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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烈

2019-11-14杜斌

黄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登科学校

杜斌

倒霉了半年的刘国瑾站在山顶上,迎着秋风,双手叉腰,兴致盎然地观风景。这是喜爱爬山的他,今年第一次从事自己喜爱的运动。正满眼风光,运动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学校王木德副校长打来的。

他最怕接这种突如其来的电话。

校长,在山上?王木德问。

嗯。有事吗?

有事。王木德的口气有点犹豫。

啥事?

不知该不该……

那头没音了,刘国瑾喊了半天也没反应,看手机黑屏,按开关键也没反应。他手机没电了,摸摸另一个口袋,充电宝也忘记带了。

他感觉又出事了!

他浑身发冷,起一层鸡皮疙瘩。一秒钟前还在背部像蚯蚓一样蜿蜒冒着丝丝热意的汗水,顿时成了冰挂。头顶的腾腾热气结了霜。秋高气爽的万里蓝天不见了。连绵百里直达天际的群山消失了,红得艳丽虽干枯却不凋谢的千日红无影了,黄灿灿一蓬一蓬似野菊花的旋复花藏形了,天地一片空白。

今年,这是他第三次在山上接到王木德的这种电话了。前两次都给他带来难以摆脱的噩梦。

他的小腿肚子在七分裤腿里瑟瑟发抖。

这次又会有啥灾祸砸到头上?

他不知道。

他不敢猜,也不愿猜。

上次接到王木德的电话发生大事是在两个月前的农历十五。天气燥热,日光如毒,万物发蔫。他来到隐云寺,怀着一腔虔诚,和一群居士亦步亦趋跟着和尚做法事。中间,一泡尿憋不住,出来上厕所。站在小便池前,半天撒不出一滴尿来。他怀疑前列腺是不是有了非常严重的炎症。他摒弃一切杂念,集中精力于大腿间,嘴上嘘嘘地吹口哨做引子。好不容易尿了出来,却像没有压力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尿了十分钟没尿完,裤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他一边继续滴滴答答,一边掏出手机,是王木德的电话。王木德说反垄断调查局打来电话,说学校涉嫌行业垄断,下个星期要过来调查核实。刘国瑾感到好笑,说搞错了吧,我有本事搞行业垄断,我还办啥狗屁民办培训学校?王木德说,没错,办公室王主任给我拿过来反垄断调查局发来的三页传真,说是证据确凿,还提出52个问题,要学校认真准备材料。刘国瑾打了个冷战,滴滴答答中断了,嘘嘘的口哨卡在嗓子眼,没来得及撒出来的尿倒流回膀胱。针对反垄断局的52个问题,学校3名财务人员加上从办公室教务处临时抽调的7名员工,白天黑夜连轴转,准备了6天零9个半小时,打印复印了4377页材料,焦灼中煎熬了半个月,盼来了五名调查人员。刘国瑾每天都要被叫过去问话。财务处人员、办公室人员、教务处人员、后勤处人员都被约谈。后来,又开始挨个抽查学员,询问学员是不是有人强行安排他们来培训。叫了不到一天,学员吓跑了一多半。刘国瑾又气又急,望天长叹。经过五天调查,得出了结论:垄断一事确实存在,但与学校无关。下一步他们要移步有关单位继续调查核实。变成苦瓜脸的刘国瑾给鉴定站副站长陈登科打电话,陈登科为他叫屈。刘国瑾又专门跑到鉴定站给老站长吴兴瑞诉苦,老站长为他打抱不平,但又无可奈何。经过这次折腾,学校一个半月没招到一名学员。外面谣言四起,说得有鼻子有眼,蛇城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涉嫌行业垄断,被查封了。

第一次接到王木德的电话发生大事是在半年前。王木德说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是税务稽查大队的,说是有人举报你们学校偷税漏税。第二天,稽查大队的人马直扑过来,首先封了所有的账目,接着勒令学校停止经营,配合稽查。一查就是半个月,所有的账目一一核对,一年内培训的学员挨个都打了电话,所有人都知道蛇城技能培训学校出了大事。经过三天的严格稽查,查出学校不合规发票三张,涉及金额3000元,按规定应该罚款15000元,最后经过稽查人员反复研究,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支持培训学校这一新生事物,支持民营企业合法经营,给予1000元的处罚。这次税务稽查,再加上几位居心叵测的同行趁风扬沙,使蛇城学校名声大损,元气大伤,两个多月才招收到十一名学员。事后,经过全校教职员工多方努力,如今学校总算是又慢慢步入正轨。

刚笑了没几天,今天又一次接到王木德这种电话,刘国瑾连叫倒霉,他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脑子一片空白还好受,一猜测,一乱想,就轰地一声长满蒺藜。

肚子里面一阵痉挛,疼痛,下面马上就有了便意。

他急忙钻进树丛,脱下裤子,还没蹲下一股稀屎就喷薄而出,扫倒一片杂草。

他的脸发烧。

拉完屎,提起裤,站起身,小腿肚又麻又抖,他感到空气稀薄得喘不上气来。他看看天,看看学校的方向,努力拔起焊在杂草上的两条腿,吃力地往下跑。

从山上下来的小路经过隐云寺,刘国瑾下意识扫了一眼,就有了进去拜拜的冲动。他放慢脚步走进去,从裤口袋掏出一把钱,也没数,就塞进功德箱里,然后点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又匆匆往学校跑,一路上嘴里自言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看见副校长王木德背着手,在学校门口转圈,刘国瑾的心跳到了舌尖。

王副校长似乎闻到了他的味道,风干了的土豆脸转向他。

王木德直直地眼看校长:你这是咋啦,脸都绿了。

刘国瑾声音震颤着问:你在这干啥?

给你打电话,没说两句就断了,再打你已关机,我在这等你。

又有事了?

没啥大事,鉴定站开会,小高打电话,问你有没时间,有的话,就去参加一下。

就这屁事!刘国瑾狠狠剜王木德一眼,长舒一口气,末了,用右手食指点着对方:你呀,他妈的……王木德!你吓死我了。

刘国瑾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路边一根老柳树的半截树墩上。他抚抚胸口,平息着内心的不安和焦虑。他说:我接到你的电话,还以为又出大事了!

王木德说:哎呀,我的校长,你胆子咋越来越小了。

刘国瑾看着王副校长,突然间他想哭。

学校办公区在顶楼,是私自加盖的,属违章建筑,被有关部门处罚过三次。不打不相识,最后大家成了朋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再有四年,楼房的租期就到了。他在三年前就筹划着征60亩地,漂漂亮亮盖一座职业技能培训学校。他十分看好职业技能培训的前景。上周一开例会时,他还和王副校长几人就职业技能培训问题进行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对于我国是世界上劳动力资源最丰富的国家,劳动力素质普遍偏低这一点,大家没有分歧。刘国瑾认为,职业技能培训应该成为我们的国策之一,全面推进素质教育,造就数以千万计的专业人才,不仅是缓解就业压力的需要,也是当拉动经济繁荣的重要一环。没有高精尖的创新工匠,我们引以为豪的制造业就难以为继。为此,他决心把自己的后半生投入到职业技能培训领域,但征地建校的难度超过了他的想象。一年的奔走,毫无成效。第二年,全球经济最低迷时,他在《蛇城都市报》文教栏目上看到一条新闻,说省里在蛇城五十公里外兴建一个教学园区,已有三家教育机构入驻。他心知机会来了,当下就开车跑过去。教学园区已经设立四年,当地政府正为招商引资愁得白发三千丈。在招商人员的带领下,他转了两大圈,相中了一块地。他的投资虽然不大,但也算是一个项目,在政府招商引资的表格上又增添了一行,很快就签订了有关协议,缴纳了500万元的保证金。如今两年过去了,当初引资人的白发长到了他的头上。由于经济形势的逐步好转,当地政府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更能拉动GDP的项目上,职业技能教育成了叫好不叫座的鸡肋。

电梯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停在五楼。刘国瑾在前,王木德随后,出了电梯,走到五楼的最东面,沿楼外增加的简易消防梯上到六楼。正对楼梯的是教务处,后面依次是招生处、就业处、后勤处、财务处、校办公室、会议室,副校长办公室,最后一间是校长办公室,270度采光。

后勤处长梁三友又在精心浇花,看见校长,他放下手中的水壶,屁颠屁颠地跟在校长后头。

办公室主任王前进把一份表格放到校长面前,是《民营非赢利机构自查工作报表》。王主任说:这个表催得急,要十二点前必须送过去。

刘国瑾斜瞟着王主任:上个星期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王木德说:上星期是报给人社部门的,这次是民政部门要的。

还有哪个部门要?

可能所有的政府部门和相关的民间组织都要,暂时搞不清楚。

王副校长瞪了王主任一眼,说:咱们天生婆婆多,是个部门都会手发痒,伸过来挠两下。你干脆搞它几十份,谁要给谁报,不要老是找校长签字。

王主任说:好的,我马上办。

刘国瑾的号码还没拨出去,正充电的手机响了。

王木德探头一看,报告校长,是陈副站长的电话。

刘国瑾的手伸到空中,王木德把手机和充电宝放到空中的掌心中。

里面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音调像唱歌:哈哈哈哈,我的刘兄啊,别人的电话都快把我的手机打爆啦。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的电话呀!我咋就看不见你一个电话?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牛屄呀?

刘国瑾笑着回答:我的陈站长呀,我正给你拨号呢,咱俩有感应,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说得比唱得好听,可事实是一个小时前我专门让办公室的小高通知你们学校,叫你来鉴定站开会,你牛屄得就是不露面。

我爬山了,在山上,手机没电。这不,一下来,一边充电一边给你打电话呢。

潇洒啊!

潇洒个狗屁!你快快当站长吧,你再不当站长,我就要断气啦。

那你是希望我当站长喽。

天天盼,夜夜盼啊!

真心话?

我啥时骗过你陈站长呀?借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是不敢,是不会。

以后就不用盼了!

啊呀,听口气,有喜事?

就你不关心我。

关心,每天关心,时时刻刻关心。哪敢不关心?我天天烧高香,祈祷你赶紧上台,执掌大印。

瞎扯淡!你这么关心我,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还说关心我?

我在这山沟沟里,孤陋寡闻。

告诉你吧,我的老兄,我的刘校长!特大喜讯:刚刚开会宣布老站长退休,从今天,不,从现在开始,我,全面主持鉴定站的工作!他妈的,千年老二,终于修成老大。

天啊!

还不恭喜我?

你不是哄我开心吧?

这谎我能撒?

我的妈呀!我的老天爷啊!恭喜呀恭喜!

马上过来!

好的好的。

安排饭局!

必须的!

庆贺庆贺!

应该的!粤海世界饭店还是蛇城饭庄?

随你的便,你办事我放心!

挂了电话,刘国瑾觉得身上热血沸腾,他双手拍着桌子,对王木德说,咱们学校的好日子启航啦!

王前进把三十份《民营非赢利机构自查工作报表》放到校长面前,刘国瑾接过办公室主任递过来的签字笔,在王前进的指挥下,挨个在法人代表一栏里签上龙飞凤舞的签名。笔还没放下,他为自己在山上的紧张感到好笑。

隐云寺的梵音《六字大明咒》透过窗户飘过来,听起来怦然心动。再细听,妙善的特质,让人心静。

刘国瑾不由自主地想,今天的结果,不会是刚才进隐云寺给佛烧了香,菩萨保佑的原因吧?

他又想起了那尊菩萨。他想过两天再去拜拜,如果学校能再上一层楼,他还要给菩萨重塑金身呢。

反正今天是好事,没有坏事,好好,真好!

刘国瑾是蛇城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的校长。他和陈登科都当过兵,虽不是一个部队,但都扛过枪,也能称战友。多了这层关系,加上年龄差不多,相较老站长吴兴瑞,俩人就情同手足。刘国瑾也曾试图和老站长套关系,无奈老站长和方州培训学校的任继军血肉相连,还有风言风语,说老站长吴兴瑞和任继军的母亲关系非同一般,逢年过节,老站长宁可不陪自己的老婆孩子,也要陪任继军母子俩。更有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任继军是老站长的私生子。刘国瑾细细对比过,两个人的侧面还真有点像。巴结不上老站长吴兴瑞,退而求其次,刘国瑾对陈登科自然就精心了许多。培训学校没有鉴定站做后台支撑,就像没娘的孤儿。逢年过节,刘国瑾对陈登科自然就孝敬多多,平时也隔三岔五地红包酬谢。陈登科也投桃送李,凡是蛇城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的鉴定考试事宜,一路绿灯闪亮。每年四次国家理论考试,按规定,30人一个考场,为了节省租用场地费用,蛇城学校有时会50人甚至80多人一个考场,陈登科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技能鉴定,陈登科也是尺度尽量宽松,让刘国瑾获益颇多。刘国瑾早盼望老站长能早日退休,陈副站长转正。那时候,有陈站长做靠山,蛇城培训学校就有希望坐上全省特有工种培训的老大地位。陈登科跟了老站长多年,了解老站长的口味,知道老站长为什么喜欢他。一般领导都喜欢乖巧的,老实的,而老站长为人大气,精明强干,对有个性的人情有独钟。于是陈登科就把二者糅到一起,常常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大事”上,表现得张牙舞爪,极具血性。无论何时何地,在老站长面前,他都是前倾45度。

陈登科人长得黑,脸又长,人们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驴脸。他爱喝啤酒,据说当年老婆菲妮和闺蜜冯爽抓住他在外面酒后乱性,便给他立了个规矩,不准在外喝酒。那时候,菲妮的官做得比他大,菲妮爸的官也比他爸的官做得大。官大一级压死人,夫妻也不例外。菲妮有了禁令,本来在家就低人一等的陈登科,自然只能在家喝酒。驴脸能吃,一顿两大碗刀削面,但不长膘,自己都嫌自己没有男人的风度,便顺势在家大喝啤酒,期望能喝出个啤酒肚来。那个年代,啤酒肚被称作将军肚,是官员的专利,官越大肚子就越大。驴脸两杯啤酒下肚,啥话都敢说,有次还把老婆的嘴巴打得像脱肛似的往外翻。厅级老丈人闻讯赶过来,二话不说,挥手就把驴脸抽成了陀螺。

饭局最终选在滨河东路一个很有特色的私家菜馆,新上任的代理站长陈登科夸奖刘校长考虑周全,有政治头脑,还说当下形势低调一点完全正确。

这个私家菜馆,刘国瑾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两个月前反垄断调查结束的当晚,为了感谢苟处长,为了以后不再有麻烦,他执意要请人家吃个便饭。熟门熟路,刘国瑾没走前门,拐过花坛,绕到后面,进后门。后门陈旧得生满铁锈,打开向前走三步,又是一道门,牛皮包的,推开就是另外一个天地,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亚于前两年门庭若市的王府饭店。三祥培训学校校长马三祥、千秋培训学校校长傅正焕、方州培训学校校长任继军、大清培训学校校长刘青山,都在包间门口恭迎刚刚荣升的陈站长。

陈登科把嘴笑得有脸盆大,有点驼的背也挺得像门板。进门的一霎那间,刘国瑾兴奋又惊讶地发现,陈登科不但官升了,人也高了半尺,他看他时居然需要仰视了。

昂首挺胸满脸春风的陈登科突然收住脚步,眼一瞪,环视一周,又笑了:你们谁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刘国瑾笑得把头顶的中式龙灯都逗乐了,说:陈站长您荣升的好日子呀!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

陈登科嘴里哈哈哈地滚出一长串大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么多年了,也不说给我过个生日。

任继军惊叫:哎呀,你是鬼节生的?

陈登科边走边在主位上坐下,环视一周说:正是。咋啦,吃惊?奇怪?呵呵呵呵,别看你们这些校长们一个个猴精猴精,上识天文,下懂地理,其实真正的国粹,你们狗屁不通。鬼节出生的人,在中华五千年的文化里,叫做天胎,文件记载:五星者,是日月之灵根,天胎之五藏,天地赖以综气,日月系之而明。

任继军凑近刘国瑾的耳朵小声说:我们老家把鬼节出生的孩子叫小鬼,说是游荡的小鬼变成的,阴气重。命理学上也认为,此日生人,夫妻相克,子孙刑克,争强好斗。以后我们要和鬼打交道了。

刘国瑾听后一脸坏笑。

按照陈登科的口味,刘国瑾安排好了菜品,“佛跳墙”必点,当然也少不了小葱拌豆腐、家常豆腐、香菇炖豆腐、麻辣豆腐、回锅豆腐。陈登科爱吃豆腐出了名。他常说,小时候家里穷,吃肉是一件极奢侈的事,只有逢年过节才调剂调剂。在漫漫的饥饿成长史中,老母亲无法让他从肉食中获得优质蛋白质,只能从大豆中获取。他对豆腐有特殊的感情,他常念叨:豆腐有妈妈的味道。

第一杯酒,新上任的陈站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还说以后鉴定站还得仰仗在座的各位鼎力相助。大家积极响应,由衷大笑。刘国瑾的声音比大家高八度,以使整个场面更加自然、真挚、快乐。

第二杯时,刘国瑾端起酒杯,起身说:每个行业都有祖师爷,理发的祖师爷是吕洞宾,毛笔的祖师爷是蒙恬,瓦匠的祖师爷是鲁班,豆腐行业的祖师爷是刘安。咱们省特有行业培训的祖师爷过去是老站长,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供拜陈站长了。来,大家举杯,为咱们新的祖师爷陈站长干杯!

喝第三杯时刘青山忍不住站起,引领大家一起高呼“起三”,谐音起山。

刘青山在碰杯时由于用力过大,把玻璃杯碰烂了,渣子飞到陈登科怀里,弄得场面有点尴尬。

陈登科笑着打圆场:碎碎平安!

