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你站起来(长篇小说《十七蝉》节选)
2019-11-15董桂萍
□董桂萍
一
竹心知道北大才子归隐山林、剃度出家的那天,她刚刚过三十四岁生日,儿子八岁,女儿两岁。她的脸渐渐地就成了她手里正擀的馄饨皮,又薄又白,看得清底下汩汩流淌着的血。爷公八十四岁了,一口假牙,最爱带馅软烂的面食。从前心高气傲、被当时的文坛娇宠为“冰雪聪明、倩笔玲珑”,只会赋诗吟词的竹心,自结婚那天起,就渐渐地卸去了兰心蕙质的“扫眉才子”的诗人特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摞在一起,她就成了一个合格的面点师、精准的育儿专家、名副其实的贤媳良母了,也磨砺成了自己的平民英雄。当拇指大的小馄饨,花儿一样开满了案板时,她觉得自己也是一颗小小的馄饨了——从一捧散沙似的面粉,揉成圆圆的面剂子,被重压成薄如绢帛的面饼,再到舌尖上的美食,终于以一粒麦子对生命的抱守,一次一次践行死而复生的完兑。
在那些琐琐碎碎过日子的一些少有的闲暇里,竹心常常想起在省文学院上学时,省社会科学院来讲课的谌闪老师,面对台下乌压压一众男女文豪,提出“谁要做女强人”的课堂测问。女强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女神代名词。除了竹心,所有的女生都高高地举了手。竹心却把手紧紧地夹在两腿间,生怕它跑出去乱了一颗素心。“这么多的女强人!”谌闪老师笑了,“那么有谁要做贤妻良母?”“我!”一向有些特立独行的竹心喊着举了手,生怕晚了点就会与贤妻良母擦肩而过似的。说完她就红了脸,全班三十几个女生,结婚的、离婚的、正爱的、独身的,没一个举手,单单地就显了她来。
种了什么种籽,就会出棵啥样的苗。一颗文坛新星划一道弧线,一粒小石子一样,偏安一隅,在一个古老的工业小镇,急急地抵达夙愿。先前拼命要向那些没有拎着饭铲子转世的萧红、张爱玲、三毛、夏洛蒂·勃朗特……尔等才情女子聚拢的梦想,和向晚的炊烟一齐弥散到了天边,抓也抓不住……那时,她正像一粒浸渍在糖水里的梅子,饱尝爱的甘饴。
竹心一直觉得儿子是弟弟,女儿是小妹,自己也未结过婚。当初竹心以为嫁给追了她六年的那个人,是嫁给了爱情,她不知怀揣着一颗不羁魂灵的、她爱的那个人的志向与青云同在。好在他们是因爱联姻,后来无论日子积下几多纠缠,竹心都会为缘起而能隐忍。但是,这对于竹心明显是不公平的。当那个云上的杰灵有一天蓦然顿悟,循着弘一大师的芒鞋仙踪遁入空门,那时,曾让竹心觉得美得不可方物的、三百年前长情活佛的遗世绝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再吟诵着就有了哽咽。“……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
竹心是生羡、乃至有一些妒于那个出离了红尘的大根器之人的。天性淡泊的她,何尝不想心无挂碍,也把自己寄放于灵山净水中,修得一身仙风道骨,归宿自然,成为大自在者。只是她六根不净,厚存儿女情长,即便独处空谷,亦未幽兰得起。避世不得,厌俗不成。纵使前世为古刹静庵虬曲的枝干上,一朵百生千劫明灭的桃花,浮生也不敢开出半瓣灼灼其华。索性成全放得下的觉悟者得道,自己是鸡或犬于红尘中甘于平庸,安于后院,积德化雨,就等着跟得道的禅师升天得了。
好日子、赖日子,都是长足长脚的,无论你怎样觉得就要熬不下去了,它都不会止了步子,拖着拽着不放过你。竹心骨子里具了清奇浪漫诗人气质,可生活却安排她去过琐碎的平庸日子。带孩子,伺候老人,奔走于各个辅导班……屋里哪个旮旯她没扫到,那个滚落在桌腿的绿豆,沾了水就会生出绿豆芽来。那日日烟火缭绕、晨炊暮寝的小小的院落,便成了心中千年经筒摇动、面上却是烟火蒙尘的竹心戴发修行的道场,老人与孩子就是她的佛祖。一时,逢魂魄落拓在月亮之上,就近了青灯古佛,恍若指间经书卷帙浩繁,唇齿梵语咀动,心音如罄,轻敲的是一颗清汤清水的心。那时,她就忘了自己,什么苦乐辛甘、什么爱恨情仇……那入定的与灵明同在的临界体验,空灵!自在!只是、只是啊!这慧觉寻常不见。在那些孩子睡着了的空旷旷的夜里,心底的一些诗——充盈着气韵的句子,就像一捧泡涨的黄豆,把她的心膨胀得好大。刚吟了半句,孩子要撒尿了,那不期而至的灵感就被童子尿冲得无踪无影。
就这样,冬去春来,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竹心把仨个老人其中的一个伺候到了天堂,一双儿女小树一样窜了一节又一节,并且还算优秀,日子也不觉得难过了。说书唱戏似的,那优秀的男孩就长大了,考上了京城一家名校,毕业后想出国深造,一直瞒着儿子其父出家的竹心慌了,挡了几次也没阻了儿子的愿望。儿子说:“妈,你先帮我借点,到了国外我就勤工俭学,看世界是我的梦想……”儿子是一个靠谱智慧的年轻人,高考后的第二天,就到他的学校门前卖豆浆,大学假期到贫困山区小学做志愿者,一直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知行合一的生命体验,骑了一辆自行车跑遍了千山万水,还要到华夏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外的土地上看看……一个有志青年的梦想,作为母亲是该助力的。竹心能借的都借了,还是差了一截。
这天她一夜不眠,早早的起身进了县城,她的中学闺密在县城西郊创办了一家农场,找她试试。她坐的是最早的那班客车,进了县城街上还没行人,她不想这样早就上闺密家,看到血站门前的绿化带很好,就在那踯躇着。卖血!一个奇想猛地在心头生起,顿时就觉得一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面,仿佛一张嘴就会喷涌出来似的。前几年小镇有个赖汉,听说他就是卖血盖了二层小楼的。女人一生流血流泪,流不尽,淌不干,不如拿来换钱了。这样想着,竹心就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个赖婆,一门心思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只是她骨头里的血含了些铁质,一直孤傲地死死抱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古训清观,无论生存境遇到了怎样的节点,都咬了牙坚守安贫乐道,不失节操。只是这坚守不易,一些孤寂和哀愁,常常乘隙在心底开出酴醾的花儿。
梧桐树下休闲的长椅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注目竹心好久了,突然他站起身疾步过来:“女士,如果我没认错,你是诗人竹心吧?”
竹心登时如被雷击,在八十年代十个青年就有八个爱好文学的特殊岁月里,本县的文学青年也是满街都是。当时有这样一句谐语——“天上掉下一根竹竿,砸到的都是诗人”,毫不夸张地形容了那个庞大的抒情时代。能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就是数以万计的文学爱好者们的标杆、动力、仰慕的太阳了。竹心便是那众星捧月的太阳,她十六岁就在省儿童文学杂志上发表诗歌,面容姣好的竹心,自然成了青年男子爱慕的对象。县城的一个官二代——沈青松,自恃得天独厚,和他的好友——公安局长的公子郝力打赌,在三十天内就会掳获才女芳心。
那时竹心被借调县群众艺术文化馆工作,在外省上大学的沈青松每天都会给竹心寄情书,那些厚厚的一封封牛皮纸信函,竹心一封也没打开过。豆蔻年华的青春女子不是不怀春,但自小深受传统家教的竹心,一是情怯,再是内心深处更渴望邂逅一场她想要的爱情。沈青松不是白素贞于西子湖畔相撞的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许仙,自然不会令她心动,情窦未起不说,起了竟是一股子烦恼。逢着沈青松放假回来,他就来到竹心的宿舍门外,把那些浓情蜜意从门缝里塞进来,竹心就用脚尖从门槛下踢出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报刊,只是竹心的作品越来越少,最后竟一个文字也不见,云一样不知所踪。但是那个诗与梦幻化身的初恋情人,在他心中却是一直花朵一样绽放着的,常于梦中撞个满把满怀,岁月逾久逾怀想。眼前这个曾让他无眠多少相思夜的女子,那天带的灵气依稀尚存,虽然她就像一块花布,经年的岁月让它有了些许的褪色,可那底色还在,就像玻璃板下的蝴蝶,死了也比活着的蛾子好看。
竹心隐在小镇相夫教子无暇赋诗,少了韵味的日子掺进了水锈般的味道,她就觉得欠了滋养了她的曾经文坛及厚爱她的师友们。总是愧疚地想着等孩子大了,人身及精神自由的时候,重拾文心,再拿滞笔,只是琐碎的日子懈怠了梦想的起飞。现在,有文友认出来了她,她有些踌躇,有些情怯,“你、是沈青松吧?”她还是微笑着伸出手。
“竹心!”沈青松激动了,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竹心的手,“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都说你上非洲了!”
“谁这么黑我?”竹心想说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啊,可她吐不出口。
“走!我请你喝咖啡,咱们好好聊聊。”沈青松能捉住在文坛消失了二十载的当年红人竹心,不亚于太上老君捉了孙行者那般意外。
“谢谢啊!改天吧,今天我还有事。”凌乱的竹心恨不得马上遁消。
“什么事?需要帮忙吱声。我看你在血站门前许久了,要是医疗方面的,我一定能帮上你!”他手指血站右侧的一栋气派的大楼说,“那是县城最大的医药公司,是我经营的。”沈青松比二十年前豪气多了,一身质地精良的休闲装,衣领下一条若隐若现的大白金链子出卖了他,原先狂热的文学青年已是一个镶着金边的商贾了。
“谢谢!没事的。我母亲今天寿诞,我要赶着去给她庆生呢!”竹心惊讶自己还有巧舌如簧的那面。
沈青松松开死死握住竹心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鳄鱼皮钱包,在竹心面前掏出里面所有的钞票,啪啪啪点出十张,粗暴地塞进竹心的衣兜,说:“大诗人,知道你清高,视金钱为粪土!这是我对伯母的一点敬意,你不收,沈青松这辈子在你面前丁点面子都没有了!”他说得决绝,没有余地。
是啊,竹心要是推拒了,这辈子沈青松在竹心的面前真的无半尺颜面。难道那十张百元大钞就挽回了一些面子?竹心犹疑着,真真难为。那揣了眼下她正急渴渴想要的银两的衣兜,仿佛是神话故事里装满了金币的布囊,满是沉甸甸的诱惑,坠得她都似乎歪了身子。她极力挺直脊梁,笑着说:“那就谢谢老总了,后会有期。”转身的瞬间,小气地要哭。
“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沈青松疾步追上来,他再次死死地抓住竹心的手,仿佛这天降的李清照又要消遁回宋朝似的。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竹心立马伸出手拦了,拉了车门坐进去。
“竹心,我的手机号……”沈青松举着名片跟着车跑。
“快开车!”
“到哪儿?”司机问。
“上、前面……”从不舍得打车的竹心,就那么任出租车司机拉着她,绕着县城跑了一圈又一圈……
二
县城已不见当年一丝的影子,夜晚更显不曾有过的奢靡及幻象。竹心踟蹰在曾经粘贴她讲演时的大照片、刊发她诗作的文化宫广场的橱窗前,曾经风华的她已不在上面,新上映的电影海报上的每一双眼睛,都迸射出无尽的玄机,仿佛在嘲弄竹心这个走下橱窗的多年前的女主角。竹心想起《日出》里的陈白露、《半生缘》里的顾曼璐,金钱物欲世界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使一个个美丽聪慧的女子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
经过一间咖啡屋,屋里一定有与她同龄的怀旧人,那些在她最好的年龄流行的歌,都是她的诗,印记了她曾经的如水芳华,每一个音符里摇曳着的,都是她青春华韶时蝴蝶似的旧时光的幻影,听了会心颤的。“每次经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悦的序幕。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橱窗上一张新贴的小广告吸引了竹心的目光,她凑上前看到是招聘护工的,照顾一位卧床的老人,管吃管住,工钱一天一百元,能坚持工作十天以上者,工资加倍。天哪!竹心的心猛地窜上了嗓子眼,立马觉得自己被安徒生童话里贪心的渔婆附了体,世上还有这等赚银两的营生?这些年,照顾孩子,伺候老人,就是她的生活全部,再没有除了赋诗还比它轻车熟路的工作让她胜任得了。她抖着手,就像古书上写的那些揭皇榜的高人,急急地把它扯下来折叠揣进衣兜,做了贼似的匆匆离开了。一边惶惶走,一边想起笛卡尔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现在自己是“不撕,故我不在”。
春山,这个让上山挖野菜的妈妈生在春天山上的爱笑的女子,是竹心中学时的老对儿。她俩曾同钻一个冷被窝取暖,同咬一个苹果解馋,是无话不说的闺密。没有考上大学的春山嫁人不错——一个本分勤谨的男人,在西郊买了块果园,现在已是规模不小的一座农场了。
竹心夜晚造访,着实吓了春山,她吐出刚入口的茶水,大叫:“才女,你犯夜游症啦,咋大晚上跑来啦?”
