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e-mail
2019-11-15孙彦良
□孙彦良
我一直怀疑我那天来到这个古朴的小镇并进入到那个危险的下午,是受清月毛子的邮件召引。我不知道这种召引是如何让她以灵魂游逸的方式与我沟通,但我确是在那个下午,真切地感受到了危险。
那时的我,心情其实很好,远离忙着生儿育女的儿子,租住在这个充斥着小桥流水风情的一隅,专心写与这里无关紧要的长篇小说《泥巷》,就像一个脱离了圈养的兔子,闻着枯草也觉得新鲜、快乐。我知道我是在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延续我的生命,这很重要。
而那个危险,最初来自于我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专用插座,它出了问题。问题其实也不大,就是插座所有金属部件都带上了220伏电荷,在我修理的时候,电了我一下,差一点要了我的老命。我把插座及时地扔掉,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这让我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一个死亡时刻已经时刻在等着我啦。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就从那个下午开始,彻底抛开名利纠缠的所谓创作,尽情地享受着与死神擦肩而过后生的快乐,畅快地呼吸着阳光粼粼的空气,穿街走巷逛市场,体味着我这把年纪还活着的欢乐与幸福。我这才发现,没有人知道我刚刚经过了人生的一次磨难,等于说一个人的生死,其实只跟自己有关,其他的人既不能说漠然无关,也不能事先预约。但是我要珍惜我自己,所以我自由迈出的每一步,眼球不经意的每一个转动,以及游人每一次有意无意的擦肩,都是那么的愉悦而充满韵味。我能感觉到风儿在脸上痒痒的蠕动,能听到花丛里昆虫的奔跑和儿童稚气的笑声,看到广场推销搅起的商潮的涌动和鸽子在教堂尖顶自由的飞旋,还有草坪上的恋人,在亲昵,像雕塑,像陈年旧事,像我的老相片……
就这样,在这么酣畅的仅因活着而任性跋扈的下午,我回到“家庭旅馆”,手里多了件新插排,却仍然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事件可能会发生什么。天色已晚,粗糙的街道传进来嘈杂的声音,让人感到温暖。这是创作的最佳时机,可以给予作家更多的灵感,慢慢地品味小说里一个个人物的命运,这是我的世界。
我就是在这种轻松的情绪中,重新启动电脑、上网、连接、打开博客。有新电子邮件进来。打印。因为屏幕荧光刺激我的眼底静脉曾经流过血,我只能看打印稿。打印是在街边的一个打字社,一个像瓷娃娃的年轻女子,配着台老式打印机。打印针在纸上行走的声音,像大夫用手术刀割开病人的肚皮。这种想象令我毛骨悚然,所以不忍细端详窗外的风景,跟她聊起了生意和生活,女子很防备地看我几眼,然后就弄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很漂亮,里面有许多企鹅在闪动,我就问她玩微博吗?她没理我,然后她的打印机坏了,卡纸,她就放下手机,打开打印机修理。她弄了一会儿,也没弄好,我看不下去,就帮她弄了一下,就弄好了。我告诉她,这台打印机跟我在老家的一个样。针式打印机,哪都好,就是经常出问题。现在开始流行喷墨式打印。她点头,看了一眼我的邮件,当得知我是作家,就不要我的打印费。可是我不能占小姑娘便宜,就多给了些钱,她也没反对,也没说再见。
小姑娘长着一张像瓷娃娃一样的喜庆的脸,说实话,除此之外,没给我什么印象。回到房间看邮件,就像旧时收到邮件一样,满怀期待,只是少了拆开时撕掉一角时的快感。好在其中一封倒有趣,好像是个少女写来的,挺神秘(似乎投我所好),我能感觉得到:
作家。
我是你的网友。
我是你在这个城市的唯一网友。
我是你可能要找的这个城市的唯一网友。
十七岁。
处女(做过修复手术)。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尽管我不是什么信徒,我只信我自己。
人的灵魂可以分解吗?
