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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下刳蛎头的女人

2019-11-15于厚霖

海燕 2019年6期
关键词:板房

□于厚霖

平时,路口拐角那个位置非她莫属。

她身边是一根高高耸立的银白色路灯杆,杆顶端向下弯着一盏圆圆的白灯,微凸的灯泡如一朵成熟了的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头颅,像在思考着什么。坐在路灯下的女人围着褪了色的红头巾,穿深灰色旧运动服,在蛎头包和蛎壳堆屏障一样的半包围中露出上半身,红头巾随着肢体动作略微起伏,似一柄舒缓舞动的火炬。有了女人的寄身和“火炬”的舞动,孤立的灯杆及沉默的楼房、幽深的街巷便有了色彩,有了装饰,有了成为一幅画的生动基调。

海星小区的上千户居民已经习惯了巷口的路灯下固定着这样一位刳蛎头卖蛎肉的女人,就像习惯了这里必须有一盏路灯;她已经成为小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虽然很多常和她打交道的人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身世如何。这是多少年来的常态,除了暴雨台风等极端恶劣天气。后来,是严冬将临的时候,路灯下立起一栋方方正正的白色板房,就像为她安装了防护罩,冷天时替她担忧的人们也集体舒出一口气,觉得过往的许多个冬季,这里就应该有这样一座御寒的板房,哪怕简陋一些。可是板房立起来没有几天,这个女人就不见了,板房玻璃上贴着的电话号码还在,门却上了锁。怎么会呢?她可是一年四季五冬六夏都在这里啊,即使偶尔有事,比如上个厕所,摊位也在,盆里的蛎肉也在,喊一声,旁边小卖店里的老板娘就会立即应答,并抽身出来招呼顾客。路灯下的女人卖蛎肉,无汤汁,壳屑少,斤两足,还便宜。经过货比三家,别的小区也有居民前来买她刳的蛎肉,海星小区的居民更是别无他顾。可现在,刳蛎头的女人不见了,旁边的小卖店也关门了。有人按照板房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竟然关机!人们三三两两在灯杆下踟踌,互相探询,都很茫然。这种情形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三天五天,十多天过去了,那个围着红头巾在路灯下刳蛎头的女人一直没有出现,旁边小卖店的门也没有再打开。人们便有种种猜测。十有八九是出了大事。唏嘘感叹,也牵肠挂肚。他们买不到可心的蛎肉,只有空手而归,或去别处购买了。这也让他们极不适应。

贝城居民的饮食习惯是,无蛎不成席。牡蛎为大宗海鲜,就像主食中的米面,其他贝类相对稀少,如同主食中的杂粮。很多家庭主妇说,有了蛎子,饭就好做了。炖白菜粉条得放蛎肉,吃火锅少不了蛎肉,做面条、疙瘩汤更要以蛎肉提鲜,还有炸蛎黄、蛎肉蛋羹也堪称美味,蛎肉单独煮食是比较奢侈的吃法,生蘸辣根也成。几天不见蛎肉,生活就没了滋味。路灯底下刳蛎头的女人,对小区居民的生活品质起到了相当重要的点缀和提升作用。她的不知去向以及迟迟不归,引起广泛关注甚至担忧。

最不能接受这种改变的是梁乃书。他贴着玻璃门往里看,板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刳蛎头的工具还在,不锈钢盆、金属笊篱、电子秤、胶手套、木马扎……都整齐地摆放着,好像祝梅红随时会回来,坐在那里刳蛎头。可是,从梁乃书出院到现在,四五天了,一点有关祝梅红的消息都没有,他还怎么能沉得住气。给祝梅红打电话,每次都是关机。更奇怪的是,旁边二丫的小卖店也上了锁。梁乃书像丢了魂儿。在路口徘徊的时候,看见一个刚从市场回来、提着一塑料袋蔬菜的老妇人,停在板房前面,自言自语,还关门啊?这都多少天了。

梁乃书认识这个扎着马尾巴、涂红嘴唇、打扮成少女状的老妇人。他走过去问,在这里刳蛎头的女人,去哪里了?

扎马尾巴的老妇人也认出梁乃书,说,连你都不知道?

梁乃书摇头,说我住了几天院,出院后就没看见她。

老妇人说,这些天不少人都打听她呢。

梁乃书又问,她妹妹呢?开小卖店的,名叫二丫?

老妇人摇摇头,提着菜袋,很失望地拐过路口,朝巷子里走去。

梁乃书趴着小卖店的窗户看看,里面的货物摆放整齐,只是人气尽无。姐妹两个,怎么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难道是祝梅红安河的老家那里出了啥事,姐妹俩都回去了?可是即便有再大的事,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啊。

梁乃书急得抓心挠肝。

梁乃书搬来海星小区那天,就注意到灯杆下的这个女人。围红头巾的女人并不鲜见,梁乃书却联想到祝梅红。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们相约去大队看露天电影,傍晚时分,光线暗淡,梁乃书打老远就认出了祝梅红,她的红头巾环绕着脖颈,非常醒目。梁乃书说,你围红头巾真好看。祝梅红手捋头巾,腼腆地笑了。那之前,祝梅红喜欢围红头巾;从那时起,红头巾更成为祝梅红最醒目的标志。只是灯杆下的这个女人,红头巾包裹得只露出眼睛鼻子,梁乃书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心里直画魂儿。他也想过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见过她,怎么会在这里偶遇?有一次,他从巷口经过,恰好那个女人抬头擦汗,他不经意间瞄了一眼,立时怔住,虽然她的面部被红头巾遮挡了,眼睛和鼻子却看得清楚!但那女人从来不看无关的行人,擦了汗,衣袖放下,脸也埋下,开始新一轮忙碌,没有给梁乃书确认的机会。

梁乃书不敢靠近,经常是远远地观望。是不是她呢?如果是,见还是不见?见了又该说些啥?就有些心慌意乱,寝食难安。

女人的前面是一条横街,背后是两栋楼之间与横街垂直的小巷,横街、小巷与居民楼呈“韭”字形,小巷两侧有几十排楼房。上下班时,进出巷口的有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更多的是脚步匆匆的行人。所有的人和车汇聚小巷,涌向横街,从她身旁经过时,弯成一条彩色的河流,波翻浪涌;她像固定河边的一座小岛,常有漩涡在身旁滞留。也许有人并没打算买蛎肉,但那刳蛎头的刷拉声和一阵一阵浸入鼻孔的海鲜味,会拖住行人的脚步,尤其是担负一日三餐任务的家庭主妇,正为中午或晚上不知道吃啥才对丈夫或孩子胃口,盆里荡漾着鲜液的蛎肉就往往成为临时起意的选择。是的,本来没打算买,但这会儿就必须掏腰包了,尤其是问了价格之后,顿生喜色,掏腰包的节奏也爽快了几分。也有全职太太或退休老人日上三竿才下街,路经灯杆时见蛎肉正肥,怕回来时卖没了,就先称好一塑料袋,暂存在她那儿,回来时再取。灯杆东侧居民楼一楼的门头房是小卖店,人来人往,女人居多,她们在购物的同时也当捎带对蛎肉产生兴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价钱如何,你买多少,我买多少。

女人的生意真火。

梁乃书不能只是远远地观望。有一天,他从路灯下走过。他期待那女人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那样他就能基本确定是不是她。令梁乃书失望的是她压根儿就没有反应,就像他根本不存在。梁乃书仔细端详她,看到的只有整体轮廓,无法判断。他走进旁边的小卖店,老板娘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您买点啥?”他说,有挂面吗?来两匝。小卖店只有两间门面,货架上摆着糕点、面食、烟酒、调味品,进门两侧是水果摊,有香蕉、橙子、柚子、芒果。看来也是小本生意。老板娘看样子四十多岁,也可能有五十岁,很漂亮,也很会打扮,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手货一手钱,梁乃书应该离开了,却迈不动脚步。他看了一眼挂在门边墙上的营业执照,脑子里有了问号:这个女人姓祝?老板娘见状,问,您还有事?梁乃书说,啊,旁边,灯杆下刳蛎头的女人,我看你经常和她在一起,你认识?问完又觉出唐突。老板娘说,那是我姐。声音很轻很柔,梁乃书却如闻惊雷。已经可以确定了!他记得当年祝梅红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妹妹,现在也年过五十了。梁乃书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索性问下去:“听口音……你老家是安河的?”老板娘惊喜地说是。梁乃书说:“你姐叫……?”老板娘说:“我姐叫祝梅红,你认识?”