竹心也是渴急眼了,见水是烫的,以为瓶里是果汁,喝了个满把,进了肚方知是花雕酒。
春山端了菜进来,她分明看到了闺密脸色的黯然。“还想喝?”她从茶几下又掏出两瓶。春山不胜酒力,一杯下肚就发飙:“傻子,为谁守呢?才貌双全、一等的人品,什么官啊将的、有钱人,还不是任你扒拉!”
“物是人非事事休,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竹心腹空,黄酒后劲,很快她也醉了。
“一寸柔肠情几许,只影向谁去?”春山要哭,不胜酒力的人就这点出息。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曾经在闺密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竹心,一如误饮雄黄酒的白娘子现了原形,她恍若重返纯真的旧时光。那时,唐诗宋词就像现今女孩们嘴里的口香糖,常常被她俩咀来嚼去。哈哈,此时,那青春期的“糖”,借着酒劲返咀上来,似乎能慰藉已近中年的她们泛苦的心似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向静安的竹心,在闺密和花雕酒面前,做不成贤媳良母,迸出抑在骨子里层的那股诗人特质来。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春山与闺密琴瑟和鸣,这是她俩曾经引以为乐的一项小把戏,只是许多年没把玩了。
高考那年,本该都考上大学的俩闺密都落了榜,春山从家里偷了瓶山枣蜜,两人躲在树林子里喝。那时十八岁的女孩人生阅历还是一张白纸,文化底蕴就是会背一些古诗词,痛苦又兴奋的女孩酒后胡言不出什么,就拿诗词发飙,李白听了不知会火还是会仰天大笑。至此,不缺文化修养的俩女子便坐下了毛病,喝点酒就无赖,难怪圣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竹心眼似波漾,口吐绝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春山吐词已含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竹心吟着,笑出了眼泪。
“错!错!错!”春山长叹一声,“竹心,我也快离婚了!”
“谁离也轮不到你啊!大为人品敦厚,现在这样的人可是濒危动物。”竹心的酒也是惊飞了大半。
“俩父母家的乱头事太多,我老爹去世后,我怕我妈凄惶,就给她找了个老伴,谁知两人磨合不好,都来告状,快散了。大为他妈瘫在炕上,他爹酗酒。我呢,心烦,冒虚汗,手还震颤……夜夜睡不着,最近又赶上猪流感,损失大了……”
县城还睡着,竹心已醒多时了,她偷偷地留个条给春山,就不辞而别了。城市已经向西,竹心记得眼前这片高档的别墅区,当年她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时,是县城的西郊,长满了苹果树。五月苹果树开花时,文化馆常组织文学青年来此赏花赋诗。那时的竹心在苹果树下,就是《红楼梦》“海棠诗社”中文采占魁的“潇湘妃子”,一路的招蜂引蝶……只是当年那非凡的“妃子”已被岁月磨砺成民间一平庸女子。诗,她还是会写一点的,但命运之神却不会一味宠溺着谁。名门闺秀史湘云结局为画舫上的歌妓,也是命运使然吧?
接待竹心的是一个与竹心年龄相仿的少妇,穿金戴银,一看就是女主了。她似乎一眼就看上了竹心,把她领进二楼一间屋子,指着床上一具干瘦、震颤不已的老者对竹心说:“这是我公公,得了帕金森病,你除了贴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外,其余工作由保姆兰姐来做。我和我老公送儿子出国留学,要在外面待一段时间,有些事兰姐会告诉你的。工资超出市场价,一天一百块。照顾得好,十天后工资加倍。”
女主交待完了就匆匆走了,竹心注意到在她存在于这个房间的不足十分钟里,她一眼也没看一下老人,这是得有多疏离和漠视。这个紧闭双目、抖动不已的老人,在竹心的眼里一点都不可怕,也没有让她生厌。她伺候过生命垂危时的父亲、爷爷、爷公。亲眼目睹了他们曾经风一样律动的生命,毫无尊严地栖滞在生与死的河岸上,就像一株折了的草,在冬的肆虐中寂默、无助。此时即使你嫌弃他,哪怕绕着走开,也不要践踏上去。给无助的生命一点尊严!因为我们终将都会老去,也是给在不久的未来某一天成为弱者的自己,积一点阴德。
竹心到厨房热了温水,给老人从头到脚擦了一遍。这老者虽干瘦,但眉宇间有些不凡的东西,竹心认得,那叫气质。年轻时他必是气宇轩昂的一个蓬勃的生命,如今朽木一段,会再发新芽吗?竹心轻轻地为他擦洗着,竟觉得他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些面熟,只是他凹陷的双目眯萋,看都没看她一眼,无视他人的存在,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北墙一面都是书柜,卡莱尔说“书中横卧着整个过去的灵魂”,竹心暗自庆幸遇上了有文化底蕴的家庭。蓦然她被摆放在书柜一角的一个相框给惊呆了!那是二十年前,县文代会的一张影像。十九岁的竹心,那一年获得了省建国六十周年征文大赛的一等奖,那次县文代会就是给竹心召开的庆功会。照片挺大,青春袭人的竹心长发飘飘、白衣蓝裙,干净得仿佛蓝天上的一片云,端坐在阜县县委宣传部沈部长的身边,眼漾笑意,正与二十载后中年的竹心对视着,仿佛一个梦中的魂灵看到了今生转生的前世。此时她们一个美若仙子,一个姽婳惊鸿;一个在画框里,一个于画框外;一个梦幻,一个梦醒……疑窦重生,悚惕不已。难道……竹心如坠梦幻,回首注视床上那个枯柴似的老者,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风趣幽默、古诗词功底深厚、极具人格魅力的县委宣传部沈部长。岁月真是一把无形利刃,再劲的松亦会被斫砍得伤痕累累。
兰姐进来了:“小妹,这是沈老的药,你喂他喝下。”兰姐平易、和蔼。
“好的!兰姐。”竹心忙接过兰姐手里的盅盏。
“沈老不闹人,如果不逼着,他就一天不吃不喝,只要隔一段时间替他翻翻身就行。”兰姐把竹心拽到门外悄悄地说,“最近沈老突然拒绝再吃药,看样子他是不往好上来了,几天的功夫人就这样了。没办法,他儿子整了保健品,只是吃着没见什么效。为啥给你那么多的看护费,就是找个临终陪护人吧!别怕,妹妹,我和你在一起。”
竹心说:“谢谢兰姐,我尽力去做,让老人家少遭点罪。”
“看面相你就是个善良的人,对了,沈老爱读书,没事你给他读一段。”
竹心在沈老儿媳送给她做通讯联络的苹果手机上百度了帕金森,无意中进入到一个“帕友之音”网站,那个叫康健的网站创始人,也是一个帕症患者—— 一个才华横溢的中年人,因久病成医,临床医生一样精准、透彻的对帕症的认识及抗帕心得,吸引了大批帕友。在那些焦虑抑郁的一颗颗伤痛的心灵里,他就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了。竹心很幸运,很快就进入到了他的QQ空间,得到了“领袖”的指点,给沈老继续服抗帕药是当前的首选。“老伯,不要再吃保健品了!切记!切记!”他迫切地叮嘱竹心。竹心用“南山翁”的网名—— 一个老帕症患者的身份加入了康健的微信。
竹心在药箱里找到了治疗帕金森的药物,都是一些进口药,仔细地看了说明,明白了它们的药理。姨婆家的表姐是中学老师,前几年不幸得了帕病,竹心和她甚是要好,从而了解了帕金森病是神经系统变性疾病,僵硬和颤抖及由此产生的抑郁症状,使患者在身体上和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它持续不断地摧毁患者的精神、意志和生存底线。目前尚未发现能完全治愈帕金森病的医疗手段,只能依靠药物治疗。这些年,竹心照顾着老人和孩子,无暇翻阅文学闲书,医著药典却手不释卷,她就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老人和孩子的守护神。现在,做一个护工,要比做诗人还会令她如鱼在水。
一切弄妥之后,她在书柜上浏览着,竟在一摞杂志中找到了那些年发表她作品的报刊来,比她自己收藏的还要全,这真让她惊喜不已。漫长的岁月,沈老还一直保存着当年一个文学女青年的作品,这让竹心很是感动。她找到那首当年沈老最看好的、在东三省一次三家日报联袂举办的征文比赛获一等奖的诗歌《三月》,然后在手机里找出唯美宁静,简单流畅,旋律加入了大自然意象与流行元素,使人悠然神往的班得瑞的轻音乐——《童年》。音乐一响,昨日再现。她觉得自己又是那个站在台上朗诵、空灵悠远的十九岁白衣蓝裙诗人了,而沈部长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微阖双目陶醉地欣赏着……竹心似乎又听到了他饱含热度的鼓励——好好!就这么写下去……
三月是婆婆丁苦荬菜鹅黄鹅黄的花朵
三月是酥软的黑土层温柔的北方河
雪橇遁去燕子就飞来站在三月的枝头
三月是新嫁娘在柳笛声中走出嫩绿的羞涩
……
三月是满志踌躇跃跃欲试呦呦鹿鸣
三月是春耕春风春阳春情翡翠色的春梦
三月是无私的是虔敬的是漂漂亮亮巍巍峨峨
三月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所有追随日月的行者
……
一直紧阖双目的老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凝视着一脸泪痕的朗诵者,干瘪、茫然的眸子里犹如注入了水晶,渐渐地有了亮点。
“沈部长,早上好!”竹心一如二十年前那样,虔敬地与老者道一声好!说完,忍不住酸楚地抽噎了一声,紧忙强咽下去。
两行清泪从那张曾经睿智、刚毅,如今枯如朽木的面颊上流过,就像沙漠里的蜃海,那是他生命之河的殇啊。
“沈老,竹心现在是您的女儿!她看您来了。竹心有好多的诗还没给您朗诵呢!竹心心里好着急啊……”
老者把栖落在竹心脸上的目光缓缓地移向窗外高远的长天,胸腔里一声叹息,虽细若游丝,却震撼了竹心。
“我——想——要——你——站——起——来!”竹心紧紧地握着他颤抖的手,一字一顿地吐出七个汉字。
老人的眼睛蓦然迸出一闪即逝的光来,竹心瞬间捕捉到了。她欣喜地端来水碗,把被老者拒绝多日的美多巴,毫无商量余地地给他喂了下去,把一边看得张了嘴巴的兰姐激动得也是一脸的泪水。
“兰姐,给沈老准备一点牛奶燕麦粥。”
“好的!好的!好的呀!”兰姐欣喜地答应着跑下了楼。“沈老有救了!”她一路碎碎地叨念着,“菩萨啊!菩萨……”
吃了一小碗牛奶燕麦粥的沈老,药效渐渐上来了,风中枯枝一样抖动的肢体,慢慢地平复下来。这是近三个月来兰姐看到的沈老最好的状态,他那紧锁的眉宇舒展开了,目光犹如跟踪器,一直随着竹心转。
竹心下来吃饭时,兰姐那个高兴劲啊,一直夸她是菩萨。“这下好了!沈老有救了,我也有家了!像我这快到六十岁的老女人,吃打工这碗饭不那么好吃了,能遇到一户好人家不容易……”朴实的人,掘朴的话语,“你不是菩萨又是谁?妹子!他儿子想了多少招,找了多少人劝说,就没动得了他想死的心,前前后后十几个护工都被辞退了……哎呦!这一段时间,可要把我愁死了……”
“只要沈老吃药就不怕了,帕金森病就是靠药物来治疗,现在要做的是打开沈老的心结,让他走出抑郁的情绪。”
“是啊,我看沈老就是心里有了症结才绝药的。”
“什么症结?”
“那次他儿子的朋友,也是沈老老同事的儿子来了,说什么从地下黑工厂进假药的事,让沈老听到了,沈老气得要死。人老了,又得了这个病,刚强了一生的老人,慢慢地就抑郁了,连大门都不出一步,心灰意冷。他大骂了他们几回,也管不住的样子,又听说儿媳与儿子闹离婚,渐渐地他不吃药,最近饭也不想吃一口,一心等死的样子。有一次他跟我说,这个家已经完啦,丢大人、现大眼的日子不知哪天就来了。现在,他只求速死,眼不见心不烦……妹妹,你说,这帕金森是个什么病?抖起来吓死个人,就没有医生治得了它?”