它在肉体的哪个部位?
有多少穴位?
会飞吗?
据说,不同人的不同部位栖息着不同种类的灵魂。
我猜。
你的灵魂是膏质。
你的欲望是水质。
你是绅士。
你的清月毛子。缄。
1998年5月4日。
这种事谁都经常遇到,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网友来博客、QQ访问。有推销化妆品的,有推销磁卡、发票的,也有推销自己的。在这个城市,我确实没有一个朋友,哪怕是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的网友。我曾用了半个月的功夫寻找长篇小说中试图演绎的人物,都失望了,才知道这里未必是我想象的那个民俗纯朴的城市,生活着我想象的一些善良憨厚的人们。闲暇时,偶而我会想起我的一些朋友及其曾经给予我的那么多帮助。最初我以为我的写作会引起他们极大的关注,便把我的创作进展,分阶段展示,后来从留言看出来了,他们总是弄不清楚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写的是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我知道他们都生活在那个生我的城市,整天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开会、吃饭、走私、幽会……我理解,是我在自作多情,多愁善感而已。现在,我暂时放下与朋友联系的念头,也放下稿纸上犹犹豫豫的蘸水钢笔(用的人都是老古董),继续读这些莫名其妙的邮件——
清月毛子就是我,也是你,作家。
那天,我依在你的床头读你的小说,心就被电触了一下,流出血来。我崇拜你,但是无法与你沟通。我是个幻想狂。做过你的妻子,与你生活了一段时间。你却总是疏远我,像个旧式老夫子。事实上你很健壮,只是你的心理有问题,总像要长出昙花似的东西,叫你执迷又摇摆不定。你是典型的孤独者,就像在岩石中冒出来的一根草。你的价值总是能站在别人的肩膀瞭望世界,所以,你的麻烦多于你的幸福。
你肯定相信灵魂!但我实在跟你活得太累,不想与你有任何灵魂沟通、转移或拼凑。但是我喜欢你。我就要到外面去,到街上行走,然后站在天桥旁,或公园一角,或出租车里,或手机线路上,出售我的灵魂。然后,我把灵魂的所得寄给你。盼复。
无聊。因无聊而无视,所以我一直没有回复,但也没有删除她的邮件。每每要删除,眼前总会出现一个纯洁的少女给一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老者按摩。继续读下去,稍有兴趣——
玫瑰色晚霞蹲在我的阳台上。从窗棂上淌下夕阳,染红了我的视网膜。我以少女所特有的姿态坐在席梦思床垫上。可以想见,逆光中的我的剪影有多么美!细腻的有弹性的肌肤散开金黄色的羽翼,在关节点上,衍生出环环紫光,在房间里漫弋。我的臀部光滑而圆润,夸张地卧着,像一块被海水浸蚀冲涮得日益成熟的礁石。乳房花蕊一样娇嫩,带着水珠似的,散发着馨香,美丽地挺立着,发射着某种信息。那种鼓胀的感觉,是一种惬意的、麻醉的、失重的感觉,在空气中水鸟一样飞翔。
它说:我是处女,或者处男,真的要放我走嘛,清月毛子?
我张开我美丽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同样的一个清月毛子,同样的美丽的赤裸,同样的以少女的特有的姿态卧着。我吃惊地问:你是谁?
它说:我就是你,没看见吗?准确地说,我是你的灵魂,你正在准备出售的灵魂。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纯洁不足以让你珍惜,不足以让你快乐和幸福吗?