自由打关时,任继军有事告辞,临走前,拉着陈站长的手,说了一些祝贺之类的奉承话。

刘青山看着包间门重新关上,把嘴贴近陈站长的耳朵说:这小子肯定是去老站长那儿了。

陈站长说:有话就大声说嘛。

刘青山的嘴只好离开陈登科的耳朵,大声把话重复了一遍。

马三祥说:这是啥机密?天下谁不知道任继军是老站长的心头肉啊。

刘国瑾说:老站长对任继军那叫没说的,比亲儿子还亲。

刘青山说:本来就是亲儿子嘛。

傅正焕故作惊讶:任继军真的是老站长的私生子?

刘国瑾说:听说任继军的父亲当年是为救老站长牺牲的。

闫壮飞说:日哄谁呀,咱们不是三岁小孩。

刘青山说:明摆着是给不正当关系打掩护的。

马三祥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刘青山说:不是特殊关系,老站长怎能逢年过节宁愿抛下老婆,也要和任继军母子一起去过。

刘国瑾说:你说的不对。老站长春节在自家过,我可以作证。

傅正焕说:说明你过年给老站长拜过年啊。

刘国瑾说: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在座的有谁没给老站长拜过年?

陈站长抬起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他拉长脸,郑重其事地说:今天到此为止,以后大家谁也不能乱讲。老站长是我们大家的老站长,对我们有恩,有情,有义,不能人走茶凉。我在位一天,就不允许你们随便议论。你们都给我注意喽,今天的胡说八道,就此打住,就此打住……

从私家菜馆出来,马三祥请陈站长和大家一起去歌厅吼两嗓子,放松放松,加深加深感情。

陈登科不给他机会,笑呵呵地说:不行啊,今天是中元节,我要祭祀先人。

他转向刘国瑾,郑重地说:祖宗重要。

刘国瑾赶紧点头:祖宗重要,祖宗重要。

为了显示隆重,陈登科先理发、染发。看着镜子里被烟熏黑的牙,又果断地走进红十字口腔医院洗牙。出来意犹未尽,又到美容厅转了一圈。再出来时,刘国瑾都呆了,陈站长眼角的鱼尾纹像是用电熨斗熨过一般。

陈登科坐着刘国瑾的车,先到永安寺公墓,请出父亲的骨灰盒,点三炷高香,三跪九叩,汇报说:爸,您老努力了一辈子,最终才是个副处级,儿子今天超过你啦。我现在是正处了,可以和菲妮平起平坐,可以不看黄脸婆的脸色行事了。

从永安寺公墓出来,陈登科大声指挥刘国瑾狠踩油门,从唐明东街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南,直奔浑水河。陈登科给村里的本家兄弟打电话,高声指挥全村姓陈的全部集中到祖坟前,还命令他们按照老家的风俗,到镇上买祭祀用品,花多少钱无所谓,费用他全出。下了高速路,陈登科直奔陈氏祖坟,领着本家兄弟给祖先点高香,烧纸灯,献花馍……

祭完祖,回到省城已是后半夜。中元节到了尾声,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月亮像黄黄的玉米面饼子贴在夜的铁锅上。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画满了白圈圈,那是用于给祖宗烧纸的,密密麻麻。

刘国瑾听过不少鬼节的传说,后半夜阴气重,他想早点回家。

陈登科却心潮澎湃得平静不下来,他指挥刘国瑾敲开一家小酒店的门,要了几个下酒菜:小葱拌豆腐,醋泡花生米,猪皮冻,过油肉,外加一箱啤酒。

陈登科抽着烟,喝着酒,先是把陈氏祖先称颂一番,又夸自己鲜花正盛开,接着开始称赞前任老站长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全家的救命恩人。说是有年冬天,老妈在老家中了煤气,当时没经验,医院抢救过来后,就要回老家。半路上,老站长来电话,及时告诫他,中煤气的人必须要进行高压氧治疗,多亏了老站长的建议,他妈才没有落下后遗症,不然,哪能活到今天。陈登科说着说着,话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突然转向,又开始大骂老站长,说他只顾自己,不管手下人死活。还说,当了十一年的副站长,老站长就像压在头上的五指山,现在五指山终于倒了,他可以大展手脚了,千年老二可以扬眉吐气了。又说,在这个社会上,谁不想由着性子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下?可他不行,他没有好老子,老子当了一辈子官,死到临头才捞了个副县长。有个好老丈人,却没有好老婆。他妈的,个中滋味,谁人体会?日子过得真恓惶,眼看着别人高楼大厦、奔驰宝马、美女黄金,他的心在流血、在颤抖,走路鬼打墙,睡觉腿抽筋。现在老天开眼,云开雾散见晴天,头上没了五指山!他要努力工作,把权力用好,实现人生价值最大化!

说着说着,陈登科突然打住,歪着头,眯起眼,端详着手中的烟,脸唰地绿了。他把手中的半截烟和桌子上刚开包的芙蓉王一起扔到刘国瑾怀里,怒斥道:老子都当站长了,还让老子抽这号烂烟?命令刘国瑾给他买两条中华烟去。

那天,他们一直喝到天亮。刘国瑾叫停,陈登科要了一箱啤酒还要喝,一边喝一边抽着中华烟,中间还给刘国瑾讲了小时候的事,说,六岁那年,他爸妈离了婚,当公社书记的爸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一,在巷口碰见他,偷偷给了他塞了五毛钱的压岁钱。他用二分钱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剩下四毛八分钱,怕妈发现,开始藏在被窝里,又藏到褥子底下,最终还是被妈发现了。他不敢告诉妈是爸给他的压岁钱,妈天天警告他,说人穷不能穷了骨气,饿死也不能花那个没良心人的一分钱。他回答不上来妈的问话,妈就三娘教子一样,从炕头捡起木尺,把他的手心打成了五花肉。第二年,他上小学一年级了,大年初一,爸又专门在巷口碰见他,给了一块钱压岁钱。这次他没敢在家里藏,他藏在鞋底,结果鞋帮烂了他不知道,还是让妈发现了。妈用鞋底打得他屁股火辣了半个月,晚上只能趴着睡觉。后来,高中毕业,爸调到外地一个县当劳动局长,把他的户口从农村转到了城市。第二年,爸送他当了兵。复员那年,爸又把他安排到省城,不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尽孝,他老人家就得了肝癌。临死前,爸给了他一笔钱,他藏在结婚照的镜框后面。第二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打扫卫生,老婆菲妮发现了镜框后面的秘密,一声不吭全没收了。

陈登科说到这里住了口,打开一瓶啤酒,一仰脖子全下了肚。把空酒瓶往桌子上一撴,吼道:他妈的,恓惶哩!老子受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窝囊死了!

他拉住他的手,摇着,拍着:你是校长,是富人,你知道穷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吗?没钱!穷人所有的困苦,都和钱有关系,脸面,生存,温饱,吃喝拉撒睡。那年我结婚,多年的积蓄全用来置办家当,婚后我口袋里干净得像刚搓完澡的屁股蛋。实话告诉你,不怕丢脸,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每天把办公室烟灰缸里剩的烟头都收集起来,躲到没人处,用报纸卷成喇叭筒,偷偷地过烟瘾。

陈登科眼眶里泛起泪光,接着两串泪珠挂在脸颊。

片刻,他挥手抹了一把泪,腾地站起来,手舞足蹈,口吐白沫:今天,老子可以扬眉吐气了,老子现在是处级干部了!哈哈哈,爽啊!

刘国瑾脑子断片,张着嘴想了半天,才想起应该到洗手间冲冲冷水。返回酒桌,他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水,噼里啪啦摔到地上。他拦住对着七八张饭桌大发宏论的陈站长,大声表态,从今天起,蛇城职业技能培训学校聘请陈站长担任顾问,月薪若干。

陈登科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啤酒瓶,大赞革命战友情深意厚,不拿下威虎山誓不休。

有了顾问的身份,陈登科就往学校跑得勤快起来,主动给学校教务处开会,提合理化建议,帮学校调整技能培训课程,按照国家的考题安排课程,捋顺考培关系。

刘国瑾感激之情如潮涌。他明白,有了陈登科这个天胎的关照,学校考试的合格率就能增加几个百分点,招生就好招,有了生源,学校就有了财源,有了财源学校就能生存。刘国瑾要把陈登科完全变成自己人,让学校的事变成了陈登科自己的事,一切可能的问题也就都不成问题!

当深冬的西北风从隐云寺扑下来时,突然有一天,刘国瑾发现陈登科脸上笑容的源泉似乎枯竭了。一连三次实操考试,他都像个省级领导干部,背着手,昂着头,板着脸,威风凛凛,莫名其妙地把学校的老师骂得狗血喷头。

转眼,柳树舒展着嫩叶枝条在春风中翩翩起舞。这天,副校长王木德陪着校长在学校巡视了一遍,来到大门口,商量着要按照风水先生的建议,把校门两边的石狮换成貔貅,把教学楼前的单根旗杆两边各增加一根,变成三根。三根旗杆代表三炷高香,不仅解决了风水问题,还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

王木德看着校长,吸吸气,缓缓神,努力张开嘴:你觉得陈站长这个人靠得住吗?

你有什么新看法?

你没注意到陈站长最近的变化?

……没发现。

王木德说:那是你和他太熟悉了。不知咋的,以前见了陈站长还能嘻嘻哈哈开个玩笑什么的,现在远远看着,就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像老鼠见了猫,第一反应就是夺路而逃,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浑身起鸡皮疙瘩。

刘国瑾眉头皱了皱,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吭声。

又过了不长时间,王木德突然提出想换个工作,不想管教务。

刘国瑾说,你戴着有色眼镜看陈站长。

王木德苦笑着说,看见他,我的感觉就是阎王爷身边的牛头马面钩着我,要把我带进地狱。

刘国瑾说:你是老猫照镜子把自己当成了老鼠。

王木德说:陈站长是猫照镜子照出了老虎的模样。

刘国瑾沉吟了一会,扭头问:谁接?

王木德张张嘴没回音。他早把学校管理人员琢磨个遍,他曾对人事处处长说,能不能抓紧招个管教务的副校长?人事处长知道这个职务的人不好找,正儿八经有副校长经历又有能力又精通职业技能培训的人凤毛麟角,这些人大都心高气傲,要么潇洒后半生,要么自己就办个培训学校当老板;有空头衔没两把刷子的人倒是不少,猴急猴急的,恨不得立马就上任,这种人学校又看不上,不想要。人事处长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把这话传给刘校长,刘校长冷冷地说别理他。

刘校长瞪着王副校长说:等你培养出接班人了再说。

王木德说:我实在是不想看驴脸,挨驴踢。

刘校长安慰他:你就让他过过官瘾吧,权当是看演戏。

在刘国瑾的心里,陈登科已经成了一团雾。当他放下忧惧,想看清楚些时,走近一步,雾向后漂出十步,愈发朦胧。

在刘国瑾面前,陈登科还是老面孔,笑口大开,嗓门调高八度,毫不吝啬地送过来一顶一顶的高帽子:刘兄啊,你是我认识的校长中最有水平的,你是大把式,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做人的榜样。我谁都不服就服你,眼里只有你刘兄!

刘国瑾清楚,这是钱在发酵。

方州培训学校校长任继军和老站长吴兴瑞在海世界请人吃饭,王木德恰好碰上,就一起热闹了一会儿。回校后,他对校长说,怪不得前段时间驴脸老是贬低咱们学校,说咱们学校硬件不如方州,软件不如方州,恨不得把咱们打翻在地,再踩上几脚。今天我才知道,搞了半天,驴脸也兼任了方州培训学校的顾问,任继军给他的顾问费比咱们高出不少。还说任继军告诉他,老站长现在连陈登科的名字都不想提了,说陈登科就是一只掉进饭碗里的苍蝇,吞下去毒不死人,却能把人恶心死。

王副校长还告诉校长一个消息,老站长和任继军也在筹办建一座新的培训学校,有意思的是他们放着省里的教学园区不进,却莫名其妙地将地点选在离蛇城二百多公里的大青山革命老区,那里是当年贺龙东渡后的根据地。还说,当地政府答应免费提供土地。目前老站长正在筹钱,据说,连家底都拿出来了。

刘国瑾说:老站长真是拼了老命啊。他为啥对任继军这么好?

王木德说:我听说任继军去世的父亲过去是老站长的班长,是不是因为这层关系?

刘国瑾说:战友情,深似海,关心帮助都是应该的。但是,老站长这么帮任继军就有点做得过了。

他疑惑地看着王木德,自言自语道:难道任继军真的是老站长的私生子?

慢慢地,刘国瑾感到陈登科和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急剧衰减,话语的温度也由三夏转入深秋,再后就直接走进隆冬。通电话时,陈登科再也不问刘国瑾说话方便不方便,一张口就像洽洽河绝了口。

为了学校,刘国瑾克制自己,努力表现得像个孙子,和陈登科说话时,脸上保持着职业笑容。

渐渐地,刘国瑾又发现,陈登科和他说话时,只管自己说,不用回答了。

陈登科抽烟的派头也变了,过去抽烟时先找烟灰缸,现在烟灰随地弹。这时候,刘国瑾就不得不找个纸杯,倒点矿泉水,端着跟在后面,当行走的烟灰缸。

有天,陈登科来学校督导实操考试,突然说,刘老兄啊,在培训方面,没有我们鉴定站,你们学校狗屁都不是。我说的对不对?

刘国瑾没经过大脑就回答:不对。没了我们培训学校,你们鉴定站给谁鉴定去?去哪赚钱?恰当地说,学校和鉴定站是孪生兄弟,彼此相依。

陈登科脖子一梗:此言荒谬!在职业技能培训方面,我们比你们出的力大得多。你们赚大钱,我们只能领点死工资。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虽然贵为站长,在你们这些校长面前,就是个辛勤的穷苦人。接着拍着刘国瑾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刘兄啊,我能让你们学校办好,也能让你们学校生不如死,你相信不相信?

刘国瑾愣得像头看见好莱坞蝙蝠侠的西山黑土猪。

当年入伍时,父亲送给陈登科一句话:一招鲜,吃遍天。结束新兵训练下到连队,经过两个月的分析判断,陈登科把自己一招鲜的主攻目标定在射击上。他从外文书店买来“爱尔纳·突击”国际比武射击课程的录像,反复揣摩模仿,根据自身条件,在班长和排长的帮助下,制定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从那时起,战友们午睡,弯月挂在天边,星期天,节假日,他都泡在训练场上,带着枪跑、爬、出枪,跑、爬、出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服役第二年,部队组织军事训练成果汇报表演,陈登科的步枪速射表演,33秒命中百米外的40个目标,弹无虚发,受到前来检阅的上级领导的高度赞扬,并立功受奖。就凭这一点,在同一批入伍的新兵中,他是第一个如愿以偿地入党,继而提干的。转业到地方多年了,他射击的嗜好一点也没消减。老丈人有个老部下在公安局,借老丈人的光,每年他都能和菲妮一起过一两次打靶瘾。当上站长,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安排自己的事情了。他打电话给刘国瑾,让刘老兄刘大校长给安排安排。刘国瑾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无奈关系不到位,且厚度不够,三个月过去了,打靶的地方还没有着落。陈登科便取笑他除了玩女人,毬也干不成。这时,千秋培训学校傅正焕校长出手了,他把陈站长领到他小舅子当领导的武装部靶场。打完靶,傅校长还给陈站长汽车后备箱里塞满当地的时令水果,说都是有机的。回到蛇城,陈登科拿出两箱时令水果给妈送过去。自从荣升鉴定站一把手后,那些曾经自命不凡的校长们便像夏天的苍蝇,嗡嗡嗡地围绕他转,隔三岔五地把各种名特土产品源源不断地送来。

他给妈重新租了一套房子,和他家住的香格里拉小区隔一条杏花园路,很方便。他对妈很孝顺,每星期都给妈钱,当副站长时,是一百二百,当了代理站长头一年,是五百一千,现在成了三千五千。

妈说:你用钱地方多,别老给我。你每次给我买的东西都够我吃好多天,有钱也没地花。

他说:我不能让妈手头不宽裕。

妈说:菲妮会不高兴的。

他说: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钱。

妈问:你又存私房钱了?

他说:我应该有点。

妈问:菲妮知道吗?

他回答:我能让她知道?