竹心第一次知道这个包罗万象的人世间,还有一个与人类抗衡的疾病叫“帕金森”时,是在一九九六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上,当患有帕金森病的阿里颤抖地接过火炬时,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他因为病痛而止不住抖动的双手。那一刻,全世界爱戴拳王的人们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但是他那刚毅的面孔,执着的样子,颤抖地把象征着创世、再生和光明的火炬,抖动着、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举向天空上时,充满了感染力,体育馆内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一刻成为人类奥运史上最经典的一幕。从此,他把与帕金森病的较量称作“一生中最艰难的拳击赛”。
太阳升起来了,兰姐把别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让爽透的秋风在曾经郁闷的一个个房间里来来往往。
沈老与昨日大不一样!一个站在生死线上的生命,当他触摸到了浩浩大水中一根救命的绳索时,绝望必会被希望所摒弃,歌声必然湮没啜泣。一个想死的人,必是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谁愿意去蹈那通往不归的奈何桥?毕竟那路是人生不曾体验过的,它是所有活着的人无一不畏惧的地狱之门,不到十二分谁都不愿踏上。沈老之所以在生死线上游离得这么久,冥冥之中他是在等一个人吗?这人曾经在他心里分量一定很重,如果是,那也是一种宿命了。是的!一定是的!兰姐信誓旦旦,他在等她!不然他咬着牙关死死闭着的嘴,就不会张开,就不会痛痛快快地把那救命的药片咽下肚的。沈老历来是一个主意正的人,他轻易不会改变初衷,改变他的那个人,就像兰姐说的那样是从天上来的。
此时,天上来的竹心喂服了沈老药片和早餐后,打开手机,下载了班得瑞的《四月之春》。在那散逸着草味、花香的轻音乐中,轻柔又激情地朗诵起昨晚她在“帕友之音”翻阅到的,康健写的那篇在帕友群中极具治愈、救赎意义的文章——《向生命致敬》:
……在畏惧、诅咒厄运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敬畏它!痛定思痛,并心生警醒。曾经,我们是否对生命有过亵渎?哪怕是一介草,一只小小的蚂蚁……失去对生命的守望,我们将变成等不到幸福的人。请像羊群珍惜草原一样,珍惜上苍给予我们这一有灵之肉身。学会对苦厄报以不屑,怀淡然之心,绝非起自漠视、怯懦。用一茎草的劲头度过秋天,这样的秋天有无法遮掩的热烈!你不能选择容貌,但不可以没有微笑……
一直在倾听的沈老突然缓缓地举起了一只手,这是他枯萎的生命绿意萌生的先兆。竹心忙跑过去,惊喜地问:“您要喝水?”沈老微微地摇头,他枯瘦的手在半空中抓挠着。竹心握住他的手,就看到它紧紧地抓住了她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嘴唇颤动。竹心低了身听到他喁喁细语:“再读一遍……”
原来沈老是被这首直抵心隅的正气篇震撼了,它就像寒冬里最珍贵的炭火,融化和慰藉了他内心深处的冰河地带,唤醒了昏昏睡去的魂灵。竹心大喜,就像兰姐说的,她讨到了好方子!她立马容光焕发,就像当年在阜县人民剧场轮到她上台朗诵那样,连发梢都飞扬起来,饱蘸情感,把那激昂的诗篇重诵一遍。诵到情深时,她还带了动作,眼里泪光莹莹……她温润的声音,把原本充盈一腔激情的文字的内涵再度升华。那诗一样的音乐,不停地继续回放,似乎依依不舍地还在诠释着《向生命致敬》中每一个饱含热度的文字的旋律。
“向死而生!生得可贵……”沈老翕动着双唇。
竹心读懂了他的唇语,那瞬间,她扑簌簌地滚落一襟长泪。兰姐不擦地了,拄了拖把,张了嘴巴,含泪在看戏呢!人生,就是这样的传奇。它像圆规,无论划了多少圈儿,终究离不开原点。看,竹心又给当年栽培她的县委宣传部部长朗诵诗歌了,一如从前那样,一个声情并茂,一个侧耳倾听。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抑或时光真的可以倒流。
三
竹心在“帕友之音”网站认识了好多坚强乐观的帕友,一时她的心胸也豁然了。其实她知道自己除了手不抖,心却是没有一刻不在颤栗的,她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怕友”。她怕老人和孩子生病,怕御冬的煤不能及时搬到家里,怕孩子学习成绩下降,怕家长会上老师说最近班里又有早恋现象;还怕夜里睡不着,爱与哀愁就像两个幽灵轮番惹她掉眼泪……
有一阵,院里枣树掉地上一个枣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大半天。有人讨腾个偏方说羊心压惊,竹心看着碗里的那颗煮熟的小小心脏,把所有对明天美好的幻想,都寄托在了有着一双慈悲大眼的羊心上。她的心瞬间云舒云卷了,她想给羊、或者是给羊心写一首诗,想来想去想到的都是一个人的心或是一个人的身上。那诗就难写了,仿佛嘴里咀嚼的是颗人心,顿时,五脏六腑云水大怒,马上跑去吐了。再看天边,那晚霞就是一群逃亡的羊,她看到了那里面有他、还有自己——小小的、孤零零落单在后面……
竹心走进了“帕友之音”网站的帕友群里,她曾经跌倒的心,被一群在生命谷底踽踽独行的那些顽强、乐观的帕友们感动、抚慰着,不再颤抖了,又重新站了起来。人,只有遇到比你更不幸的生命时,才会感到自己是上苍捧在手心里的宠儿。每天清爽透明的风都来西山别墅做客,秋阳毫不吝惜地把自己大把大把晾晒在曾经阴暗发霉的楼上楼下。
“竹心,早上我看到了二十年前我要求你写的命题作文——那首为天堂里的父亲写的诗。虽然今日你才交作业,但岁月却没有磨蚀掉你的才情,时间掩埋之下的作品,并没有褪色,反而更加凝重!太催人泪下了!这些蕴含着诗歌元素的语言,透视着亲情温馨中渗出的凄婉,呈现的是女儿对父亲绵绵无尽的相思、依恋和不舍……好诗!好诗啊!许久看不到这样让我感动的作品了……”沈老倚靠在沙发上,沐在阳光里,眯缝着双眼,渐渐低了语音,陷入冥想中……
邻家读音乐学院的女儿,又在钢琴上弹奏那首如泣如诉的音乐——《天空之城》,竹心在心底轻叹一声,双手抱拳,闭目吟诵起来……
如果知道初春的果园,留下的是你我最后的一张相片,我会把搭在你肩上那只漫不经心的手,猴皮筋那样,重新紧紧地缠绕住你的颈项,像葡萄藤、黄瓜蔓,沿着你六十四个年轮的树干,向上攀援。
那时你的苹果树已经泛绿,捱过了最冰冷日子的花芽,满裹着你五谷丰登的热望,就要怒放!无论多疾的风,你还是我的依靠,从未与你远离,不曾说过再见。
爹,你竭力挺直的脊梁,就像风中拼命扯住老树的一段枯朽的枝杈。你那张好人样子的脸,此时愁眉满拧,华发凌乱,犹如风中一簇干草。你的一只脚迈着踉跄的步伐,已接近通往永恒的天梯。天堂无恙,就像你新垦的一块良田。
假如女儿知道苹果树就要开花的季节,你会落蝶那样,跌进泥土化作一捧离殇,女儿会再一次赖在你尚存一丝余温的怀里,哪怕你无力抱我一下,失血的唇冰冷如同霜花……即便如此,你也是此生吻过我的最有温度最长情的男子!那噬骨铭心的缱绻,你我都不会相忘。没有什么会让我们分手!那一场旷世久长的绝恋啊!直至地老天荒……
爹,女儿不想让缤纷的落英把你覆盖,虽然那也是一种美,却美得让人心碎,美得只剩下一捧黄沙。我宁愿你是树上一柄虫噬的叶片,也不忍看你驾鹤腾飞的繁华。
爹,我要扶持着你,不让你在春天里枯折。听啊,春雷在天边问好,春雨在门外如布如帘。你的锄头已挑上了草帽。去年收获的五谷在仓房里熙攘,它们就像一群怀春的女子,扯住你的衣裳,渴求被雨露滋养,去做又一世的嫁娘。那浩浩荡荡的青纱帐,还有庄稼们向上拔节的音响,就是你的生命之歌,在生生不息地歌唱!
爹,不要倒下啊!谷雨已近,播种的日子就要来临。我要扶持着你,大马一样奔跑在田野上,把河一样的汗水浇灌给土地。种瓜种豆,种啥得啥。我要扶持着你,不让你倒下!就像蹒跚学步的我,被你的手牵扯着不会跌倒那样!
爹,女儿站在你的苹果树下,宛若蓓蕾初开。只是啊!她不知道不久一树繁花的某一天,你将像柄落叶。大地母亲之怀,将拥抱你的重返。再想与您喝碗老酒拉拉家常,女儿只能跪匍泥土,泪透大地千万垧,才能听得到在那边你玉米拔节似的低吟浅唱。
南山从此消失了一个稼穑者的身影,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远方。你的农事如秋天的玉米,静静地挂上屋檐。父亲的五彩斑斓硕果累累,好想赖在里面不要出来的那些秋天啊!
父亲,您再也不用戴着老花镜,费力地去读女儿那些拗口的诗篇了;我们也不会围着一个炕桌去喝热乎乎的苞米粥了;父亲!父亲……再也不会于尘世的某一处旮旯胡同,与他的幺女儿撞个满怀,来一场躲也躲不过去此生最好的遇见……
我要扶持着你,不让你倒下!爹,女儿的血管里流淌着你铁水一样的血脉。你不会枯朽!不会酴釄!不会凋败!我是春天里你的又一次发芽,我是开在你枝干上最好看的花……
竹心蓦然听到一声触心的悲鸣,一如秋日长空远遁的雁啼。她一回头,就见躺椅上的老者已是一脸纵横老泪了。她的心扑簌簌地抖了起来,那分明就是父亲的脸啊!人在衰老无助的时候都抖着一颗同样脆弱的心,长着一张同样慈悲宽善的脸儿,那上面写满了生命之殇、生命之疼、乃至对生命仰望的最痛彻的诠释啊!竹心拿了面巾,俯下身去,轻轻的为他拭去酸楚,抚慰他深埋在旷谷里那颗孤寂的心……她确确实实视他为老父亲了—— 一个在自己的生命中给过她无限生机、把她当做女儿那般关爱的那个人……
“今天你一整天都不要见我!”
“沈老……”
“你今天把它在电脑上打出来,让兰姐来照顾我!”那个曾经魄力的宣传部长,在这个清爽、剔透的清晨,凛然回来了!“大约五千字吧,晚饭前必须交给我!”
竹心的眼睛被什么东西给迷蒙了,有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恍惚。但是她却坚信自己在铜像一样矗立的老者身后,惊瞥一绺猥琐的陋灵,掩着白无常勾魂摄魄的丧帽子,一路仓惶遁去,那是被起死复生的生命骇退的帕魔恶灵吧?
