社会生活涉足之广,理解之深。
曹军庆的写作有丰厚的生活积累,题材领域相当宽阔。在他笔下,这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种种变迁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呈现。我曾将他的作品称为“世情小说”。如果要对当下中国的人间世象进行观照,曹军庆的作品是可以参照的文本。
《风水宝地》可以说是写生态的,也可以说是写乡村的。作品对中国农村的衰退作了触目惊心的描写。城市化与现代化的进程不可控地导致了农村断崖式的破败,这种破败是资源的、人口的、生态的,更是价值的。所谓风水宝地的柳林村和白龙水库早已是荒地,那里的人口潮水一样从乡村涌向城市。小说以白日梦的手法叙述了一位作家与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对老年夫妇的交往,但作家后来被陆续告知,这些与他交往甚至短期生活在一起的人实际上已经去世经年。这样的情节似乎在暗示,农村已经死寂了。然而,就在如此死寂的乡村,却在轰轰烈烈地规划着“新农村建设”,规划着新的产业。而《天上的街市》揭示的现实更为严峻。响堂村就是一个诈骗村,全村的人都干着电信诈骗的勾当,并靠这个发家致富。村子里的人并不以此为耻,他们认为天下就没有干净的钱,除了诈骗,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抓进去了不要紧,出来继续干,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信仰。
《请你去钓鱼》《声名狼藉的秋天》的话题是关于官场的。但这样的官场作品着重的不是当下的政治生态,不是为官者的勾心斗角,也不是热门的反腐倡廉,而是从世风与人性的角度展开为官者的心理世界。《请你去钓鱼》围绕官场描写了各色人等,有当官的、有傍官的,有在江湖与官场间牵线搭桥的掮客、有于官有求的商人和底层从业者。小说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节,只不过戏剧性地将一些人物聚拢在一起,刻画他们的性格,描摩他们的心理,展示利益链各方的搏弈所构成的社会风俗画。《声名狼藉的秋天》描写了可能超出当下许多人想象的为官者的形象。向本田是一个县的政协副主席,这在县城里已经是个不小的官了,何况他还做过乡镇一把手与局级领导。没有人会相信,他竟然完全没有积攒下财富,没有贪过一分钱。当然,也不能因此说向本田就是一个好官,因为他有了婚外恋,然后离婚了。为了第二次婚姻,他首先是净身出户,接着借钱补偿妻子,再接着借钱还那笔实际上是高利贷的补偿款。而故事就是通过向本田借款而不得的过程,展示了当下的官场冷暖与社会生态。这些人情冷暖与官场生态已经形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许多惯例与潜规则,如乱麻与绊索一般,足以让一个想成为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官员走投无路,身败名裂。
在这些作品中,让我感兴趣的不仅是题材,更是他对众多社会生活的开掘和拓展,对许多灰色地带的书写,对社会亚文化与边缘人的叙述。《和平之夜》并不平和。这是一篇对暗夜展开的作品,是对社会的隐秘部分尝试揭开的作品。作品中的小县城,为人们所瞩目的是叫啸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地痞流氓,他们割据一方、为所欲为,成为左右小县城的社会力量。令人惊讶的不仅仅是这种不正常的社会恶势力,而是小县城人们对他们的评价,是他们如何被讲述。“县城里长期以来一直在谈论黑道,人们对此津津乐道。短期内也有谈论贪官,但贪官不常有,倒台的贪官更不常有。于是谈来谈去最终还是会回到黑道上”,而初中生林之前便是在这样的讲述中成长并确立了自己人生之初的“英雄梦”。在小说中,黑帮并没有正面出场,或者,与其说他们是真实的存在,倒不如说是活跃在人们的想象与言说中,特别是在少年林之前的幻觉中。因此,我们一方面要看到曹军庆小说在主题与题材上的外向性,又要看到在此前提下的内向性处理和叙述。其他如《胆小如鼠的那个人》《请温先生喝茶》《向影子射击》等也都从不同的侧面展示出这个社会的边缘处和幽暗处。《胆小如鼠的那个人》中的杨光标的心机之深令人不寒而栗。这个表面上害羞的、怯懦的人人可以欺负的小人物有着惊人的算计,竟然将翻身的赌注下在了儿子身上。