我说:我不得不。你知道社会吗?——噢,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也同样不知道。“但是社会是个大染缸。”母亲总是这么哀叹。不知道她的这个嗟叹,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来自于不忠诚但还厮守在一起的父亲?我就要成人了,换句话说,我将是社会人了,却对社会一无所知,这多可怕,多可悲,多可怜。因此,我要了解,要知道,要通晓社会的形式,要成为社会人。你去吧——尽量用我们的美丽去美丽社会,能做到吗?别对我说什么美丽是错误的。没有美丽,哪有山川河流?或许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但终究你会明白的,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爱你,记住——我爱你。
又一封——
床头的氛围是氤氲的。——你一定要问:为什么还是床?因为你一直就讨厌床。你不想睡觉,你只想写作。你甚至希望没有黑夜,只有你的小说。——因为壁灯桔黄的光线在蓝红花纹壁纸上形成一个圆环,像双眼睛。我坐在床头,把自己的漂亮放在光线里,以便让那个阔佬看得真切。用阔佬的话说,是逗起他的性欲。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见,但并不发抖,因为这个外国称为应召女郎的好姑娘,已经想不起青春为何物。我在她站在花园街与梨树街的交叉口处时钻进了她的体内,因而事实上,我在从事一种体验吧,姑且这么说。因为当时她的超短裙在昏黄的路灯下异常显眼。在这个极其宁静的街道上,只有偶而的几辆车匆匆而过,卷起一股尘土飞扬起来,在槐树叶上涂上一层厚厚的釉彩。
我把她的灵魂就这样撵走了。进到一块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心还在紧张地跳跃,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慌乱。第一次的灵魂的粘接如此顺利,叫我亢奋不已。——事实上,后来的粘接也十分顺利,事先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而且,凡是灵魂,都是不安分的。
这个老头来了。起先还像等公共汽车,继而站在我的身后,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胸上,像猪猡望着主人送进槽里的食物。于是,我慢慢地沿着街走,让习习的晚风钻进我的裙带。走到一处静谧外,停住脚步,故意把嘴巴嚼的已经无味的泡泡糖吹得很响。
老头挨过来,手便搭在我的臀部。我发觉他特别老,黑暗中还看得见他的皱纹以及皱纹里流淌着的死亡的气息。我便感觉有一股冷气吞没了下身,鸡皮疙瘩生长出来,像草地上风长的蒲公英。我推开他的手,正要转身离去,却被他的手臂再次揽住。他低声说:我有钱。有的是钱。
这是在交易。很有诱惑的交易。我不是没钱,而是没有更多的钱,更多更多的钱。他见我还要挣脱,又说:我不老,不信你等着瞧。
然后我挎上他的胳膊,走进一个小区,上到十二层三号居室。房子显然刚刚装饰一新,却到处流淌着腐臭的气息。这是我无法祛除的感觉。一个老人守着一套近四百平方米的楼中楼,想象得出老人在想着什么。门侧有一幅流动的风景画,把客厅的气氛渲染得还算有了些许生机,暂时掩盖了衰败的迹象。在我收回目光,望向阔佬的时候,大吃一惊。阔佬手里挂着一串蓝宝石项链,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想那项链一定是真的。在流光溢彩的珠宝柜台前,我曾无数次地浏览过。那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我便不由自主地扑上去。
阔佬让我坐在床上别动。然后,他趴下去,开始亲吻我的指甲,他说他喜欢指甲上鲜红的指甲油,就像血。然后,亲我的膝盖和脖胫。而我用指甲点着钻石,在心里数着,一只虫子、两只虫子、三只虫子……
事实上,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一团灰雾升腾起来。我知道那是老人的灵魂。我便问:你怎么起来了?他说:你是个纯情的女孩儿,还是个处女!这不是自然规律,是罪恶。要是人生与孽海只有一步,我情愿返回人生,让他在孽海里沉没吧。
他的灰雾团丝丝缕缕地变成灰挂儿,粘满了美丽的嵌着水钻的豪华顶灯,像葡萄架。就在这个时候,我张开了眼睛,阔佬就从喉管里发出咕地一声脆响,便从我的身上掀了下去,重重地跌在松软的实木地板上。
我心里说:这不可能。我是妓女,怎么可能是处女?
这封邮件是半个月前发来的,没有标点。标点是我加的——
我需要痛苦的感受。但是当我是一个在这条街远近闻名的邋遢女人,如何能承受得住那份痛苦呢?
