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散文诗)
2019-11-15孙培用
□孙培用
玉米开花
玉米棒收获后,被摆到屋前空场或挂在房檐下面,晒干。经过母亲双手的揉搓,玉米粒脱离玉米棒。
一种饱满、晶亮的金黄色,与院内的稻垛遥相映照。
一个外村人,拥有爆玉米花的技艺,有一套器具,在冬闲时节走街串巷,每到一处,便成为一群孩子们关注的焦点。
特制圆凹形的铁制炉子,支架,连着风箱。铁罐,一边是开关,温度表。
师傅的手、脸以及衣服沾满了点点黑块,满脸诚实和谦恭。他不时地向炉子里填煤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眼前的这些家什。
“砰——”,很大一团烟雾冒出,不一会儿便四散开来,随着散发出一阵清香。烟雾中盛开出不计其数的白色小花。
又甜又香的味道,急不可待地,一下子扑进了嘴中和鼻子中。
一堆堆,一簇簇,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堆在空场上,就是一场大雪。空气中盈满了玉米花的清香,同时也盈满了一群孩子的笑声。
金黄玉米,在经历一次炉火炙烤,变换了颜色和形状,充满了奇异性。
玉米花花期一直到来年,仍然开在家里的坛子里,开在我们的口袋中,开在人们笑着的嘴边。
布老虎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有一个心灵手巧的母亲,你就会对布老虎很熟悉。
布老虎是实用品,吉祥物、工艺品,孩童的玩具。寄托着母亲的希冀,承载了母亲的太多希望。
用那些五彩的绣花线,绣上布老虎的眼、鼻、口、耳、须、尾,母亲绣得灿烂鲜亮,绣得心情畅快,绣得与世无争。
母亲识字不多,绣出的花、绣出的“王”字却像书法家、画家的大手笔。
布老虎,具有人的性格,满含人的感情。跑到外面的院中,跑出村里,跑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快乐地认同了乡村的风俗习惯,它不喜欢王气了,它已经深深喜欢上了喜气了。
熟悉的一切已经远去。老家一直在变,只是我不曾上心,以为它会在原地等我。
因为没有了母亲,现在的家和我心里的家已没有重合的机会。
哎。许多生活的点滴不会忘记。就像回忆,碰起一串串火花,燃烧了整片原野;又像梦里的桔子,感觉到好吃可就不送到嘴里;还像蜜蜂,一边蛰你又一边给你甜甜的蜜糖。
生活的点滴,最像一根线,一边牵着我,一边牵着母亲,还有故乡、其他人和事,慢慢向生活、生命的彼岸走着!
辣椒酱
母亲顶着秋日夕阳一个一个摘辣椒,身后的篮子逐渐满起来。村庄的上空,正飘过来一股辣呵呵的味道。
秋后下市的辣椒最辣。乡村人没有几个怕辣的。
就像键盘上的手,一一抚摸着键盘。就像眼前的流水,正在哗哗地向前流淌。就像一部机械,自动加工这些产品。母亲戴上花镜,左手辣椒,右手的菜刀起落,反复加工。
一个个辣椒,排除空间,以另一种姿势组合在一起,它们现在碎碎的,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焰。
在封上盖子的大坛子里,和盐、姜、糖、醋完成组合。
如今,我再想吃辣椒酱,只能去购买了。不过那不是母亲的作品,没有母亲亲手腌渍的味道,在口腔里不会留下长久的记忆。
药
黄芪五钱、当归三钱、茯苓四钱、白术一钱……就是这些平常的植物皮、草根、茎叶、花种及自然界中矿物质,肩负起神圣的使命。经过奇妙的组合,掺杂在一起,原来的自然之力经过熬煮,就具有调整失衡的身体、治病的功效,我甚至相信它们有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的功效。
母亲生病,父亲作为中医,开始为母亲配药、熬药。气味氤氲满屋,待到微热可以入口,看着母亲一口气将药喝下去。我的心,似乎也从悬浮落到实处,踏实着。
父亲专注的神情和反复掂量药剂的耐心,每一次都要思索良久,不停地更换药材和增减剂量。这是一个体贴与同甘共苦的过程。从普普通通的一枝花、一片草、一段根、一块石、一根骨、一张皮,转变成入口入血脉的良药。
到现在,我仍然迷恋中草药的味道。再看见已82岁的父亲为乡亲开出的药方,我都希望不久后能够药到病除。
鳖甲、甘草、白芍、柴胡、郁金……这些药名总是似曾相识,我总是在梦里采摘它们的苦涩与芬芳。
泪眼的对面,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正端向母亲面前……
顶针儿
这是顶针儿,可以防止手指被针刺破。你看,这顶针上有密密的坑,针的一头顶在小坑里,顶住针鼻儿,可以防止扎了妈的手啊!