星期天的下午是属于竹心的。这天午后,她匆匆地去了闺密春山家。原来相隔百里,还有个隔三岔五的电话沟通,现在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似的无音信。
春山放倒在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哭,一地的碎瓷片,茶几上扔着一份奋笔疾书的离婚协议书,那是春山的作品。
“怎么了?”竹心用脚把碎瓷片拢在了一堆。
“散伙!”春山坐起来咆哮。
“我一天到晚和猪马牛羊混在一起,出的是牛马力!我招你还是惹你了?你不是摔盘就是打碗,这家,还有什么过头?”窝在沙发另一头的春山的丈夫大为委屈地抱怨。
竹心见春山浑身颤抖,忙偎在她身边,紧紧地抓住她抖动不已的双手,无言地慰抚着伤痛的闺密。家,就是充满了战事的二零三高地。看似一个个灯火辉煌,说不定哪家冷战刚刚开始,哪家利刃已出鞘,哪家肉搏战正酣……连路边的两个蜣螂不对付了都能扭成一团,何况心似蛛网、红口白牙的人类了!孰是孰非,没有公断。竹心知道,家不是讲理的地方。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一介听众,倾听!还是倾听!再就是忍受一个个音色铿锵、气势如评书演员那般激情肆意的尘世烟火夫妻的尽情发泄。
听来听去,男没外心,女未出墙,就是在一起久了,生活压力大了,权且是一次火山爆发式的释放。吵了之后,猪还得喂,嚷了过后,牛还得养,分不分开睡无关道德操守,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冲动是“帕金森”,它让你抖个不停,好多个家就让它这样祸豁没了。此时有一个咽下那口冲天的烈焰,二零三高地就会无战事。大为不语时,竹心起身把茶几上一人签字的离婚协议书撕碎,连同茶几下的碎瓷片,一齐扫进了垃圾桶。这样的大扫除,每天不知有多少家在做,那环卫处成车成车的垃圾都是这么来的。竹心递个眼色,大为懂得就上饲养室对牛谈心去了。春山气也消了,可她的手还在抖。一个不祥的念头在竹心的心中倏地一闪,天哪!可不要啊!春山才四十出头。
“你这手?”竹心紧紧地握着闺密抖个不停的手颤惊惊地问。
“都是让大为气的!”春山还在撒泼。
“最近你觉得身体咋样?”竹心问。
“哪都不舒服,心烦意乱,左胳膊像似有蚂蚁在爬。”
“起来!咱俩上医院。”
春山不离婚了,开始一家一家医院跑着求医,有说更年期综合症,有说颈椎压迫,让她马上手术……下一个星期天,竹心跟兰姐请假,和春山看了渤海市最好的一家医院神经内科……竹心的生命中,又残忍地多了一个不幸的“帕友”!医生却淡然平静,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这常见的神经性疾病。在我们老龄化严重的国家,每年就有十万人的庞大数字加入帕金森队伍。全球现有超过400万帕金森患者,我国有170万人患病,且发病年龄趋于年轻化。看来与这诡异、摧毁人的意志的魔鬼面对面的血刃鏖战,不得不面对了!
“会死吗?”回家的途中,春山一脸的落寞,如果不是闺密陪着,她早哭得稀里哗啦了。
“你没听医生说,它不是癌症,坚持吃药、运动,保持乐观的心态,是会控制的。说不定哪一天像青霉素的出现治愈了肺结核那样,一种新药问世,它就不是个事儿了!”
“坚持吃药、运动,保持乐观心态,看似不难做,坚持一生就不易了。”春山忧心忡忡,“像我这样不细致的人,极有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走路像僵尸,说话像结巴……做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零刀割我?不如来个癌症晚期那样痛快死啦得了!”
“你知足吧!真要得了绝症,那时就会想,就是得了帕金森也比这要命的癌症好多了,起码人还活着。人没被逼到根,啥念头都有。对了……”竹心差点溜了嘴,说出自己给帕金森病人做特护这件事,仗义的闺密若知道她被钱逼出了家,她会把房子抵押了给她贷款的。“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个‘帕友之音’网站,帕金森病人在一起探讨、分享抗帕心得,自救意识和乐观心态非常强大,正能量得很,没事你去浏览一下,会受益的。”
竹心回到别墅天已黑透了,这是她看护沈老以来头一次出来时间这样长的。听到她进门的声音,兰姐忙急急地迎出来:“你可回来了!沈老一天都不吃不喝,药也不吃,人又抖了起来。”
竹心忙跑上楼,推开卧室的门,黑黢黢的屋子里,床上沈老抖个不止。这是自从服药后老人家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竹心心头一沉,可怜的老人,他不该再遭那份罪了!她急忙打开台灯,端起尚温的粥碗走了过去。“老爹,吃饭呀!”
床上的老者慢慢地把头转了过来,眼里竟流出了泪水。
“好好的,咋伤心了?”竹心吃惊了。
“我以为你走了……”
顿时,竹心的心疼了起来。爷公老迈时,每当她出远门久了些,他就孩子般说着这样让人心疼的话。就是这句话,让竹心在小镇一呆就是二十年。
“我不走的,老爹!来,咱先吃饭,吃完饭,吃药片,看它还敢抖?”说着,她扶起沈老,舀了一勺粥,喂给老人。沈老张嘴就吃了,吧嗒出响亮的声音,把灯影里的兰姐又看哭了。
“竹心,沈老在这个世界上就认得你一个人!”
吃了饭后,给沈老吃了药,竹心打开手机,找出班得瑞的《四月之春》,顿时,阳光、春风、花朵、鸟鸣、蝶飞……又熙熙攘攘地塞满了屋子。一股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实在在的生命流动的色彩,溢满了屋中的边边角角、旮旮旯旯;仿佛耳朵眼儿里也灌进了四月,痒痒的,掏也掏不尽……
药效渐渐地上来,老者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他慢慢地下了地,背着手在地上踱起了步子,仿佛走进了温煦的四月……
兰姐又一次见证了沈老从死到生的过程,她从心底感激和佩服这个外表安宁、内里强大的女子。
生命就是这样弱弱的,又是那样钢钢的!一阵纤风都能把它弄折,一滴雨露又能使它重绽新叶。一时,竹心百感交集,那个叫做“灵感”的精灵,粘连着雨露花香,纷攘前来叩响她那闭封了二十年的诗天地。幸福是不打招呼就来的,它风一样的快,不知不觉中,就攫取了你的整个身心,被它酒中的枸杞似的浸泡着,满满的裹着酒香。那天晚上,竹心沉沉地睡了个好觉,好多年了她都没有这样睡踏实过。那些惊悸、出虚汗、焦虑的情绪,在抚慰了他人的痛楚中亦阻止了它们的滋生蔓延。
次日,竹心就给春山的丈夫大为打了电话,把春山患帕的事告诉了他,让他包容、体谅一下春山,春山现在的焦虑都是病患带来的,及早发现,吃药控制,不会纵深发展的。人生不可预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时时刻刻都影子一样紧随在人身前身后,看开了,不过都是来与它们相遇的。好也罢,赖也罢,该来的你推不出门去,不想要的你也迎不进来,无欲则刚。
大为人敦厚,听了竹心的一席话,心里有了宽慰。他说:“姐,这下好了!我知道是春山病了才这样闹腾,我也心静了。我还以为她嫌农场劳累、生了外心,不想和我过了。放心吧!姐,往后我会好好待她,这个家少了谁都不行!”
四
竹心近年来睡得最香甜的那天夜里,阜县城评剧团当年的台柱子戚美兰,在她的花甲之年,用她在舞台上歌舞了半生的一条黄绸带,生生地扼杀了自己温馨又从容的夕阳红,亲手熄灭了照亮了自己也照耀着他人的那盏灯。心疼得小县城六十年代以上的老男人们捶胸顿足,恨不得也随了她去。她就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刘巧儿、不死的张五可啊!县城那天无歌声,人们聚在街头心痛地悼怀一代女神的离去。人们纷纷打听着“刘巧儿”咋就看不开,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让那个曾经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穿一个颜色衣服、吃一样饭伙、做同样梦想的那些人们,在她的歌声中,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那个女天仙,怎么就踏上了不归路?戚美兰,不!刘巧儿,她就是穿灰、蓝色衣服的那些年人们心中的女神、向阳花,美化了多少黑白片似的平庸日子。当年那些“刘巧儿”忠实的铁粉们—— 一群步履蹒跚的老翁、老妪们,已是一把清涕一把老泪地纵横了。只是那个被丈夫宠着、被儿女敬着、退休后与一群老戏迷组了个夕阳红剧团,不比没退休前少了风光、逊了色彩的女主角,她为何急急去饮孟婆汤?人们纷纷打听着。
原来她被帕金森这个恶魔下了蛊。又是帕金森!又是帕金森!
听了兰姐上气不接下气的讲述,竹心这段日子不悸的心,又茅草一样糙乱了。她想起那年县城召开文艺工作者表彰大会,她和戚美兰肩挨肩站在台上,县委宣传部沈部长亲自给她俩颁发奖状,拉着她俩的手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高抬褒赞:这是阜县最美的两朵花儿,她们为阜县争得的荣誉,是该载入阜县史册的……那年,戚美兰表演的拉场戏《加林与巧珍》获得了全国群众艺术戏剧表演一等奖,竹心获得了省建国六十周年征文一等奖。那天县委招待所的庆功宴上,沈部长亲自来到她俩面前敬酒,那阜县特产——山枣蜜,顿时绯红了两位女神的如花笑靥。
竹心安顿了沈老早餐和服药后,到院子里采下一束带着露水的黄月季插在瓶子里,又在手机里找到评剧《刘巧儿》的民乐,颤抖着手指点开,顿时,屋里便熙熙攘攘充盈着小桥流水、鸟啭蝶飞、花蕊颤动的一些律动。那曾经一度成为阜县城标志的花一样的女子,仿佛就娉婷在空气中,云一样轻盈地飘升……
沈老很喜欢评剧《刘巧儿》,脸上渐渐有了欣悦之色,那双因了药效而不再抖动的双手扣在床沿上,轻轻地打着节拍。他哪里知道当年阜县那朵大丽花,因与他同被帕魔钦点,不肯再受其辱,已忿然凋落。
竹心满眶盈泪,在那明快的弦乐里似乎听到了花落的哭声。她双手合十,默默为那朵与自己曾经在同一个平台上绽放的花朵,默哀、敬祈!祈愿她在天堂无恙,歌声长存,笑靥永驻……天堂里的刘巧儿必是长袖蹁跹,鸾吟凤唱。
日子在温煦中水一样地流去,曾经墓穴样的别墅蜃楼般转身为阳光满溢的殿堂,似乎连门把手都灿烂成了一首诗,推门、关门的那瞬间,吱吱呀呀就吟诵开了。置身于其间的竹心,好像岁月就没老过。她恍惚置于梦中,时不时地于哪一瞬间,就惊见二十年前的那个达观、睿智的阜县县委宣传部长站在了她的身前或身后。一时惊喜、一时懵懂,仿佛游离于时光隧道,一会儿这端,一会儿那端。她轻灵地在这隧道里鸟儿一样穿越着,就回到了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最令人难忘、最令人忆念追思的那个庞大的抒情年代。那些时光碎片璀璨辉煌如唐卡,虽经多载岁月,却色泽如昨,气韵悠长,如旷世古歌。她终于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看见了逝去的青春的黄金时代。似乎岁月还没老去,一切都是昨日的版面。只是再拥生机的老宣传部长有了不曾有过的官僚,恨不得竹心把滞笔的那段岁月里所有该抒没发的诗歌,都翻挖出来,在阳光下晾晒,那么多年埋在心之谷底,诗们一定是潮湿的。一时,阜县文学界曾经的一老一小,眼里都迸出光来,那急渴渴的眼神,分明有了让时光倒流的迫切。
竹心一直觉得自己因为耽于俗日子,放弃了文学而有愧于那块栽培、厚爱她的文坛,最感愧对的就是沈部长。现在,冥冥之中他们再次邂逅、相携、共勉,不信宿命的竹心也信了。今世的大贵之人,前世的善待你的人,来收前世结的德。缘分是刻在三生石上的,跨过千山万水,都要来与你相见。沈老的状态越来越好了,在竹心的搀扶下竟能在室内或庭院散散步、感受生命行走的自由和风行了。看得出重拾生命尊严的老者的自信和抑制不住的欣悦,一如南墙根下,那株历经百年不遇的奇寒死而复生的紫穗槐。
眼见着一息尚存的老人,如久旱的禾苗忽逢甘霖那样,焕发出了生机,让竹心也有了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搀扶着老者那瘦棱棱、犹如干树枝样的手臂,突突地她就感受到了那里面一如大水般的生命的涌动——那是朽木复活的声息!生命是永恒的,是神传的,是不可抗拒的!在那大水似的汤汤不息的流淌中,所有的生灵不得不对生命陡生无限敬畏与仰止。此时,那沙沙啦啦一老一小的接满了地气的脚步声,踏实、坚定!凡是贴着大地行走的脚步,都会有依托感。
“竹心,竹心,你的快递!”兰姐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一路喊着、叫着跑上了楼。
竹心正在给沈老读高尔基的散文《海燕》,一股子的激情,一下子被打断了。兰姐一向识礼的,是什么让她这样唐突?竹心忙起身,就见兰姐一脸的笑靥,手里拿着一件快递风一样卷到了她的面前。
兰姐越来越喜欢这个善解人意的妹子,自从竹心来了之后,先前被这个变得越来越郁闷的家搞得也有了些许郁闷的她,就有了主心骨,就有了笑模样。在别人家做了大半辈子保姆的女人,突然就觉得竹心给了她从未感受过的踏实和幸福。她想,一个人要是每天只管洗衣、做饭、拖地,不再操心你周围的人心里的苦、脸上的笑,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现在可好了,这个家自从竹心来了,心都不苦了,脸都笑模样了。这样的日子,过多少还有够吗?第一眼见到这个与别人不一样的女子时,就觉得和她是亲戚似的。这不,竹心的一个快递,就像她心里渴望有谁给自己寄过来的家书那样让她喜出望外。
“谁寄过来的?”除了沈老的家人,谁都不知竹心在此。竹心疑惑地接过快递,一看落款,她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海鸥》文学月刊社!竹心噌地拧转了身,有些哆嗦地凝望着阜县曾经的文化官。
沙发另一端的沈老仿佛对此漫不经心,脸上却现出一副深奥莫测、胸有成竹的快意。他缓缓地起身,背着手,在地板上踱着步子,再现当年在阜县文学工作者会议上作报告时洒脱、激情的风度,他用天赋浑厚的一副好嗓音,低沉地吟诵起竹心刚刚诵过的那篇惊世的散文: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与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看吧,它飞舞着,像一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
《海鸥》——这个曾经引领竹心翱翔于文学海洋的“神鸟”,多年前早已消失于她的心海了!是谁?以怎样神奇的力量,让与之失之交臂二十载的它,循着怎样的轨迹,找寻到了那个与文学别离失散得太久太久了的诗人?竹心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重度帕友,手抖得拆不开快件了,她喘息地跌坐在沙发上。兰姐被一向淡然的竹心反常的样子骇住了,她慌张地跑去找来剪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快件。
一本杂志!一本比二十年前的老《海鸥》羽翼丰满了许多的杂志!