说着,陈登科下意识地用手按按文件包,里面有今天收的两笔礼金。

他妈看着他下意识的动作,说,男人还是有女人管着好,孙悟空没有头上的紧箍咒,就成不了行者,永远是猴子。

陈登科不和妈顶嘴,任妈唠叨,耐心地听。

穿过马路,回到香格里拉小区,在一楼陈师傅的便利店要了三箱啤酒,让店老板给他送回家去。陈师傅高兴得像中了体育彩票,他店里三分之一的啤酒都让陈登科喝了。

陈登科打开家门,菲妮在客厅沙发上正看电视,一袋绿皮洽洽南瓜籽陪着她。听见门响,她扭头看过来。

陈登科故意不和她搭茬,从口袋里掏出打靶剩下的一发手枪子弹,往空中一扔伸手一接,又往空中一扔伸手一接,如此三次到了书房门口。

菲妮悻悻地剜了他一眼,继续看《人民的名义》。这是一部热播的电视剧,剧中的陆亦可质问高小琴,在她发家致富的过程中,是不是存在强取豪夺,有没有民众的血泪。高小琴理直气壮地表示,这是一个爱拼才会赢的时代,不让别人流血泪,别人就会让她流血泪。陆亦可指责她,难道就真的没有为那些失地的农民和下岗职工考虑过。高小琴不屑地称他们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陈登科没出轨前,菲妮是家里的慈禧太后,在她的主导下,夫妻二人有两大习性。菲妮说,拥抱不是恋爱的专利,应该贯穿一生,它能让夫妻的感情每天都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于是,陈登科就把拥抱当作仪式,与菲妮见面就抱。菲妮说,夫妻之间经常打情骂俏是爱情的保鲜剂和润滑剂,于是陈登科就把它作为夫妻和谐相处的一个技巧,充分发挥利用起来。陈登科出轨后,身为副处级干部的菲妮,果断地对副科级的陈登科采取了隔离措施,夫妻两大习惯全部封杀。菲妮还经常揭老公家的老底,说陈登科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才导致挨处分就像吃家常便饭,二十多岁就是公社书记,五十多岁了还在原地踏步,死到临头才看面子给了个排行老幺的副县长。自从当了代理站长,陈登科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特别是半年前菲妮的厅级老爸退休后,陈登科在家里就有了北斗之尊,菲妮成了空气。

陈登科没有立即开书房门,停了几秒,又扭回身,笑吟吟走到沙发前,把手中的子弹在老婆面前的茶几上立起来。

菲妮讪讪笑着说:自己有能力找打靶场了。

他装作听不见,走向书房。

她知道他在向她示威,把目光又移到电视屏幕上。

陈登科右手食指放到指纹门锁识别处,一朵蓝光,外部指令与内置密码吻合,灵敏的电磁阀接到驱动指令,咔咔咔,一串连贯利索的规定动作,“哗——”,门锁就畅快地打开了,自从换成指纹锁后,菲妮就与书房byebye了。有两次菲妮硬要往进闯,被陈登科毫不客气地用双手请出去,为此俩人冷战了三个月。

他严重警告,现在咱们是平级。

这天,陈登科进了书房,关上门,径直来到书架前,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相亲一样,开始评估哪本书的厚度配得上他文件包里的人民币。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故意拉长节奏。十多分钟后,他缓缓地从第三层抽出一函《史记》,小心打开版口,轻轻掀起护叶,《史记》里面没内容,是个空壳子。他把文件包里的礼金,小心平放进去,《史记》有点厚,装不满。他直骂送礼的人真是山西老抠,声明不待见这号人,下次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为了把《史记》装满,他不得不从文件包里掏出钱包。钱包里大约有一万五千元,他全部拿出来,数好数目,放进盒里,基本放满。他满意地把护叶放好,合上版口,把《史记》又放回原处。回到书桌前,刚坐下,又倏地站起来,不放心地又抽出《史记》,把里面的钱拿出来,重数了一遍,用一张长方形书签,写明钱数,放在里面,又放好护叶,合上版口,把《史记》放回原处。

坐回椅子,他弯下身,探长胳膊,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美美地喝了一口,并不急着下咽,让酒香在口腔里慢慢挥发,双眼眯着,目光舒服地在书架上巡游。书架上的书,之前都是业务书籍。部队入党提干的经历告诉他,父亲的“一招鲜,吃遍天”是至理名言。转业后的十多年里,他买来这些专业书籍,是指望能给他在职业技能鉴定的工作岗位上带来一招鲜,让他的仕途顺畅。顺畅的仕途能让他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业务书籍没有带来更多他需要的,反而是装修公司设计的精装书,让他尝到了幸福的甜蜜。

陈登科爱读书,是受他爸的影响。他看的第一本书《把一切献给党》就是爸送给他的。那时他爸当公社书记,他爸对他并不好,但他还是以爸为荣,埋怨他妈不该和爸离婚。他妈说他爸是个花心萝卜。他说这是国情,自古如此,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他妈说,他爸和那个姓赵的女人生了女娃,不娶人家,后来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他劝他妈想开些,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些。妈说:穷点,苦些,她能忍受,男人花心在外头搞女人,丢八辈子的脸,她受不了。

书架上的书如今已经更换了大约十分之一。当初收下礼金后,他不敢存银行。他从中央台新闻联播节目中知道,好多贪官都是从银行抓的线索。

有一天,任继军请他吃饭,老站长作陪。他开始有点受宠若惊,但屁股坐下不到三分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饭前,在休闲区喝茶聊天,老站长对豪华包间里的大书柜赞口不绝,说那上面摆着的全是装饰精美的大部头书。问陈登科:你家藏书的档次和这里相比如何?

陈登科自嘲地一笑:没法比,没法比。老站长快别拿我开涮了。

小高听后悄悄走到他身后,弯腰凑近,小声说:陈站长,这些书哪能和你家的藏书比,没有一本真货。

陈登科怔了一下,慢慢品着手中的普洱茶。饭局中,他借故上洗手间,回来时,踱到大书柜前,若无其事地伸手抽出一本,打开,里面是空的。

吃完饭,出来到停车场,陈登科突然摸摸口袋说,手机忘拿了。

任继军说,我去取。

陈登科说不用了,自己匆匆返回包间。他问服务员大书柜里的书是从哪买的?服务员说那不是书,是装饰品。他说,我问你它们是从哪买的?服务员说,我不知道。他问酒店老板,老板说是从装修公司买的。他问哪个装修公司。老板说我自己的装修公司。

于是他把书房当作他的银行,用从酒店老板的装修公司买来的精装书当钱柜。菲妮绝对想不到,别人更想不到,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点赞。为了确保安全,他把门锁换成了指纹锁。只有他进出自由……

冬季的早上,七点十五分,东山头的曙光才透过浓浓的大雾漫到西山。天气预报空气质量指数151,属轻度污染,比去年同期365的重度污染有了天大的进步。

隐云寺见缝插针安放的演唱机已经把《六字大明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世音菩萨发愿偈大悲咒》《普门颂》给群山轮番播放了一夜,现在还在播放着。

梵音中,刘国瑾绕着隐云寺完成了一万步的疾走,停在大理石观音菩萨身后的文化广场,开始一呼一吸地打太极拳。他手中仿佛抱着一只无形的大圆球,嘴角微微扬起,脚在地面划着清逸出尘的弧线。腾挪闪展,四方戏水,八面守法,身若蛟龙。

打完一组太极拳,手机响了。他抬起手腕看佩戴的华为手环,显示是陈登科的电话。前面还有一个,他打太极时太投入了,没听见。他拿下蓝牙耳机,挂在耳朵上,里面立即爆发出臭骂:他妈的,你小子的狗胆越来越肥了,我的电话也敢不接?

他赶紧解释:不好意思,我在打太极拳,没听见。

马上过来,陈登科说,出大事了!

刘国瑾把蓝牙耳机放回手环,往花岗岩地面吐了一口唾沫,随嘴来了一句国骂。他走到栏杆前,拿起衣服,慢慢穿上,手叉腰,看着东山的红日冉冉升起,又俯瞰山下的蛇城渐渐苏醒。让心情恢复平静。突然间,他又脱下外套,放到栏杆上,返回原地,继续打完第二套太极拳,才又重新拿起衣服,慢慢穿上,缓步下山。回到学校,脱下运动服,洗脸,刮胡子,梳头,换上正装,开上奥迪车。

陈登科站在香格里拉小区大门口。刘国瑾闻到了浓浓的羊肉、黄酒、黄芪的混合香味,知道陈登科早上喝了头脑。头脑是蛇城特有的冬天经典饮食,传说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傅山发明的。蛇城有头有脸懂得保养的人冬天都喜好这一口,越吃越香,还有益气调元、滋补虚损、活血健胃、强壮身体、延年益寿的作用。

他故意问:站长,又喝头脑啦?

陈登科看着远处说:你刘校长不孝敬,不代表所有学校的校长都看不起在下。

刘国瑾说:你这是打我的脸么。

陈登科说:就你们学校没给我买头脑月票。

刘国瑾的脸一下子红了:真该死,真该死,你看看,我居然给忘了,我现在去买,马上去买。

隔两条马路有家回民饭店就卖头脑。不一会,刘国瑾小跑着回来,递给陈登科一大叠头脑票,说我给你买了半年的。

陈登科斜着眼看马路上背着书包的学生急匆匆上学。刘国瑾只好把头脑票塞进站长的裤口袋。

陈登科这才把目光收回,放到刘国瑾脸上:刘兄啊,我呀,天生的苦命,为你们学校的考试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挣着王莽的钱,操着刘秀的心。

陈登科说着,从裤口袋掏烟。

刘国瑾急忙掏出自己的烟递上,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给点着。

陈登科深深地吸一口,把烟圈吐向天空,身子习惯性地凑近刘国瑾,继续说:昨天晚上,我在家连夜加班,为你们学校的鉴定考试做准备。不巧,电脑坏了;电脑坏了,问题很严重,你知道不?电脑坏了,数据就生不成;数据生不成就不能上报学员名单;学员名单不上报就拿不到准考证;拿不到准考证,你们学校的学员怎么考?你知道吗?你操过这个心吗?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赚钱,赚钱,赚钱,眼里只有钱,钱,钱。你知道我们鉴定站有多难吗?为了你们学校,为了你们学校的鉴定考试的正常进行,我一个搞职业技能鉴定的专家,却趴在地上修电脑,修了一夜啊。

说着双手一摊:这不,急得我这一大早的,就给你老兄打电话,把你叫过来,看看咋个办。他妈的,谁让咱们是兄弟,我天生就是为你老兄服务的,要是放在别人头上,老子才懒得管他呢。

刘国瑾明白了陈登科的用意,说:我这就安排人去电脑城给你买一台新电脑。

陈登科往后撤一步,像不认识刘国瑾似的:瞧瞧你说的,这不是给我买,我要电脑干啥?我是为你们学校着急,想赶紧把你们学校学员的数据生成,报上去,拿准考证。

刘国瑾连忙说:我知道,当然知道,你是为我们学校操劳的,电脑是为我们学校买的。可我不懂电脑,不知道哪个牌子好。你看……

陈登科说:我也不懂,你去找个懂行的问问。只要能满足鉴定考试的数据生成就行。

刘国瑾说:我的水平你清楚,在你面前就是个阿斗,连阿斗也不如。你先跟我说,你习惯用哪个牌子的。

陈登科说:我喜欢用苹果的,SONY、IBM、戴尔,华为性能也算稳定,反正CPU、显卡、主板、内存、硬盘、显示器齐全,能满足数据生成就行。

刘国瑾一笑:那就买个最高配置的吧。

刘国瑾请陈登科吃饭喝啤酒,打电话已经请不到了,他必须亲自到鉴定站去请。

他一般是早上一上班就去,知道这个时候肯定能找到他。

陈登科时间观念很强,这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八点钟上班,他七点五十就拎着茶水杯进了办公室。他不吃早饭,一大早就是浓浓一杯茶水,说这有利于把肠道里的毒素排出去。这是他的养生经,常向别人推荐。

其实陈登科结婚前是吃早饭的。菲妮早餐爱吃牛奶面包,她父母上世纪五十年代留学苏联,养成了吃西餐的习惯。陈登科出生农村,天生一副穷下水,早上就喜欢稀饭馍馍咸菜。

结婚第二天,菲妮就早早下厨房。陈登科起床洗漱完,还未坐到餐桌前,菲妮已将两份早餐端上了桌。陈登科穿着西装,笔挺地在饭桌前坐下,看看牛奶面包,一把推到一边,又一把将刀叉扒拉到另一边,然后瞪了菲妮一眼,起身到厨房拿过来一双筷子,又坐回餐桌,看着新婚燕尔的老婆,良久,问:我的小米稀饭馍馍咸菜呢?

菲妮笑着说:对不起,没有。

陈登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早饭爱喝小米稀饭,爱吃馍馍咸菜小葱拌豆腐么?

菲妮说:那是农民的早餐,我们家的早餐必须是牛奶面包。

陈登科说:你吃你的牛奶面包,我喝我小米稀饭。

菲妮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两条胳膊绕过前面,抱住他,撒娇地说:不好意思,没做。

陈登科说:现在做。

菲妮笑着说:又不好意思了,本宫不会。

陈登科便用筷子敲敲盘子:你是我老婆。

菲妮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保姆。

陈登科愣了一下,杵在那里,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说:不吃了!

菲妮在饭桌对面坐下,抬起上眼皮,剜了他一眼说:爱吃不吃。

即使如此,菲妮还没忘把他送到门口,还来了个亲密的拥抱,但她明显感到,他是应付差事。

此后多年,家里餐桌上的早餐,便只有牛奶面包了。在牛奶面包的影响下,生下陈馨也是如此。陈登科的早饭改成了自己泡的一杯浓浓的茶水。时间一长,一大早就喝茶水成了他的养生经。

在老丈人的关照下,加上老站长的协助和菲妮、冯爽策划的《蛇城都市报》两篇及时雨似的新闻报道,陈登科终于升为副站长。早上进了鉴定站,他先进自己办公室,把茶杯放到办公桌上,摊开一份报纸,摆好办公的架势,然后就去老站长办公室。他用向老站长要的钥匙打开门,亲自动手把老站长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再坐一壶开水,给老站长泡好龙井茶。陈登科对老站长永远是毕恭毕敬的。不管在什么地方遇到老站长,他第一反应就是收住脚,后撤一步,眯着笑眼行注目礼,让老站长先过。

当上代理站长后的第一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搬进老站长的办公室。代理站长要有代理站长的新气象,他上班由提前十分钟进步到提前十五分钟,他要求办公室的小高像他伺候老站长一样伺候他。看着小高矮胖的身材,他命令他改掉吃早饭的恶习,像他一样,一大早就是浓浓一杯茶水,把肚子里的脂肪刮干净。八点钟,他爱叼着中华烟,到各个办公室巡视,碰到没按时上班的,一通严厉的训斥,或用手指蹭蹭办公桌椅,发现没擦干净的,就让所有办公室人员重新擦一遍,直到能照见人影。

代理站长陈登科的嗓门也在一天天增大,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王木德说他这是在刷存在感。

这天,刘国瑾从进门那一刻起,陈登科就没有平静过,声音震颤,身子激动,双手挥舞,起来坐下,大口喝茶,大口抽烟,烟烧到手指头,疼得一抖,烟头掉到地上,严令刘国瑾捡起来。他不顾办公室高雅安静的环境,只管大声说话:一个人的需求是有层次的,满足了一个需求之后还有另一个需求在等着。最基础的需求是生存的需求,吃饭、喝水、睡懒觉;其次是安全的需求,五险一金,买房子、养老;再往上是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就像王石登珠穆朗玛峰,人家有钱啊,是亿万富翁,获得了财务上的自由。马斯洛说,只有满足了低层需要才会考虑高层需要。像我这样,肯定不会想他妈的去攀登什么狗屁珠穆朗玛峰。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们,钱是人生价值的具体体现方式。社会是一个无处不需要钱的地方,找熟人办事都要送礼给回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没钱自己尚且寸步难行,还谈什么远大前程,宏伟理想?

刘国瑾硬着头皮,端着耐心,看着陈登科唾沫四溅。他忽然惊叹,我们中国人的形象思维能力真的是太绝太优秀了,越看陈登科越觉得他看到的真是一张驴脸。难怪大家背后叫他驴脸,还真的就是驴脸。刘国瑾下决心从眼下这一刻开始,他也要把陈登科叫驴脸。

驴脸端起茶杯,喝一口继续说:老兄,我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工作时间能干多少是多少,完不成就完不成,狗屁国考不国考,搞得好了,国家又不多发给我一毛钱。再说,我也不需要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可我这个人他妈的天生贱骨头,每每到关键时候就心软。毕竟我是经过部队的大熔炉冶炼,又受党教育多年的国家干部,我们的总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不会像有些干部那样庸政、懒政、怠政,我没有少整事、别出事、别惹事的心理。我知道我肩上担子的分量,我们身后是上千名学员啊,我们的工作关系到他们的饭碗哪!

好在中间傅正焕校长进来找驴脸预订第二天去他小舅子那里打靶的时间,刘国瑾才赶紧约好午饭,得以脱身。

中午在鉴定站对面的华府酒店,喝着啤酒,吃着念念不忘的豆腐,驴脸又开始滔滔不绝:你们学校整体上比其他学校要好些,但也有致命短板。一个学校搞得好不好,关键就看教务处。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你们学校的短板就是你们教务处。用好以上率下这把“金钥匙”吧,一个好的教务处长,就能带出一支能打硬仗打胜仗的好队伍。

说到这里,驴脸放下酒杯问:你们那个教务处长叫什么来着?我还真没记住。我这有电脑一样记忆力的人都记不住名字的人,他能优秀了?我要是你,早把他炒了。上次把好几个数据都搞错了,你知道不,错一个数据,我这里就要在成千上万个数据里面一个一个地查找,一找就是三四天,甚至一两个星期。还有,身为教务处长,连最起码的地理常识都没有,咱省有多大,区区108县,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你的教务处长多日能,硬生生地把文水县孝义镇的学员给我放到孝义市去。这是啥人啊,你刘老兄就用这号人当教务处长?

刘国瑾赶紧敬一杯,说:我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

驴脸把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撴,啤酒剧烈荡漾,鼻子里哼了两声,说:得得得,等你去处理,黄花菜都凉啦!你们这号人,眼里只有钱,钻进钱眼里不出来,光知道赚钱,哪管周围帮你的人的死活!

驴脸吐一口烟,端起酒杯,喝下一口慢慢咽下,又说:老兄啊,你是校长,这事还要我说吗?这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了?