你应该记得的,作家。那天,你在台阶上徒步走下去的时候,我的精神病就犯了。你的魁梧的身躯,像座城堡。里面有皇室,有被禁锢的王子和王子与乡村少女的恋情。我非常清楚我很了解男人,包括男人的符号。
看你的眼神,迷茫而虚无,那是成熟男性的标志。你走到我的跟前,迟疑地停住脚步。因为你看到我这个四十多岁看上去像七老八十的女人,在手舞足蹈地唱样板戏,脚步便有些迟疑。你是个善良的男人,但不等于说你没做过坏事,只是你的善良暂时湮没了你的罪恶。对吧?你的手插在风衣兜里,显示着你那个年龄的男人所特有的风度。你的嘴角赭紫色,轮廓像纹上的,粗犷的线条流动着,有一种说不清的诱惑。我这一辈子,咳,最大的失败就是抵抗不住男人的诱惑。这是命啊。
那年(文革期间)秋天,树叶还在树梢上摇动。我就坐着一辆慢得像老牛的汽车,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来到这个边境小镇。——当时这里确实是个小镇,一下子沸腾了,因为来了两个大学生。两个大学生是小镇一年中唯一的新闻。女的就是我,二十一岁。小镇很穷,没有闲房间供我们住,愁坏了镇长。当得知我是撕了到大城市的大工厂里当技术员的前途而随另一个来小镇扎根边疆的情况后,激动不已,连忙派人帮我们购置了新被褥,在一群淌着鼻涕的娃娃们的闹声中,往门窗上贴两个巴掌大的红双喜字,事就办了。那是个好时光。我们除了颠鸾倒凤,就是喝当地产的一种有点苦的白酒。几次领导和同事来看我们,我们都是在床上。那真是个好时光。好时光。
但是,人的基本需求除了性欲,还有粮食。他的脸整天黑着,像看不清楚的魔影。是的,比魔影还叫人琢磨不透。可以说,我除了了解他的身体每个部位的每个细节之外,对他一无所知。他的心,就像秋天的天空一样遥远。
清晰地记得,那天没有柴了,我说,你去山上拾点树毛子吧。他闷着头,一声没吭,甚至没看我一眼,就拎起门后的绳子,走出了家门。
那时的门裂着大缝子,关不严。关上也跟没关上一样。我就坐在煤油灯下,一直苦等了半个月,他也没回来。油没了,粮没了。我就坐在冰凉的炕上,围着被,等着等着等着。
以下的文字是乱码,也许是病毒作乱。
现在是春天,但没有春寒的料峭,外面到处是阳光恩惠的温暖。我记起来了。那是个中午,我去吃早点。刚步下小区的台阶,见到了这个被几个男人抛弃的疯女人。
疯女人就在楼道处的一个旧栏杆上坐着,口若悬河地背诵着语录,唱着样板戏,还能大段大段朗诵英语。她身后树上的鸟儿早被吓跑了。几个玩童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徘徊,不时地扔石子过去,打在她的身上,溅出一堆散发着恶臭的脏话。我大喝一声,把顽童唬得一闪,都缩进了楼道里不见了。我走过去,看到了她脏兮兮的脸上,是一双清澈如水的双眸。她便忸怩起来,故作媚态冲我嘻嘻傻笑着。我分明看到一个17岁的少女在痛苦中挣扎着,一条条泪痕突现出来。
我说:你回家吧。
她说:我是该回家了。说的时候,手指就嚼在嘴里,一条口水淌下来。
我一晕眩,忙扶住额头。我说:对,回去吧。
她嘀嘀咕咕地说:快回去,好亲热,嗯……
说的时候,就冲我过来,险些倒到我。在我闪到一边的时候,她一头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忙过去,扶起她的肩膀,她却猛地抬起已是血乎乎的面孔,说:好爽爽噢,出血了,好爽爽噢。
我说:你,清月毛子呀,回去吧,别在疯女人的灵魂里掺和了,她够痛苦的了。你忍心给一个已经饱经苍桑的女人再增添痛苦吗?人不能太自私了。太自私,你就会永远痛苦的,无法自拨。
她惊愕在那里。
我语重心长地说:清月毛子,回去吧。你的青春美丽,多么好的年华呀!你该坐在公园里和同学们喝BEER,或者去郊游参加PARTY,享受人间的快乐。干嘛非要体验这痛苦呢?