顶针儿,就像今天女性手指上一枚枚戒指,普通、普遍。没有美学意义,只有实用的内涵。
母亲少女时代就用上了顶针儿。缝制自己想要缝制的东西。待十八岁出嫁,已是一个针线能手了。
做不好一件像样衣服的乡村女人,就不是一个好的乡村女人。
针线活儿做得好,周围的人都很羡慕。母亲做得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针脚密实,均匀,褶皱匀称。好看,就有了美感,有艺术性。乡下人不这么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非常简单。在那个大家都自己缝制衣服的年代,拔得头筹,不容易。
总有乡里乡亲来求母亲做针线活儿。母亲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它的人。找到了,人好看,衣服也好看。人配衣装嘛。
穿新衣是盛大的节日。但我穿着旧衣服、打着补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的。
戴上花镜,再戴上顶针儿,左手针,右手线,“艺术灵感”就来自母亲的内心。两只小燕子、嬉戏的鸳鸯,它们的叫声和影子就在母亲的心上,母亲顺手用针线复活了它们。几朵云、几枝花,它们没有阴天之说法,没有开败的时候。鞋垫上绣着一泓泉水,泉边有水仙,泉水里游着鱼儿。母亲说,这水永远是暖的,即使冬天你也不会感觉到冷,因为这水仙还开着,这鱼儿多欢快啊!
母亲把天上人间她认为的那些美好的东西都收拢到她的手上、心里,在针线和顶针儿的帮助下,在一块布料完成了她最美丽的心事。
因为有一枚小巧顶针儿的帮助,所以针不会刺破手指,不会有血迹留在上面。这件衣有母亲的爱,有母亲的眼神,有母亲的手温。
这枚顶针儿,它初始时发出金灿灿的光。经过时光的冲刷,岁月的磨洗,和手指穿戴,先前的金黄已不见,只剩下如今的铅灰色。
我要告诉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东西,不能轻易忘记。
油灯
母亲小时候是在油灯的伴随下长大的。夜晚,油灯驱散了黑暗。
母亲听她的母亲讲故事。一闪一闪的油灯之光和窗外的星光相映成趣。油灯之光使家园安详地安置在一道小小的火焰之上。
小时候的我在电灯下听母亲讲故事。同是光,却因涵义不同而形式不同。
停电的日子,母亲会把那盏很老的油灯拿出来,仔细地拔芯,小心地点燃。
到处都飞翔着油灯光。我因此要比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更惬意。
母亲在向灯盘中添灯油,灯光不会熄灭。被油灯光包围着。我觉得温暖。油灯光因气息微弱让我顿生怜爱。
来电了。电灯的光焰持之以恒,缺乏变化。母亲说,油灯光一颤一颤,一摇一摇,一晃一晃,就像一个体贴的女孩子在跳舞。把油灯吹灭。一刹那母亲却在发愣。我不知道她是在回忆过去,抑或感谢现在,还是冥想未来?
油灯的光一闪一闪,不会在我的眼中和心里消失。
都成为历史。可我不会因此而忘记在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曾经帮助过我。
就像油灯,在黑暗的时候,照亮前方!