水落石出,谜底揭开,梁乃书木头一样傻在那里,想摇头否认,又觉不妥,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认识,四十多年没见了,她……还好吗?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好不好,你也都看见了。我姐这个人啊……

说话的工夫,又有人来购物,老板娘丢下梁乃书,过去招呼。梁乃书一心想知道祝梅红的近况,就坐到靠近柜台的凳子上。

老板娘打发走客人,过来和梁乃书说话。梁乃书问,你叫祝二丫?老板娘说,我是我们家第二个丫头,爹妈就给我起了这么个没有文化的名字。梁乃书说,二丫,这名字好啊,有特点,好记。二丫说,好不好的,也叫了这么些年了。二丫快人快语,可能是做生意练出来的。说起姐姐,她的话就多了。她说,我姐这辈子真可怜,年轻时处过对象,不知怎么就拉倒了,哭了一场又一场,再也不找对象了;后来让我父母逼的,快三十了才胡里八涂找了个男人,也在公社农机厂上班。我这个姐夫不争气,喝酒,赌博,还打我姐,因为喝酒,得了也不知道是心梗还是脑梗,刚过四十就死了,留下一屁股治病欠下的债,都由我姐来还。我姐哪有经济来源啊。我姐的儿子挺有出息,书念得好,上高中时,我姐就供不起了,那个时候我就在这里开小卖店。我给我姐出主意,叫她从乡下搬到这里,租房,孩子上学近,她呢,刳蛎头,活儿苦,但挣钱快。我姐在这儿刳蛎头有十来年了。她这个人,真下力,没见过像她这么下力的。唉,不说了,就是受累的命。

梁乃书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脸像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很疼痛,一直痛到心里。他难过,自责,内疚,虽然是祝梅红主动提出分手的,但可能并不情愿,可能很受打击,却不知道是“哭了一场又一场”。他问,你姐的儿子……多大了?

二丫说,二十七了,上大学、念研究生,都是我姐刳蛎头卖钱,供的。我姐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心一意供孩子。

梁乃书又问,你姐的儿子,工作了吧?

二丫说,是,在大连一家国企上班。

梁乃书松了口气,说你姐把儿子供出来了,还用这么下力吗?我看她没白没黑、没朝没夜的,路灯都亮了好久,她还在那里忙,怎么受得了啊?

二丫说,谁说不是,刳蛎头是磨不断的铁索,抓起锥子就停不下来,磨手,累手腕,还腰酸、腿麻,她跟我说,有时候肩膀就像卸掉了,睡觉时还疼。我也劝她,该歇就歇,我姐就是不听,她要攒钱,给儿买房交首付……

是这样啊。梁乃书见又有顾客来,就说,你忙吧,我走了。二丫朝他点点头,说有时间来啊。

梁乃书提着装有挂面的塑料袋走出商店,向右一拐,迎面就是祝梅红的摊位。现在他确认,灯杆下忙得没工夫抬头的女人就是祝梅红了。是装作不认识,低头走过去,还是上前搭讪?他很犹豫,因为无法判断她对他是啥态度。四十多年了,他倒是一路顺风,她却伤痕累累。他打算如果在他经过她身边时,她能抬头看他一眼,他就和她打招呼;否则就直接路过好了。可是,他磨磨蹭蹭走到灯杆下,祝梅红也没有抬头,甚至可能都没有发觉有人到来。她太专心致志了。梁乃书双腿沉重得迈不开了。早晚逃不过尴尬,不如大大方方地面对。梁乃书抑制着怦怦心跳,弹了弹发紧的嗓子,说:“称点蛎肉。”他正好要给自己下一锅挂面。

祝梅红放下正在刳着的蛎头,拿起笊篱,要往盆里落的时候,停住了。可能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表情由迷茫到惊愕,好像没有马上认出来,也许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

“梅红!……”梁乃书觉得血往脸上涌,脸皮胀得紧,眼眶发热,鼻子酸了。

祝梅红抬手勾住嘴巴处的头巾结,向下扯了扯,露出一张仍旧秀气的脸,神色依旧迷茫:“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我……我最近才搬到这个小区,住我女儿以前的房子……”

堂堂重点高中的校长,不,校长是梁乃书十多年前的职务,他后来当过贝城教育局长、政协副主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此刻,竟然慌乱得语无伦次。

祝梅红的内心更是无法平静,惊恐,窘迫,欣喜,悲凉……五十六七了,容貌依旧楚楚动人,可是不管曾经或现在多么美丽,她的眼角,她的眉稍,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梁乃书呢?身材发福,白发几多,青春的风采早无踪影。光阴像一堵墙,他们生活在墙的两侧,隔阂和陌生已经凝固。一时间,两个人都垂下目光,呼吸粗重,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说词。气氛和预想的一样尴尬。

梁乃书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表现出同情和怜悯,祝梅红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

他口气平淡地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是,能见到安河老乡,真高兴。”祝梅红没有看他,口气也不冷不热,“这么些年,你……挺好吧?”

“还……行。”梁乃书说,“行”说得短促而没有底气。把他归到老乡之列也好。在这座城市,安河的老乡不多,尤其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

“给我称点……”梁乃书指着盛蛎肉的白色不锈钢盆。

祝梅红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来称蛎肉的。她手里还举着笊篱呢。脑子乱了,手也跟着慌乱。她恨自己沉不住气。稳住了之后,她放下笊篱,顺手拿起一个白色塑料袋,抖开袋口,又操起笊篱,从盆里挖了一大坨蛎肉,笊篱上堆得满满的,还戴了尖儿。祝梅红晃着手腕颠了颠笊篱,空干汤汁,直空到不再滴水,蛎肉干糗糗的了,“叭!”倒进塑料袋,瘪着的袋子忽地撑开,蛎肉在袋底聚成沉甸甸的一砣。

祝梅红举起蛎袋,递给他,眼睛看着别处。

“还没称呢。”

“不用。”

“别别……”梁乃书接过蛎袋,放到电子秤上,屏幕显示单价36.00,比其他摊位便宜两元;金额40.20,二斤二两多。他急忙掏出钱包,拿了一张崭新的五十元票子,放到电子秤盘上,顺手抓起蛎袋。

祝梅红急了:“你看你这人……”

梁乃书已经飞速逃开。他的心怦怦跳了好久。

路口灯杆下日夜劳作的祝梅红,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梁乃书。能帮她做些啥呢?想帮,却无从下手。早晨四五点钟,梁乃书就醒了。睡眠不好,自从和祝梅红相见,就更是经常失眠。醒来之后,他推开窗户,歪着脑袋向楼下望去,看见路口的灯光下,祝梅红正在忙碌。她是啥时候起床的?她一天能睡几个小时?看到祝梅红这个样子,梁乃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只有为她做些啥,才会略觉安慰。

可是,能帮上她啥呢?

那天,梁乃书骑着摩托去钓鱼。退休之后,他很孤独,不打麻将不打扑克,不喜欢球类,也不好交友,更不擅长唱歌跳舞……好多过去的同事、下属、学生给他打电话,约他出去“坐坐”,他都婉拒。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只剩下钓鱼这一个爱好。现在,钓鱼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心里,每时每刻都被祝梅红悲苦的身世占据,脑子里反复浮现的,也是祝梅红忙碌的身影和惆怅的表情。路过巷口时,看见一辆卡车停在小卖店门前,车上高高垛起蛎头网包,摞了四五层。有人从上面往下递包,车下接包的人就是祝梅红。一包蛎头七八十斤,车上的人抓起网包不费劲,顺着车厢外壁向下顺就有些吃力,下边接更难;上边的人把腰弯成问号,下边的人才勉强够到包底,够到了,要及时抠住网包的扣眼,用力抵消瞬间增大的重量,借力顺势放到地上。祝梅红有接近一米七的身高,还是要踮起脚尖,双手向上,摆出排球拦网的阵势;够到网包后用身体抵住,不让网包直接摔落。梁乃书看得心惊肉跳。他停下摩托,想上前帮她一把,却又犹豫,怕祝梅红难为情。祝梅红一包一包接下来,每接一包,梁乃书的心都往上提一下。当他终于不再犹豫,决定上前帮她时,卡车开走了,祝梅红守着一地的蛎头包,看样子十分开心和满足。

趁祝梅红没有朝这边看,梁乃书赶紧骑上摩托,从另一个方向逃走,心里却为没能帮上一把而深深不安。

梁乃书又想,如果帮了,她会感激,还是会反感?

梁乃书和祝梅红的老家在安河公社,现在叫安河镇。他们是一个大队的,住前后屯。祝梅红早就认识梁乃书。那时候大队学校“戴帽”初中,小学五年制,六七年级即初中。祝梅红上小学三年级时,梁乃书读七年级,是班级的排长兼学校红卫兵连连长,几次在全校学生大会上讲话,口才很好,人也帅气,祝梅红很崇拜很喜欢这位大哥哥。祝梅红上四年级时,梁乃书就升到公社中学读高中了。祝梅红到公社中学读高中时,梁乃书已经高中毕业,在中学当老师。他们大队离公社十几里远,梁乃书上下班骑自行车,威风凛凛地在公路上飞驰,偶尔从步行的祝梅红和她的同伴们身边掠过。那时候心高气傲的梁乃书并没有对崇拜他已久的祝梅红过多关注。在他眼里,祝梅红只是一个美丽的小女生而已。

忽然有一天,梁乃书在上班路上看见前面有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不急不慢地行驶,自行车崭新的辐条闪闪发亮,姑娘身姿矫健飒爽,背影很是迷人。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上坡的时候,姑娘身子一偏,长腿一蹽,下了自行车,推车前行,梁乃书趁机猛蹬几下,冲到半坡,下了车,与姑娘并行。他认出了她:“是你?你毕业了吗?”姑娘说还差半年,正好农机厂招人。哦。梁乃书发现,姑娘穿着蓝色束腰紧袖掰领的工作服,显得格外精神,扎两根小辫,红头巾环绕着细长的脖颈,单纯,漂亮,有几分稚气,也有几分成熟。哈!梁乃书眼里那个美丽的小女生,已经早早地走上社会了。梁乃书莫名其妙地有了心动的感觉。