疯女人松开抓我的手,嘴里喊着:恶魔!恶魔!吸血的恶魔!男人都是恶魔!然后就跑掉了。
四分五裂的嚎叫铺满初春萌动的甬道。
我能记起的,大概就这些。
茶几上,某品牌矿泉水瓶嘴朝天。因为有光,瓶影便衍成一片,模糊在茶几玻璃面上。钢笔放在一旁,还有一叠稿纸,上面印着作家协会字样,很有几分神秘。不是方格神秘,而是方格中的空白神秘。即将有许多的人和事钻进去,再也出不来了。作家创造的世界,是凝固的死气沉沉的世界,可以想象,但不可更改。
茶几下面放着茶叶桶,桶上面是幅仿明清图,很有点古典味道,跟客厅墙壁上的字画很相称,可惜我不认识草书。我是背了一箱子的书籍进来的,被你“热情”地让进了你的布艺沙发里。别看我这样狼狈,在搞推销生意之前,也像你一样,曾经是个很体面的某研究所的副高职研究员,坐在一把开榫的破椅子上,面对着一张报纸一杯茶水,无所事事。当然你不是无所事事,你是有名望的作家。大作家。当你知道我只是个推销员后,你便很冷漠,就仿佛在床上凭空爬出一只潮虫。厌恶的眼神赤裸裸的,没有隐藏。
这是一场很拙劣的推销。但是,我至少满足了一点,那就是见到了你,并和你面对面,还看到了你的另一面:冷漠、烦燥和不安。最终,当你听到我要走了的时候,你还是跟我握了握手。你的手尽管只是象征性地一触,就缩回去了,但我却抓你抓得很紧,握得很实,充满了激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准以为我是个同性恋者,否则,你不会把手在裤筒上蹭了蹭。确实,来自你的崇拜者中,有众多的男性,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男性对你的过度热情,很容易成为你的同性恋小说题材的主人公。当你深知我的造访会给予你新的提示之后,又追到楼道里,说:这次,就很抱歉了,下次吧。其实,另一箱书就在外面,是关于性方面的学术、小说、札记、常识等。我只是在外面的树荫下望了半天,便又去敲你的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准是对我流露出的女人味产生了兴趣,或者你猜出我就是清月毛子,或者你也有点性倒错。我从你的书房里那幅男人裸画就想象得出来。因为那个男人隆起的肌肉是那样的强健,把我深深地吸引了。坐在你对面的这个男孩子你绝对没有想到是我,但是,即使我没有占据他的灵魂穴,他也会这样像女人一样地笑,在坐下之前轻甩一下手,坐下之后左右摆一下腰,然后把两腿紧紧夹住,像有东西会从裤裆中间漏下来。
你仍然冷漠和厌恶,但却没有那种带有排斥性的敌意。没有把我撵出去的意思,就是我的胜利。在你翻看这些书的时候,显得漫不经心。在我的嘴喋喋不休的推销过程中,你的头只是微颔着,没有任何表示。这时候,有电话来。是个自称大姐的人打来的,说今晚见面。你的脸有了喜色,但随即又消失了。你说:我并不急,已经独身惯了。再说,六十好几了,都不中用了。留下剩余的精力,多写些书给后人,就行了。那边也说:也该留个后人了。你笑笑说:读者就是我的后人,不好吗?这样我就知道了你确实在单身,这令我大出所料,大吃一惊,大惑不解。那天我在灵魂的天堂里与你睡了一觉,很舒服地躺在你的宽肩膀上。
我翻开抽屉,果然见到那个令人肉麻的推销员的名片。名片背景是本书的封面,令我震惊。分明是我的长篇小说《泥巷》的封面。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该死。我无法回忆与这个小子见面的每个细节,因为他太叫我恶心,一个地道的性变态者。没有一点让我能够看到清月毛子的影子,有多可恶。但是,的确清月毛子到我的房间来过,以她17岁的眼睛看过我的接近古稀的生活。叫我不安起来。
那小子的名字就在背景上面,我从没瞧过一眼。现在看了,也看不出有一点清新的意象。这是十分尴尬的事!我依上面的电话拨过去。通了。一个女人接的,把我的并不太好的心胸撞出几个兔子。好在我还控制得了自己,毕竟年龄叫我清醒。
女人说:喂,找谁?