十几年经营,他成功了,儿子杨子良成了当地的一霸。自身的遭遇让杨光标笃信丛林法则,不管黑道白道,你要生存,就得占上一道。《请温先生喝茶》有些玄疑的味道,写到最后,神秘而无所不能的温先生是谁都未交待明白。其实,温先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无序的社会小生态,可以不讲规则,可以不讲诚信,可以欺行霸道,侍强凌弱。不是现代文明的制度与法治,而是古代游侠一样的智勇才能“替天行道”。而《向影子射击》的重点我以为也不是有钱人的恣意妄为,而是云嫂,一个被大户人家顧去为成人当奶妈的人,她不但对此心安理得,甚至再也回不去自己原先的生活中了。正是这些极端化的题材揭开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痛处与不断形成的野蛮飞地,更为醒目地将已成普遍的诸种变态人格刻画了出来。
《云端之上》和《滴血一剑》可以称为教育小说。前者以极端化的构思写出了当今虚拟世界对现实的挤压和替代。小城青年焦之叶原本学习成绩优秀,但考入大学后因为上网荒废了学业被勒令退学,回家后的焦之叶再度发愤,重新考入大学并且顺利毕业。但是这样一个本来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在焦之叶毕业后又一次反转。他成了一位足不出户的“宅男”,成了一个穴居者。而当父母离世后,他的生活便由快递解决。在自己的房间里,焦之叶通过虚拟世界拥有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妻妾成群。焦之叶恪守网络“伦理”,即坚决不与网友见面,坚决不从虚拟走向现实。《滴血一剑》中的单立人是大家心目中的乖孩子,好学生,是家长的希望,是老师的骄傲。但就是这样一个未来的天之骄子内心却存在巨大的阴影和离经叛道的冲动,在无人能信中,他消失了,他离家出走了,在网吧里一玩就是近百天。作为背景的是问题少年欧阳诚达和白令涛,他们一个策划了全校的撕书运动,一个则干脆把老师杀了。好学生与“坏学生”,竟然殊途同归。言在此而意在彼,少年乖张故事的指向是现在的家庭、学校、社会,是畸型的教育。
以上作品也都可以看作是社会心理小说,这是曹军庆创作的重要特色,对社会现实,曹军庆一方面是向边缘处延展,另一方面则是向深处掘进。许多作品涉及了社会的幽暗处、边缘人,但曹军庆时时将重点越过曲折的故事与外在生活状态,而落在了人物的心理上。以《月亮的颜色》为例,作品中的几个人物,可以说都存在着“心理问题”:胡宇立因为家庭原因,一直生活在自卑与狂傲的双重人格中;肖丽霞因为未能顺利度过青春期的性心理关口,便生出自虐与他虐的畸型;邬新全内心怯懦的多重型人格决定了他无法承受外来的变故与击打;王小丽由于生理与心理问题,造成了非正常的性取向;吴永福虽然被自己塑造成一个好人形象,但内心的欲望与冲动一经变故便突破了道德的堤坝;廖玉雪因为遭受过非人的绑架强奸,一直封闭着自我……当作家将这些“问题”人物放在一起时,冲突便不可避免,反过来,因为冲突,他们的心理与性格更加得以展开。
已经可以看出,曹军庆的小说艺术视野是非常开阔的。这个问题尤其值得说一说。因为人们似乎有这样的阅读期待,或者对现实主义创作已经产生了程式化和概念化的认知误区,以为现实主义就是写实的,不但写实,而且在表现形式上“老实”甚至陈旧。这显然是不对的。现实主义几百年的发展史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它是多样的,更是现代的。作为一种流派与小说类型的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已经过去,但现实主义精神与美学魅力却是永远的。这意味着,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斯汤达等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虽然成为历史,他们当年创造的小说形式也已经成为经典留在了文学史中,但是,在他们经典的现实主义美学的身边是不断生长的新的现实主义之林。现实主义固然可以是传统的,但更在不断地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十八世纪以后,我们才见到了许多在现实主义之前加上不同的修饰与限定的文学流派与文学类型。即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而言,现实主义也经过了几代变革。