驴脸用手背擦着嘴角的泡沫,继续说:高山流水韵依依,人生难得一知己。谁让咱俩是兄弟?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教务处长,此人大名武大威。别看长得像一块从西山煤矿挖出来的黑炭,却超能干,跟我好多年,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用上他,根本就不用操心,保证你们学校学员考试通过率能超过95%,也许还能达到100%。

刘国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从华府酒店出来,驴脸觉得腰有点不舒服,便驱车到李子的按摩保健中心。

说起李子,驴脸还得感谢刘国瑾。李子原是蛇城培训学校招的学员,三十多岁,很有几分姿色。王木德给他介绍的目的,是让他帮她考试过关。那天午饭,王木德特意给他们安排在小包间,菜很丰盛。也许是喝多了酒,饭桌上,他面对李子的苹果红的瓜子脸、一闪一闪的长睫毛、性感的厚嘴唇,下身就有了膨胀感,手便鬼使神差地伸向李子。开始,李子拒绝,后来就听之任之了。那天,他和她开了房,云雨一番后,他觉得腰部不舒服,顺嘴一说。李子用手一摸,说你腰间盘突出。李子曾当过按摩女,懂得按摩术,马上上手,果然奏效。

陈登科和李子聊天。李子含泪对他说,她是个多余人,她从小就没见过亲生父亲。

李子忽然问:蛇城姓陈的多不多?

陈登科说:怎么你要说你亲生父亲也姓陈?

李子急忙摇头。

他用手抬起李子的下巴,说:你长得看着有点面熟。不过,这些年电影电视里的美女都这样。

李子点点头:我妈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美女。可惜红颜多薄命,我妈未婚先孕,只好草草嫁人,结婚三个月就生下了我。我继父想要个男娃,一看生下我这么个丫头片子,就一块破布裏了,扔到村北盐车壕。是我姥姥寻着哭声把我抱回来的。姥姥用面糊糊把我养大,我随姥姥的姓。

驴脸给李子租了一套房子,说你的按摩手艺不错,别找工作了,开个按摩保健中心吧,一边挣钱,一边还能给我治疗腰间盘突出。

李子很是感激,说我丈夫死了,我和我儿子相依为命,我正发愁如何挣钱供儿子上学呢。

李子提到她儿子,陈登科想到了他爸。老人家死不瞑目,气若游丝地叮嘱他,陈家不能在你这里断了后,要想方设法传宗接代。菲妮头胎生了个陈馨,身为国家干部,不敢生二胎。现在政策放开了,菲妮却成了一块贫瘠地,任凭他有多好的种子,浇多少水,施多棒的肥料,多么辛勤地劳作,这块地里是永远也长不出苗苗了。

武大威一上任,就显露出过人的才华和优势,见面熟,亲和力强,与老师、学员零距离。教学上也有一套,理论、实操样样精通,拿得起放得下。最关键的是实现了学校和鉴定站的无缝对接,鉴定考试成绩坐火箭似的突飞猛进。

王木德也乐得逍遥省事,校长问他对新上任教务处长的看法,他说好的不行行了。

两个月后,王木德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三个月后,掌握了多个确凿证据的他向校长作了汇报。

校长拧紧了眉头。

王木德说:校长啊,是不是武大威这些日子拍马屁把你拍的很舒服,不知道自己是校长?忘了这个培训学校是你的?

刘国瑾连连摇头:咱俩共事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

王木德说:人会变的。

刘国瑾说:唯一的臭脾气不会变。在学校有人刻意选择一些机会表现表现自己,刷刷存在感,是可以理解的。我认为,工作上,和我保持正向沟通是必须的。就说武大威,他一见我,总是笑眯眯的,点头问好。我觉得这是礼貌,不能叫拍马屁。他是找我汇报工作多了些,但也就是个工作关系吧,我和他从不脱离工作说另外的事。他向我说他做什么,学校现在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什么问题亟需解决,怎么解决,他有啥好办法。我对他的印象就是比较能干。

刘国瑾还说:第一,把事情做好,第二,嘴巴甜一些,保持良好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必要的嘛。

有天晚上十点钟,他悄悄驱车到学校突击巡查,看到教务处长武大威在学员宿舍进进出出。他故意在楼道里和武大威遇见。他没开口,武大威主动汇报说,为了保证考试的合格率,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不回家,利用业余时间给学员补习,不这样给学员开小灶,提不高学员的成绩。刘国瑾在例会上特别对武大威进行了表扬。

梁三友对校长汇报说武大威有可能是驴脸的白手套。

王木德直接说,武大威就是驴脸的白手套。

王木德还说,他向学员要软中华,因为驴脸只抽软中华。

刘国瑾说,大不了就是两三百元或是一两条烟,只要学员考试成绩好,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王木德说:校长啊,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啊。

刘国瑾仰头看看天,说:这两天的天气真不错,没有雾霾。

朋友孩子结婚,饭桌上一位老战友骂刘国瑾,说你们学校快成了国民党党部,还骂刘国瑾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用手指指着刘国瑾的鼻子说,我就是因为穷,没本事,没能力,才混成今天这个样子,才给你打电话,求你免了我儿子的培训费。你倒好,很大方,二话不说,不但免了培训费,连住宿费都免了,我很感激你。刘国瑾啊,你不知道,当时听了你的话,实话对你说,我心头一热,泪水都流出来了。可是你刘国瑾不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边给我儿子免费用,背后又让人收取他妈的什么鉴定考试过关费。

刘国瑾连说不可能。

刘大校长啊,不用否认了,我儿子最后把两千块钱过关费都交了。

给了谁?

你们学校啊。

有没有手续,比方说收据?

哪个偷牛的还在现场留下自己的名号,你以为人人都是武松?

刘国瑾说:你喝多了。

老战友说,我统共喝了不到一斤酒,咋就说我喝多了?

老战友又说:我问你,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个长相黑黑的叫武大威的教务处长?

刘国瑾点点头。

老战友说这就对了,就是他跑到我儿子的房间先是讲考试要点,接着吹我儿子前途无量,再接着讲国家职业资格证的重要性。末了,说他能帮我儿子考试过关,再往后就是要钱。

刘国瑾心头浮起乌云,但脸上笑容如常,大叫着劝战友喝酒。

刘国瑾压力山大。王木德又提供新证据,他滑开手机屏,点开录音机,是一段电话录音。对方是个女的,说她到学校报到的第二天晚上,武老师就到她住的房间找她,很热情地给她做辅导,还说上课时一眼就喜欢上她了,暗示他能帮她考试过关。她问要花多少钱,他说他不要钱,就是想帮她,主要是鉴定站的人要钱,一个人过关,大概得两千元左右。为了不白来培训,拿到国家职业资格证,她央求他帮帮忙。她给了他两千元,考试的头天晚上,她去找他,说心里跳得慌,问考试的事情安排好了没有。他说,钱已经给了鉴定站那边的人了。又说,鉴定站那边安排好了,学校这边还没安排,学校这边安排不好,一样不能考好。她问咋办?他提出和她上床。她一口拒绝,最后她考试的结果是差0.1分不合格。

刘国瑾满脸铁青,他抬眼望天,市区方向蓝瓦瓦的,像透明的镜子,高深莫测;隐云寺上空乌云一堆一堆的,堆得比山还高,随时都会倾倒的样子,但倾倒下来的是雨还是冰雹只有天知道。

他找武大威谈话,武大威腆着黑脸,发誓赌咒,死不认账。刘国瑾知道对方的嘴巴早就练成了钢牙,就直接说明女学员的事。武大威说全是污蔑,还说他来学校后,把学校的教学水平提高了,有人眼红,有人嫉妒,因为他动了别人的奶酪。刘国瑾看武大威说话时,声音平和,脸蛋展展的像刚打过玻尿酸。

刘国瑾拿着王木德提供的录音去找驴脸。驴脸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地骂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声明,他以前根本就不认识武大威,他的朋友圈里不可能有这号人渣。

研究辞退武大威时,王木德问校长:你真的相信他们以前不认识?

刘国瑾说:鬼才相信。

王木德长叹一口气又说:咱这么做,是不是断人家驴脸的财路?

刘国瑾说:我不断他的财路,我们学校就走投无路。

辞退武大威的第二天,王木德去鉴定站办事,在鉴定站大门口就听见驴脸在楼里咆哮,地板不停地震动。他进了小高办公室,小高说武大威今天是出门踩狗屎,放屁砸脚后跟。坐在小高办公室,听着隔壁驴脸骂人。骂到高潮处,俩人出去透过门缝往里看,正好驴脸抄起桌上的茶水杯,摔在地上,飞溅的玻璃渣子从地板上反弹起来,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都击烂了。

驴脸两个多月没在学校露面,学员考试成绩断崖式下跌。社会上已有谣言,据说是大青学校的刘青山校长放出来的风,说是蛇城培训学校鉴定考试及格率全省最低。刘校长忘了去年最后一次国考,陈登科为了惩罚他,给他们大青搞过95%的不合格率。

已有学员提出退学,要到别的培训学校学习。刘青山第一个放出风来,说是只要蛇城学校转到大青的学员,大青包过。

刘国瑾恨得咬牙切齿。

王木德慌了:我的校长啊,你别在这里骂天骂地啦,白费口舌,浪费唾沫。赶紧带上子弹,去鉴定站吧。

刘国瑾说:我把驴脸推荐的人辞了,回头去求他,不是诚心上门找驴踢吗?

王木德说:挨驴踢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强。

刘国瑾只好厚着脸皮去求驴脸。

驴脸头也不抬,说:没功夫和你闲扯淡。

刘国瑾不停地承认错误,求陈站长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把一个一万元的红包塞进抽屉。

陈登科拿起红包捏了捏,愤怒地砸回刘国瑾的怀里,吼道:你这是腐蚀拉拢党员干部!是犯罪!

刘国瑾散步到隐云寺,凝望着金刚万佛宝塔,听着清彻远闻的梵音,想像唐僧到西天取到真经一样取到对付驴脸的真经。

刘国瑾拜完菩萨,想和义净法师聊一会儿。茶过三巡,王琼来电,说是保安刚刚打来电话,别墅又让小偷给偷了。他只好匆匆下山,赶往东山别墅。当初他不赞成买别墅的。王琼非要买,说住别墅是她的一生的奋斗目标,他只好随她。他也知道别墅的好处,独立的院落,良好的采光,田园的风景。但让人闹心的是,别墅区这个富人的天下,竟是小偷的目标首选。他不知道除了小偷,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人惦记着这里?

刘国瑾试探老婆是不是把别墅卖了,说三年了,咱俩和孩子去住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月。

王琼说:别磨磨叽叽的,我是在做长线投资,再过五年十年,别墅的价格肯定翻好几倍。

带着派出所的干警看完一楼,刚上二楼,王木德的电话就来了。电话里的王木德牢骚冲天,说鉴定站不给学校发学员鉴定申请表,没有鉴定申请表,就无法上报学员信息,学员就没办法参加技能鉴定考试。这是要命啊!

为了保住“性命”,刘国瑾咬咬牙,准备好三万元的红包,再去求驴脸。

离国考还有二十天,和往年一样,刘国瑾如履薄冰。尽管学校早已形成一整套相当完善的国考鉴定工作制度、工作预案、防范措施和安全体系,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早早就召开校长办公会议进行考前安排,郑重地组建国考领导组,下设五个小组。自己亲任组长,总体负责。常务副校长王木德任副组长,负责组织、安排、督导。教务处长任协调人,在副校长的领导下负责具体工作的实施。办公室主任王前进负责协调。后勤处长梁三友、财务处长梁萍负责学员的吃喝拉撒睡。各班班主任分别任小组长、副组长。

王副校长再次要求各小组的组长必须在考试当天七点半提前到达各考点,他会随时检查抽查。

安排完国考事项,刘国瑾看看学校没有什么大事了,便带领招生处处长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忙招生问题。生源是学校生存的关键。

两天后的大中午,刘国瑾接到王木德的电话,心被子弹风暴打成了筛子。王木德在电话中说,刚刚驴脸来过学校,一个招呼也不打,直奔一楼实操室,给大门贴上了封条。还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实操室一步,要不然,就要取消学校参加新一期国考的资格。现在驴脸对咱们学校就像夺妻杀子的仇人似的。

刘国瑾他一手叉腰,一手指天,转着圈骂娘。

他竭力稳住自己。

他给驴脸打电话,驴脸不接。

他只好中断招生,赶回学校。

斜阳里密密麻麻飞舞着不知名的小虫子,王木德急得在办公室转圈圈。

王木德说:你看看这个驴脸,明知道马上就要国考,却封了实操室,这是明摆着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拉尿。

又督促校长:你赶紧和驴脸沟通吧。时间上还来得及。有啥事过了国考再说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拿国考开玩笑。

刘国瑾苦笑笑说:他就是借国考整咱们。

王木德说:蠢驴!现在是啥形势,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兴风作浪,他就不怕中纪委收拾他?

又说:马上就是国考,学员们进不了实操室,技能鉴定考试肯定难过关,如果大面积不及格,对于我们学校是灭顶之灾。

刘国瑾努力地平息自己内心的波澜,他不能像王木德那样慌神。

王木德自言自语地说,看他的架势,这回是要致咱们学校于死地。也怪咱们毬眉腥眼的,不细细琢磨,就辞退了人家的白手套,断了人家的财路。

王木德说:不管他怎么敲诈,咱们都不要硬抗,我的意见,你还是亲自去找驴脸谈谈吧。他就是有天大的要求,咱们先应承下来,过了国考再说。真把咱们惹火了,咱们就和任继军联合起来闹他!

刘国瑾跑到鉴定站,看着驴脸,就像看到一堆屎上的绿头大苍蝇,恶心和憎恶让他透不过气。为了学校,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硬撑着要变形的脸,让嘴角和眼珠子挤出笑意。

他哀求驴脸: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话像撞到了城墙上:没时间。

那晚上?

不行。

明天中午呢?

也有安排。

后天?

下星期咋样?

到时再联系。

再联系就到了国考!

我不傻!

刘国瑾头晕眼花,脑袋像被打夯机打了三百下。

十一

夜过半。知了也累了,有气无力。不知谁家的宠物狗在楼内乱吠。几声蛙鸣划破夜空。电梯运行沉闷的隆隆声时隐时现。忽然间,银杏树叶有节奏的弹奏中荡起密密的啪啪声。看窗外,有丝丝小雨飘过。温度陡然下降,凉爽舒服了很多,但刘国瑾还在床上翻烙饼。

睡了一觉的王琼,起来上厕所,从厕所回来眯着眼,问:咋啦?还没睡!

刘国瑾翻身给她个脊背。

王琼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又转过身来,看着老婆,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王琼半躺着说:他这就是故意的。

刘国瑾点点头:我清楚。

他想干啥?王琼问。

明知故问。刘国瑾回答。

王琼说:我早就说你了,你太窝囊了。你是个大男人,你不能退让。闹死他!

刘国瑾承认,自己这方面没他老婆有胆识和强悍。作为一个医生,王琼的医术是精湛的,要不然,不会三十岁就成为副主任医师。但她棱角硌人的个性,让她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一呆就是二十年。她嘴巴刁钻刻薄,但心地善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会全力治好每一个患者,去做好每一台手术。她也像其他医生一样,经常被一些患者和家属指着鼻子骂缺德,甚至还遭遇过暴力。她的处理办法是挨骂就还口,挨打就还手。她说:我们不能怕事儿。有活儿来了干活。打架来了,闹他!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她被派出所警察定性过和患者互殴,被领导批评过态度不好。有一天晚上,她值班,碰到一位小个子男家属,因扎针问题辱骂护士,她看不下去了,就和对方舌战起来。对方要操她妈,她毫不客气地咆哮着要操对方的妈。对方伸手要打她,她脱下白大褂,就把对方掀翻在地,暴揍了一回。她常说,作为医生,时刻准备着为需要的患者服务,流血,流汗,加班加点,这是她的职业。但是,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对医生有暴力行为。对恶的退让和纵容,不是善良,是懦弱。真正的善良,是带着锐利和锋芒的。

王琼说:老公,我的意思,这次你绝对不能心软,必须怒怼回去。你越是迁就,他就越以为你弱。你软弱,他不欺负你欺负谁?若把老娘惹火了,我把他的办公室砸了!

十二

累吧?

累!

放手。

能放手?

不能。

上山,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的,你放弃一下试试。

是啊,有时候,放弃比坚持还要难。

刘国瑾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离国考只剩下四天了,我就不信他驴脸能跑出地球!

王木德说:他这是和咱们比耐力,咱们拖不起。

刘国瑾来到鉴定站,看到驴脸的车停在大楼前,他边往楼上走,边给驴脸打电话。

在办公室吗?我想看看领导。

你在哪?

外面。

我在去省委的路上,省领导有要事相商。

他挂断电话,直扑驴脸办公室,一扭门把手,门没锁,推门进去,驴脸在埋头玩手机游戏。

刘国瑾在努力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同时,突然厌恶自己。以前他在驴脸面前就像是一条狗,可怜巴巴地摇尾乞怜,此刻却幻想变成一枚东风DF-41导弹,准确地击中驴脸,把它炸成雾霾。

驴脸注意到刘国瑾进门后的脸色变化。他忽然开怀大笑,感到十分快乐。

刘国瑾被笑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恐怖地看着他。

驴脸知道胜利又站到他自己这一边。他故意拉长脸,眼睛眯成一条缝,逼视着对手,忽然间,他像发神经似的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哈哈大笑,末了,大手空中一扬,大喊:今天真的没时间。

您啥时候方便?

明天见!

还在这里?