布鞋
母亲在灯下为我描鞋样,我的脚贪长,每年开春做鞋都在变化。
伴随着细密的汗珠,母亲用一根扯不完的线,和扯不完的爱,用劲把又厚又硬的鞋底穿透。
一块块有着乡村朴素品质的布,以一根银针为载体,缝制一双布鞋。
打着赤脚,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寒冷,穿上母亲缝制的布鞋。像母亲那双温暖的手掌,托着我从姗姗学步到如今的步履平稳,从泥土、石头和荆棘上走过来。伴随着生活的坎坷、生命的艰险,伴随着孤独和爱情。
穿上布鞋,我姿态优美地走在田埂上。
母亲告诉我,其实有没有布鞋,都不会耽误你去赶路,更不要因为没有鞋子,而不去赶路。
走过城市,如今我也学会了油光锃亮的走。
现在的孩子,都在皮鞋的包围中,他们很少认识布鞋,对布鞋,他们怀着钢筋水泥一般的冷漠和花瓶彩釉瓷砖般的高傲。这个城市忙碌的人群中,因此而缺少布鞋。
可是我不会忘记布鞋,不会忘记母亲灯下的身影,不会忘记泥士的气息,不会忘记乡村的本质,不会放弃淳朴,不会因为穿一双布鞋而看别人看我的异样的眼神。
我们从今天走进明天的历史,布鞋,因为还有人需要,所以不会被扔掉;因为返朴归真,所以被记住;就像传统,人们不会忘记。
刺绣
刺绣是名词。刺绣是动词。
布要雪白的。
花朵是粉红还是金黄?天空的小鸟是展翅还是栖落在枝上?蝴蝶是在花朵中间还是两只翩翩?母亲的手指在那一箩筐丝线上游移。
选中其中一色她认为最满意的。那一根被选中的线,立刻肩负了神圣的使命。这使命是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母亲内心的展现,还是下一个季节对时间的装裱。
丝线经五指的运动,把一朵今天就可能凋零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绚丽地开放着,把一泉冬季就要冻结的水移植到白布上哗啦地流着,把一只后来就会陨落的鸟移植到白布上啾啾地鸣唱着。
母亲手指的坚持,使这朵花在没有水、没有土的白布上盛开;使这只鸟在没有光、没有云的天空上飞翔;使这对鸳鸯在没有食物、没有时间观念的河水中永远嬉戏。
刺绣上的这些生物,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在母亲创造的全新生存空间里,在母亲的心里永远地继续下去。鲜艳、鲜活、鲜丽下去。
是名词的刺绣,看起来是那样好看。是动词的刺绣,绣起来是那样耗时。
刺绣,那上面有母亲的手温,有母亲注视的目光,有洗涤不去的红色、有盛开、有流淌、有生存。有生命。
老屋
还在。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墙皮一层层脱落,裸露着岁月的沧桑与时间的风雨。
阳光从古旧的窗棂中照进,老屋静静地伫立。
似乎浸润在烟雨中才更有韵味,朦胧该是它的意境,湿漉漉则更贴近它的魂魄。
推开虚掩的门扉,软软的低语和轻轻的笑声便扑面而来。
恬淡的生活。印迹一般凝固在记忆里,似一幅水墨画成的画,淡淡的皴染,寥寥的几笔,远观近瞻,便把人醉倒了。
岁月的剥蚀留在了窗棂门板上,暗绿的青苔犹如年轮,刻满斑驳的土墙。与世无争,平淡从容。
望着从身边悄悄走过的岁月履痕,还有艰难生活篆刻在老屋身上深深的烙印。
老屋也有过鼎盛的时光。那个时候,每个家庭,每个人,仿佛都是相同的,相似的。简简单单的饭菜,简简单单的服装,简简单单的陈设,伴着简简单单的每一个重复的日子。
女儿问:你们不看电视吗?你们不玩玩具吗?你们不吃小食品吗?你们不……
我们在草丛中的嬉戏,一场露天电影足以兴奋,蓝天白云下的高歌,夕阳红晕中还在撒野,无羁无绊的自由的心情,还有……
母亲不在了。我离开这座房子三十多年了。
我现在还有勇气走近亦或走进这座房子吗?再回老屋,那里已没有恒久敞开的屋门。我虽然记得那么确切,却终究无法理直气壮地再看一眼那属于我的童年记忆。
七十多岁的老邻居佝偻的身影和“孩子,你还好吧!”的问候,让我不敢直视和回答。
转身,偷拭眼中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