竹心眼睛顿时湿润了,抖着双手捧起了曾经在她心中《圣经》一样神圣的天书,“《海鸥》!《海鸥》!”她忍不住轻声呻唤起来,仿佛一件珍爱的宝物,失而复得。她轻轻地翻开扉页,就像它是薄绢细帛织就的,生怕不小心弄碎了它。那曾经在她眼里犹如登天的梯子一样的目录里,她找到了那个让她的青春格外芳华的名字——竹心!竹心,你的长诗《我要扶持着你,不让你倒下》,赫然入榜!竹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泪光中,她竟有了走丢了多年的孩子找到了回家路的狂喜。这是一种凤凰涅槃的狂喜!在久别文坛太久的这个秋日,她有了无以言喻的幸福感和存在感。竹心把那本当年频频刊发她文学作品的刊物,紧紧地抱在胸前,好像它是一只被她弄丢了许久的鸟儿,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把它捕捉入怀,稍一懈怠就会又飞了似的。
那凭窗低吟的老者,戛然止了吟诵,默默地眺望窗外的远山,凝重的样子,说明今日突发的大事件,于他也是具有非凡意义的。从玻璃的反射中,竹心看到他居然落下两行绵绵清泪。
“谢谢沈老!”竹心哽咽了。
“不!是我该谢谢你!是你让我重新站了起来!还要谢谢我从前的秘书凌浩,他现在是《海鸥》文学月刊的主编。”清泪长淌的老者在玻璃中看到重返文坛的诗人在向自己深躬腰身,他抖着双唇,像吟咏太白诗那样,激情地重诵他一手提携的女诗人二十年前的一段获奖感言:“有一种幸运是临海而居。近海者,日日听涛瞩浪。再狭窄的胸廓,亦会被涤荡得通达豁亮!庆幸自己生在了大海的怀抱,感受了那些振翅横海、击水垂天的海燕无畏灵性的特质。身为滨海人,染得海燕魂!生而有翼!以一种海燕穿越苍茫大海的骁勇,幸抵梦想的港湾!生命中有了《海鸥》,我便成了海……”
五
这是沈老自离休后唯一一个感受到了秋爽的秋日。清晨,竹心打开电脑里理查德·克莱德曼经典的曲目——《秋日私语》,一时间,一种唯美、诗意的旋律,仿佛秋天里的童话,在第一缕晨风中,温馨烂漫地回旋着。阳光、音乐与诗,这三者什么时候在一起,温暖、愉悦与美,就会与你相随。在这能使人心灵升华、尽享美的熏染的钢琴曲中,西山别墅也褪去了土豪的色彩,变得诗意起来。
竹心让兰姐找出沈老最喜爱的那套银灰色的中山装,自离休后,沈老就把它遗忘在岁月的箱子底了。竹心帮他把与衣服同样色系的头发,依着二十年前沈老独特的发型样式向后梳去。兰姐一边帮着系扣子,一边不住地唏嘘,简单的她脑袋一时有些懵懂,这间初春还是坟墓一样的房间,苹果熟了的时候,就变成了天堂。看来,天堂与地狱距离不远。两个和善的女人,用她们脸上的笑容、善良的心,唤醒了枯槁成朽木般的生命。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她们面前,竹心竟然觉得他仿佛刚刚从台上做完报告下来。
“沈部长!您好!”
“竹心,最近又有了什么大作?”
“在您的鞭策下,竹心才思泉涌呢!”
“好!可否让老朽一饱眼福?”
“能的!能的……还请沈部长多多指教!”竹心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走!上街心公园遛遛。”
“天哪!”兰姐惊叫着,她清楚地记得沈老自患病以来,足足有五年没有走出这座别墅了。
“请吧!”竹心滚着与兰姐脸上一样的泪水,挽着阜县城曾经的风云人物——如今死而复生的宣传部长,向楼下走去,恍若重现二十年前,阜县县委宣传部在人民剧场举办的、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颁奖仪式,颁奖的和被颁奖的那一老一小,神采飞扬……此时,他们从阜县县志走了出来。他们的脚步虽有些迟缓、甚至有些踉跄,但却是从未有过的从容、踏实。
兰姐张着手臂不知咋样去帮忙,她就像护着刚刚学步的孩子那样,跟在他们的后面,流着眼泪,口里絮絮叨叨:“今儿晌午,我要小鸡炖蘑菇,再拌个凉粉,炒个腰果虾仁西兰花,阜县山枣蜜在柜子里都十年没人动了……”兰姐魔魔怔怔着,突然一腚墩坐在楼梯上呜咽起来……
五年!沈老的脚步至少一千八百多天没有履行在阜县的地皮上了!重新沾了它的地气,罡风一样劲刮了半辈子的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那些活在他认为的——颤抖、猥琐、怯懦、甚至卑鄙的日子里的自己,是不配做人的。现在在他的眼里,目可触及到的一切,仿佛都会呼吸似的,都张着嘴巴想和他唠唠那些窝在心头太久的嗑儿,连路边的草都好像长了手指,要与他来个迟到了许多年的拥抱……你这个阜县大名鼎鼎、讲话不照稿子念、一肚子文采斐然的文化官,这几年你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么?虽然离休了,但是街心公园夕阳红剧团的演出中,你的掌声最响亮;阜县老年大学的名誉校长啊!有多少文艺老太太因为见不到你的身影,一再又一再地旷课……曾经你把阜县的文化活动搞得羊儿翻天的,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阜县也好像缺了半块月亮。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沈老兴致极高,吟诵起王维的《山居秋暝》来,“竹心,下面你来诵,我忘词了,老咯!”
竹心笑着摇摇头,她才不信沈老会忘词,他古诗词功底那么深厚,只不过他又用这个法子鞭策你罢了。竹心的那点古诗词功底,都是被阜县宣传部长这样磨砺出来的,只是这么多年,她的古文底子还滞栖在沈部长的时代。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好!看来这些年,你还没忘记了文学。记住,竹心,它是你灵魂的依托,也是你一生的贵人,你可不要弃了它呀!”沈老表扬了竹心。
“惭愧啊!沈老!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就连这点儿古诗词底儿,还是当年在您的鞭策下积淀来的。那些年,您给我们文学青年作报告时,我们最佩服您在唐诗、宋词、元曲中自如地吟来诵去,一直觉得您的大脑是录音机呢!”
“录音机?差点都成了花岗岩了!这个邪魔的帕金森!”沈老一脸的恼怒,但转而又释然哈哈地笑了,“竹心,你曾经让我这个阜县小小的文化官得意得很呢!那些年,不论在县里、还是市里、甚至是省里,阜县县委宣传部墙上的那些奖状有你大半的功劳和奉献。”
“那点小成绩,都是因您的栽培所取得的,真的不足挂齿。只是、只是后来我辜负了您老对我的厚爱,放弃了文学……”
沈老一声长叹,他仰望高远的长天,声调悲怆:“竹心……”角落的一股旋风阻断了他继续诉说,那凭空乍起的歪风吹乱了他银灰色的头发。
竹心有些心疼,记忆中的沈老一直是铜像一般不屈不挠的形象,似乎头发丝都不曾有过弯曲的时候。这帕金森好魔性,它能腐蚀铜像、摧折钢筋,打垮意志。这样的叹息,这样的悲怆,发自于坚毅、豪放、极具人格魅力的沈老之口,让竹心心疼不已。
“那是难忘的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啊!那时你正年轻,我还壮年,大街上十个青年有八个爱好写诗。那是拨乱反正后的中国文化又一次的‘五四运动’。在告别禁锢了人们思想和心灵太久的昨天,迎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的春天,别扭了太久的中国文学终于顺畅起来!它是美好的、开放的,学术流派自由发展,艺术作品层出不穷,不受约束……值得被缅怀和追忆的。竹心,你很幸运,赶上了华夏文明史上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就像李白生在了唐朝,李清照活在宋代……”
“可惜我辜负了您……”竹心心生愧疚地刚说半句,就被沈老打断。
“竹心,你没有辜负我,是我没有为你尽到责任。不,确切地说,是我葬送了你!”
“沈老……”
“竹心,你听我说!那是我一生的痛!它生生地让我纠结了几乎半生!不,是一生!是生生世世!”沈老的右手一如当年给文学青年作报告激情时那样,向空中用力劈去,好像要斫断那道让他苦痛纠结的无形的枷锁似的。
“沈老,您没有错待过竹心呀!竹心此生感恩不尽您当年……不,还有现在对竹心的关爱及提携。您能在竹心放弃了文学二十载,一如当年鼓励那个乡村文学女青年那样,苦心孤诣地让她重新‘诗意地栖居’,让她流浪的灵魂重新有所归属,沈老!沈部长!您今生今世都是我的贵人!我的师长!我的灵魂向上飞升的引领者!”竹心激动了。
“竹心,你这样信赖我,更使我难过,我的灵魂将一生都不得安宁!”
“沈老,帕金森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它是不是操纵了您的神智?”
“不!它只能使我更加清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允许我对天,对地,对你,做一次忏悔!如果你不听、不信,或是不原谅,我将是带着遗憾进了坟墓!”
“沈老……”
“竹心,你太善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当你看到你曾经最信赖的人最里层的阴暗面时,你还会像从前那样敬重他吗?”
“人不是神,情境之下,难免差池……”
“竹心,你一定不会相信你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老者,曾经在人生路上羁绊过你吧?”
“沈老,不可能!竹心打死也不相信!”竹心感到她搀扶沈老的手颤抖起来。
“你听我说,竹心……”
“沈老,您别说啦!无论怎样,我都不信!”
“天哪!这不是沈部长吗?您、您从天上掉下来的?”街心公园涂着红漆的木亭子下,一个正拉着弓子,为一个舞着手帕在演唱评剧《刘巧儿》的奶奶伴奏的皓发老者,拎着二胡踉跄地跑过来,及时阻断了沈老将要对竹心剖白的那个“忏悔”。“您是沈部长吗?老朽我眼花了,还是……”
“许二胡!”沈老快步迎了上去。
“真的是你吗?沈部长!”银须皓发老者扑过来,差点被手里的二胡绊了跟头。
亭子里正在吹打弹唱的阜县“夕阳红老年剧团”的老演员们,愣怔了刹那间,转而哭着、笑着、嚷着,与他们当年打成一片的最具人格魅力的“文化官”,在街心公园不大的舞台上,上演一出带泪的喜相逢。
“看见鬼了?这么急慌!”沈老哈哈笑了。
“沈部长,都谣传您找李白饮酒赋诗去了!”许二胡原名许安湖,退休前是阜县评剧团乐队拉二胡的,也是阜县城最有名的段子手,他上哪儿哪儿热闹,他离哪儿哪儿冷清。
“去是去了,只是李白嫌我才疏学浅,又不舍卖了皮衣换酒给他喝,就打发老朽穿越回了阜县城。”沈老见到昔日那些熟人熟脸儿的角儿们,真是心花怒放。
“沈部长不愧走了回大唐,口齿更犀利,人也仙风道骨了!”调侃是许二胡的拿手好戏,曾经逢着剧团一时人手短了缺了,他放下二胡凑到台上,说学逗唱,一通下来,赢得台下一片掌声、笑声。
“好啊,你们各个还是从前那样的精神!天天戏里人生,那就把人生这出戏一场一场地精彩地演下去吧!”