不,等我微信。

电梯下行,声音隆隆的。刘国瑾浑身无力像只瘟鸡躲在一角。电梯狭小的空间让他感到憋闷。他仰脸看嗡嗡旋转的电风扇,像要把本来就稀薄的空气抽干。电梯一到一楼,他就冲到大门外,站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呼吸,手不断地抹脸,好像要把落在他脸上的屈辱清除掉。

他茫然地看着蔚蓝的天空、火红的大阳、积木一样的楼房、洪水似的汽车、熙来攘往的人群、枝繁叶茂的树木,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突然间,他想笑,想微微一笑,调整一下心态。笑终于出来了,那样短促,那样恐惧,那样凄然,那样苦涩,那样无可奈何,那样空无一物。阳光把他的脸颊照得苍白,黑黑的眼睫毛上挂着点点泪光。

驴脸给了个十分偏僻的地点,在蛇城的西北角。

刘国瑾打开百度地图导航,耗费四十多分钟,在半山腰的一棵柳树下停住。一股从东南方向扑过来的风把柳树刮得趴在山崖上,挟带的小沙粒把脸打得生疼。

他眺望着山风掠过身后高高的山头,左边的几个山头被开山取石炸得面目全非,几台粉碎机正粉尘弥漫地轰隆着把石头变成人民币。第三个山头上新修了一座塔,看样子是要重新修复被破坏的植被。右边,从山深处流过来的洽洽河伸个懒腰,慢慢拐了弯,由东往南流去。

他心急火燎的,不明白驴脸把他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城里不能说?难不成要谋害他?他认为驴脸没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动力。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驴脸的影子,他给驴脸打电话。

他说:我早到了,正看我们的刘校长呢。

你在哪?

我看见你的车停在柳树下。

你在哪?

现在你正在看山。

他转了个360度。

别转啦,我能看见你,你看不见我,说明你眼里没我。

他又转了一圈,还是没看见他,骂道:少你妈的装神弄鬼!

驴脸大笑,说:你面朝西,向南25度,仰角30度。

驴脸右手拿手机,左手叉住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国瑾。刘国瑾不屑地耸耸肩膀,然后手脚并用费力地爬上山崖,站到驴脸身旁,看着崖下,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驴脸回敬道:我不会傻得等你动手的。

说着,当着刘国瑾的面关了手机,对刘国瑾说,我关了机,你也关了机。

刘国瑾迟疑了一下:怕录音?

驴脸说:这年头,时时刻刻都得防着小人。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小人?

反正难以列入君子之列。

嘁!

陈登科看着脚下的山崖说:咱们长话短说。今年以来,你们学校参加鉴定的学员是3351名。你们学校的鉴定,属于特有工种技能鉴定,在外省鉴定一名学员,收费400元,我们鉴定站才收费200元。你们学校一共少交鉴定费670200元。我呕心沥血搞鉴定,你们赚大钱,也得让我喝点汤吧?还有,每次你们学校一考试就是好几百人,你们一考就完事,我还得给你们判卷子,一搞几个月。还要生成数据,报上面,还要制证,还要跑人社部门求人签字、盖章,把我都累得腰间盘突出,三天两头跑到医院理疗。你们谁管了?我的劳动付出和收入不成比例,我人生的价值在你们眼里狗屁不如!我再也不能这样傻下去啦。现在是经济社会,我前些日子在你们的例会上说过,我付出就要获得相应的回报。我算了一下,3351名学员每人补交200元,就是670200元。咱们去掉尾数说大数,你拿出60万,我给你启动实操室。

刘国瑾觉得驴脸的声音像是从西山煤矿的坑道里发出来的。他不禁大叫道:60万,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到银行给你偷去!

陈登科说:你傻还是我傻?你们学校一个学员收3000多元,3351个学员就是1000多万,区区个60万用得着你去偷?

学员吃不要钱?住不要钱?这个费那个费的,到处都是张口要钱的,到了我们手里,就剩下个零头。

你哄鬼吧!有几个有钱人叫唤自己有钱?

我们是真的没有。你的话就像是用微分的概念分析圆周,每一无穷小段都是直线。

废话少说,省省唾沫养养神。给了60万,你们启用实操室。以后,你们学校每到我这里鉴定一名学员,给我200元,一分不能少。

流氓!

你才知道我是流氓?

没见过这样的流氓。

今天不就见了吗?

少点不行?

没得商量。

我没勇气再和你说话了,我怕我说多了管不住嘴,下地狱。

地狱就是让人下的,你们学校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我说了算!

陈登科露出狞笑,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扔:你不是处女,你是婊子。别以为挂个校长的牌子,就可以当嫖客!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有意缓和一下,接着说:60万一分都不能少!你比我懂,比说完我会算账。啪啪啪,那算盘打的,计算机都比不上,阿尔法狗都自叹不如。

刘国瑾突然问:你咋那么喜欢钱?

驴脸很惊讶,张大嘴,歪着脖子,看了他半天,问:你不喜欢钱?又端正脖子:没钱你就是孙子,不如一条狗,连碗小米稀饭都没人给你喝。

刘国瑾说:我没这样想过。

驴脸说:你别看你是个大老板,你不会生活,你白在这个世上来过。说着脸色骤然变冷:最后问你一句,60万答应不答应?

刘国瑾说没法答应。

驴脸便从腰间掏出一把五四手枪对准他。

刘国瑾大惊失色,他没想到驴脸会有枪。

驴脸嘿嘿笑道:非常抱歉,你的顽固和不配合,使得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事理了吧?

驴脸命令刘国瑾:转过去!

刘国瑾转过去身子后,驴脸又叫他趴下。

刘国瑾顺从地四肢着地。

驴脸命令:把手放到头上!

刘国瑾赶紧双手抱头。

驴脸把脚踩到刘国瑾的腰上,用枪顶住他的后脑勺,再次问:60万你到底给不给?

给给给,刘国瑾急忙答应。他觉得下身热乎乎的,随即鼻子里钻进一股尿骚味。

说话算数?

要是不算数,下次你真崩了我。

驴脸把枪移开刘国瑾后脑勺,说:明天天黑前你必须给我送过来。说罢,哈哈大笑,往山下走去。

刘国瑾像根被遗弃在山上的半拉子工程的水泥桩,驴脸走后十多分钟,他才翻身坐起。他闭着眼睛,竭力让自己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他听到风飞行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他随着风飞行了一个多钟头,驱车来到洽洽河滩。洽洽河水闪着银光哗哗地向前流。车厢里的尿骚味越聚越浓,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摇下车窗,通了一会风,也效果不大。看看还湿湿的裤裆,他懵懵懂懂地下了车,车门也没锁,就向河边走去。河水湿了脚,他觉得透心凉。他继续往前走,河水漫过了小腿,接着又漫过大腿,最后漫到了腰间,大腿间的尿骚味荡然无存。两条腿顺着河水向前漂,他想变成一朵浪花,一丝涟漪,跟着河水流向远方。他抬头看看蓝天上的白云,又环视四周的群山,那样陌生,遥远,虚无。有好多条鲤鱼撞击他的大腿,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倒,躺在水面上,还没来得及细想,整个人就沉入水中。他连喝了几口水,舌头马上涨大几十倍,堵死了他的喉咙。他喘不上气来,肺就要爆炸。他后悔了。这样死太不值了,太便宜驴脸了,就是死也要拉驴脸垫背。他还有老婆王琼,还有儿子刘阳,还有他的学校,学校里跟着他干了多年的王木德、王前进、梁三友、梁萍……他拼命挣扎起来。两只手拍打着水面,两只脚在下面扑腾着,寻找坚实的大地。一股水流过来,把他推进一丛水草,他急忙抓住水草,挣扎着上岸。他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在一棵柳树前一屁股坐下。

他想哭,转头看看四周没人,便放开嗓门号啕起来。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等他清醒过来时,河水已经变成红色。太阳像一个大火球在河里浮荡,金色的蜻蜓在草丛上飞舞。身上的衣服也干了。他抽抽鼻子,提起裤裆,使劲闻闻,没有了尿骚味。

刘国瑾开着车冲出河滩,上了通向市区的路,路灯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没有回市区,也没有回学校,开着车,像只无头苍蝇,没有方向地到处乱窜。天黑时分,轿车在东山别墅前停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院落里的花花草草,因缺少侍弄已长成杂草。这一晚,他没睡好,给蚊子饱餐了一顿。凌晨三点多,他实在忍受不住蚊子的光顾,又回到学校。

王木德办公室的灯竟然还亮着,他还在为校长担心发愁。看见校长进来,他腾地站起,问谈好了?

准备下地狱吧。刘国瑾摇摇沉重的头,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王木德说:这种被吊打的滋味难受啊。

正副俩校长大眼瞪小眼。

王木德叹口气:60万!还得凑,只给一天时间,这去哪倒腾啊?

刘国瑾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说:就把东山的别墅便宜处理了。眼下,只有它能立马套现。

嫂子知道了,非剥你一层皮不可。

瞒着她。

躺在床上,校长迟迟进入不了梦乡,翻了几个烙饼,无奈地打开手机看头条新闻。一条都市110视频吸引了他。说当天在东山万亩生态园的山道上公安人员拦截了一辆可疑的商务车,发现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塞在里面。刘国瑾赶紧将图像放大,他希望被绑架的人是驴脸,最好是被一把斧头砍得分不清脑袋还是屁股!可惜图像经过处理,只能看到一片马赛克。

迷迷糊糊中他也不知是啥时候睡着了,睁开眼,早晨正从天空透过窗户缓缓走进来。他打开电视,寻到中央音乐台。重播节目,维也纳金色音乐厅,钢琴家BenMorton正在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开始的4个音符,刚劲沉重,仿佛命运敲门之声……

十三

陈登科一脸满意地打开家门。

菲妮问:又去打靶了?

陈登科说:这两天忙得像孙子,哪有闲心打靶。

菲妮说:我看见你包里有把手枪。

陈登科从包里拿出来,扔给菲妮:你打小就跟着你爸玩手枪,你看看,这是手枪?

菲妮接过来看了看,认定是仿真的,便打开弹夹,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颗子弹,压进去,顶上膛,瞄准陈登科。

陈登科吓得跳起来:别开玩笑。

菲妮笑着说:枪是仿真的。

陈登科说:子弹是真的。

菲妮说:我记着呢,子弹是你送给我的。我很珍惜,会好好替你保存的。她退出子弹,攥在手心,把枪扔给他。

刘国瑾向陈登科要银行账号。

驴脸竖起大拇指:呵呵,真聪明,想留证据?不好意思,我喜欢现金。

驴脸还说,以后每个考生交200元的辛苦费,我见钱就考试。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拿到60万现金的驴脸笑了。他抚摸着万向轮磨砂面商务旅行箱,能感觉到人民币那超高的能熔化南非钻石的温度,他很享受这种幸福的感觉。

第二天,鉴定站小高开着车来到蛇城学校,撕下实操室的封条,发了学员鉴定申请表。

王木德给小高塞了个大红包,表达感激之情。

办完事小高要走,王木德说:鉴定站来人了,对我们学校来说是头等大事。我今天啥事也不干,就是中午陪你喝酒。

驴脸办公室。驴脸靠着老板椅背,对刘国瑾说:刘兄啊,你是大把式,我年轻时心目中的偶像,做人的榜样。职业技能培训行业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一个人。以后你们学校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保证蛇城学校一路绿灯。

你别再拿枪对准我就行。

这要看你的表现。普京有句名言:好话说一千次一万次,不如战略轰炸机的翅膀扇动一次。

刘国瑾右手端着茶杯,看着驴脸,恨得牙根发痒,幻想着一杯热茶泼到驴脸上。他轻轻把茶杯放回茶几,伸手狠狠揪下办公桌上那盆福绿桐盆景的一片羽叶。

驴脸跳了起来:盆景惹你了!

刘国瑾仰头把天花板溜了一圈,长出一口气,终于让嘴角浮出一圈微笑。他收回目光时,看见一只苍蝇飞到驴脸头发上,想落下来没站住,又嗡嗡嗡地向光明飞去,撞在窗玻璃上。出不去不死心,继续嗡嗡地撞着,想撞出一条出路来。窗户右上角有蜘蛛网,巴掌大,走投无路的苍蝇会不会被缠住?

刘国瑾的心一阵狂跳,急忙收回目光,伸手拎起文件包,匆匆离开驴脸办公室。

十四

驴脸打开书房的指纹门锁。书架上的专业书籍已经换下二分之一,那些换下来的专业书籍被他装进啤酒箱子里,捐赠给几个培训学校,其中两个学校还隆重地举行了捐赠仪式,把陈站长助学的事迹通过报纸电视进行宣传报道。前两天,驴脸又从装修公司买回一批高贵豪华的空心书籍,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全集》《鲁迅全集》《理想国》《人类理解研究》《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莎士比亚全集》《大卫·科波菲尔》《悲惨世界》《赵树理全集》等等,都装饰精美,富丽堂皇。

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拿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全集》,把从刘国瑾那里索要的60万现金装进去,又一一放回书架。他双手叉腰,满足地久久欣赏着。

咚——叭!外面一声二踢脚炮响,把驴脸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腕上的手表已是夜里12点整。

咚——叭!咚——叭!又是两声二踢脚炮响,一共三响。蛇城传统习俗,结婚当天0时整,男女方都要放三个二踢脚,说是冲喜,寓意家中的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幽蓝幽蓝的天空。

他心中也产生想放几个二踢脚炮的冲动。

以前在农村,家里再穷,过年时,妈都要给他买一挂鞭炮,几个二踢脚,让他像别人家的娃一样开心地放。

他想妈了。这段时间比较忙,又没顾上看她老人家,明天就是天塌下来,也要跨过马路去看看妈。妈又会揉着老花眼,哆嗦着嘴,结结巴巴地不知说啥好。妈又会嫌他给的钱太多,硬要把钱塞回他口袋里,说钱在她手里根本没地方花。妈又会忙前忙后,只怕他在外面饿了肚子,把早就在厨房做好的他最爱吃的豆腐端过来,看着他吃得满头大汗打饱嗝。妈还会胆怯地唠唠叨叨,要他对菲妮好些,人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没吃过苦,要学会心疼老婆,她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十五

老站长吴兴瑞请刘国瑾在粤海世界饭店吃饭。

刘国瑾受宠若惊,又有点惶恐不安,闻到一股子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但他又不好意思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赴宴。

赴宴后,老站长先是用关怀的口吻询问刘国瑾在教学园区建校征地的进展情况,耐心地听,不时点头。听完老站长说,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和任校长在大青山革命老区也准备建一座职业技能培训学校。老区还很贫困,有的地方让人怀疑走进了解放前。西八县富余劳动力多达数十万,他们居住在贫瘠的深山,最偏远的山村离县城有上百里的路。他们没有钱,有的刚解决温饱问题,有的还在贫困线下晃悠。他们脱贫最佳的途径就是提高素质,掌握一门实用技能。而我们的培训学校大都开在省城或是市里,农村的劳动力就是想参加培训也只能“望校兴叹”,所以经过几年谋划,他想在乡下办一座培训学校,让老区的人足不离村就能得到培训,像家政保姆、果木修剪、中式烹调、电工操作、服装加工、礼仪接待、家禽饲养、消防操作、灭火救援、电脑知识等,这些都是他们容易掌握的职业技能。老站长说,地的问题县里很支持,免费提供,现在的问题就是建校资金,我想筹点钱尽早开工。老站长希望刘国瑾能出点血,目光飘荡着几丝哀求,十分殷切。

刘国瑾差点哭出来,他把前几天在西山发生的事详细地向老站长叙述了一遍。

老站长无言,目光发呆,直到饭局快结束,也没说几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劝刘国瑾吃菜,喝酒。

最后一道菜上来,老站长吃了口,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刘国瑾说:你和陈站长的矛盾,现在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要把握好尺寸,掌握好度。有机会我去找陈站长聊聊,提醒提醒他。毕竟大家一起共事多年,他还是我培养起来的,我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最后,老站长说:我的意思,你懂的。

刘国瑾要去买单,老站长按住他,任继军站起来,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

这时任继军接到一个电话,听出是他母亲的。

老站长问:有事?

任继军点点头。

老站长说:那你赶紧去吧。

任继军说:不急,送了你我再去。

老站长摇头:不用不用。

又问刘国瑾:你忙不?