我告诉她我找那个推销员。
女人口气生硬起来,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女人说:那你现在应该在医院才对。
我愕然。随口问:你是清月毛子吧?……不要和我搞哑迷了。我是作家。
女人不耐烦地说:什么毛蛋?——我这里不是烧烤,是电话亭。别人都叫我刘大妈。
我释然,喔了一声。
女人接着说:他昨天在推销的路上,遇到车祸,面包车翻到路边沟里。全车23个人,只有他一个死了,死得好惨。他没结婚,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太可惜了。听说,脑浆直流,还能说话。在医院抢救室里,心跳都没了,血也凝了,可还坐起来,说了一句“想妈妈”就死了。多孝顺的孩子,真叫人感动……
我的心很堵,像横着一块石头。我依着“刘大妈”的提示,来到某医院太平间,却是空的。看守的老汉说:医院里已经好久没有死人了,我都快下岗了。你想想,不死人的医院还叫什么医院?
他继续抱怨说:你说现在生活水平高了有什么好处,只生人,不死人。所以交通事故也挤,排队买哈尔滨红肠也挤,公园里看猴也挤,学校桌椅也挤,厕所茅坑也挤,连搞传销挨骗也是一溜一溜的唯恐挤不上。
我在他一连串的唉声叹气中走出太平间,就感觉,太平间和人间,没有什么两样,一步之遥,并不是两个世界……
这是无法控制的。作家。
灵魂飞进了一个残忍的空穴,里面填满着变态的残暴。作家,相信我。
灵魂的粘接是没办法的事。事实上,还有个卑鄙的穴位,在等着我,那情形就像坐在爬山车上,线路在铁轨上,出轨就是死亡,这是灵魂出售的法则。明白吗?眼看的陷阱,还要跳下去,那种感受是惬意还是罪恶?
我的老婆进来了。满眼是过新年一样的喜悦。这女人已经无法生育,就是说,只剩了一个功能,供我玩弄。她陪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小白脸,在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发生了关系,一定是那小子玩够了,然后把她抛弃了。然后,这个傻女人等呀等呀,又被一个男人强暴了。这事小镇人都知道。遭强暴的那天晚上,她的叫声在小镇上方滚动着,惊呆了月亮。据说那晚各家的灯头都在晃荡,地震一般。而后,那个强奸犯给送进了劳改队,不久就给放了出来。强奸犯回家一看,媳妇孩子都跑了,就直接把铺盖卷儿搬进了她家,还是夜夜叫喊和震荡,直到有一天,她的孩子死在她的肚子里,强奸犯就把她从窗台上踢下去,摔在院子里。她像狗一样地爬进了狗窝里,整整半个月。然后一个中午,许多人看到的,她像个乞丐,爬到门前,从强奸犯男人的裆下爬进了屋。那个男人哈哈狂笑着叫喊道:
“你们看呐,你们都来看呐,大学生,名牌大学生,是什么?呵?我一个大老粗,只念了半年书,放了十年猪,大字不识一筐,浑身都是这娘们说的,猪屎!咋啦?我要让你们看看我这个二百五,是怎么玩大学生的。怎么样把一个大学生驯服成一只猪,一只温顺的母猪的。”
但是小镇上的人都说她有个克夫相。看相的也这么说。果然那个强奸犯后来就死了。而我,打小就抹着鼻涕跟在强奸犯后面捡他的漏儿,瓶盖呀木头枪呀什么的,长大了还是。但是之前我没沾过女人,就是说,我后来要了她我是吃了大亏。她已经让几个男人弄过了,轮到我,已经是泡稀屎,稀屎!