那年三月的一天,祝梅红下班回家,自行车骑到朝阳的下坡路时,冰冻的路面被太阳烤化,黏糊糊的,车轱辘粘了泥巴,转动时卡住瓦盖,推都推不动,更不能骑了。这时候梁乃书从后面赶上来。他的自行车也被烂泥卡住。他说别急,我来。他把两辆自行车挪到路边,支好,又拣了几根树棍,蹲下,弓腰,埋头,一点一点抠祝梅红自行车轮胎上的泥巴。祝梅红看着梁乃书聚精会神地忙活,心在一点点融化。见梁乃书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祝梅红莫名地觉得心疼,说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梁乃书很执着,把祝梅红车轮胎凹槽里的泥都抠干净,清理自己的车轱辘却敷衍了事。梁乃书清理完车轮之后,在树干上蹭了蹭手上的泥,说不能骑了,推着走吧。祝梅红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递给梁乃书,说擦擦汗。梁乃书说不用,你看我这手,还脏呢。祝梅红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把手绢按到梁乃书的脑门上,轻轻地擦了擦。梁乃书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心跳加快,同时闻到一股沁入心脾的香味。祝梅红倒显得比较平静,擦完汗,收回手绢,想了想,又递过去,说,呐,把手也擦一擦,要不就弄脏车把了。梁乃书说没关系,弄脏了车把擦呗,弄脏手绢多可惜。祝梅红把手绢硬塞到梁乃书手里,红着脸说,手绢脏了不会洗啊?两个人的手有了短暂的触碰。梁乃书颤抖着手接过手绢,小心地擦了擦手。手绢沾了不少泥点子,没法还了。梁乃书把手绢折叠了,揣进衣兜。然后,他们推起自行车,沿着路边有枯草的地方走。枯草中已经泛出鲜嫩的绿芽,空气中弥漫着春的气息。他们边走边聊,十分投缘,仿佛深交已久。梁乃书很喜欢祝梅红的开朗活泼,更被她的美貌打动,只是对她没有念完高中就参加工作感到惋惜。祝梅红说,我知道你在中学当老师,教语文的,真了不起!可惜没教过我。

几天后,他们又在路上相遇了。梁乃书把一方手绢递给祝梅红,说,呐,还你。祝梅红说不就一个手绢嘛,不用还啊。梁乃书说,拿着。

祝梅红回到家,急忙打开手绢,是新的,上面有两朵并蒂的花儿,四个角各有一字:花,好,月,圆。字迹端正,是用红油笔写的。祝梅红的脸,忽地一下红透了,像一枚秋天的红苹果。

第二天早晨,梁乃书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一路兴冲冲,车轮蹬得飞快。公路有一段由缓到急的斜坡,骑车人或在坡底下车,或用力蹬车到半坡下车,推着自行车到坡顶再骑。梁乃书刚要下车,抬头见坡顶有人弯腰捣鼓自行车轮子,耀眼的红头巾十分醒目。是祝梅红。自行车出毛病了?梁乃书干脆不下车了,用力蹬,自行车在路面画出“Z”形,到达坡顶时,梁乃书已是气喘吁吁。他下车察看,问怎么了?要去帮忙。故意等梁乃书的祝梅红直起腰,红着脸,把一个折叠的纸条递给他,然后跨上自行车,轻握手闸,向坡下滑行,车前轮慌乱地歪扭了好几下,才正过去。那一刻,梁乃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祝梅红的身影远了小了,他才想起手中的纸条,打开,只有几个字:哥,我喜欢你。

瞬间,梁乃书大脑一片空白,血往上涌,心脏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惊喜,跳得咚咚响,浑身都跟着震动。

他们相爱了,以前只在电影和小说中看到的故事,已经确定无疑地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人生经历中的爱情项,不再是空白。恋爱的感觉是,梁乃书每每想起和祝梅红相处的场景,就有些魂不守舍。学校在公路旁边,农机厂稍远一些。他在教室里常能看到祝梅红骑着自行车从公路上飞奔的身影。她不会知道他在注视她,因而呈现的是自然状态,毫不做作;他的心却是被牵着走,直到她的身影远去,被公路两侧的树木遮蔽。他会怅然若失良久。

好在,他们偶尔会有一路同行的机会,早晨上班或傍晚下班时间,两辆自行车在同一个时间点上相遇,然后在很长的一段L形公路上并驾齐驱,一辆永久牌,一辆飞鸽牌,都是当时的名牌,滚滚车轮旋转成独特的风景。两个人有说有笑,朝霞或晚晖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桔色的光芒。

他们是自由恋爱,那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他们私定终身,并分头告知各自的父母。起初祝梅红的父母有些犹豫,因为女儿年龄太小。可是祝梅红态度坚决,撒着娇跟妈妈说,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怎么办啊?祝梅红急得快要哭了。父母只有妥协。梁乃书的父母见了祝梅红,喜出望外,逢人就夸祝梅红懂事、漂亮。父亲张罗着请木匠打高低柜、写字台,还要翻新房子;母亲开始积攒布票,准备两铺两盖的新行李。要不是因为祝梅红只有十八岁,年龄不够,婚事也办了。那就等吧。没想到就在这一年,恢复了高考……

按照农村的习俗,他们已经算是订婚了。高考是他们婚姻的变数。梁乃书建议祝梅红也报名。他们两个人一起复习。考试是在十二月份。成绩出来后,全公社三百多名考生只有十几个人有资格到贝城参加体检,祝梅红的名字也在体检名单上。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们有望比翼双飞。可是,梁乃书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还有别的人也有消息了,祝梅红还在焦急地等待,打听了公社的人,说是录取结束了。这年,全公社考上大学的只有三人,另有三人考上中专,梁乃书考分最高,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尘埃落定,梁乃书父母的态度变了。世代务农的父母不想让儿子在成为国家职工之后有后顾之忧。那个时候,成为职工的途径是招工或接班,前提是有非农业户口。人一旦由农民变成职工,身价立马倍增,求偶的眼光朝上,要求另一半也是职工,形成双职工家庭结构。男职工找女农民是自讨苦吃,男农民找女职工是异想天开。梁乃书迫于父母的压力和亲朋的劝说,答应和祝梅红分手,心里却另有打算。他对祝梅红说,不要灰心,再考,哪怕考上中专。

在大学里,像梁乃书这种情况很多,选择分手似乎是共识。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尽快摆脱感情的羁绊,以便轻装上阵,重新开始。梁乃书是处理这事最拖泥带水的一个。他不想对不起她,也从心里舍不得她,期望她能通过不懈努力考出去。梁乃书入学不久,祝梅红给他寄去她亲手织的浅灰色毛衣,后来又寄了的确良衬衫和牛皮鞋。作为回馈,梁乃书给祝梅红寄过一条大红色腈纶围脖,毛绒绒,沉乎乎,手感很蓬松,在当时属于高档针织品。他在信中让祝梅红抓紧时间复习,争取考好。不久,祝梅红给他寄来一张照片,是围着这条腈纶围脖照的,毛绒绒的大红色衬托着秀美的笑脸,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清澈,令梁乃书怦然心动,浮想联翩。那一年,祝梅红十九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在高考的路上,她又拼了两年。很多人第一年高考连边都没挂上,第二年或第三年考上了好大学,祝梅红却相反。第一年是和梁乃书一起复习,侥幸入围,往后她孤军奋战,感到难上加难。她努力了,尽力了,大学的那扇门始终对她紧紧关闭着。两年过去了,不知不觉中,梁乃书给她寄信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信也越来越短,除了鼓励和安慰,几乎没有更多的话说。祝梅红经受了情感的苦苦挣扎,多日以泪洗面,最终写给他那样一封令人肝肠寸断的信。那是梁乃书上大三的下学期,那封信的厚度使得信封无法折叠。以为里面夹带了什么,却除了八页信纸,啥也没有。信纸已经板结,是被泪水浸透又风干,皱皱巴巴的,有些文字已经被浸泡得粗胳膊粗腿,仿佛一齐哭诉伤悲。信中诉说了思念,分析了他们之间的状况,“你是高飞的凤凰,我只是一只家雀,我配不上你,我们没有可能了,还是做普通朋友吧……”祝梅红的父母也不想攀高枝儿,担心女儿“受下”。祝梅红选择知难而退,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试探,如果他态度坚定呢?

读着信,梁乃书泪落如雨,滴在已经布满泪痕的信纸上……

是恢复高考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

梁乃书明显感觉到,自从和祝梅红邂逅,祝梅红变了,变得经常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以前,她可是只顾埋头劳作,有人到了近前她也不去理会,只有来人提出买蛎肉的请求,她才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客人。是自己的出现,打搅了祝梅红的生活?她的“东张西望”,是盼望他出现,还是对他有所戒备?那天,梁乃书远远看见祝梅红在路灯底下忙碌,潲了色的红头巾也换了新的,色彩非常鲜艳。女为悦己者容。梁乃书心里情感的花朵悄悄地绽放了。可是当他走近灯杆时,祝梅红不见了。他问旁边等着买蛎肉的一个扎马尾巴的老妇人,老妇人说刚才还在,可能是去厕所了吧?你也要买蛎肉?