刘国瑾说:任校长你忙去吧,我送老站长。

任继军对刘国瑾说:那就麻烦你了。

刘国瑾说:老站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

大家都笑了。

任继军拎上包,小跑着走了。

老站长招呼服务员打包。嘴上还念念有词:要节约,不浪费。

老站长家住在唐明大街,却让刘国瑾开车去杏花园路。

老站长让车在香格里拉小区门口靠边停住。

刘国瑾说:陈站长就住在这里。

老站长没吭声,摇下车窗玻璃,喊坐在收烂货的三轮车上看书的老头,把打包的饭菜递给他。

刘国瑾拨左转向灯,挂D档,准备离开时,看见菲妮出现在小区门口,他装作没看见。

菲妮向车这边瞟了一眼,扭头走向收烂货老头,俩人聊着什么。

十六

刘国瑾成了疯子,在学校见人骂人,见物砸物,学校教职员工人人自危。

刘国瑾也为自己的言行懊恼。他品着茶,哀叹道:我就是一条悲壮的沙丁鱼。水下有海豚、鲸鱼、鲨鱼威胁,水上有鲣鸟、燕鸥、鸬鹚袭击,腹背受敌啊。

义净法师说:压力是伴随着人生,伴随着时代而来的,无法回避。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正面的思想,来解读这个压力。

又说:放弃抱怨,放弃负能量,多一份努力,多一份思考,你就能杀出重围。

刘国瑾言听计从,但想做做不到。

这天,他又没能控制住自己,没有任何人惹他,他自己把自己搞火了。眼看就要发作,他赶紧跑回办公室换上运动装,跑出去爬山。梁三友帮他拎了八瓶矿泉水。他连爬了七个山头,将矿泉水喝得一瓶不剩。中间只对准一棵老榆树撒了一泡尿,其余的全化成了汗水。

这天晚上,累得腿都要断的刘国瑾又要王木德陪他喝酒。

八两酒量的“缸房”,愣是喝光了一瓶,直喝得屁滚尿流,醉得一塌糊涂。王木德摇摇晃晃地把他送回家,擂鼓一样敲门,敲开门,一张嘴,浓浓的酒气把王琼熏得晕头转向。

他伸着捋不直的舌头,对着王琼乱说了一通:嫂子,我的好嫂子。今天校长他没喝多。不不,喝……多了,全怪我。校长心里苦啊,太苦了,我比谁都清楚……太苦了。他想醉酒……就让他醉好了。他想醉,我也想醉。……今天就让我俩睡个好觉吧……好困啊。说着,就扑咚一声,和校长一起倒在地上。

王琼哭笑不得,先是把王木德翻过身,拖进客房,脱了鞋,滚上床,盖上被子。又回到客厅把老公搬到卧室,脱了衣服,安顿好。她坐在床头,侧向老公,心疼地看着老公,轻轻地抚摸着老公,双肩微微地颤动。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和衣窝在老公头前。

王琼被一阵喊声吵醒。她忽地坐起来,听出是隔壁王木德在说梦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断断续续的。听了一会,她听出了一点门道,便嚯地从床上跃起,揪住老公的耳朵审问东山别墅是咋回事。

刘国瑾却像个活死人,怎么也搞不醒。

王琼冲进客房,打开顶灯,把王木德从梦中拖出来。开头王木德的嘴还硬,后来知道自己的梦话把校长出卖了,后悔不迭。

王木德拉住王琼,苦苦哀求,叫她别再折腾校长了。他一边喝着王琼递过来的浓茶水,一边红着脸简明扼要地给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琼叫道:你咋不早说?

又叫道:你们咋不去纪委告他?黑糙烂污的王八蛋,闹死他!

王木德说:你别急。这种人,必遭天遣。

王琼说:你们不闹我闹!

王木德说:好嫂子,你就别添乱了。我们学校不像你们医院,你们是官办的,我们是民办的,没爹没妈,面临的关系复杂得很。我和校长事先都商量好了,这笔钱,让他好吃难消化。你万万不能搅进来。蒸馍馍要掌握火候,火候不到,过早掀锅盖,馍馍就夹生了。

十七

2015年4月3日,天津检察机关依法对周永康涉嫌受贿、滥用职权、故意泄露国家秘密案提起公诉的时候,相距六百公里的蛇城的一间出租屋内,李子手中的打火机在轻轻地响了两声后,冒出跳跃的火苗,点燃了驴脸手中的中华烟。

他悠闲地抽着,吐着烟圈。

李子把打火机放到床头柜上,让他仰面躺好,叉开大腿,给他做前列腺保健按摩。按摩很到位,舒服得他直哼哼。做完前列腺,驴脸又翻过身来趴着,李子给他按摩腰,按一下,痛一下,疼痛过后是舒坦。

下周日又要技能鉴定考试了,刘国瑾的钱还没送来。前天,他就提醒过这个得了健忘症的猪头。他没直接找刘国瑾,而是把电话打给王木德。王木德会积极地一刻也不耽误地把话传给猪头的:王副校长啊,你过得好舒心哪,我刚才又被省考试中心的领导叫过去,挨了一通臭骂。领导骂我包庇你们学校,还说我和刘国瑾还有你,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问我收了你们多少好处,那么积极主动舍身忘死地罩着你们学校。

驴脸说:你说我冤不冤哪!我打听过了,省考试中心前些天派人下去转了一圈,实地考察了几个培训学校,其中就有你们学校。你们学校的实操设备实在是差劲,老旧不说,有一部分还不能联动。你们这是在开国际玩笑,叫我咋个包庇你们?

昨天,刘国瑾没回音,他又给王木德打电话,说是一大早又让厅长骂了一通,还是你们学校的问题。他故意把声音提高,让王副校长马上、立即、迅速把事件摆平,不然的话,下周的技能鉴定考试不能顺利进行,别怪我陈站长没提醒你们。

王木德故意问:你让我摆平省里哪个部门?

驴脸说:自己拉的屎自己不清楚?

王木德说我真不清楚。

驴脸说你比谁都清楚。

今天,刘国瑾还没露面。他想了想,决定采取行动。搞鉴定工作十多年,别的本事没有,整治培训学校的手段却多的是。

他拿起手机,直接给刘国瑾打过去:刘校长,刘兄啊,在哪里潇洒啊。

我哭得眼泪流成河。这不,下期培训的学员还没落实下来,在下面忙活着呢。

我就说么,刘校长这么大的人物咋就泥牛入海了。

陈大人,有什么指示,请吩咐。

我哪敢指示。我是给你打工的。

言重,言重,承受不起。

言归正传。是这样,刚才省领导把我叫过去,说他派有关部门下去私访,回来的人汇报说你们学校的实操设备存在严重问题,和我探讨下周的实操技能鉴定考试是不是挪到南面或是北面随便哪个设备比较健全的技校去考?我说,你们学校这批学员200多号人,实操考试至少要四五天时间,南面离你们学校最近的技校也有230多公里,一来一去就是460多公里,那要多花多少钱,不是坑人吗?我对领导说,这样做不利于职业技能培训事业的发展。我还对领导说,不管蛇城学校是去南边还是北边考试,两边的路况都很差劲,加上车又多,特别是拉煤的大车,万一出个什么交通事故,群死群伤,后果不堪设想。我这都是为你们学校着想的,是想方设法在为你们学校争取啊。可咱是谁?一个小小的鉴定站站长,人微言轻,谁也看不起,上面的领导更不会听我的。他们坚持要你们去别的培训学校考试。你说,我该咋办?

刘国瑾说:我在山沟里再有两天就忙完了,一回去我马上找你。我记着呢,忘不了,你放心。

陈登科说:牛头不对马嘴,乱弹琴。我和你说的是两码事。你现在不赶回来,抓紧把事情处理好,等你招完生,早就两腿一蹬,归西啦。别忘了,你们学员鉴定申请表还没领呢。考试地点确定不下来,我这里无法发鉴定申请表,我发不出鉴定申请表,你们就填不了鉴定申请表,没有你们填写的鉴定申请表,我们鉴定站咋给你们出准考证?

刘国瑾明白,驴脸这是逼他送钱。以前全是现金交易,这次刘国瑾想借口在下面忙生源,不在省城,好抓住把柄在手里。他说陈大人,我在这里确实走不开,要不这样吧,你给我发个卡号,我把那个东西给你打过去?

呵呵呵,给我耍心眼?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确实是走不开。

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你开车回来不就几个小时嘛,离开几个小时,天会塌下来?要不就这样吧,我还要去省政府开会呢。

陈登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李子说:你的点子真多。

他说:这就是我的价值,我要实现我的价值。我的手稍稍往上一抬,再垃圾的学校,考试合格率也会增加好几成,利润就哗哗来了。他们不能光顾自己赚钱,忘了恩人是谁。

她说:我儿子明年就要上初中,农村中学教学质量差,上了也是瞎混。我想让我儿子上县城的中学。上县城中学,就要在县城买房子,可我没钱买房子。

陈登科说:只要你能为我生个儿子,你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现在养个孩子贵得吓人。

我是站长,负责多个培训学校的鉴定考试,只要大权在握,这些学校就是我的自留地。

驴脸拿起手机,打开日历,点击明天,又点击新建活动,在标题里写道:买书。

又要进钱了。再买多少书?五十本还是一百本?

十八

又是国考,培训学校最紧张要命的日子,每个人都像弦上的箭。

230位学员,30位一个考场。学员按照准考证上的编号和教室外面公示牌的提示,带着身份证和准考证,鱼贯进入八个考场。考评员、监考老师,胸前挂着工牌,各就各位。离开考剩下十五分钟,负责督导的驴脸还没露面。

王木德急得直跳脚。

刘国瑾给驴脸打电话。

驴脸说:车坏到了唐明大街上,正在等4S店派人过来维修。

刘国瑾说:修车来不及了,离开考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钟了。

驴脸说:我比你还急,这是国考!可车坏了,我走不了。我不能把车扔在路上,这是私家车。

刘国瑾说:你在哪个位置,我派人去接。

驴脸说:就在西环上,离学校也就六七分钟的路。

刘国瑾说:好啦,我去接你。

考试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整个过程中驴脸拉着本来就长的脸,背着手,看着鼻尖,一声不吭。考完试,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上车就走了。

不知所措心情郁闷的刘国瑾没招了,叫梁三友陪他去爬山。

王木德给梁三友使了个眼色,梁三友便紧跑两步,跟着校长出了校门。

刘国瑾背着手,一言不发,低头看路,吭哧吭哧只管往前走。梁三友紧跟在右后侧,以防万一。

爬到第二座山的半山腰,碰到个比膝盖稍低点的小坎,校长右腿上去了,左腿跟不上,身子侧空着,在那里摇晃。梁三友连忙伸出两手,在空中虚扶着。晃了三晃,校长左腿跟上去了。梁三友吐了吐舌头,跟在后面跳了上去。

越往山里走,路边的植物越丰富。爬在地上的有灰灰菜、马齿、蒺藜、车前草、马泡,稍高点的有柴胡、细辛、艾蒿、益母草、小飞蓬,高的有曼陀罗、苘麻、野燕麦、野鸡冠花。又到了第四个山头半山腰的拐弯处,刘国瑾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几座坟,心里直膈应。

十天后,驴脸叫刘国瑾到华府喝酒,喝到差不多时,他清了清嗓子说:老兄啊,上次国考真他妈危险。要不是你开车来接我,肯定耽误大事了。我不能每次国考都让你来接,你也不可能每次都来接。为了给你们学校服务好,我想了想,一咬牙,买了辆新车。说着从口袋掏出行车证,扔到刘国瑾面前。花了三十多万,家里钱不够,只够首付,银行贷了二十万,这钱你们学校得出。

刘国瑾愣了一下,一个劲地劝酒。

席间,驴脸去洗手间。刘国瑾起身翻开驴脸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包,摸见装在里面的五四手枪,迅速掏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他重新坐回椅子,看着窗外哗哗哗翻飞的银杏树叶,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好像怕心脏蹦出来似的。

驴脸放松完回来。刘国瑾慌忙站起端杯敬酒。偷了驴脸的手枪,他的胆子一下子壮了不少,对驴脸说:把一个两头尖的金属物放到电场中,当电场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会放电,介质就会被击穿。

驴脸说:留下你的高深知识给你们学校的学员讲去吧。

刘国瑾不甘心,继续和驴脸谈判,这回他不怕驴脸拿着枪逼他签城下之盟了。

中间,驴脸曾拿起包,寻找什么,但没找着,眼神疑惑地盯着刘国瑾看了好一阵子。

经过长时间的口舌,最后敲定十万元。他说,学校钱实在紧张,分期付款行不行?

驴脸说:去年你卖别墅的钱呢?

你还惦记着哪?

顺嘴一说。

除了给你的,剩下的被我老婆控制了。我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典型的女汉子。

就咱哥俩的关系,我也不为难你,三个月付清。

三个月我怕够呛,一年行不行?

你妈个屄,不要给脸不要脸。驴脸用筷子猛敲菜盘。

刘国瑾呼吸困难。虽然手枪在他包里,但面对驴脸,他还是底气不足。

他俩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目不转睛,对望了三分钟。最终,刘国瑾的目光先软下来,从驴脸移到酒杯上。

白色啤酒泡沫还在往杯外溢。

驴脸两眼笑容满满,散发着朝霞燃烧的光辉。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他还要乘胜追击,达到理想的彼岸。他耸耸肩,说鉴定站有事,不能多陪。话音没落地,人就站起来离开酒桌。他并没回鉴定站而是回了家。他还没尽兴,这轮薅羊毛行动才刚刚开始。他喊已经在他面前败下阵的菲妮来一盘小葱拌豆腐,再整一盘花生米,要在家里喝个痛快。他一筷子小葱拌豆腐一口啤酒,一粒花生米一口啤酒,边吃边喝边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方州培训学校任继军:老弟啊,为了不再出现上次那样的耽误国考的事件,好好给你们学校服务,我想了想,下了个狠心,买了一辆新车,花了三十多万。家里钱不够,银行按揭了二十万,这车钱你们学校得出,你不出的话,下次误了考试可别怪我。

那边的任继军哼哼唧唧:这些天学校银根紧张,你也知道,老站长要在大青山革命老区建培训学校,前期大部分费用都是我这里出的。

老站长的事你就有钱,我的事你口袋就瘪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不知道你和老站长好得穿一条裤子。

驴脸不知道,任继军在那边已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驴脸继续说:蛇城学校的刘校长人家要大包大揽全部出钱,我想不能啊,我负责鉴定考试的学校不止他一家,买车的费用能让人家刘校长一家承担?这不公平,说啥我也不答应。我说,刘校长啊,你的好心我领啦,但车钱最多我只答应让你承担五万。任校长啊,论私人关系,咱俩要比刘国瑾近多了。况且咱们的靠山都是老站长,谁里谁外我是分得清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关键时刻,我知道,肯定是你帮我,你出力。我姓陈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帮了我,我绝对会报答你,我别的本事没有,给你学校锦上添花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任继军顿了一下,最后答应承担十万元,说立马从手机银行转过去。

驴脸不让转账,他要现金。

驴脸又另外八个学校打电话,胡萝卜加大棒,每个学校都敲出来三万五万八万不等的所谓购车费用。

菲妮坐在厨房,听着陈登科打电话,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她就像坐在神舟飞船上,心都飞出了嗓子眼。

那天晚上,菲妮整夜未眠,她替他担惊受怕。现在反腐形势这么严峻,抓铁有痕,踏石有印,他竟顶风作案,真是要钱不要命的架势。放在以前,她的官比他大,在家里一言九鼎,会严肃地同他谈话,命令他不能贪腐,警告他不要以身试法。现在不行了,他和她同一级别,他看她时都居高临下。

怎么办呢?菲妮的心像烤糊的面包片,思绪像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上个月,她的直接上级领导双规前从厅里的顶楼跳下自杀了,她很为他惋惜。他不光人长得帅,也很有才,理论水平出类拔萃,工作能力比同级别的领导高出两三个档次,是副省长的有力竞争者。但是他贪腐了,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理解他自杀的心理。换作她也可能会选择自杀。被双规,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一个习惯了掌权的人,会视权力如生命,突然从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政府官员沦为阶下囚,并注定再无出头之日,那种失落,那种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羞愧,选择自杀是正常的。一双规就自杀,是典型的耍无赖。菲妮知道,在现如今这个网络信息发达的年代,贪官即使自杀也有可能逃不脱追责。还有,自杀后对家人带来恶劣后果也是不可想象的。菲妮也曾想过对老公进行一番思想教育工作,让他主动去纪委承认错误,接受惩处,重新做人。她清楚,她的这个愿望在已经膨胀到连脸皮都不要的他身上不可能实现。

前两天和冯爽一起在蓝天喝咖啡时,菲妮曾向她道出自己的苦恼。冯爽沉吟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说你家老陈现在最好得癌症,今天就死,马上就死。菲妮承认,在老公的问题还没有暴露还没有被双规前就消失,是最好的结局,政治上没有污点,也不会给家庭带来像抄家那样难以想象的灾难性的后果。

最后她的思维固定在他把钱放在了哪里。她清楚,他弄了那么多现金,家里是放不下的,可那要多少个保险柜啊?唯一能放下的地方,只有银行。存银行就要有存折,存折又放在哪里呢?办公室?家里?书房?外面租的房子?肯定在书房里,他把书房的门锁换成指纹锁就是明证。想到这里,她从床上爬起来,明知书房的指纹锁打不开,心存侥幸,想要试试,结果可想而知。回到床上,她继续寻思着进入书房的办法,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存折,把索贿受贿得来的不义之财交给纪委,最好是悄悄捐给公益事业,不显山不露水。

买了一辆车,赚了六十多万。多天以后,驴脸在和李子聊天时,自豪地说,这是羊毛出在狗身上,最后由猪来买单,这就是我的方法论。

十九

拿了钱的驴脸和没拿钱的驴脸判若两人,刘国瑾更喜欢拿了钱的驴脸,双目有神,笑声爽朗。没拿钱的驴脸,一脸灰暗,阴阳怪气,疯狗一样,见谁咬谁,贪得无厌的欲望,就像撒尿没完没了。

这天,刘国瑾受了驴脸一肚子气,从鉴定站出来,怕恶劣的情绪影响驾驶,想想没什么急事,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十分,便打消了回学校的念头,溜达到在洽洽河公园。在河边散心时,碰见了老站长。他向他诉苦:陈站长当了代理站长以后,把屁崩到我脸上,还要问我味道如何。

老站长意味深长地呵呵几声,仰头看天。

俩人边走边聊,走到唐明大桥时,夕阳就蹲到西山头上。河边的人渐渐多起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手捧着用木板和五色纸做成的彩灯,彩灯里点着蜡烛。有人拿着冥币、水果、蛋糕,还有五花八门的祭祀用品。

刘国瑾想起来了,今天是中元节,也就是鬼节,陈登科的生日。他想起刚才在鉴定站时,脑子里还泛起过是不是叫上几个人给驴脸过生日的想法,但一看驴脸那副嘴脸,就把念头给掐断了。去你妈的吧,他脸上冲着驴脸泛起微笑,心里却在咒骂。

任继军来找老站长,左手提着一袋子冥币,右手是一筐烟酒祭祀用品。

刘国瑾又想起那年任继军凑近他耳朵说的话,便苦笑了。

老站长替任继军解释说:那是任校长给他父亲准备的,是个孝子啊。

刘国瑾好奇发问:老站长你也……

老站长说:每年我都和任校长一起给他父亲烧纸,他们老家的风俗和省城不一样,要把先人的牌位请出来,放到专门做祭拜用的供桌上,供上茶饭,燃上香,烧上纸。

刘国瑾心想,老站长这是在为自己的不道德行为寻求心理安慰吧?他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走下去,害怕带来不必要的尴尬。他扭头问任继军,你还记不记得今天也是陈站长的生日?