“真要是戏里人生就好喽!”刚才主唱刘巧儿的梳光滑发髻的老妇抹开了眼泪。
“田婉儿,见了我就哭,是不是又为了和戚美兰争主角的事儿?”沈老重提陈年糗事,他知道耄耋老者们饱经世事,开得起这样的玩笑的。
梳着光滑发髻的老妇顿时泪如泉涌,她带泪颤着音说:“沈部长,田婉儿不服气呢!今儿个我就给您再唱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看看B角长进了没有?”
沈老有一些看不透她的泪为何那么急,也许人老了泪腺发达?他就近坐在长椅上,只见田婉儿兰花指翘,轻盈地一抬腿,浑身上下、就连头发梢都是戏了。
老戏骨!老戏骨!老了老了骨头里、骨头外全都是戏。沈老双手击打着节拍,眼睛赞赏地看着古稀老妇蝴蝶一样绕着亭子翩翩起舞。一时,秃顶的、皓发的那些乐手们各坐其位,各司其职,弦乐鼓板齐鸣,声声细腻传情。想不到啊,此生有幸又一次向他们心中爱戴的沈部长汇报演出了。他们那一张张满是戏剧的脸上,庄严、甚至有些肃穆,似乎比参加全国县市级比赛还紧张的架势。沈老想,多年不与他们打成一片了,大家因为生疏而紧张吧。
B角就是B角,五年时光不长也不短,对于一个老妪来说就是一段不饶人的岁月了。沈老耳熟能详阜县评剧团所有演员的唱腔,孰好孰赖,就像瓜农晓得田里的一叶一蔓那样明了。就专业水准来说,现在田婉儿的唱功真的还没有达到与戚美兰齐肩的水平。戚美兰在阜县城的戏剧史上就是标杆。许二胡曾经酒后狂言:阜县城唱功想超越戚美兰的,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还没有投胎。这句话曾经遭到年轻时的田婉儿强烈的嘲讽:单相思戚美兰的,在阜县城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就许二胡一个!
一声抽泣从垂着一头皓发的许二胡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沈老从田婉儿走场时,就注意到了对面椅子上伴奏的许二胡不同寻常之态了。人们总是对于那些特立独行者的一些行为记忆深刻,从前的许二胡演奏时不同于一般的二胡演奏者垂首如醉如痴的样子,而是怅望天空,好像曲谱写在天上似的。打板的剧团团长老丁说,许二胡是不敢把眼睛放在地上,戚美兰的小碎步会让他眼花缭乱拉乱了弦,毁了一台好戏。
那一声抽泣是揪心的、凄厉的,仿佛长天一只孤行的秋雁发出的悲啼,令天地动容。亭子里的人好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顿时脸上和心头都痉挛起来。引得正歌舞的“刘巧儿”泪花了脸,本是欢快的曲目,被泪水浸泡得期期艾艾。
许二胡的清泪长长地滴落在弦弓上,拉出的弦乐亦如泣如诉了。
这是怎么了?连素昧平生的竹心也感受到了这些老者们的凄切了。
曲终时,田婉儿已是泣不成声,她哽咽地说:“沈部长,这回A角该轮到我了吧?”田婉儿把手里的手帕抛向空中,屈膝给了从前的老部长道了个深深的万福。
“不敢当!”沈老连忙起身,拉她平身,故作庄重地说,“我宣布,阜县夕阳红老年剧团从此不再设B角,田婉儿和戚美兰并列A角!”
田婉儿梦想了一生的A角,在街心公园圆桌面大的舞台上,被阜县前县委宣传部长当街宣布,她不能自持了,几乎嚎啕地扑在沈老的肩上。
“淡定,淡定!”沈老拍了拍田婉儿抽搐的肩头,打趣地说,然后左右环顾,“咦?怎么不见大名鼎鼎的戚美兰?”
“嘣”的一声,许二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扯断了琴弦,他呜咽地泣诉:“沈部长,今天是阜县评剧团女主角戚美兰的百日祭!她在天上给王母娘娘唱戏呢,咱们的胡琴平庸和不上神韵了!”
“她,怎么了?”沈老跌坐在木椅上,他想不到阜县评剧团年龄最小、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已是驾鹤西去,他的心一阵的绞痛。
“沈部长,今儿个我们在这儿为她怀悼祭奠呢!”田婉儿终于哭出了声,“虽然我田婉儿年近八旬才熬成了A角,但是,我宁愿一辈子在戚美兰的身后做B角,也不愿她与我们天人相隔!”
“我记得她的身体健康得很!”沈老唏嘘不已。
“是啊,平日连个伤风都难得,她是用舞了一辈子的绸带了结自己的!”许二胡涕泪交流。在阜县城,没有人不知道许二胡长情倾慕戚美兰的,他十八岁从乡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上调阜县评剧团,见到戚美兰的那一刻便爱上了她。痴情的他,为她终身未娶,为她拉弦伴奏一生,为她放弃了去市歌舞团首席伴奏的机会。如今熟悉的旋律还在萦绕,幽居心上的人儿却已离场。为爱仰望了一生的头颅,从戚美兰离世后便深垂了下去,手里的弓弦,仿佛是把锯子,每拉一下都割裂着长情老者殇疼的心。
“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窄路?”旧人都在,独缺一人。那花儿一样的人,怎么就选择了那样一条诀别尘世的路?沈老心里大不是滋味。
“她去年得了和您一样的病,渐渐地人就变得不开心起来,好在我们一群人整天在一块儿乐和着,她也还行。今年开春,她的儿子出了车祸,对她打击太大了!初夏在参加全国老年戏曲大赛演出时,正赶上儿子去世一周年祭日,因节目临时变动,在台上她失去了药效,欢天喜地的‘刘巧儿’一下子僵在了台上,只有眼泪在哗哗地流淌,被许二胡背下了台。本该获奖的,生生地让帕金森恶魔给搅和了,心一下子死了,人就往窄里走了。”田婉儿对沈老诉说着。
“美兰不是不坚强,要强一生的人,损了这么大的面子,又失去了儿子,美兰是撑不下去了,我是知道那个痛的。帕金森这个不死的‘癌症’,它是剥夺人性尊严的恶魔!曾经我也是痛不欲生,躲在家里几次寻死不成。”沈老一声叹息,他拉过身后的竹心对大家说,“要不是这个天使,我现在就和美兰在一块儿了!”
“这孩子是医学院毕业的?”许二胡带着一些惋惜的口气问道,似乎她要是早点来,戚美兰就不会命断黄泉。
“一个天使!”沈老赞叹道,“阜县当年那个最有名气的诗人,听说我得了一心向死的怪病,硬是用一颗爱心和专业医护知识,让朽木逢春了。”
“天使!好!好!”许二胡拉着竹心手,又流下一行清泪,“孩子,你要是早点来,‘刘巧儿’现在还在这儿唱戏呢!”
“老伯,谢谢您高看,我没有学过医,在网上有个‘帕友之音’网站,聚集着帕金森病友群,他们和您们一样在一起抱团取暖,就不觉得日子怎么难过了。我从他们那里了解了许多帕金森病人抗帕心得,帕金森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不可逆。老伯,您生活阅历丰富,饱经世事,一定知道人心宽泛,就没有走不过去的窄处。”竹心一边宽慰着,一边掏出纸巾为一直泪流不止的老者擦拭着。
“闺女,留个电话吧!哪一天老朽们想不开或是得了怪病什么的,就找你这个大天使。你心慈面善,话语温暖,就是观音菩萨下凡!”许二胡失去了仰望一生的挚爱,他的心,他的绝恋,他熟谙的那些词曲……被那条黄绸带一股脑都拽进了无边的黑暗。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亭子边银杏树上的一片黄叶,不知明天归属。眼前这个二十年前阜县城与戚美兰曾经多次同台获奖的闺女,他是有记忆、有感情的。如今,昔日的阜县城文艺界最美的两朵花,一朵已开到酴醾,另一朵蓦然绽放身边,这样的遇见,对于许二胡来说,有着说不出的悲喜交集的意义。他的泪眼不时在竹心的身前身后逡巡着,一时错觉,仿佛昨日重现,沈部长要颁奖的另一朵花开在了哪里?他在心底长长地叹息:美兰!美兰……帕金森不可怕,你是让自己吓死了!他捋一把被秋风吹乱的皓发,举目长天,欲诉无从,怅然若失。真是: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
秋风乍起,惊落一地黄表纸似的银杏叶子,平添一段哀思。
团长老丁默默地拥抱了一把涕泪横流的许二胡,郑重地说:“二胡手,准备伴奏!”丁团眉头紧拧,法令纹深刻起来,这是一团之长每逢大场合演出时才流露出来的凝重表情,“女A角,接着下戏。戚美兰今儿个好好歇一天,我们拿出最好的状态,给唱了一辈子戏的戚美兰来个全场《刘巧儿》回报演出!”话音一落,他手里的板子一声重击,惊心动魄,震落了一片殇蝶似的银杏叶子。
在黄叶翩飞的风中幕景里,阜县夕阳红老年剧团以从未有过的最佳状态,在街心公园这个小舞台,倾情上演了他们团里的保留剧目——《刘巧儿》。
人们知道今天是戚美兰过世的百日祭,纷纷围拢上来,肃立在亭子周围,默默观戏,深深地怀悼诀别他们已经百日的阜县曾经最美的角儿。
影子样隐在A角身后一生的B角,蓦然就颖悟了——那唱腔、那身段、那神韵……一招一式,无一不散逸着戚美兰的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演出都倾情的田婉儿,灵敏地捕捉到了那灵异的一瞬——隐隐地,她似乎看见一股烟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那个曾经让她嫉妒、羡慕、模仿了一生,也没有齐肩的楷模,在其仙去瑶池的遥遥那端,此刻,把一缕芳魂附在了她的身上。
许二胡发了疯似地拉动着一根弦的弓子,仿佛那样就会唤回仙去的魂灵似的。是的!一定能的!他相信!你看,那亭子中间柔情似水的巧儿,不正是让他魂牵梦绕了一生的那个人儿么?你听,那温润、美若花蕊被蝶翼振动的音律,让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他爱的人的味道。融化进远天里的戚美兰,被情圣许二胡激越、牵魂扯魄的曲子,从云端生生地拽了下来。
总有一些伤痕,在近处,渴盼以轻柔对待……落叶以另外一种方式蕴藏,无需感伤。拿什么抵御思念?此时,恰值重阳……
六
早上,竹心在楼下的花坛边看到蚂蚁搬家,跟兰姐说天要下雨,兰姐看着响晴的天儿说不会,午饭后就上街采买秋菜去了。不久秋雨如期而至,并且很急,竹心跑着楼上楼下关窗户。正忙乱着,听到门铃声,以为兰姐回来了,跑下去开门。
“你?”竹心被急雨中的来者惊悚得尖叫起来。
“你!”来者同样的惊愕。
“你、来这儿……”竹心的心也在下雨了,一向安妥的诗人很是凌乱,她想不到一生中最不想见的这个人,在这个秋天看来是躲不掉了。
“这是我的家啊!”
竹心咬了牙齿,无语。秋雨很急,西山别墅蒙尘太久,一经涤荡,流淌一地浊水。
“竹心!竹心!竹心竹心……是你!真的是你么?”来者声音颤抖,因而口齿有些含糊,听得出他因激动、他因兴奋、他因惊喜有些不能自持。
那还算中听的男性的轻唤,竹心是熟知的。多年前,她在阜县群众艺术馆上班时,那些黄昏向晚的暮色里,它曾轻轻地,却也是迫切地,子弹一样穿透竹心住的小屋那扇木门。虽然它不曾射中她的心脏,却令她曾经的一些青春的夜晚难以成眠,成为无法开释的心囚。不久前,他们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在分别了二十载的阜县城血站门前的绿化带里邂逅,如今想起,还让竹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沈青松——这个在竹心的生命情感河流里打过漩涡的浪花,就像这秋雨与花坛里那只雕塑的石天鹅的缘分。诡谲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沈青松与沈老是父与子的关系。
竹心倚着门厅冰凉的大理石门柱,仿佛二十载岁月就是一个转身。一时,二十年前小县城傍晚下班高峰时空气中纷攘的喧嚣气息浓郁地包裹了她,她甚至闻到了楼下的老馆长家尖椒炒牛脸肉那股让她生无可恋的味道……她似乎又被呛咳了,嗓子瞬间长了毛似的,忍了又忍,还是咳出了声。
“竹心,你着凉了吧?”一直凝望着竹心的沈青松,立马脱下身上罗蒙牌西服,披在竹心身上。“这秋雨!”见竹心不推脱,沈青松心花开在了脸上。那些让他心田焦裂地追求爱情的青春岁月,他无数次设想着秋风乍起时、或是秋雨淅沥日,脱下身上的衣服,裹住风雨中瑟瑟发抖的诗人,把她拥在他沸腾的胸前,让冰冷的她融化在他的温度里……无数个梦醒时分,他紧紧搂抱的那个枕头都已经高烧得要着了火似的。这梦,一做便是二十年。沈青松想不到二十年后,在自家别墅的门厅里,一场秋雨帮他梦想成真。他真想跑出门厅,在瓢泼的秋雨中冲天高喊:天凉好个秋!