梁乃书胡乱地应答着,心里很难受。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陪她说说话。可是,祝梅红不给他机会。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梁乃书住的楼房临街,从卧室的窗口伸出脑袋,眼睛向下,左偏四十五度,就能清楚地看到路口灯下祝梅红的一举一动。这一发现令他激动不已。他会长久地趴在窗口,看有人走过去,离开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提着装有蛎肉的塑料袋,他就高兴;有时候买蛎肉的人多到排队,他欣喜不已,也为不能帮到她而小有遗憾。他同时也想到一个问题:祝梅红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午餐咋解决?肯定是不管凉的热的糊弄几口。也没见二丫给她带饭。二丫的午餐好像也是糊弄着的。这样下去怎么行啊?梁乃书自己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做饭,也完全可以给祝梅红带饭。可是,她会接受吗?

有一天,天快晌了的时候,梁乃书溜达到原先居住的小区,那里有一家饭店牛肉包子很正宗。妻子过世后,梁乃书懒得做饭时,就光顾这家饭店。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包子的味道也好。包子有拳头大,梁乃书买了两个。付完款,想到祝梅红,又买了六个,单独装袋。怎么给她呢?梁乃书很矛盾。往回走时,遇到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放学回家。他问,你们有谁家住海星小区?好几个小女孩举手,纷纷抢答似地说,我家住一号楼,我家住十八号楼……梁乃书又问,巷口路灯下,有个刳蛎头的阿姨,你们认识?大家异口同声,认识!梁乃书交待其中一个胳膊戴着三道杠的小姑娘,让她捎给那个阿姨,就说是一个老师捎的。那个学生干部瞪亮眼睛,警惕地问,您是老师吗?梁乃书说我是老师啊,以前是,现在退休了。学生干部又问,您为什么不亲自送呢?梁乃书说,我还有别的事呢,快去吧。几个小女孩交头接耳了一阵,往海星小区方向走去。

梁乃书绕了圈子,走另一条小巷回家。从窗口望下去,路灯下的祝梅红正捧着食品袋,慢慢品尝着,边吃还边东张西望。梁乃书赶紧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她应该是心里明镜一样,也许会有抵触,但总归还是接受了。

有了一次,就有二次、三次……有时是饺子,有时是盒饭,有时是花卷加炒菜,外带一次性筷子。每天变换饭菜的花样,他吃啥,就给祝梅红带啥;他先尝了味道,知道祝梅红一定喜欢。如果有哪次感觉味道欠佳,下次就会再换花样。他知道祝梅红体力消耗大,需要多补充能量,所以每次都给她两到三倍的量,连晚餐也带了。他从窗口看到祝梅红在吃,吃得很香甜的样子,就欣慰就满足。他知道祝梅红肯定不舍得浪费,会把那些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梁乃书反而不方便去路灯下和祝梅红会面了。他不想让她尴尬,就只有从窗口默默地关注路口,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他看不到祝梅红的表情,更无法揣测她的内心。也许他这样做是强人所难,事与愿违。他仿佛听到祝梅红生气地对他说,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知道我有多大压力吗?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希望别人打扰,更不需要同情和怜悯!……

不知不觉,梁乃书也有了变化,比较在意穿着,衣服穿在身上,领子袖子总是要抻一抻,弄得板正一些,胡子也刮得勤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发现祝梅红的衣着打扮也有了更多变化,不仅红头巾换了新的,上衣也不再是单调的灰色运动服,而是换了很精神的粉色夹克,不像是新买的,或许是她儿子曾经穿过的,她拣了穿。以前没见她穿过。

梁乃书不能肯定祝梅红的变化是否与他的出现有关,但他自己下意识里的变化,无疑是因为祝梅红。

梁乃书期待有机会和祝梅红聊聊。有一天下午,本来是晴好的天气,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突然飘来一片乌云,雨丝就淅淅沥沥飘洒下来。那会儿梁乃书正在窗口朝路灯下观望,有雨点淋到他的头上。他看见祝梅红愣了一下,仰头望望天空,然后慌忙收拾工具。梁乃书来不及多想,急忙抓了雨伞冲出去,一溜小跑,呼哧喘着,奔到巷口。祝梅红已经把盛蛎肉的盆等移到小卖店,在扯塑料布遮盖摞成垛的蛎头包。正弯着腰手忙脚乱,突然光线暗了,绕着她飞舞的雨丝躲开了。雨停了?一抬头,原来有一柄深蓝色的伞,像一朵巨大的蘑菇,高高地罩着。

“是……你?”祝梅红不知是惊,还是喜。

“看,你衣服都淋湿了!”

梁乃书双手举着伞,身体向前倾斜,整个伞罩住祝梅红。塑料布已经盖好,四个角要用砖头压住,防止被风卷起。祝梅红手抓砖块,走到哪里,梁乃书的伞就跟到哪里,他自己的后背全湿了。秋雨真凉啊!

塑料布的四个角压好,蛎头垛像隆起的土丘,因披了塑料布而显得神秘。这时候雨居然毫无征兆地停了,停得非常彻底,斜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的水粒耀眼地闪烁着,地面还残留着湿痕和水洼,不少路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正满街跺脚呢。梁乃书收了伞,心里高兴。这淘气的阵雨,对他来说,可是如愿以偿的及时雨啊。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莫名其妙,哭笑不得。梁乃书没话找话地说,阵雨啊,来得快,去得也快。祝梅红心有余悸地说,这老天爷,不会马上又变脸吧?梁乃书仰脸望天,说云彩都飘走了,没事了。祝梅红嘟嚷一句“白忙活了”,又去拣塑料布四个角的砖头。梁乃书赶紧放下雨伞,腾出手帮忙拣砖头,然后两个人配合着揭开塑料布,露出一垛蛎头包。梁乃书知道,她又要刳蛎头了。祝梅红看一眼梁乃书。她的心里活动都写在脸上,她的表情分明在说,真不希望你为我做得太多,你的瞎操心,就像这添乱的阵雨,打扰了我的正常生活,让我没法平静了……梁乃书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心里忐忑。他想离开,又不能不辞而别。看到祝梅红面前的蛎壳堆,梁乃书说,我帮你把蛎壳收起来吧。这是从早晨到现在刳出来的蛎壳,堆得有半人高。祝梅红说不用,等会儿叫我妹帮我。梁乃书说我反正也是闲着,你撑包,我来装。口气不容商量,还顺手抓起贴灯杆竖着的短柄平头铁锨。祝梅红犹豫了一下,撑开一个空网包,包口呈椭圆形。梁乃书双手用力,铁锨贴着地面向前推,像推土机,像铲车,铲了布满凹槽的雪白蛎壳,像铲起一座小山,小心地端起,倒进网包里。待网包装满,祝梅红扯着包口敦了敦,勒紧绳扣,打个结。梁乃书怕她勒不紧,上去帮忙,两个人的额头就碰到了一起。这一瞬间,梁乃书觉得自己莽撞了,大意了,担心被误解为故意为之;偷看一眼祝梅红,见她只顾埋头干活,并未在意,便也释然。他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冻土融化的春天,他帮祝梅红抠自行车轮胎上泥巴的场景,心头一阵阵慌乱。此时此刻,祝梅红是否也想起那个场面?……很快,散乱的一堆蛎壳全部打包封口。梁乃书拎起蛎壳包放到靠墙边的蛎壳垛上,整齐排列的蛎壳垛又增加几包,像是长高了。这些蛎壳,有养殖企业的老板定期派车来收购,投到海里搞海底改造,为海参筑窝。

收拾完蛎壳,地面清爽了,祝梅红坐下来,开始刳蛎头。梁乃书发现水泥地面遗落了几条海蛆,已经半死不活,就急忙用手捏起来,放在手心里端详着,又找了一个大蛎壳,小心地把海蛆放进去。祝梅红见了,说,当饵啊?梁乃书说,这可是万能饵,钓什么鱼都好使,海边的沙滩都挖了好几遍,挖不到这么大的海蛆了。祝梅红手一扬,从手中的蛎头上脱落一条蓝色大海蛆,小蛇一样飞落到梁乃书面前,在地上翻滚着纠缠。梁乃书眼睛一亮。养殖牡蛎在海里吸附大量泥浆,海蛆附着在牡蛎的褶皱里以食泥浆为生,都长得胖大肥硕。收获牡蛎时,因清洗冲刷,大多海蛆已然逃生,仍附着在蛎头上的已寥寥无几。梁乃书等了一会儿,见不再有海蛆,也就没有理由再逗留了,刚要开口说走,祝梅红说,没事就坐一会儿。说着,从蛎头包旁边拿出一个备用马扎,递过来。

梁乃书接过马扎,放到地上,坐下。

“听你妹妹说,你儿子很有出息。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 梁乃书找到了话题。

祝梅红也有话说了。只有说起儿子,她才喜形于色:“我也这么觉得,吃苦受累,就为的是孩子;孩子工作了,我也没啥心事了,就剩下一样……”

她没有说下去,梁乃书却听懂了,是为儿子攒钱。

贫穷是没有尊严的,想一想“尊严”两个字,都觉得是奢侈。可是,儿子对于祝梅红来说,就是最大的财富,是儿子给她带来尊严。她平时不苟言笑,无关的事物不多看一眼,耳朵却是极其灵敏。有进出小卖店的女人窃窃私语,在猜测她的不幸,误传她悲苦身世的信息,令她难堪、自卑、气愤;也有人暗里夸赞她,羡慕她,说人家的孩子可争气了,保送的研究生,在大连一家国企上班呢!她就自豪。她也想让梁乃书知道,她是有尊严的,她这辈子也活得理直气壮。

梁乃书见祝梅红眉飞色舞,像变了一个人,像回到年轻时,乐观开朗,少有忧愁,能战胜一切困难。是坎坷的经历把她打磨成生活的强者。梁乃书替她高兴,就问,你儿子哪年高考?叫啥名字?上了哪所大学?祝梅红就以自豪的语气一一回答……听着听着,梁乃书愣住了,祝梅红儿子考取的大学,正是他的母校,现在是本省两所“211”和“985”高校之一。

这难道是巧合?