现在,曹军庆以自己的创作又一次说明了这一点。他不但是一个对现实怀着巨大热情的作家,更是一个对小说艺术痴迷的小说家。一方面,曹军庆的作品对传统小说的手法运用得相当熟稔。这种熟稔表现在人物的刻画上,表现在情节的构思上,也表现在叙述技巧与语言的锻炼上。许多作品都能见出经典的影子。比如《一桩事过境迁的强奸案》,小说实际是在写一位女性几乎半辈子的善良和她对情感的想象。作品开头就设下了悬念,“53岁的刘晓英把18岁的张亚东给强奸了”,一个50多岁的女性怎么会强奸一个18岁的小伙子?事实是高考过后小伙子失控后对前者的强奸,但事件败露后,刘晓英先声夺人并且坚定地说是她强奸了张亚东,因为她知道,如按真相,小伙子一辈子就完了。张亚东真的不负刘晓英的善良,上大学、工作,一路做到了法院院长。而刘晓英却从此被人唾弃,以致沦落到要饭的地步。如果只写到这儿,故事也就是一个善良人的忍辱负重,而曹军庆将情节再加拓展,刘晓英时时关注着张亚东,为张亚东的成长高兴,甚至,她偷偷地喊张亚东的妈妈苏有娟“苏妈妈”,苏有娟对张亚东说,“她可能真把你当成跟她好过的男人了”。就这一细节便使得作品更上层楼,超凡脱俗。
另一方面,曹军庆对现代小说艺术同样运用自如,并有许多自己独特的探索和实验。《时光证言》写官员何思凡如何周旋在几个女性中。但作品却从何思凡的死亡写起,他的故事是通过不同的女性的叙述展开的,而且,这样的叙述有时竟然是在她们的对话中进行的。这样的结构不但使不同的叙述如同不同的镜子,照出了何思凡不同的侧面,而且使何思凡的故事在其身后得到了延伸。《风水宝地》的构思也很巧妙。曹军庆借鉴了《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鬼神叙事传统,又对西方超现实主义和拉美魔幻文学有所吸收。故事穿梭于人鬼之间,叙述往来于真幻之中。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这些小说的艺术表现方法让人恍惚于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叙事与实验小说。也许是因为沉潜多年的缘故,先锋和实验到了曹军庆这儿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生涩、皮相和游戏般的形式技巧,而是有了美学的理解,有了文化的感悟。所谓内容即形式,形式即内容,曹军庆是真正做到了。比如《落雁岛》。这是一部有着“孤岛”和“乌托邦”叙事模式的作品。小说将叙事空间集中在“落雁岛”这座孤岛上,人物为一群当年的同班同学,他们每年聚会一次,每年推出一名“岛主”。诡异的是,这名岛主是谁推出的?不知道,同学会的开支以及落雁岛的开发由谁出资?不知道。当一群当年的同学来到这座岛上后,回忆青春、互道友情只是个序幕,接踵而来的是争权夺利,是尔虞我诈,是攻讦,是镇压,是迫害。落雁岛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防不胜防的黑暗王国。作品充满了想象、夸张、怪诞和象征。再比如《我们曾经山盟海誓》,这是一部将现实批判与心理分析和原型文化结合起来的作品。小说中的心理分析与原型文化不是装饰,而是小说构思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没有梦境与梦境的分析,如果没有杂村与整蛊文化,这部小说的情节就无法推进,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无法完成。作品将传统小说的戏剧性发挥到了极致,处处伏笔,时时机关,但同时却如同幻境,真假不辨,梦的预设,心的感应,使作品呈现出现代小说的虚拟风姿。
曹军庆还具有创作学的意义,对他的分析可以揭示出当代作家创作上的许多问题。比如,50后、60后作家的创造力问题,比如代际文学的问题,比如在长时间的创作中,作家如何处理守成与创新的问题等等。而作为接受方,我们如何看待这批作家的地位与成就?如何在文学新生力量的焦虑中现实地对待中老年作家的存在与贡献?如何在线性的文学叙述中安排他们同时又能顾及到文学发展的内在逻辑?而从宏观层面上讲,则是文学生态多样性的问题。当我们将一切文学力量都置于视野之下,看到不同的文学群体与文学力量形成的合力时,我们才会拥有整体的文学。
如此,一个人,也可以承担起文学批评的宏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