这个夏天,阜县是极干渴的,从四月至九月末,就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是谁滞阻了你的步伐?雨啊!此时,你倾盆如注,来的却不是时候。竹心与花坛里的鸭跖草一样,对久不见的雨疏离了,忘记了它大起来会把你淋得如同落汤鸡,匆匆跑出来开门没想着带伞,现在她只能与沈青松在门厅下等雨小了再上楼。她内心想着宁肯被大雨冲进下水道,也不想披着沈青松的西服,在近得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咫尺空间里,对峙般难捱地相处。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她会跑,她会拒绝,或许会翻脸……那是因为年轻,因为无缘。现在她已人到中年,历经世事几多,即使内心有一千个不愿意,都要绷在皮肉里一万个忍隐,这叫必须的做人涵养吧。
二十年前,沈青松追竹心如夸父逐日,几近被在他眼中犹如烈日的她炙为灰烬。竹心却似冰山上的一捧雪,冰冷得令人寒颤。当时她只知道他是一个高干子弟,在外省上大学。那时高干子弟还有个代名词叫“纨绔子弟”,有一些骄奢淫逸的,专门祸豁像竹心这样一些从农村走出来的,长得漂亮、又有才气、单纯的文学女青年,在社会上影响恶劣。例如轰动一时的上海处决官二代陈小蒙、胡晓阳等强奸流氓犯,是国内宣布对干部子弟判处死刑的第一例。这让当时受着传统教育、涉世不深的竹心内心充满了惶恐,不敢和任何人说,就像一个被大灰狼追逐的麋子。二十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当年那个疯狂追求她的青年,竟是她最敬重的阜县县委宣传部沈部长的公子。但是,即使当时她知道了这样的关系,也不会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也许就像当年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听得到对方的心跳,心却远隔天涯,因为她触摸不到他的魂灵。而郁树——仅在火车站触碰了一下指尖的那个笔端上生长的爱情里的影子,在他素昧平生的第一封来信里,就让她怦然心动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好雨知时节……”沈青松像个少年那样兴奋,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他伸手接了把门厅外如注的雨水,想来个诗意的句子,却顺嘴溜出了一句与此情此景不恰当的古诗,好在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马上闭嘴。
“可惜它来的不是时候。”
竹心也是顺嘴跟了一句,却让沈青松惊心了一下。他很在意竹心的语言,曾经在那些难眠的长夜里,他一个字一个字抠着竹心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他总是宽慰地想,那个云朵般飘逸、清灵,又静水般安宁的女才人,她身上的一些古典韵致,使得她在他面前难启红唇,羞开情窦。那么,在她那些浓浓的洋溢着春之气息的诗句里,这羞涩的美人,是不是也学着古人那般玩起藏头诗的花样,把对他说不出口的爱情,藏在她的诗里呢?那些年,竹心每发表一首诗,沈青松就要花费一些工夫攻克难题一样,把它翻来覆去地琢磨着,直到把它滚瓜烂熟地熟记于心,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惜它来的不是时候”,她暗喻的是他沈青松么?还是就说的这漫天的豪雨?无论她说的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轻启红唇,吐珠咀玉般与他对话了,这是他一生的梦想。
这不是做梦吧?他又把手伸出门厅,那雨满把地落进他的掌中,他感到了它的透彻、它的真实、它的绮丽……他想起当年这个冰心美人一脚把他塞进门里的第一百封情书踢出门外的悲情时刻,也是一个一如此时这样漫天秋雨的午后。刚刚还怀揣一腔痴情的沈公子,折腰捡起那满溢着他浓浓柔情蜜意的牛皮纸信封,瞬间卑微的就像拾荒的流浪者。他屈辱地把那被无情蹂躏得毫无尊严的爱情呓语,撕得粉碎,决绝地把它从被风吹刮得噼啪作响的文化馆二楼的窗口扔向雨中。那些芬芳的、旖旎的、宛若一捧花屑抑或碎饼样的爱情,尚在空中,就被那犹如他的泪一样滔滔的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他真想随了那纸屑从那窗口一跃而下,消遁在无边无际的雨里。他看到马路上一只快乐的鸭子在雨中舞蹈、歌唱,它都比他活得生动、有意义。就在他犹疑着是否跳下去的瞬间,爱吃牛脸肉炒尖椒的老馆长,又一次推开了办公室那扇破木门,一双仿佛被老牤子附体的牛眼,火燎燎地窜过来。一向趁午休人静来叩击爱情之门的沈青松,又一次贼一样溜走掉。他虽然一直生活、学习在外省,阜县县城与他很是生疏,但是文化馆是他父亲领导的工作单位,如果有谁泄露了沈部长的公子,在发狂地追求他老子一手栽培的乡村女诗人,那么沈青松就连追逐爱情的味道也嗅不到一丝半缕了。有一次过节喝了酒,仗着酒劲他迷离着目光与父亲微透了一点倾慕竹心的话题,只是那么寥寥的三两句,就被一向严苛的父亲喝止了:我工作的范围,不是你择偶的婚介场所,休得去做高衙内!再说,你品位低了一些,不配竹心的高洁!
此时,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大雨,对于内心久久放不下竹心的他来说,来的就是恰到节点。他从未感到过秋雨令人如此地迷醉,是它帮他把带着旷世大情人沈青松体温的西服,披上她柔弱的肩头,让他因为她而高烧了二十载的爱情,一寸一寸地浸润进她的体内,她一定会感受到炙烤了他半生的那股热恋与他的温度。虽然她依旧惜字如金,漠然得就似花坛边那个石塑的天鹅。他真想让这雨就这样一直下着,下到海枯石烂,下到天荒地老。让这小小的门厅在泱泱大水中小成一点孤岛,他和她走不出去,也分不开,哪怕站成一对石化的天鹅,守护这千年不变的爱情,也让他觉得此生没有枉活一场。
“你们、咋杵在门厅不进屋?”兰姐打着雨伞从雨中跑进来,她立马被门厅里的两个故事比她腕上菜篮子里的半斤芝麻还要多的男女整愣了。“沈总,您回来了?”转而她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好啊兰姐!我临时有事,没跟你打招呼就回来了,你见谅啊!”沈青松面溢春光,喜气飞扬,见了保姆兰姐,好像见了久别的亲人,这是他不曾有过的。
“看您说的,这是您的家呀!您想回就回。”兰姐也感到了沈青松不同以往的热度,她好高兴。这几年,西山别墅越来越少见沈公子的身影,即使来了,也是一脸的阴郁,爷俩言语不合还会吵起来,对于病中的沈老来说真是糟心。兰姐是既盼他来,又怕他来,沈老越来越像个孤老了。看来地球那边美利坚他没白跑,会说人话了,也有笑模样了。单纯的兰姐喜性极了,她拉了把一边的竹心,兴奋地说:“竹心,这是沈老的儿子沈总,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竹心好像被秋雨浸淫得凉透了似的,她僵硬地点了下头。
“兰姐,我们二十年前就熟识的,她还是我的初恋情人呢!”沈青松太过兴奋,一张嘴竟说出了他心中最想说的话,他也是不把兰姐当外人,抑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哦呀!这、好呀……”兰姐笑了,想拉过竹心的手给她暖暖,不想竟碰掉了搭在她身上的那件名牌西服,她忙猫腰捡起来,起身时,竟见单薄的竹心已冲进雨里,“啊呀,淋透啦!”兰姐冲她的背影喊。
沈青松夺过兰姐手里的伞,追了上去,竹心却偏偏水鸭子爱淋雨似的一直向前跑着。
这温顺乖巧的女子,今儿个是咋的啦?这么大的人了,一句玩笑话都经不得?兰姐抱着沈青松的名牌西服,呆立在门厅里,眼看着他们俩白白地张着一把伞,却没一个在伞下,结结实实地淋了一把透雨。不过,电视剧看多了的兰姐突然就明白了竹心的贸然举动。啊呀!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故事吗?多年不见的初恋情人,变成了自家保姆!啧啧……想到这里,兰姐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雨在落汤鸡似的跑进西山别墅里的两位各揣心腹事的男女的脚后,就诡异地停了下来,这雨似乎也有了些来历。最让人难以捉摸的是,经历了这番秋雨的涤荡,曾经的逆子变孝子。沈青松单膝跪在父亲的床前,为父亲洗脚,眼里泛着晶莹的东西。
沈公子被这场秋雨洗去了一些东西,竹心是看不见的,兰姐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想即使他在表演给竹心看,也是一场暖心的秀场。自从上楼兰姐就抿了嘴笑,这个昔日死气沉沉的家,来了活菩萨竹心,就变得活泛了。你看这曾经死对头似的爷俩,还在一个饭桌喝上了酒,这是近十年来,兰姐在西山别墅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夜晚。自从沈老得了帕金森病,被儿子强行卖掉平房搬进这座别墅,这是爷俩第一次同桌端了酒杯。不,端了酒杯的还有她这个保姆,还有那个活菩萨竹心。阜县特产山枣蜜,还是从前那样的绵甜,一点也没有掺假。
沈青松被这个秋天的一场骤雨涤荡之后,变得有些不像西山别墅的主人了,从前那张阴郁得如同门厅理石墙面的脸,有了绸缎般的柔软和亮度了。他不停地与老父亲嘘寒问暖,不停地与兰姐说着家长里短……连书架边水瓶里竹心从花坛剪下的那束小雏菊,都听出了他的聒噪。一向于西山别墅里紧锁金口玉牙的沈总,他的那些话,说给谁听呢?连门把手也是心知肚明。
“竹心你歇着,让兰姐去做!”沈青松见不得他的心上人为个茶根、碎屑,因了鸡毛蒜皮,在属于他们自己的殿堂里,做着与兰姐一样的事情。他生怕她又要下楼,现在只要是她一刻不在他的眼前,他就觉得心跳乱了频率,觉得时光难捱,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个他爱着的、韵致依旧如昨的女子,有意在找着一些什么无关紧要的活儿,以此来躲避与他近距离的接触,她是情怯还是初心未改?与二十多年前不一样的是,此刻,他在门里,她在门外。不,他马上把她让进了门里。她在了沈青松的家,他是主人,她就是女主人。沈青松霸道地给他初恋的情人定了位。
自从竹心来到西山别墅后,沈老的作息有了规律,早睡早起,延迟半小时,都会令刚刚恢复的老人吃不消。现在“孝顺儿子”赖在老人的卧室不停地聒噪,疲乏的老人硬撑着不肯躺下,为这迟到的亲情坚守着,可怜天下父母心!
“沈总,兰姐在楼下餐厅为您准备了水果,您下去用吧!”竹心为沈老拍松了枕头,搀扶着他来到床边,不客气地打断沙发上谈兴正浓的沈青松。这也是她今晚第一次与之对话。
“叫我青松就好了,伟大的诗人!”沈青松酒后魂飘神逸,他头一次在竹心面前洒脱自如。
竹心没理他,继续服侍沈老就寝。
“让她端上来吧!我们在这儿边吃边聊。”沈青松不想离开竹心半步,他看出来父亲很依赖竹心,而竹心像女儿一样细心地照顾着父亲。“爱屋及乌”,沈青松混蛋地推理着——只有对父亲好,他才会得到竹心的认可;他在了父亲的身边,也就在了竹心的跟前,也就能走进竹心的心里。此时,他恨不得父亲不要躺下,不要睡觉,仨人就这么温馨地坐在一块堆儿,天南地北地唠着嗑,一屋子都是那种小米粥样热乎乎的感觉,这氛围自从母亲十年前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了。如今,诗人竹心,就像歌德《浮士德》最后的那两行颂歌——“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一样,她的莅临,如同母亲复活,女神下凡,让这个家再也不像坟墓,让他那颗越来越像石头的心,已似棉花一样的柔软、糖水一般的甜润。
竹心自从冒雨跑进楼里,就没有再正视过他一眼、与之搭过一句言,虽然,他的目光就像飞向灯火的蛾子黏在了她的身上,嘴巴里吐出的话都是说给她听的,可这孤高的维纳斯啊,拍枕头,放被子,端水,拿药……一刻不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让兰姐来做不就得了?你那双手在我沈青松的别墅里,是不该沾阳春水的,它是用来抒写绮丽诗篇的,是用来触摸爱情的。你是这堂皇的殿堂里尊贵的女王,它的每一寸空间都是属于你诗意的灵魂。从今往后,你将与我永远共栖在这伊甸园里,紧紧拥抱这迟到了二十载岁月的旷世绝恋。我沈青松再也不想放走你!失去你!我将给你这世间所有的奢华,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将不再沾染俗世红颜!你就是倾城!你就是覆没了沈青松一生的“祸水”!我宁愿被你的汪洋湮死……
“兰姐在洗碗,她那么大的岁数了,累了一天,你下去吃。”
沈青松正沦陷在爱情的迷离里,竹心一句轻言细语,却带着足够的分量,不得不使阜县县城今夜最长情的男子闭上了嘴巴,断了心猿意马。窝在沙发里的沈青松,一时有了二十多年前那样的茫然。
竹心帮助老人躺下,掖好被子,转身下楼的时候,她的目光在一直仰望于她的那张被爱情燃烧得红火的脸上,坚定地驻了一瞬,分明告诉他:沈青松,既然你这么疼惜父亲,那今晚你就在沙发上守护着他老人家吧!