祝梅红曾经是那么痛恨高考,直到儿子高考时,她才对高考充满好感。儿子填报志愿时,指着《高考志愿填报指南》上的一个校名说,妈妈,我第一志愿想报这所大学。祝梅红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校名,一愣,问为什么?儿子说我们校长就是这所大学毕业的!祝梅红问你们校长是谁?儿子说了校长的名字。祝梅红听到那三个字,顿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心怦怦跳,说你能考上?儿子说肯定能!她说好!妈支持你!……那一刻,她热血沸腾,浑身是劲儿,十几年来所吃的苦,全都变成了甜。儿子被录取了,她喜极而泣。她靠刳蛎头供儿子读书。儿子读研究生时是公费加奖学金,她只是出钱给儿子换了手机,买了相机和笔记本电脑,外加衣服鞋子。近几年,她的目标是给儿子攒钱交购房首付。等儿子有了房子,结了婚,她还要帮儿子看小孩。到那时候,孙子或孙女一口一个“奶奶”地叫,她该多幸福啊。有信心,有奔头,有盼头,多苦多累的日子也会过得有声有色。

梁乃书感觉到了祝梅红在说起儿子时的自豪,也跟着从心里高兴。他发现,祝梅红的身旁,有一摊湿漉漉的白色线手套,颜色灰暗,手指处已经破损,和她手上戴的这只相近;另有一摊也很破旧,却是干的,放在马扎下面。梁乃书想问,为啥要准备这么多手套?但他马上就明白了。戴线手套的右手,虽然是握锥子,也很容易把手套弄湿;手套湿透,就会冻手,现在虽然还没有到冬天,但是早晚两头很冷,手指被浸泡后如同猫咬狗啃般难受,所以手套要经常更换。换下来的湿手套,晚上会清洗晾干,第二天再用。

冷天刳蛎头,最受委屈的是手。

手!梁乃书刚想到这个问题,祝梅红好像配合他似的,扯下已经湿透了的乌黑色线手套,展露出完整的一只手。那手心和手指,已经浸泡得发白膨胀,像在手之外粘了一层白肉,显得虚浮厚大。

梁乃书的心,扎扎实实地疼了一下。祝梅红却已经换上了干手套,开始新一轮刳蛎头的程式化动作。

蛎头是浮筏养殖的牡蛎,看似笨头笨脑,却有一个叱咤风云的名字,叫“太平洋牡蛎”。贝城沿海盛产贝类,是贝城独有的基因传承。本地发掘了多处贝丘遗址,深达几米厚的一层层压实贝壳中,能够分辨的基本是蛎壳。政协曾搞过贝文化研究,为招商引资、旅游宣传打造地区品牌。贝城被贝丘遗址包围,城中也有几处保存完好的贝丘遗址,最下层贝壳形成于五六千年前,中层贝壳夹杂陶片、石器和骨器,上层贝壳中有青铜短剑。这说明从原始社会到春秋战国,当贝城还是相当荒凉的小渔村时,贝类,尤其是牡蛎,就是本地居民副食的主角。牡蛎是贝类家族中依附性和繁殖力最强的品种。其他海贝都以独立的个体存在,以沙滩或礁岩栖身,随时可迁徙,唯有牡蛎抱团且与固定物结为一体,只要有石头、木桩或水泥构件,牡蛎的幼体就能生根繁衍。人工养殖的太平洋牡蛎多是连体的,三四个蛎头挤成一砣,有的膀挨膀,有的头碰头,也有很小的蛎崽寄生在大蛎头的一侧,像大船旁边傍了一条小舢舨,也像幼崽紧紧依偎着母体。牡蛎个头大,闭合肌(蛎柱)紧紧扯拉两片蛎壳,锯齿形壳缘咬合得紧密,绝不轻易分开,用锥尖找到并扎入缝隙很难,撬开蛎壳更需力气,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祝梅红左手戴胶手套,握蛎头,右手戴线手套,握扁锥,不锈钢锥尖已磨得闪闪发亮。祝梅红两只手你上我下,左动右随,快速转换,如拧动魔方,如两只蝴蝶纠缠着翻飞,如啄木鸟叨树抠虫,锥尖起处,蛎壳翻转,浑圆的蛎肉划一道弧线,飞落盆里,溅起一小片汤液。一个个蛎肉在空中接力划弧,翻飞滚动,像杂技玩出了新花样,不一会儿就落了小半盆。再看聚集在盆里的蛎肉,肥硕的乳白色蛎肚镶着木耳状翻卷的浅灰色裙边,那些裙边在轻微的痉挛中舒展开来,偶尔从蛎肉裙边的皱褶里爬出比指甲盖还小的软体小蟹,很快又隐入汤液之中,被新增的蛎肉覆盖。祝梅红几秒钟刳完一只蛎头,又翻过空壳,发现旁边还粘着一枚蛎崽。小的蛎子更难刳,但她不想放过,一锥下去,又一剜,取出一粒花生豆大小的蛎肉,放进一个小的盆里;那里已积攒了不少的小蛎肉,只能低价出售。

一个巨大的连体蛎头刳成表面全是白色的凹槽,很像蜂窝。祝梅红顺手丢掉分量轻了许多的蛎壳,再抓起一个饱满沉重的蛎头。

梁乃书目不转睛地看着祝梅红玩魔术一样刳蛎头,偶尔正面端详祝梅红。红头巾是新的,象征性环绕颈部,脸庞红润,眼角伸展,嘴唇轻轻抿着,显得刚毅、自信、从容。心中有梦想有希望的女人,永远会神采飞扬。祝梅红的希望全都在儿子身上。

梁乃书的目光又回到祝梅红上下翻飞的手上,想着是不是买一批线手套,替换这批已经很旧了的手套。如果买了,祝梅红会不会不高兴?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怎么做,才算得体?一个人的人生阅历和成长环境决定了价值观念改变的方向,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沿着命运的曲线,或向上攀登,或向下滑行,已无法回归原点,但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甚至会更加坚定,更加根深蒂固,比如性格。梁乃书揣摩不透祝梅红的心思,有些事,想做,又怕事与愿违。他欣赏着祝梅红心无旁骛刳蛎头的美妙画面。这哪是简单的加工贝类,这种刳法,刳出了艺术,刳出了享受,是对心灵手巧的完美诠释。这种无限循环的程式化动作,令操作者和旁观者都沉醉其中,苦和累看似已被淡化和忽略,却是深入骨髓。每个刳蛎头的女人,为了生计,比别人早起,比别人晚睡,付出难以想象的时间和体力,没有捷径,只能苦熬,不管是否喜欢海蛎子的味道,都只能接受被这种味道常年浸泡,职业的标签由气味牢牢地固定在她们身上,只有不菲的收入,弥补了她们残缺的自尊。

梁乃书看得入迷,思绪回溯数千年。在石器时代,女人们是如何破开蛎头的?没有铁锥,用什么刳?难道用石头砸?因挤压和沉降,发掘的贝壳多已碎裂,留下谜团。

贝城有十数万城区人口,刳蛎肉的妇女上百人,分布在各个街道不同小区。她们相当于海鲜美味的中介,一头支撑着本地的牡蛎养殖业,一头连着千家万户百姓的餐桌。曾有人建议取缔妇女在街边刳蛎头,原因是影响市容和污染环境。梁乃书持不同意见,认为她们在做着功德无量的好事。也有人建议把她们集中到市场,便于管理。梁乃书说,那样倒是方便管理了,但不方便居民购买。梁乃书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帮了祝梅红。祝梅红也不会想到,她正在做的事与贝文化有关。

加工蛎肉有一定的季节性,夏天有那么几个月,蛎子放浆了,瘦,一刳一包汤,养殖场不收获,走街串巷批发蛎头的卡车自然也就不见了踪影,海边礁石上野生的蛎头也同样是瘦,靠刳蛎头为生的人就闲了。别人可能是真的闲了,祝梅红闲不着。海星小区临街的门头房开了一家早餐店,夏天格外忙,很多天不亮就上路的学生和外来打工的人排队去吃油条、喝豆浆或豆腐脑儿,早餐店需要临时增加人手,祝梅红就提前报名去那里打工。她设了闹钟,后半夜三点起床,到早餐店忙到早晨七八点,赚一顿早餐,早餐店关门后她再搭伴去海边扒扇贝或分苗,工钱一把一搂,当日结算。这样,一年当中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淡季了。她像个铁人,浑身安了轴承一样,到处转,也累不倒。蛎头肥了的季节,有时候卡车供应不上,退大潮时她还拿了编织袋和刨钩到海边的礁石上刨蛎头。刨一斤蛎头付给海区承包人五毛钱,比卡车批发的养殖蛎头每斤便宜一块。她肯下力气,一潮三四个钟头刨蛎头一百多斤,分装两个编织袋,过完秤就用小推车推回来,刳了肉卖。野生蛎头个体小,刳几个不当一个,太费工夫,蛎肉也便宜,但扣除成本,还是多挣,多挣的是去赶海的工夫钱和付出的体力钱。野生蛎肉沾了“野生”的光,物美价廉,供不应求呢。