任继军回答:我只知道今天是鬼节,是祭祖的大节。

刘国瑾笑着说:我记得那年你跟我说的话,我刚才一看见你就想起了。

我说的话多了,哪句?

你们老家把鬼节出生的孩子叫小鬼,说是游荡的小鬼变成的。

是呀,错了吗?有毛病吗?

千真万确,没毛病。

咋啦?

我叫小鬼缠身了。

驴脸本来就是一只小鬼。

老站长说:不怕,哪里有小鬼哪里就有钟馗。

说着拍拍刘国瑾的肩膀,你早点回家吧。今夜也是有讲究的,少说话,不熬夜,早早入睡。握手告别时,老站长又特别叮嘱,保持好积极的心态,别让负面情绪影响了自己,把培训学校办好才是正事。

刘国瑾返回鉴定站开车,在大门口,碰上驴脸从楼上下来,驴脸叫道:刘老兄啊。

刘国瑾不得不端着笑脸迎上去。驴脸用力握住刘国瑾的手,上下摇晃:哎呀,还是老战友好,还是你刘兄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谁想到你在大门口等我。想不到,想不到,这就是路遥知马力啊。

事已如此,刘国瑾只能假戏真唱了。他说: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不下一个安全的饭店,要不咱们还是去滨河饭店?

驴脸说:我有个隐蔽的地方,在八一路上,两个包间。

这么晚定,怕是没包间了吧?

我昨天就预订了,知道你会和我一起过生日的。

刘国瑾让驴脸把后院的位置用微信发过来,他一边开车往后院走,一边临时打电话拼凑人马。拿出各种手段,总算是把马三祥、傅正焕、刘青山三人搞定,又让学校的王木德领着梁三友和王前进带上一箱二十年老白汾,立即马上赶过来凑数。

饭桌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刘青山又提到老站长和任继军的关系,在座的各位都清楚,刘青山和老站长有矛盾,多年解不开。

刘国瑾说:今天是陈站长的生日,刘校长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傅正焕说:这个话题好,多好的荤菜啊,多加点,有气氛。

刘国瑾把脸转向驴脸。

驴脸笑着加柴拱火:我赞成傅校长的观点。酒桌上嘛,就是个让大家高兴放肆的场合,想说啥就说啥吧。

刘青山问:陈站长,你说任继军是不是吴兴瑞的私生子?

驴脸看马三祥,马三祥夹口菜,放进嘴里,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这是咱们行内公开的秘密,几十年了,你看他俩的长相,越来越像是一对复制品。

傅正焕说:我给马校长点赞。

刘青山盯住陈站长不放。

陈站长说:现如今,有几个情妇,多几个私生子,正常的事嘛,有啥大惊小怪的?

刘青山说:这么说,陈站长你也有喽?

陈登科说:全省谁不知道我是有名的妻管炎,我要是有老站长的胆量和气魄,肯定一个都不少。

刘国瑾心情有点郁闷,不在状态,没喝多少就醉了。王木德把他送回了家。

二十

和李子做爱的过程中,驴脸灵光一闪,又飞出一只幺蛾子。第二天,和傅正焕校长去武装部靶场打靶回来的路上,他已胸有成竹。

王木德把车停在杏花园路边看着鉴定站的大楼,倒腾着欢快的两只脚,跳舞似的过去,嘴里哼着民歌小调:阳婆婆出宫满面面红,小妹妹白脸脸爱死个人……

进了办公室,他向小高打招呼。

小高放下茶水杯,坏笑着看王木德。他一张口,王木德愉悦的心情就被扔进了马桶。

王木德手举得高高的,原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能撒气的对象,只好劈了一把空气,来句国骂。

小高笑着耐心地劝王木德还是回学校,老老实实写个申请书,盖上公章,再过来找陈站长签字,有了陈站长的批示才能领表。

王木德说,这么多年了,咱们鉴定哪次不是按我们传过来的学员信息给我们发表?

小高说,你命不好,晚来了一步,今天一大早,七点五十五,陈站长就变更了领取程序。用陈站长的话说是优化程序,为了今后更加有序地管理。

王木德说:这哪是优化,这是脱裤子放屁。又问,是不是以后领表都要先写申请,再找驴脸签字?

回答:是。

小高劝王木德还是回去按陈站长的新程序办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陈站长的指示在鉴定站就是圣旨。王木德苦笑着摇摇头,只好回校打印一份申请书,盖上学校的章,又返回鉴定站,找陈站长签字。

陈站长办公室的门锁着。

小高说五分钟前还和我说话哩。

王木德打电话,陈站长说在外面忙,让他明天早上七点五十八分来鉴定站,强调自己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过时不候。

第二天,西中环路和唐明街都堵车,王木德打了二十多分钟的提前量,还是晚到了三分钟。驴脸的脸拉得很长,骂王木德:你这是图财害命,懂不懂?

王木德一脸茫然。

驴脸说:这是鲁迅说的。

王木德想解释。

驴脸把手一抬,我懒得听。又说,我不能给你们惯出毛病来,今天你不遵守时间,就要付出代价。明天我有事,你不要来了,后天下午三点钟准时来。

王木德苦苦哀求,驴脸便喊小高过来,把他领出办公室。

第三一天下午,王木德提前半小时来到鉴定站,他在三楼楼道里碰到正慌慌张张要离开的马三祥,问驴脸在不在办公室?

马三祥不耐烦地回答:他又不是我孙子,我看着他干啥?

王木德又问:你没见他?

马三祥嘴一撇:老天爷,我就像老鼠躲猫一样躲他还躲不急哩,谁见到他谁倒霉,一辈子都不想见他。

王木德也不愿见驴脸,可不见拿不到学员鉴定申请表,他不得不见。他硬着头皮敲驴脸办公室的门,半天没有回应,隔一会又敲,还是没反应,就只好干等着。

刘青山也来找驴脸,小眼睛上下看看王木德,下巴指向办公室的门。

王木德摇摇头。

去哪了?

王木德又摇摇头。

那你在这等啥?

王木德摊摊手。

刘青山对准门吐了一口唾沫,扭头就走。

王木德轻蔑地看着刘青山远去,快到楼道拐弯处时,他还是忍不住朝刘青山吐了一口口水。他瞧不起刘青山,对有职有权的阿谀奉承奴颜婢膝,对平头百姓颐指气使。如果刚才驴脸在面前,刘青山的脸上会瞬间开出牡丹来。

三点半了,驴脸还没露面,打电话,也不接。他问小高,小高说,陈站长刚才来电话,说他要去省里开会,让你明天早上再来。

好不容易拿着驴脸的批示去领表,小高又说,陈站长又有新指示,从今天起,学员鉴定表要校长亲自来领。这是为了严肃考纪,对党和国家负责,对人民负责。

王木德说,陈站长真有水平,一下子就把自己提高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级别了。

小高说,陈站长还说,这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耽误学员考试鉴定,这是国家的百年大计。

王木德给校长汇报的早晨,刘国瑾正在隐云寺文化广场的牡丹花园看花。牡丹花开得五彩缤纷,同为红花,有的如丹,有的像火,有的似红玛瑙;同为白花,有的似冰,有的若银,有的宛如白玉。

刘国瑾气得踢了空气一脚:他妈的,还让不让人活?

王木德说:还好,他还只是个代理站长。

他要是真成了站长,咱们才真的没有活路。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

刘国瑾只好亲自到鉴定站领表。

老站长也在,刘国瑾先和老站长打招呼,老站长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就萎缩了,只是嘴角挤出两声勉强的笑。接着和驴脸打招呼,驴脸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没动。老站长叹口气,站起身,对看挂钟的驴脸说:事情就是这样,你掂量,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不为难你。说着笑着和刘国瑾王木德握握手,出去了。

驴脸还在继续研究挂钟。

刘国瑾和王木德送老站长下楼,刘国瑾问老站长找陈站长有啥事?

老站长说:还是在老区办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的事,想请他资助点。结果和你一样,一点面子都不给。

刘国瑾神经一紧:老站长,我可和他不一样,我确实是……

老站长微微一笑:没事没事,不要当真,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到了我这个阶段,我会摆正心态的。

出大楼时,刘国瑾问老站长,中午有没有安排,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谢谢你,刘校长。老站长握着刘国瑾的手,呵呵笑着说,中午几个大学同学在滨河一号聚会。其中还有我那个省纪委的同学,好久没见了,正好有事找他。

刘国瑾说:咱们就改天吧,看你的方便。

老站长说:我们这些拉蔓干部,时间一大把。不过每天下午,我还是要和我的麻友们活动活动。

刘国瑾附和着说:打麻将是个有益大脑的好运动。

刘国瑾重新来到驴脸办公室门口,王木德摇摇头说我不进去了。

驴脸手指敲着桌面上的一堆文件,眼睛盯着刘国瑾说:拉蔓干部,日薄西山,老树昏鸦,能接待接待,就是天大的面子,还以为是昨天?

刘国瑾呵呵两声应付过去,在驴脸对面坐下。驴脸把面前的文件往一边一扔,腾地站起来,说,刚刚省领导来电话,叫我去商量一下工作,你去小高办公室等我。

刘国瑾看着驴脸,心里直骂娘。尽管身体里有一百万个不高兴的细胞上蹿下跳,也只能紧紧封存着。把驴脸送到楼梯口,他转身来到小高办公室,小高正和王木德聊天。王木德看着校长的样子,叹口气站起来倒了杯水,说他就是那个毬势,讨吃鬼!

王木德接到教务处的电话,先一步回校。刘国瑾留下等驴脸,等了两个小时才回来。

经过李子一个多小时的按摩,驴脸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像雨后洽洽河的支流,充满欢快的活力。

刘国瑾把装着三条中华烟的黑色塑料袋扔到驴脸怀里。驴脸的嘴角上翘,挂出两丝笑容:老兄就是老兄,知道我的喜好。说着,拉开抽屉,顺手把烟丢进去,然后轻轻关上,用食指敲着桌面,一本正经地说:拿了你的手不软,吃了你的嘴不短,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刘国瑾在驴脸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看驴脸。驴脸的手机又响了,接完电话说:老兄,你不找我,我没事,你一找我,事情就接二连三。这不,省领导又叫我过去,又有急事要我去处理。这样吧,老兄,你如果有事,你就先忙去吧,如果没事,麻烦你再到小高办公室等一会。

那天,刘国瑾坐在小高办公室里把微信看完,头条新闻刷了三次,才接收到楼道里驴脸的脚步传导出来的信息。回到办公室的驴脸,似乎没有注意到刘国瑾的存在,他点燃一支烟,抽着,背靠椅子,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双手捧着手机。

驴脸在和李子用微信聊天。

刘国瑾按捺不住了,探身一看,发现驴脸竟在微信聊天。他用手揉揉太阳穴,咬咬牙根,声调悲凉地说:陈站长,鉴定申请表……

驴脸眼睛离开微信,又抽一口烟,缓缓吐着,继续聊微信。一边聊微信一边说:不是我让你来领,是你的责任让你亲自来领。

噢,天哪,责任如此重大?我以前咋就不知道。

那是你觉得我这里衙门小,不在你的视野里。

看在都当过兵的份上,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这是规定,规定就要严格执行,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刘国瑾年看着驴脸,心脏突然痛了一下。

两个人目光对峙,仿佛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随后,刘国瑾把目光从驴脸上转移到驴脸的大茶杯上,他拿起杯子,也不管凉热一阵牛饮,一大杯茶水见了底。

驴脸的眼瞪得像牛蛋,对面的人喝的是他刚倒的一杯热茶水,他只喝了一口,烫得吸吸溜溜的。

放下茶水杯的刘国瑾再抬起头时,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接着柔和又变成了无奈,再接着又向哀求转换。他下巴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颊憋得通红,然后垂到了胸前。

驴脸一脸得意:我的老兄啊,波浪卷发,精致五官,小立领亚麻衬衣,哦哟哟,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108颗的吧?洒脱,帅气,养眼,超能美男啊!啧啧啧,我有时候很纳闷,世上就有这么一些人,老是得意忘形。比如我的老兄,超能美男校长,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不成熟的男人的标志是可以为了一口气壮烈牺牲,成熟的男人的标志是可以为了一口气卑贱地活着。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成熟的男人或不成熟的男人,但你要记住你是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混饭吃的,混不好就没饭吃。

刘国瑾灰头土脸抱着一堆学员鉴定申请表从鉴定站出来,有凉风吹到脸上,他急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二十一

刘国瑾在办公室闷了大半天,情绪坏到了极点。王木德进来请示工作,刘国瑾说,陪我散散步去。

他们出了学校没走多远,就开始上坡,之字形穿过绕城高速公路高架桥,登上139个台阶,绕过身披袈裟、眉如小月、眼似双星、朱唇一点红的观音菩萨雕像,来到隐云寺。

佛教文化广场修得越来越像个公园。冬青刚打理过,有模有样。由冬青围成的一片片草坪,绿茸茸的,蓝色的桔梗花,紫色的蒲公英,白色的野菊,黄色的苦菜花,红色的牵牛花,这儿一朵那儿一片的,点缀其间。柳树、松树、柏树、榆树、山楂树、枣树、桃树、楸树,一排排一行行,在人行道两边或草坪上组成各种图案。半米高的青石路灯里安装的播放器轻声吟唱,六七条野狗在草坪上打闹,麻雀在树林中叽叽喳喳,一群鸽子在天空飞翔。

游人不多也不少,有携手散步的,有谈情说爱的,有带着小孩玩耍的,当然也少不了遛狗的。

背着手,走在曲径通幽的林荫小道上,王木德看着人字形彩砖路面说:对驴脸这样的混不吝,我有点束手无策了,他是想压服咱们。

刘国瑾说:这就是他的德性,一味使用蛮力。跟他硬斗,咱们斗不过他,跟他讲理,但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我们要么屈服,要么硬挺到底,想办法把他扳倒。

拐进牡丹园,王木德说:任继军又请我吃饭。

刘国瑾透过树叶看蓝天白云:看来,任继军要决心扳倒这个家伙了。

老站长也插手了。

多给他们提供点证据。

听说,那边的证据不少了,任继军还雇专人跟踪驴脸。

刘国瑾的目光离开蓝天白云,扫了王木德一眼:有分量能做成铁案的证据多不多?

王木德说:最少有七八个。对了,驴脸有个情妇,两人隔三岔五约会,经常一起过夜。

女方是干啥的?

说来这天下也真是太小了,我也没想到,这个女的还曾是咱们学校的学员。

胡毬侃,有这么巧?

这时候了,我骗你干啥?那是大前年的事了。我还记得那个女的,三十多岁,瓜子脸,白皮肤,长睫毛,嘴唇很性感,身材很苗条,是那种男人见了容易想入非非的小妖精。她姓李,叫李子。她对我说过,她的培训学费是朋友给垫的,她想考个国家职业资格证书,便于以后找工作。她怕考试过不了关,培训费打水漂,找我帮忙。那天,我正被这个小妖精缠得快要乱怀,陈站长来学校了,我就把她介绍给了陈站长。午饭时,陈站长没有走,我就给他在小包间准备了一桌饭,他把李子叫了进去。

刘国瑾对王木德说:嘿嘿,现在情妇是一些官员的标配,有啥稀罕的?我还以为是啥大把柄呢。

王木德笑了:如果就这么点事,也就到此为止啦。可有意思的是,任继军告诉我那个女人一些往事,校长你绝对想不到,就像韩剧一样,狗血得很。

哦,是吗?

陈站长的父亲三十多年前在浑水河公社当过几年书记。

我不知道。

陈站长的父亲在浑水河当公社书记时,到生产队检查三夏麦收,看上一个姓赵的小女娃娃,把她安排到公社当电话员。后来,他把那个女娃娃的肚子搞大了,李子就是那个女娃娃生的,她是陈站长父亲的亲生女儿,陈站长的同父异母妹妹。

啊?驴脸知道不?

肯定不知道。陈站长的父亲离开浑水河后,就再没回去过,也不和那个女子来往。

这玩笑开大啦。

好戏在后头呢。你也知道,陈站长只有个女儿,计划生育,不能生二胎,可他总想再有个儿子,好传宗接代。老婆生不出来,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李子身上。

这麻烦大了,李子要是真的怀上驴脸的种,那岂不是……

校长,咱们就当睁眼瞎得了。

两个人站在金刚万佛宝塔前俯瞰蛇城,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从山顶一直铺到学校楼顶。

与此同时,在三公里外的一间出租屋里,驴脸和李子刚做完爱。他仰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LED吸顶灯,又在大发感慨:惭愧啊惭愧,我活了五十多年,才明白我的一技之长竟然是这个。我穷尽前半生去追求幸福,倾尽所有去研究各种技能,在你这儿,我才找出幸福的数据和论证。对吧,李子,我的傻宝贝!

李子没有接话茬,递给驴脸一支中华烟,用打火机为他点燃,自己也叼了一支。

出租屋里立刻就布满了烟雾。驴脸一手抚摸着李子的肚皮问:春天过了,种子该扎根发芽了吧?