竹心一下楼,沈大情人深陷沙发的屁股就如坐针毡,扮演了一大晚上的孝子,那是给一个人看的。那人走出了他滚烫的眼珠子,还有必要再戏剧下去吗?埋藏于心底那么久长的爱火,今日重燃,就像圣火,再也不会熄灭。竹心在哪儿,他必须燃烧在哪儿,现在她飞天一样从他的眼前翩然而去,刚刚还让他觉得满是伊甸园味道的房间,立刻荒漠了。体内的威士忌正如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把本来就熔点白热化的热血沸腾的有情人,折腾成了地火燃烧中的岩浆。他坐不住了,抬了屁股,被“永恒之女性”引领着下了楼。
客厅里,两个与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女人,像拉斐尔手下的圣母图,那样的安宁、协调、恬静、和谐、对称、完美……她们身上散逸着那股柔和的光,冲击了步态歪斜的沈青松,他不自觉地往楼梯一边躲缩了下摇晃的身子,隐在拐角的阴影里,他感到有了一种阻碍横在他的面前。
竹心蜷在落地式台灯下的沙发里,捧着一本书,在给身边正在织物的兰姐读书。她刚刚洗了澡,白天束起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一股薰衣草的清香弥散在周遭,使灯下读书的女子,似乎散发出了灵魂的香气。那叫什么?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沈青松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一些叫做心灵鸡汤的句子。
喜爱看电视剧的兰姐,自从竹心来了之后,也像沈老那样迷恋上了听竹心读书、吟诗。从前每晚电视剧里总有一个或数个催泪的情节,让这个宽善、单纯的、一生没有婚姻的女人,常常哭得肝肠寸断。那些苦情戏里所有的苦命人,都是她的亲人。白天守着一个日渐膏肓的老人,夜里陪着一群受尽人间苦楚的戏中人落泪,兰姐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竹心来了,兰姐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她不但让一个土埋半截的老人起死回生,还让马上就要被那些狗血剧折磨死的兰姐,戒了沉迷电视剧的瘾。每天她除了看看天气预报和新闻,就把台调到音乐频道,在那些好听的曲儿里,听那个活菩萨念书,真是世上最舒心、最美好的一件事。半生总是惶惶的心,就在一个好听的女声里安生了。眼泪还是会流的,同样是被感动下来的,但是意义变了,从前伤心,现在养心。
橘黄色灯光里的读书女人,那种从心灵散发出来的安恬,少了庸脂俗粉,多了内在的濡养。她是完颜的,是养眼、养神、养性的。从未沾酒的她们,被半杯红酒浸润得与这灯光一样柔和、溢彩。
近些年,一直过着千金一掷买春芳的奢靡日子的沈青松,被西山别墅的夜读图灼痛了双眼,刺激了灵魂深处一块还生长着没被转了基因谷米的良田。曾经,他凭着一腔情怀追逐的美好构图,渐渐地于纸醉金迷、钟鸣鼎食中离他渐行渐远……现在,它梦幻一般、名画一样,蓦然出现在了他的家里、他的眼前,让他情何以堪!他有些眩晕,把着楼梯颓然跌坐下去。此时,他觉得了自己的浅薄,甚至有些龌龊,融不进那幅淑逸闲华的画卷中。他想到了两个成语: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他是听得懂刚才竹心语气里那份疏离的。现在他只能蜷在这窄窄的楼梯上,仰视于她,深嗅来自于她身上散逸着书卷味的香气,不远不近地守望,也是一种幸福的眷恋。这感觉真好!他感到一阵快感从脚趾电流一样窜上头顶,忍不住就要呻吟出来,只好咬了牙齿,强咽下去。他的眼睛有些朦胧,又有些晶莹,睇视中,眼前的那幅曼妙的美人捧卷夜读图,渐渐地幻化成一副绮丽、传神的织锦,云霞一样飘忽起来……他想起自己锁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那本爱的日记,扉页上题记: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痴情的爱好者!我在寻找一位叫竹心的女诗人,一位当年红极滨城的女诗人!一位有思想又有温度的女诗人!我要把她的诗带回家,好照亮我的后半生……隐隐地,他听到了一阵痛彻骨髓的哭声,从泥沼样的心底气泡一样涌上咽喉,他紧紧地咬了牙齿,怕一张嘴就嚎啕出来。有什么凉津津的东西从他的眼里流出来,是血吗?自从第一百封爱的呓语被竹心踢出他的心窗之后,他就再也不知泪的味道。现在,他在屏息静气地倾听那个一天前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梦中情人美若天籁的读书声,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了吧?
“你难道认为,我会留下来甘愿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容忍别人把仅有的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的杯子里泼掉?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也就没有心了吗?你想错了。我的心灵跟你的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的一样充实!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是你同我现在一样难分难舍,我还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来对话,就仿佛说我们两个用灵魂同你的灵魂来对话,就仿佛说我们两个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
竹心又一次被那个坚强不屈、极具人格魅力的简的灵魂附体了,她不是在读书,她是在通往简高贵的心灵深处走去……一时,她融进入一百年前桑菲尔德庄园,自己也就是那个坚定不移地去追求一种光明、圣洁、正直、高尚的美好生活,心灵没有受到世俗社会污染,使罗切斯特为之震撼,把她看做了一个可以和他在精神上平等交流的“简”了!一个坚守尊严和怀抱爱的人!
这是简高贵的灵魂在告白,也是与之灵魂相依的竹心的心语。
“啧啧,难怪那个有钱人那么爱她!”曾经和沈老在前些年一起看过83版国语《简爱》电视剧的兰姐,是听得懂竹心朗读《简爱》原著的思想的。草根出身的她非常喜爱那个了不起的外国姑娘,听竹心念原著,兰姐对她更加喜爱了,“你看她说的这些话儿,句句在理儿;不嫌贫,不爱富,眼下这样有主见、有骨气的女子已不多见了。也不是,我跟前不就有个她那样的人儿嘛!”兰姐笑起来。
“兰姐,我是非常喜爱简这个人物的。我最敬佩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母亲,再就是非凡的简了。她们一样的善良、坚强、有主见,她们影响了我的一生。但是我与她们相比,差距太大了。”
“你就是个活菩萨,你就是咱中国的简!”兰姐的眼里有了泪水,“妹子,你第一天来,我就看出来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也没穿啥像样的,但是你身上有很像样的东西,拿我老家的话来说,叫贵气。”
竹心感激地望着兰姐,她觉得在自己为了生活,再也避世不得,降低骨子里那份清高,做个最平凡的劳动者时,能遇上兰姐这样实在良善的女人,就像简遇见英格拉姆小姐那样的幸运。
“别怪兰姐多嘴,我心里一直画魂儿,你不像个出来讨生计的人,你是个文化水儿挺深的人。妹子,无论你为了啥落脚西山别墅,我都认为你是个好人!”
“兰姐,佛家说人生每一次相见、每一次相遇,都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为缘相聚吧。”
“能遇见妹子你,也是我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竹心,你让兰姐有了亲人了!”兰姐哽咽了,“竹心,我就是海伦,你就是了不起的简!”
“不,兰姐,我是海伦,你是潭波尔小姐……”
兰姐停了编织,细细地端详着竹心就笑开了:“咱姐俩也别争当外国小说里的女人了,你那么有才,也去写本书呗!你就写西山别墅里的故事,我看呀,那一定是咱中国的《简爱》!”
竹心听了兰姐的话,心头一震,嘴上却说:“不早了,你歇着去吧。”
兰姐睡去了,竹心又读了几页那让她一生都不愿释手的《简爱》,感到眼睛有些发涩,就放下书。踮起脚尖刚上了两级楼梯,就见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沈大老板蜷着身子已发出了鼾声,一旁是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
竹心一惊,忙止了步子。她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里的薄毯轻轻地盖在沈青松只穿了件短袖的身上,然后,屏着呼吸悄悄地退下来,摸进紧邻兰姐寝室的房间里。她不敢开灯,生怕惊醒了醉了的沈青松。她不惧他,就像最初沈青松疯狂追求她时那样。二十年过去了,她早已忘记他了,可他对她的热度好像还没降温,这才是可怕的。她想,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他们永远都不是一个维度,就像鸡兔不能同笼。想到这个比喻,竹心在夜的玄色里哑然失笑。这个沈青松,竹心前世欠他一份情债了吗,躲了二十年,自己竟跑到他家与之不期而遇,也是一桩说不清道不白的公案了。从前竹心拒绝他、远离他,虽然不十分清楚他的人格高低,但从表面看他还是一个正确的青年;而今,经历了人生风风雨雨后的竹心,一眼便透视出了中年的沈青松——浮躁、虚夸、骄奢的内质。她不怕沈大老板把她当做佣人待,因为她已把沈老当做了父亲,这个令她敬重、让她心疼的老人,他的生死与她有着牵筋挂骨般的联系,谁也轻视、阻碍不了他们之间那种圣洁的情感。即使给他老人家做保姆、当看护,也不会降低她的身份、辱蔑她的人格。她只是怕这个财大气粗的沈青松重燃当年的爱火,把她还看做当年的恋人待,那样会给沈老带来不必要的烦恼,她就没有在西山别墅里继续看护沈老的可能了。她不是没有感到沈青松对她的那份热度,青春华少时她与他都无缘情爱,二十年后,更不可能再续前缘。他初衷未改,她也未改初衷。
夜,很深,竹心却浅了睡眠,楼梯上沈青松发出的裹挟着浓烈威士忌酒味的鼾声,从门缝挤进来,扰了她的心境。竹心把枕头掉了几个个儿,翻来覆去还是难以入眠。她起来把门锁死,再摸回床上,人又清醒了大半。从楼梯传来的声动,越发一阵紧似一阵,刚刚还似从门缝挤进来一样,现在却像叩击了。
简,我该怎么办……
几年前,竹心有过一段失眠的日子,辗转反侧时,她就呼唤那个与之灵魂相依了半生的女子。有几次,她真的来了,用她温暖的拥抱,坚毅的信念,充满了激情和诗意的语言……抚慰她渐渐走进夜的安宁。那不过是一些梦境,竹心却宁愿相信简的灵魂,与她日夜同在,逐去百年孤独。
“假如你避免不了,就得去忍受。不能忍受生命中注定要忍受的事情,就是柔弱和愚蠢的表现。”简在黑夜的那端坚定地告诉她。
简,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有些孤独……
“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得越尊重我自己。”
简,我知道你不会满意我现在的困惑……
“生命太短暂了,不应该用来记恨。人生在世,谁都会有错误,但我们很快会死去。我们的罪过将会随我们的身体一起消失,只留下精神的火花。这就是我从来不想报复,从来不认为生活不公平的原因。我平静地生活,等待末日的降临……”
好吧,简!我尽量向你的灵魂聚拢,让它引领我上升,愿你的手在云端拉紧我!今夜,我已得见你高贵、圣洁的光,我必如你那样守住尊严……
朦胧中,竹心感到自己就是海伦,依偎在简温暖的怀里。
“谁说现在是冬天呢?当你在我身旁时,我感到百花齐放,鸟唱蝉鸣……”
不畏生活磨难,追求自由、独立的简,穿越百年时光隧道,在夜色深浓处,从竹心枕边厚厚的书页里,与一生都在向她致敬的竹心喁喁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