梁乃书看着祝梅红刳蛎头,似是不经意地问,你住哪栋楼?这个问题在梁乃书的脑海里折腾了好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祝梅红迟疑了一会儿,说,在后边,我是租的房。梁乃书就不好再问了。

不断有人来买蛎肉,那个扎马尾巴的妇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梁乃书,可能在猜测这个男人和刳蛎头的女人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妇人往往喜欢“八卦”,传播一些不实的信息。梁乃书有些不自在,脸皮发紧,马扎上像长了刺。他觉得祝梅红也怕被人误解,落下不好的名声,影响到她的生意。等祝梅红打发走扎马尾巴的妇人,梁乃书起身说,我得回去了。祝梅红好像早就盼着他自动离开,这时候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说,这么长时间吃你捎的饭,我怎么好意思;你再别捎了,我早晨带的饭。梁乃书说,我寻思让你吃点热乎的,没有别的意思。

梁乃书站起来,已经迈动脚步,祝梅红又说,你等等。说着动作飞快地挖了一砣蛎肉装到塑料袋里,梁乃书还没反应过来,塑料袋已经递了过来。

“不不……”梁乃书的双手直往后躲。

“拿着!要是不拿,我就生气了。”

梁乃书只好接了蛎肉。他希望祝梅红能抬头看他一眼。他脚步沉重地离开,感觉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他不能回头,怕她不好意思,也怕自己失望。

卧室的窗口,无法满足梁乃书的思念,他又情不自禁地来到巷口。没来时想来,来了又怕对祝梅红有不良影响。梁乃书进退两难。

“有个小屋就好了。”梁乃书这么琢磨着。天越来越冷,北风也大,灯杆下还待得住吗?他发现,祝梅红穿了很多衣服,外套宽大的粉色运动服,笨得像一只企鹅。梁乃书心疼了。他盼望太阳早些出来,有阳光的照射,手也拿得出,蛎汤也不会结冰,呼气和吸气都顺畅。可是,冬天的太阳慵懒倦怠,迟迟不肯露面,阴天就更没指望了。梁乃书无法想象,往年的冬天,祝梅红是怎样在灯杆下度过的。

“要是在这里搭个小屋呢?”梁乃书走到灯杆下,对祝梅红比划着,“有个小屋,起码能遮风挡雪啊。”

“不用了,冬天一晃就过去了。” 祝梅红说。

梁乃书开始筹划一件事情。一天夜里,他从窗口看见路灯下的祝梅红已经收摊,就赶紧打电话。几个人忙到半夜,以灯杆为依托,立了个方方正正的白色石棉板房,面积有三平米,净高一米七以上,三面密不透风,正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和一扇玻璃门,门边还安了锁鼻子。几个人把原先摞在灯杆下的蛎头包挪进板房,靠边垛好,关上门,挂上锁头,钥匙插在锁孔里。

梁乃书在心里说,你总不至于把板房拆掉吧?拆也不容易呢。

你对我冷若冰霜,我在冬天里送给你温暖。梁乃书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富有诗意话,暗自笑了。

天还没亮,祝梅红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巷口,发现路灯下多了个板房,怎么就像在做梦?四下里望望,一个人也没有。仔细端详,板房挺美观,也很结实,门上方还贴了一张白纸打印的买蛎肉电话号码,原先灯杆上的号码不见了。还真有心呢。祝梅红摘下玻璃门上的锁头,拉开门走了进去。顶棚是油毡纸,灯光照不进来,房里有些暗。天大亮就好了。祝梅红有些无所适从。

她没心思干活了,坐在那里发呆,脑子里很乱。活了五六十岁,什么时候享受过这样时时处处有人呵护的待遇?她不确定梁乃书对她是出于同情,是觉得亏欠,还是依然有真爱;即使是后者,她有资格吗?应该接受吗?她拒绝可怜和同情,在梁乃书面前却很难伪装,她没有张扬的资格才选择低调,默不做声,埋头赚钱;她的坚强苍白无力,但活得充实。岁月无痕。痛苦本已平复,却无端地又起波澜。内心有着朦朦胧胧的向往,更有本能的拒绝。年轻时都没有走到一起,现在更没有可能。曾经,他们的起点大体相当,后来的人生轨迹却南辕北辙,即使绕了一个大圈又碰到一起,他们的能量也是不对等的,不小心躲避,弱小的一方会被撞得粉碎。看明白这一点,祝梅红反而释然。她想在梁乃书面前表现得强势、坚韧,穿戴得体,让梁乃书知道,他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一定的品位。

灯杆下的板房,也吸引了祝二丫。空闲时,二丫从小卖店跑出来,站到板房门口,羡慕地说,姐!那个人对你真好!

祝梅红斜了妹妹一眼:“别瞎说!老乡帮老乡嘛。”

二丫眨着眼睛,调皮地说,就让人家白帮啊?哎?是不是,那个人?

祝梅红反问,哪个人?

二丫认真起来,说你不用装糊涂,我早就猜出来了;我看挺合适,姐夫走了这么些年,介绍谁你都看不上眼;自从这个人出现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祝梅红说,怎么不一样?不还是天天刳蛎头?

二丫说,姐,你变了,爱打扮了。你平时省吃俭用,过日子是油毡纸糊笊篱——滴水不漏,怎么舍得买新围巾,还烫了头发?

祝梅红心虚地说,我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

二丫说,你们年轻的时候,互相喜欢,现在又走到一起,多好的姻缘啊?

祝梅红脸红了,叹一口气说,根本就没有可能,你别瞎说了。

二丫说,我看太有可能了,就凭他对你的这份感情。这板房搭的,多用心啊。

祝梅红低下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丫趁热打铁,说,听说他妻子走了好几年了,他一直没再找。姐啊,你得主动点儿,可别错过了他。

妹妹的话,句句击中要害。祝梅红不想承认,又无从否认,心里很矛盾。

半上午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玻璃像有火在烤,烤得板房内热浪滚滚,祝梅红觉得脸发热,身上也热,心里更热。她把工具和蛎头搬出板房,边忙活,边向两侧张望。终于,她看见梁乃书了,全身披挂,骑了摩托,载着鱼箱渔竿,出了巷口,正打算往另一个方向开溜。祝梅红站起来,朝他喊,哎——!你过来!

梁乃书见躲不过,就停下摩托回过头来,说我去钓鱼,你有事?

祝梅红指着板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梁乃书解释说,啊,是我的一个学生,干装修,用边角料做的;边角料嘛,不用也是浪费。

祝梅红说,这不是违建吗?

梁乃书说问过了,算擦边儿,春暖花开时再拆掉。

祝梅红想问花了多少钱,又觉得在他面前提钱,就没了品位。她想提醒梁乃书钓鱼小心点儿,一愣神的当口,梁乃书已经开起摩托,突突突突,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快到中午时,二丫慌慌张张从小卖店跑出来,说姐呀,那个人,住院了!

“谁?”祝梅红一时有些蒙。

“就是那个……‘老乡’,钓鱼的时候在礁石上滑倒……”

祝梅红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严重吗?”

二丫说,我也是听刚才来买东西的人说的……

祝梅红慌了,急忙打发走客户,让妹妹照看摊位,解开围裙,丢下手套,衣服也没换,就站到路边招手打车。

打车,十块钱呢。可一想到梁乃书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就不觉得钱有多么重要了。她心急如焚,想着快点赶到医院。

病房里有好多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祝梅红有些拘束,也为自己的这身打扮感到窘迫。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看见梁乃书斜靠在病床的行李上,气色很好,悬着的心放下了。既然已经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众人纷纷避让,有的借机离开。梁乃书看见祝梅红,眼睛亮了,嘴上却说,你怎么也来了?我没事。祝梅红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问,摔了哪儿?怎么摔的?梁乃书说小腿,礁石上结了冰,一不小心……祝梅红说,重不重?我看看。梁乃书轻描淡写地说,拍了片,骨折,没错位,打了石膏,没事了。祝梅红见梁乃书左小腿捆绑得木桶一样粗笨,心疼地皱起眉头,说这大冷的天,再别去钓鱼了!