疯女人嘴里絮絮叨叨着:哇哇,我今天终于看到了作家了。他长得又高又大,英俊潇洒。他人真好,打跑了欺负我的一群可爱的孩子。他还跟我说话,好温柔吆。我在疯女人还在陶醉的时候,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她还愣着的时候,跨到她身上,砸出一串响亮的哭叫。
我说:你不允许哭。她说:我不哭。但是她还在哭。我说:再哭捏死你!她说:再哭捏死你。我说:你死吧!她说:你死吧。我把她重新掀到炕上。然后,剥光她的衣服,把她的双手绑起来。然后让她趴在木箱上,疯狂地遭践着。血流下来,我喊:快死吧!她也喊:快死吧……
这样阅读了几天,觉得无聊。
奇怪的是,在邮件所留的地址,竟然随着我的流动而发生着变化。从年初的北京短暂的会期到长沙的论坛,再到哈尔滨太阳岛之夏活动,然后就是来到这个城市,地址更新显示的竟然跟家庭宾馆一个区的某个社区里。里面也留了电话。我好奇地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儿,气息微弱,只说了一句:我要死啦。死前,只想见作家您一面。我问她见我有什么作用。她说:您看着办。见不到您,我就不想活啦。说完,就好像咽气了,传来更急促的喘息声,就像被电话线勒住了脖颈。
这样的想象让我坐立不安,无法进入写作状态,最后下了很大决心,才快速下楼,打到一辆出租车,在20分钟后来到一个普通的楼区,杂乱得像进入了非洲难民居住区。没费什么劲儿,我就找到一爿门市,是个图文社。门牌眼熟,却未做多想,就闯进去。里面黑咕隆咚,没营业的样子。我问:有人吗?
有。有人回答。我这才看到一个少女背坐在我面前,转过脸来,露出瓷娃娃一般的笑。她问:您是……
我是作家。我说。
少女说:我知道,您是作家先生。我记得。我喜欢你的小说,正在读你的小说《泥巷》。
我高兴,是因为随处都可以遇到我的读者,这说明小说具有小草的生命力和婊子的坏名声。更为高兴的是,我熟悉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扑闪着,像缤纷的花雨。只是疑惑,我还没写出来,她如何读到我的《泥巷》呢?
我问:你就是清月毛子吧?她摇头说:不是。我是淡月,云云淡月。我说:你在撒谎。电话不是你接的吗?她扑哧笑了,说:你也在撒谎。大家都在撒谎。谁不撒谎,你说呢?她自顾自地站起身。她原来一丝不挂!
