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阅读者
2019-11-14钟小骏陈克海何亦聪浦歌燕霄飞闫文盛手指
钟小骏 陈克海 何亦聪 浦歌 燕霄飞 闫文盛 手指
钟小骏
(青年作家、《黄河》编辑、栏目主持,以下简称“钟”):你们曾经阅读过的经典,无分中外,无分年代,无分流派中最让您喜欢的是哪一部或哪几部?陈克海
(青年作家、《山西文学》副主编,以下简称“陈”):要是十年前,我肯定知道答案,除了马尔克斯,还能有谁?他的《百年孤独》,翻开书里的任何一页都能看进去。要是说“最”,可能更喜欢《霍乱时期的爱情》多一点。当时读过几本书呢?连《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传》都没看完,成天想的就是贪多求全,翻些文学理论,后来又觉着社会学有意思,搜罗书的兴致大过了读书。勒瓦·拉杜里的《蒙塔尤》,潘光旦译的《性心理学》,更是逢人就推荐。奈保尔应该也追过一阵子,印度三部曲里,密密麻麻,画满了道道。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更是看得心花怒放。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看了也不下三遍。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有那么两年也在枕头边摆着。但现在要问我,列举最喜欢的,恐怕还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何亦聪
(青年评论家、山西大学副教授,以下简称“何”):我所读过的经典作品中,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应属以赛亚·伯林的学术名著《俄国思想家》,此书为彭淮栋先生所译,译笔上佳,书中论及托尔斯泰时所用的“刺猬”与“狐狸”之喻固然深刻精警,但更令我叹赏的是作者无与伦比的“移情”能力——他能够如此自由地出入于不同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中,且体察入微。在《俄国思想家》之后,我又陆续搜罗到了伯林已被翻译过来的其他著作,如《自由论》《浪漫主义的根源》《苏联的心灵》等。燕霄飞
(青年作家、《黄河》编辑,以下简称“燕”):阅读过的作家作品中,我比较喜欢博尔赫斯的一些短篇小说,比方《恶棍列传》《小径分岔的花园》等。当然他的诗歌我也很喜欢。浦歌
(青年作家、硕士研究生,以下简称“浦”):能让我产生“最”这个想法的,常常不是具体的文本,因为文本带来的惊异经常引起迷恋的假象,有时你会感到,虽然你对这个文本佩服之极,但距离你本人非常遥远。就像你看到一种罕见的植物,你一直试图说出这是你见过的最好的物种,但内心深处却没有回音。可以令我产生“最”的冲动的主要是四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曹雪芹、卡夫卡,我能从他们的文本感受到他们的内在,或者我能从他们那里找到我自己,我能听出他们那里寄放着属于“弱”的声音,一个过分殷勤的体谅者的声音,甚至体谅到不能忍受自己,“白痴”、阿廖沙(未完成的《卡拉马卓夫兄弟》真正的主角),马塞尔,贾宝玉,甲虫。“弱”的世界里唯一的犯禁者——拉斯科尔尼科夫,同时也是一个伟大而病态的体谅者(最后他扑向了基督)。在《变形记》中,那个体谅者(虫子)也抵达了极致。卡夫卡写给父亲的长信,显现了他本人密密麻麻的编码,他书写了它,但又否决了它。只有在“弱”的边界,才能发现生活的无力和不可能性。
闫文盛
(专业作家、硕士研究生,以下简称“闫”):很难以“最”字作答,因为这很可能是一种思考的简化。这么说吧,应该有五到十位作家是我迄今极有限的阅读生涯中非常喜欢的,但以我目下对他们的阅读深度,我觉得很难大幅面地展开去谈他们。我的意思是,浅层次的“喜欢”之谈并不足以呈现这些作家的伟大。像卡夫卡,像博尔赫斯,像齐奥朗,像罗扎诺夫,像策兰,像昌耀,像佩索阿,像普鲁斯特,像李白,像托尔斯泰……我这样匀速地罗列下来,感觉愈加难以穷尽。他们都不是“最”字可以涵盖的,他们各自的艺术成就至少在我这里是难分伯仲的。所以,我现在仍然将我谈过了无数次的《不安之书》(佩索阿著)单列出来,也并不说明这部作品就是我最喜欢的。我没有最喜欢的,它们都是“之一”。
手指
(青年作家、《都市》编辑,以下简称“手”):我有两部我会反复回味的小说,一部是库切的《青春》,一部是奈保尔的《抵达之谜》。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两部小说都描述了为了成为作家,一个人如何生活如何努力,可以给人提供写作方面的启示;第二呢,比第一点更重要,这两部书都描述了一种我现在为之倾心的人生道路,另外一种从边缘抵达中心的途径,我把它称为对自己的改造,现在我认为有更美好更高级的存在状态,人会获得完全不一样的视角,从狭窄变得宽阔,从单纯的本能状态中,从被他人定义的位置自尊序列里,从物质序列里,脱离出来。我认为这个过程是最愉悦的。这两本书都描述到了这种东西。所以,我喜欢它们。钟:
你们是否可以简要分析,为什么这部(些)作品更吸引您?或者说,吸引您的经典,是否具有某种特质?陈:
喜欢也不是自己看出了它的好,年纪轻轻的时候,喜欢花边,喜欢惊天动地,浪漫抒情,《包法利夫人》太纠结了。尤其是开头就是一个孩子平庸的状态,根本沉浸不进去。等到年过三十,躁动和狂妄都消隐,知道得尽人事,听天命,多了些敬畏心,诸多先前看不出好的书,也能耐烦读下来。《包法利夫人》先是买李健吾译的版本,和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对照着读。这一遍读下来,好像也大概能领略它的好了。后来又看了周克希翻译的《包法利夫人》。刻画的这个女人形象实在典型,写尽了一个平庸女人在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钟:
所以是从纯粹的文本出发?陈:
可以这么说。一百六十二年了,包法利夫人生活的那个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这个女人改头换面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当中。单纯道德谴责脱离了小说的真正意图。我佩服的是福楼拜在一个又一个细节里的准确、节制。何:
我和克海有角度上的不同,当然肯定不是说有高下之分。阅读伯林是件既愉悦又艰难的事,愉悦之处在于其漂亮而缜密的文笔和非凡的理解、阐释能力;艰难之处则在于,我常感到很难通过表面的文字去把握他的稳固的思想内核——当他如数家珍地谈起孟德斯鸠、卢梭、维柯、赫尔德、迈斯特等人的思想和主张时,他自己究竟持何种态度呢?这种态度上的不明朗为他招致了诸多诟病,如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等等,但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看,这种不明朗却是吸引我进一步阅读和思考的极大动力。
钟: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更多的是从“思想”这个角度入手。何:
勉强可以这么说,但很难准确的定义它。二十世纪的许多思想家皆具有一种“危机假定”的意识,即假定当下的世界已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并由此展开其思考进而呼唤应对危机的“非常之法”。然而伯林的书却让我感觉到常识乃至“平庸”的可贵。施特劳斯曾不无嘲讽地说现代性建立在低级而坚实的基础之上,通过阅读伯林,我愿对这句话做一个正面的解读:惟其低级,故能坚实。经过了二十世纪的种种风波,对于乌托邦思想和绝对主义的警惕,无论再怎么强调,都是不为过的。
燕:
喜欢的原因似乎和阅读习惯有关。作为职业读者,不管读谁的作品,读第一遍的时候,甚至第一遍还没有读完,不可能总览全貌、品鉴主旨的时候,首先让你感受到作者气息的,是他的语言,是作品中那些闪光的句子。博尔赫斯的句子让人着迷。“所有的人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数人自己并不知道。”(《翁德尔》)“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小径分岔的花园》)“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诗歌《我用什么留住你》)如果说阅读作品第一遍,可以享受到语言大餐了,第二遍则或许可以领略故事与人物魅力,进而体会作者表达意图;第三遍或许可以分析写作技术,识破作者伎俩。然而,有多少作品经得住多层阅读呢?
博尔赫斯的作品,可以。
可以让你从开始阅读喜欢到阅读多次,从语言、情感和思想表达、技巧都让人叹服。
钟:
您的这个观点,似乎有明确的思考指向?燕:
这或许可以给当下中国年轻的小说家们提个醒。钟:
所以您认为目前的年轻作者们,起码有一部分的创作是存在着问题的?燕:
我并没有作过精确的调查,但是因为我的职业和阅读习惯,还是能够感到有些情况是真实存在的,甚至还在渐渐恶化。我希望这些创作者们在表达和技巧相对成熟的情况下,请尽可能把小说语言打造成“诗歌”,而不是大规模“沙化”。浦:
可能是他们的作品塑造了我,而我并没有觉察。总之,阅读他们的作品,我可能更加心有灵犀。钟:
我感觉我的问题对您的思考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第二个问题的提出显得很无效。浦:
……闫:
我俭省地谈谈这部书对我的灵魂的触及吧。首先,它是认真而庄重的,也可以说就是“灵魂的天籁性”的写作,所以,它可能是没有风格的,无限地趋近于自我内在的体温和思维的所得。其次,它显示了书写之力的缩小和对宇宙边界的扩大,所以它有着特别黏附和胶结也特别通畅而散乱的自我的神性。再次,它寓言化地写出了虚无的困境,因此而可以达于空荡荡的坚实和无穷。总之,它的蕴涵同我的理解和思想都是相契合的。通过这样的写作,把我们的生活化繁为简,使任何物质和精神的迷惑看起来都毫无颜色(空虚的笼罩)——或许正是因此而使它不可完成吧。它因此而成了一部关于存在的疑虑的书。钟:
我感觉到比较强烈的“失焦”。闫:
你的问题带有强烈的“个人性”,可能我不太能体会你的思考,当然这是非常正常的,也正如我们对作品的解读。也正如我对《不安之书》的解读,我对它的所有解说都太流于片面了。我觉得我仍然没有真正地读懂它。
手:
我现在认为,经典的意义就在于提供原创性的视角,用别人没使用过的“秩序”赋予我们这个世界的事件以意义。以上两本书的“秩序”和已有的那么多“大师秩序”相比(比如我会反复阅读的契诃夫),也许没那么宏大,但和我的困惑更贴近,更能给我一种脊椎骨颤动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里还包含着另外的成分:在“秩序”好像已经被大师们穷尽了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能有新发现,因而对此人的智力产生的一种极度佩服感)。钟:
这是这个系列策划的第一辑,主要是请几位参与对话的创作者露露面,也让各位读者能够尽量寻找到与自己观点相接近的代言人。这样之后的讨论更像是有您也参与其中!接下来的形式仍然保持着“提出问题——寻找答案”的模式,但将会加入各位创作者彼此讨论的环节。我们已经看到,即使对最基本的问题,出于审美、个人兴趣甚至受到的培训之间的不同的影响,也会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差异性。这样的差异性,与微妙性、模糊感,始终把文学和科学区分开来!
我们尽力做到最好,最少,我们保证我们已经尽力做到了最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