梁乃书觉得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涌动。祝梅红近在咫尺的陪伴,点燃了他心底的渴望。祝梅红关切的眼神,受到惊吓的样子,都让他产生他们之间零距离的感觉。也许这一跤摔得恰到好处。他想起一九七八年初春的一天早晨,阳光灿烂,他背着行李,父亲手提装着暖瓶和脸盆的网袋,两个人一道从家里出发,沿着生产队的车道往公路走,远远看见祝梅红等在路口的一棵杨树下,身边支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走近了,打了招呼,梁乃书看到祝梅红左腕露出闪闪发光的十九钻全钢防震上海牌手表。那是梁乃书托在供销社当采买员的亲戚通过特殊渠道购买的,花了一百二十五元,是当时最贵最好的手表,形状精致美观。祝梅红无比珍惜,工作时甚至都舍不得戴,用手帕包起来放进衣兜,怕不小心磨了碰了。而梁乃书自己戴的是一百一十元的延安牌手表,不用凭票就能买到。梁乃书是民办教师,收入也不高,可见对祝梅红的感情。杨柳已经泛绿,到处弥漫着春的气息,人的心情没有理由不舒畅。即将跨入大学校门的梁乃书却是喜忧参半。他对送行的父亲说,爹!您回去吧。父亲也看见了等在大树下的祝梅红,想对儿子说啥,又没有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就回转身,迈着突然变得沉重的脚步,朝通向屯子的车道走去。那天,祝梅红没穿工作服,换了一身粉色春装,红头巾环绕着脖颈,衬托得脸色绯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祝梅红小声说,我送你。梁乃书说不用送,我也没拿啥东西。祝梅红不由分说地从他肩上接过行李,放到自行车后座,抬脚踢开支架的弹簧,推起自行车就走。梁乃书与祝梅红并肩而行,感觉幸福、紧张、不自然,心跳很快,不知该说些啥。到了公社汽车站,祝梅红帮他买了去贝城的车票。他要从贝城坐长途汽车到省城。上车前,祝梅红拿出二十元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卷成一卷儿,递给梁乃书。梁乃书急忙推脱,说不不不,我有。祝梅红说,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的,客气啥。梁乃书说我去省城上学,不用全国粮票!祝梅红说有备无患,拿着!

那二十斤全国粮票,在梁乃书和同学去北京游玩时派上了用场。在使用全国粮票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想起祝梅红车站送别的那一幕,想起那封被泪水浸湿又干成皱皱巴巴的信,梁乃书心痛了好久。

此时此刻,梁乃书看祝梅红的目光充满柔情。年轻时,他们深深地相爱,但没有拥抱,更没有接吻,亲密接触的最大尺度是在看电影时偷偷地牵过手。这是那个时代的局限,也是他们观念的局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当时每隔几天,大队就要放映一场电影,在学校操场上,手扶拖拉机拉来放映机、发电机等,露天支起银幕,全大队的人蜂拥而来。梁乃书和祝梅红挤在人堆里,保持着适当距离,看到关键处可以表情互动。当时放映的朝鲜影片居多,有《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等,有些影片他们不知看了多少遍。影片里有很多美女演员,在梁乃书眼里,都没有祝梅红漂亮。看《卖花姑娘》的时候,祝梅红哭得稀里哗啦,梁乃书给她擦了眼泪,并扯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安慰她。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往事如烟。现在,梁乃书端详着祝梅红,正面,侧面,脸蛋,身材,虽然年近六十,不再笑靥如花,但面色红润,没有发胖,也不是很瘦,尽显中年女性的风韵。

梁乃书希望祝梅红一刻不离地陪伴着他,嘴上却说,你那么忙,还来看我,我又没啥大事。祝梅红眼圈红了,说,腿都这样了,还说没大事。

祝梅红的心理防线土崩瓦解。她见床头柜上有水果,就后悔来得太匆忙,忘了从二丫的店里拿些来。她从香蕉串上掰下一个,剥了皮,举到梁乃书的嘴边。

梁乃书不好意思,张开嘴咬了一口,嚼着,口齿不清地说,你也吃啊。

祝梅红等着他喉结滚动下去,又把半截香蕉举到他的嘴边。

梁乃书不高兴地说,我让你吃,你嫌我?

祝梅红只好咬了一小口,把他的咬痕咬去,又留下新的咬痕。

梁乃书开心地笑了。

吃了香蕉,梁乃书的嘴角沾了香蕉的碎屑。祝梅红从床头柜的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递给梁乃书,见梁乃书的手没有动,就干脆把餐巾纸直接按到梁乃书的嘴角,轻轻擦拭。不习惯这样被人伺候的梁乃书这才反应过来,拿手去挡,竟然抓住了祝梅红的手。

她的手很热,很潮,可能是出汗了。梁乃书把祝梅红的手,握得紧紧。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感觉到祝梅红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似乎是想把手抽出去,却不知为什么又把手轻轻往前送了送,然后一动不动,任由他紧紧地握着。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的手真热。” 梁乃书说。

“还没来得及洗呢。”祝梅红说。

时间如果就这样静止,该有多好。这几年,有人给梁乃书介绍过大学教授,中年白领,条件也都相当,他却一概不为所动,唯独和祝梅红相遇,他的心不再安分了。他上大学三年级时接到祝梅红的分手信,痛苦了很久,毕业前夕才从苦闷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和后来的妻子确定恋爱关系。妻子是他同班同学,贝城人。他本可以在大连工作,却因为妻子回到贝城。妻子也是教师,有正高级职称,却英年早逝。他经受了不小的打击,以钓鱼排解苦闷。重逢初恋情人,他觉得是天意。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她抓在手里,紧紧握住。

他说,我,天天想你。

她说,我……也是。

走廊里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个人相看一眼,略有些紧张。门开了,进来的是梁乃书的女儿。梁乃书急忙松开祝梅红的手,仿佛做了一件很没面子的事,生怕女儿看见。祝梅红也异常慌乱,起身要走,梁乃书按住她:“你着啥急。”又对女儿说,这是你祝姨,安河的老乡。女儿迟疑了一下,说,祝姨,一块儿吃吧。女儿是来送饭的。两餐盒饺子。祝梅红说,不啦,我还有事。梁乃书挽留她说,再坐一会儿吧。祝梅红已经起身,又不好再坐下,就对梁乃书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做?梁乃书说,不用,你那么忙……祝梅红说,那……我走了。梁乃书睁大眼睛,看着她:“那……”祝梅红按住已经欠起身子的梁乃书,说你别动,好好养伤,我有空就来!梁乃书说,你要是太忙,就……见祝梅红的眉头轻轻一挑,觉出不妥,赶忙又说,你拿些水果回去……祝梅红说不要,店里啥都有。

祝梅红走后,梁乃书吃了几个饺子,吃得没滋没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闭上眼睛,梁乃书脑子里就出现一幅幅画面:祝梅红乘坐公交车一站一站到达海星小区,祝梅红下了公交车走回路灯下,祝梅红打开板房的门,祝梅红坐到马扎上飞快地刳蛎头……祝梅红说了有空就来,啥时候有空?

梁乃书在医院里度日如年。祝梅红再也没有出现。是因为自己握了她的手,她生气了?不至于。是自己说“你要是太忙,就……”她理解错了?也不应该啊。她如果心里有他,能丢下他一个人在医院里苦熬?他想打电话问问祝梅红,你不是说有空就来吗?回忆两只手相握的一刹,感觉就像在梦中。手机几次拿在手里,甚至号码都按了几个,又放弃了。他没有想好,电话接通之后,究竟该说啥。三天,四天,五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过去了这么多天!还没到出院时间,梁乃书就要求出院。伤筋动骨,哪有那么容易就康复?但是梁乃书非常固执。

出院时,女儿想把梁乃书接到自己家里,以方便照顾。女儿现在住的房子,是梁乃书的,一百多平,三居室。考虑一个人住,浪费,才和女儿换的。梁乃书坚持要回到海星小区。女儿拗不过他。

梁乃书坐出租车回到海星小区。他想,见了面,一定要埋怨她几句。拐进横街,梁乃书就从右侧的车窗往外看,生怕错过巷口。他想,这个时候,祝梅红一定是在板房外面忙碌。也许,她一边忙着,一边张望,盼望他出现呢?

奇怪的是,路口灯杆下的板房,门上挂了锁。车从小卖店前面一晃而过,到路口拐弯时减速,离板房很近,梁乃书看得清清楚楚,并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千真万确,那把锁牢牢地挂在板房的门上,也牢牢地锁在他的心上。

女儿把梁乃书扶上楼,回到家。女儿要给他做午饭,他说你走吧,我不饿。女儿说你早晨都没吃饭,怎么会不饿?梁乃书心情郁闷,本以为回到家就能看见祝梅红,从窗口望出去,她就在板房的前面忙活。哪怕她不在板房外面,只要板房的门开着,祝梅红就一定在。可是现在,他从窗口望出去不知多少次,也没见板房的门开过。梁乃书由最初的生气演变成担忧。腿脚好得差不多了,他就下楼,要找二丫问个究竟。他这才惊诧地发现,小卖店也是铁将军把门。

事态变得严重了。梁乃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熬过了元旦,板房的门依旧锁着,小卖店却开门纳客了。梁乃书不顾一切地扯开不锈钢门冲了进去,问祝二丫,你姐呢?

“出去看病了。”祝二丫说着,眼圈红了。

“看病?她得了啥病?她现在住在哪个医院?” 梁乃书焦急万分。

二丫支吾着,不肯说。

“她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二丫兀自摇头,说你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

“二丫,你和你姐出去了这么多天,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快告诉我,你姐到底得了啥病?在哪里治疗?治得怎么样了?”

二丫被逼无奈,说我姐一直觉得配不上你,过去配不上,现在还是配不上。她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希望别人打扰……

梁乃书几乎是在乞求二丫:“我不会打扰她,我会尊重她的想法。可是你得告诉我实情,她究竟得了啥病?在哪里治疗?你回来了,你姐是不是也回来了?”

二丫说我姐没回来。

“现在在哪里?”

“可能在大连,也可能,我外甥领她去了沈阳。她手机关了……”二丫两眼含泪,“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替我姐谢谢你!……”

有人来店里了。二丫擦去泪水,迎上去:“你买啥?”