她的笑容便消失了。像凝固的冰。
目光盯视着远方。
失神。
木。
我走过去。叫道:清月毛子,我说清月毛子呀,你回来吧。还是清月毛子多好!清月毛子是无忧无虑的花朵,是春天自由的清风。在你的眼里,外界的残酷与温柔,只是季节的表象而已,谁人也不能把握。杞人死了。你是清月毛子。就是。
她什么反映也没有。
我感到有些怪异。用手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手感却是硬硬的。抓她的手,也是硬硬的。由于力量稍稍大了点,她的手指碎啦。接着,她的身体龟裂开来,缓缓倒塌下去,哗拉拉一片响,堆于地板上,成为若干陶瓷塑像的碎片。
我吐口口水。这是打小母亲教的,避邪。又掐掐大腿,痛感爬上我的神经末梢,说明我还在现实中,清醒。我环视这个简陋的营业室,并未感到阴森恐怖的气息。那台针式打印机就摆在电脑旁,像一把竖琴,我能够听到它那刺开肚皮的乐曲。茶几上的热水还在袅袅升着乳状的水蒸汽(室内突然冷如严冬)。一本女友画报开着,几幅“十二坊”的舞台照很醒目。地砖是厕所里都会铺的白瓷砖,给人一种恬适宁静的感觉。涂抹各种卡通画的墙上,挂着一副羽毛球拍,边上贴着某个明星运动照。休息间的门敞开着,阳光充沛地照进来,把门切掉一块,晃得我眼睛刺痛。我心想坏了,我的眼疾又要犯了。这时候,我看到电脑的保护屏更迭着出现一张一张图片。那是我的小说《泥巷》的封页和我的相片。我触一下鼠标,电脑出现一封还未发出的信,静静地躺着——
作家是想象的动物;会撒谎、骗人的动物;风流却故作君子状的动物。但是我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我的灵魂还都在外面游荡。你让我给你看到了一个怎样的社会的清月毛子呢?你需要的是肉体——从你的脚步声就听出来了。你或许还需要灵魂,但是灵魂是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对我说:孩子,够苦的了,回来吧。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你会走近我,你的那个即将进行的情色之触,将使我的身体碎了。心也碎了。
我的手指突然僵硬,几乎不能动。
我把手指分放在键盘上,看上去像八爪墨鱼。我的头脑在飞速地旋转着,但没有任何智慧的火花飞出瞳孔,溅到荧屏上。视力障碍。
打开网页。失败。打开她的网页。失败。
连接显示断开。
刷新。出现一个博客,输入名称“清月毛子”和密码“泥巷”,竟然打开了清月毛子的博客的私密空间,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段录像画面:
一个老年绅士走近她,用手一碰,她就身体龟裂开来,缓缓倒塌下去,哗啦啦地一片响,堆于地板上,成为若干陶瓷塑像的碎片。一个老年绅士走近她,用手一碰,她就身体龟裂开来,缓缓倒塌下去,哗啦啦地一片响,堆于地板上,成为若干陶瓷塑像的碎片。一个老年绅士……
我在电脑上发现了摄像头。还有一帧清月毛子的博士照。可能还会有其他的秘密,但我不想让自己在来日无多的生活中,时刻受到良知的谴责。所以放弃探秘,返回方厅。碎片尚在。无声无息。
我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对着。拼着。
此时,阳光成了夕阳,挂在窗口,像张着血喷大口的猛兽。血腥之象乱窜,仿佛世界进入了白垩纪。
而声音、空气、颜色、线条,却统统,渐渐地消失了。
我打开房灯。
碎片在灯光下一点点复原。而复原的部件中,自动生成的衣物却像冰一样融化了。一个少女丰满的胴体在一块一块地,奇妙般地拼合着。但是,太美了。尽管手感生硬,依旧冰冷,却引起我一股莫名的燥热。这燥热不是我这个年龄人的事情,却奇迹般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说着:清月毛子,回来吧。你知道了世界,知道了人情世故,知道了苦乐哀愁,就足够了。我,爱你,孩子。
我鬼使神差地,慢慢脱去上衣,将强壮的胸肌裸在空气中,已近的黄昏在我身上涂上古铜色,显得健壮如牛。我走向她。她仍然在呆望着远方。我靠上去,感觉到在X光机前做胸透时的冰冷感觉。大夫说:再靠紧些。我就再靠紧些。大夫说:再靠紧些。我就再靠紧些。然后,我感到有点颤栗。那是久违了的颤栗。就感觉身体在舒展,在溶化,在收集,在快乐。
她亲吻着我,说:我爱你,作家。
我说:我爱你,傻孩子。爱你。
手机里,企鹅在叫,好像又有邮件进来。
那时是法兰西之夜,是我的午夜,有足球的弧线,却没有人去理睬那狗日的——E--mail。
Go on!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