看来是问不出结果了。只知道祝梅红有病了,其他一概不知。又打祝梅红的手机,还是关着。梁乃书走出小卖店,腿沉重得迈不开了。他能理解祝梅红,可是祝梅红理解他吗?

路灯下,板房依旧,楼侧还贴墙摞着蛎壳,一摞五包,四摞,整齐地垛着,仿佛还在等待主人为它们增加新的伙伴。还有可能吗?板房,四四方方,美观亮堂,有他的心血,有他的情谊,可祝梅红还没用上几天,就将永远告别这里。是的。她即使能够康复,也不可能再刳蛎头了。神色迷离地望着板房,梁乃书的眼前出现幻觉,围着红头巾的祝梅红坐在马扎上……一眨眼,虚幻的景象无影无踪,只有了无生气的板房立在那里,梁乃书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春节临近,巷口突然有些异样。很多妇女成群结队提着一捆捆黄色烧纸,往巷子里走。肯定是海星小区有人故去。

是谁呢?

梁乃书在巷口的灯杆下徘徊,听到那些妇人窃窃私语:

这女人太可怜了。

可不是,苦了累了一辈子,得了这种病。

为给儿子攒钱,自己得病都不舍得花钱治,唉。

不管怎么样,也不该寻短见。

梁乃书惊了,上前问,谁?你们在说谁?谁寻了短见?

扎马尾巴的妇人见他吃惊,说你不知道?就是以前在这里刳蛎头的女人啊。你不是还找过她?

啊?梁乃书一阵眩晕,扶住板房勉强站稳,问,啥时候的事儿?

几个女人互相看看,由扎马尾巴的那个妇人代替她们回答他:“是昨天晚上吧?听说,安河老家那边,也来了人。”

这么多人给她送烧纸,除了同情可怜,也能看出她的人缘。

“她不是外出治病了吗?啥时候回来的?”梁乃书抑制着悲痛,问。

几个妇人已经走出几步,听到他的问话,扎马尾巴的妇人回过头来:“听说是和她妹妹一起回来的,有很多天了……”

梁乃书彻底无语了。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没有思考,只会机械地运动。他尾随送烧纸的人,走到小巷里第二排楼房,是一楼把头,里面传出哭声,祝梅红的儿子已经赶了回来。梁乃书没有想到,祝梅红原来租住在这里,是临街的第二排,与他所住的楼房隔了一条小巷,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此时此刻,这竟成了生与死的距离。

梁乃书挤开人群,走进卧室,悲哀的气氛笼罩,香纸燃烧的味道弥漫,进进出出的人脸色都很悲慽。邻居们进来望一眼,“啧啧”两声,完成某种仪式似的,丢下纸捆就走了,剩下至亲和帮忙发送的人。门厅搭了灵床,祝梅红静静地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她戴着圆顶帽子,假发从耳边露出,红色的腈纶围脖宽松地缠绕着脖颈,围脖红得鲜艳,像盛开的玫瑰花环,映衬得逝者面色红润,表情安详。祝梅红的儿子戴着眼镜,在灵床前长跪不起,哭得瘫软如泥。

灵床上方,靠墙的桌面立着逝者的遗像,正是围着红色腈纶围脖照的那张,放大了。照片上,十九岁的祝梅红笑靥如花,在俏皮地望着梁乃书,仿佛在说,你来了?……躺在灵床上的祝梅红和照片上的祝梅红渐渐重合,复活在梁乃书的脑海里,他的心像被万箭穿透,战栗不已。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望着照片上的祝梅红和灵床上的祝梅红,梁乃书泪水无声,涌流不止。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自己能做些啥,该做些啥。

二丫看见他,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像是在深深地自责和懊悔。

梁乃书恨恨地望一眼二丫,不打算和她废话。他无法原谅她。

“我也没想到……”二丫走过来,声泪俱下地小声解释,“我真的没有想到……”

梁乃书的眼睛像要冒火:“为啥要骗我?为啥要瞒我?”

“是我姐苦苦哀求的,我姐不让告诉你,我也没有办法。如果知道她会走这一步,我也不能……”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丫平静下来,引梁乃书坐到卧室的沙发上,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说,我姐去医院看你那天回来,发烧了,开始以为是感冒,怕传染给你,第二天就没去医院看你。她这个人,有病了能抗就抗,感冒发烧,喝几口姜汤,顶多吃几片药,就抗过去了,从来没扎过吊瓶,也没耽误刳蛎头。这次发烧,她也没当回事,还是起早贪黑。我看她脸色不对,就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挺长时间了,浑身没有力气。我叫她上医院检查,她不肯,说抗几天就好了。是我硬把她拖到医院的。医生看了,叫抽血化验。化验结果出来,大夫建议去大连检查。和我外甥通了电话,外甥叫我陪着我姐赶紧去。我姐不去,怕花钱。是我哭着求她。我说你要是不去,金铭就得回来,他请假容易吗?我姐这才答应了。我知道我姐的病情,她自己不知道。去大连之前,我问我姐,你不去看看梁大哥,告个别?我姐犹豫了很久,说拉倒吧,别让他为我操心了。

梁乃书急切地问,去大连以后呢?

“做了检查,验血,白细胞五万多,确诊为白血病。大夫说,必须先化疗,再考虑是否需要造血干细胞移植。我姐化疗遭老罪了。遭罪还不是主要的,一天一天,我姐总是问花了多少钱。我不能告诉她啊。我说,就花了几千块。有一天,也怪我不小心,她从我放在床头柜的包里翻出了一迭收费单据。我出去打水回来,我姐说,这才几天呐,就花了这么多,我攒那些钱,都花了也不够,再拉一大堆饥荒?再说,我那些钱是给金铭攒的,都花了,金铭买房子怎么办?我不治了!……那些日子,我姐情绪很不好,硬哭。我说,就是姊妹凑钱,也得给你治病。后来,我姐要求回家一趟……”

“主要是因为钱?”梁乃书问。

二丫点点头:“我姐这个人,过日子节俭,舍不得花钱,心思全在儿子身上。我说她,你能管他一辈子吗?这么多年,她攒了三十多万,那可是一锥子一锥子撅出来的。她坚持回家一趟,我外甥不让,我也不同意,她很坚决,说回来住几天,换换心情,再去大连治病。我以为,她是想回来偷偷见你。回来后,我姐就变卦了。其实,她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二丫边说边抹泪。

梁乃书也抹着眼泪,埋怨道,你真的不应该瞒我,至少从大连回来,你应该告诉我,我也好来看看她,开导她,鼓励她,给她希望。那样的话,她也许不至于……

二丫摇摇头:“她这一步,肯定是要走的,我了解我姐,她很刚强,如果知道你要来看她,说不定等不到昨天……”

“为啥?她为啥不愿见我?”

“不是。她每天都趴在窗上,朝你家那个楼看,你啥时候从门洞里走出来,啥时候又走进门洞,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做梦都想见你,曾跟我说过,她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她临走,自己围上了红围脖,这个围脖,她只在照相时围过,再就放到箱子里,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用手摸摸;还有一个花手绢,从来没舍得用过,和围脖迭放在一起;那块上海表,她一直戴了二十多年,后来因为刳蛎头,怕弄脏,才收起来……”

写字台上有祝梅红留下的遗书,是给金铭的;遗书旁边是手绢和手表。梁乃书起身,轻轻拿起手绢,颤抖着双手展开,有一股淡淡的樟脑气味,两朵并蒂的花儿很鲜艳,红油笔写的“花好月圆”四个字,却有些陌生,那是他的字体吗?手表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连履带式表链都没有换过,表把拧几圈,上了弦,表针儿开始走动,一步,两步,贴到耳朵上,喳喳,喳喳,喳喳……像祝梅红在对他说着啥。过去了这么多年,这表还走得准吗?

“如果有我在身边,她不会轻生的……”梁乃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丫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张板板正正的没有折叠过的白纸:“你自己看吧。”

字迹工工整整,很秀气,笔画很有力,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能看出祝梅红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何等的理智、从容和坦然。

乃书:我走了,不要难过,也不要怪我;我忘不了你对我的好,永生永世。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得了这个病,谁都无能为力。我已经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资格,即使苟活几年,又有何益?如果前面是一条小河,我可能会试着跳过去,力不从心时你也能拉我一把;可现在面对的是浩瀚大海,我看不到对岸,与其徒劳地在风浪里挣扎,不如原地止步。我放心不下的是金铭,还有你。我们的重逢,使我单调枯燥的生活有了色彩。在我的心灵深处,始终留有一个位置,供奉着我短暂但弥足珍贵的初恋,我也会刻骨铭记我们重逢的美好时光。现在,我只能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幸福……

梁乃书唏嘘不已。他颤抖着双手,把祝梅红的绝笔折叠得方方正正,小心地揣进皮衣的内兜。他忽然非常惭愧,梅红赠给他的毛衣呢?衬衫呢?皮鞋呢?还有弄脏又洗干净了的手绢呢?

闭上眼睛,泪落如雨,满脑子都是梅红,她的忧伤,她的喜悦,她的一颦一笑。既然注定要离我而去,为啥你我要相逢在你生命的末日?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你是解脱了,留下我在风中哭泣……

梁乃书不由自主地来到路口,灯杆依旧,板房还在,贴墙摞着的蛎壳包,经风吹日晒,体积小了,像一些无人认领的孤儿,灰头土脸,让人看了鼻子发酸。他的心被彻底掏空,今生今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不知飘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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