猴急!

我想你明天就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二十二

驴脸指挥着刘国瑾来到蛇城大街,在一片工地上穿梭,最后停在新装修刚启用的一栋三层楼前。楼前高大的广告牌上的字,像炸弹扔进刘国瑾心里:滨河湾售楼中心。

刘国瑾牙发痒想咬人,他恨恨地用力关上车门,斜眼盯着驴脸的后脑勺,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上售楼中心台阶时,他大声叫唤一声:头疼。

驴脸问:咋啦?

他虚弱十足地说:头疼,都半个月了,搞不清咋回事。

驴脸把手中的烟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拧烂:你妈的屄!真会病!

驴脸急着要买房子,李子已经怀上他的种,而且通过熟人做了B超。那天,他拿着医院的性别检验报告一脸热泪,买了一箱青岛啤酒,第一时间赶到永安寺公墓,郑重向父亲汇报,他家后继有人了。

他要趁着还在位,早早给未来的儿子准备好安乐窝及一辈子的生活费用。

这天晚上,滨河湾售楼中心前发生的事,让驴脸在暗夜里久久地睁着大眼睛无法入睡,心里巨大的不平衡和对刘国瑾的恼怒,像一架水泥搅拌机搅得他心烦意乱。凌晨两点,忍无可忍的他,从床上爬起来,眊一眼熟睡的菲妮,蹑手蹑脚溜出卧室,在书房的书架最底层翻出早就准备好的一身女人行头,大衣、围巾、能遮住脸的布塔真丝遮阳帽,对着黑暗稍做穿戴打扮。开车出门,出杏花园路,进唐明大街,过铁路桥,直奔蛇城培训学校。他把大众车停在一个早就选择好的监控探头的死角,然后锁好车,看看黑漆漆的夜空,长长地喘口气镇定自己,便钻进路边景观树丛,潜行600多米,跳入蛇城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实操室。浓浓夜色中,他像蝙蝠,悄无声息地在实操设备之间,快乐地飞来飞去,实操室里能听见温柔的山风优雅地回旋。

三十多年前,他也这样飞过。只是那次耳畔回旋的是浑水河凉飕飕的河风,身上穿的是老爸的中山装,下摆长过膝盖,戴的是老爸的绿色军帽,盖住了大半个脸。那次也是后半夜,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溜进公社食堂,抄起案板上的一把菜刀,跑到姓赵的女电话员住处。他要杀了她,为母亲出气报仇。她住处的门虚掩着,一刀砍下去,床上没人。失望的他抡起菜刀,把被子、枕头、褥子砍得棉花飞满屋,直到精疲力尽。他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等到天快麻麻亮,也没等到她回来,只好无奈地从屋子里爬起来,把菜刀放回食堂,又溜回他妈的身边,把他爸的中山装和绿军帽挂回墙上。他本想再找机会下手,他妈却没给他机会。那天中午,眼神痛苦嘴角坚毅的妈,连午饭也不吃,果断地拉着他的小手,永远离开了浑水河。

实施完对实操室设备的破坏,驴脸跳上窗台,他舍不得马上就走,他优雅地回头欣赏一会黑暗中的杰作。想象着几个小时后,刘国瑾看着破败的实操室如丧考妣的苦瓜脸,他心一阵狂跳,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第二天上午,蛇城学校的实操课没法上了,实操老师把事件汇报给教务处长,教务处长又汇报给王木德,王木德只好把实操课调整为理论课,同时打电话给刘国瑾作了汇报。

刘国瑾在王木德和教务处长的陪同下来到实操室,站在实操室门口,眼前的一片狼籍让他们不敢相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一致认定破坏者就是驴脸,可他们没有证据。在警察现场勘查过后,他们花了十多万元,日夜修复,终于赶在鉴定考试前一天,让实操室恢复正常。但实操课没上,实操鉴定时,学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成绩惨不忍睹。学员们心有不甘,组织起来绝食,大闹教务处,要求退还培训费。

学校乱成了一锅粥,刘国瑾嘴上起了一圈燎泡,连吃四颗同仁堂产的牛黄清心丸也不顶用,直骂自己要死就快点。

王木德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不顾保存了半辈子的老好人形象,张口他妈的,闭口挨毬了。

这天晚上,刚从学员包围圈中逃出来的王木德给任继军打了个电话,问举报材料最近有了什么新内容,准备何时打响第一枪。

驴脸也没闲着,他把目光瞄准二百公里外的千秋培训学校,亲自伪造了一封举报千秋培训学校在考试中集体作弊的信。傅正焕校长见到举报信后,急忙领着驴脸去打靶,顺便塞了个大红包。

刘国瑾找驴脸,驴脸不见,打电话也不接。

他按着套路赶紧跑到鉴定站请驴脸喝啤酒。

第一天驴脸对刘国瑾视而不见,刘国瑾无聊地坐了一上午。

第二天,驴脸眼皮抬也不抬地对屁股刚要挨住沙发的刘国瑾说,一会儿省领导要和我通话,事关重大,你在不方便,把刘国瑾赶出了办公室。

第三天,驴脸眯着眼,看看手表说,没时间听你的高见,我去滨河湾售楼中心有事要办。

刘国瑾终于憋不住了,腾地站起,双手拄在驴脸的办公桌上,看着驴脸。

驴脸背靠椅背,双手紧扣,放在肚子上,一声不吭。

刘国瑾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能这么做?

驴脸说:你说啥?

刘国瑾说:你这是强取豪夺。

驴脸一拍桌子,嚯地站起:我没时间和你磨嘴皮子。

刘国瑾问:我咋办?

驴脸用手指敲着桌面:谁耽误我一阵子,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刘国瑾一夜未眠,起来偏头痛,向来办公室请示工作的王木德要止痛药。王木德经常头痛,办公室抽屉里有各种各样的止痛药。

王木德看着校长,关切地问:你咋也头痛了?

还不是让驴脸气得。

王木德双手一摊:让驴脸缠上你就是患上了淋巴癌。

王木德专门给校长准备了一只最新开发出来的录音笔,小巧玲珑,携带方便。他说:咱们这是为某一天法院给狗日的量刑时准备尺寸的。

刘国瑾带着录音笔和十万元去见驴脸,驴脸却强硬地把他推出门外,说:我的门只为朋友开。

刘国瑾在门外说:我就是你的忠心朋友,你最喜欢的东西在我身上带着呢,十个。

门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那赶紧进来。

刘国瑾恭恭敬敬地递上包在黑塑料袋里的十万元现金。

驴脸撑开塑料袋,伸长脖子看看,又过过数,然后出乎刘国瑾意料地大声说:我借你十万用一个月,我现在就给你打十万元的借条,保证一个月还你。

刘国瑾听得眼珠子快蹦出来了,像下围棋时手上高高举起的一枚炮,不知如何落子。

驴脸硬把借条塞进刘国瑾包里。

刘国瑾在驴脸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驴脸说:我要上省里办点事,改天好好喝两杯。

刘国瑾只好又站起来,抢先一步帮驴脸拉开办公室门。

驴脸锁好门,刘国瑾跟在身后下楼,快出鉴定站大门,碰上老站长。

驴脸停住脚步,看着老站长。老站长也停下脚步,笑着和驴脸打了个招呼,又向刘国瑾点点头。

驴脸站着不动,跟在驴脸身后的刘国瑾下意识地给老站长让路。

老站长问驴脸:去医院看老岳父?

驴脸说:没工夫。

老站长又问:又有省领导召见?

驴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驴脸眯着眼看门外,似乎在等什么。老站长突然咧嘴无声地一笑,向旁边移了两步,说那你快去吧,别误了你的国家大事。

驴脸背着手,目视前方,迈着标准的八字步,一步一响地走向楼外的灿烂阳光。

二十三

三十天后的下午,驴脸打来电话说是要还钱,叫刘大校长马上到鉴定站。

刘国瑾说,你这人真逗,咱们是谁和谁呀?

驴脸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刘国瑾来到鉴定站,在驴脸办公室门口先停了停,深吸一口气,把笑容堆到脸上,这才敲门。驴脸笑着一句话不说,示意他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然后把一张写有今收到陈登科还款十万元的还款条放到他眼前,又拿了一张A4纸,让刘国瑾照抄一遍,并签上大名,按上手印。

刘国瑾看着驴脸小心翼翼地把还款条子折好锁进抽屉,然后又看着驴脸笑吟吟地抬起脸,两手一摊:你借给我十万元,我还了你十万元,咱俩河归河路归路,两清了。

第二天,鉴定站给学校打来电话,连连道歉,说是由于鉴定站工作人员在工作中出现不可原谅的失误,把蛇城培训学校学员上次考试成绩统计错了,考试的合格率不是30%,是95%。

刘国瑾咧咧嘴,没笑出来,放眼看学校上空的淡淡夕阳。

王木德感叹:还是钱有能耐!

人社部门搞了一个国家特有工种职业技能鉴定考评员资格培训,地点在安徽黄山。驴脸看到通知,立即安排小高给李子报了名,费用由鉴定站出。他想,李子有了考评员资格证书,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各培训学校做技能鉴定考评工作,每天可以赚三四百元的考评费,可以收一两千元左右的好处费,还可以直接收取想拿国家职业资格证的人的培训费。他手中有这个权力,可以不经过学校就可以直接将学员的信息数据录入。准考证是鉴定站出,考卷是鉴定站发,考试是鉴定站考,考卷是鉴定站判,资格证虽然发放权在北京,但最后也得由鉴定站往下发放,他完全可以一条龙一手操作。有他陈登科当站长,李子一个人就是一座学校。

驴脸心潮澎湃起来。他这是给未来儿子栽了一棵摇钱树,每天都可以摇一摇,有了这棵摇钱树,未来的儿子和李子的生活就多了一层保障。

王木德和任继军互通消息,两个人约好见面时间和地点。经过一番密谋,他们达成了一致的行动计划。

王木德没憋住,当晚就打电话给刘国瑾。刘国瑾说,上次他敲诈咱们60万时用过的手枪我保存着,这也是一条罪状。

王木德接过校长从保险柜里拿出的手枪看了看,嘴一撇,还给了校长:切!小孩玩具,仿真手枪。

刘国瑾的脸腾地烧得火红。

王木德说:他又不是气功大师王林,他那点社会关系背景,哪能搞来真枪?不过,我见网上也说,有的仿真手枪还真的能当真枪用。

刘国瑾愣在那里,王木德的话他没听见,他觉得驴脸的套路太深了。

王木德说:对付流氓,就要比流氓更流氓,咱们没这个水平。

这天晚上,刘国瑾上了三趟厕所,脸一直烧到第二天。吃早餐时,老婆大惊失色地叫道:老公,你发烧啦?赶紧用手背试老公的额头,不烫手。

老婆一脸疑惑,瞪大眼睛看老公。

刘国瑾心头落泪,丢人哪!

他把仿真枪扔进了垃圾桶。

二十四

驴脸和李子是坐傍晚的飞机直飞黄山的,受雇任继军的年轻人全程录了像。

任继军看过录像,给老站长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站长笑得很开心,说:小军呀,我今天的手气不错,赢了两万多,一吃三啊。

晚上九点多,任继军抱着一摞豪华精装书,按响了驴脸家的门铃。

菲妮在家看电视,播放的是栏目回放中的《人民的名义》,这部电视剧她看了三遍,这是她看的第四遍了。

任继军把豪华精装书放在客厅沙发旁,说是陈站长托他买的。菲妮把手中的瓜子放回袋里,伸手要拿本书看看。

任继军帮忙打开书,说和新华书店卖的书没区别,只是装饰豪华一些。他还给陈站长说过,买书是为了看的,买这么豪华的书,价格贵了好多倍,根本没啥用,还不如一般版本的书实用,可陈站长就是喜欢买豪华书。

喝茶聊天过程中,任继军无意间说傍晚到机场接人,看到陈站长和陈馨在飞机出发厅办理登机手续。

菲妮说:不可能,晚饭我和女儿女婿一块吃的。

任继军皱起眉毛:不对吧,难道我看错了?说着,就打开手机录像,让菲妮看。

菲妮说:这哪是陈馨?

任继军故作吃惊:不可能吧?看着他们那么亲热,很像是父女俩。

菲妮让任继军把录像用微信发给她。

任继军一出门,菲妮立马给老公打电话,关机。又给冯爽打电话,没信号,不在服务区。她气得把手机摔在沙发上。

她站起来,要上洗手间,却被书绊倒,额头磕在茶几角上,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用手摸摸额头,还好,没出血。她的火气全转到了书上头,爬起来抬脚就踢,书没踢飞,脚尖却碰得痛得撕心裂肺。

她想起了书房里更多的书,越想越气。她腾地站起来,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对着书房门一通乱砍。三十刀下去,坚固的书房门就成了烂筛子。她冲进书房,早就觉得书房里一定有个很大的保险柜,可转了四五圈也没找到。她又把头探到书桌下面,也没有。拉开书桌抽屉,打开所有书柜的门,也没找到她想要找到的银行存折或大量现金。她沮丧地站了一会,又跪在地上,双手着地,在地板砖上摸索、敲击,她希望能发现某块地板砖有移动过的痕迹,或是有空洞的回音。陈登科心思缜密,也有可能把银行存折或现金藏在地板砖下面。

她在地上搜索了七八遍,终于发现一块地板砖敲击的回音与众不同。她飞快地跑到阳台上,打开工具箱翻出一把铁锤,回到书房。双腿跪在地上,高高举起铁锤,对准那块发出空洞声音的地板砖,狠狠砸下去,一声闷响,铁锤反弹,差点从手中飞出去。虎口震得麻木,地板砖却没有开裂一丝缝隙,只是中间爆出一元钱钢镚大小的白点点。她顾不得手疼,狠命地砸着,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地板砖开裂了,再砸便碎了。她扒拉开碎砖块,水泥地上出现一个不规则的小洞。她伸手下去,只能进去三个手指头,指头在里面探索了一会儿,好像触到个包装用的塑料袋。她热血沸腾,一把甩掉上衣,又抡起铁锤,沿着不规则小洞的边沿一点点敲击,当小洞扩大到能容进一只手,便迫不及待地扔掉铁锤,绾起袖子就下手。用力过猛,手背被水泥碴划开三道口子,她顾不上疼痛。好在小洞不深。中指首先触摸到那块塑料的东西,发出悦耳的哗哗响声。她心头一亮,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从小洞里拉出来,先是轻轻抖落上面的水泥、灰尘,再轻轻地把它放到地板砖上。面对塑料包装的东西,她心跳加速。她颤抖着苍白细长的手指,慢慢打开塑料袋,瞪大眼睛一看,火冒三丈,一脚把塑料袋及里面包的东西踢上了房顶。

原来是一包建筑垃圾。

菲妮在书房没找到半毛钱和存折,一肚子怒气最终全发泄到书柜上。随着她手中铁锤的起落,书柜的玻璃门哗啦啦碎了一地。砸着砸着,两本书从柜子里掉出来,和玻璃一起摔到地上,精装的版口打开,护叶掀起,一叠叠鲜红耀眼的人民币散落在眼前。

菲妮愣住了,高高举起的铁锤停在半空中……

这天,她在沙发上窝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菲妮请冯爽喝咖啡,两个人一会儿激动万分,一会儿沉默异常,叽叽咕咕到十二点多才分手。回到家,菲妮沉思了半天,终于拨出了老站长的电话,不久,那个一直守在香格里拉小区门口坐在三轮车上看书的收烂货老头便轻轻地敲响了陈站长家门。菲妮帮助老头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不剩地全部打包拉走。临了,收烂货老头要帮菲妮收拾地上的一堆烂玻璃,她摇头谢绝。

二十五

中元节的前一天,参加完培训,又玩了一个星期的驴脸和李子回到蛇城。

驴脸没回家,他们直奔粤海世界饭店吃宵夜。饭毕,又预订了一个包间,明天中午,他要和李子一起给自己过生日。之后,他俩打的回到李子的住处。

任继军及时向菲妮通报了消息。

菲妮叫上陈馨和女婿闫福,拿着棍棒气势汹汹杀了过去,噼哩啪啦,把李子打得皮开肉绽。

陈登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陈馨揪了一把陈登科的胳膊:爸,你还不赶紧回家?

一进家门,陈登科就想躲进书房,一看,书房门千疮百孔成了烂筛子,脸立刻变得惨白。扑进门,书架上空空荡荡,他急了眼,大叫我的书呢?

菲妮得意地说,收烂货的老头正在认真地阅读它们呢。

陈登科眼中顿时冒出熊熊烈火,惨叫着,张牙舞爪地扑向菲妮,揪住菲妮的头发,一个旱地拔葱,整个人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圆的弧,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骑上去,擂绛州大鼓一样揍起来。

陈馨和闫福急忙拉架。

陈登科完全疯了,暴风骤雨般的拳头打得菲妮鬼哭狼嚎。

陈馨和闫福好不容易才把陈登科从菲妮身上拉下来,陈登科又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挥舞着菜刀要杀菲妮。

闫福冲上去一把夺下菜刀。

陈登科一屁股坐在地上,如丧考妣,抢天呼地,哇哇大哭。

哭了半天,陈登科才吐出一句话来: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陈馨和闫福如坠云雾之中。

菲妮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走到沙发前,拉开抽屉,伸手在里面一摸,又关上抽屉。她趁着女儿和女婿在一旁安抚的空隙,伸手拉过他的包,从里面摸出那把仿真手枪,把那颗子弹压进去。

她抱着脑袋喊头疼,要去陈馨家,要在那里多住些日子。

躲在洽洽河公园假山里伤心得天昏地暗的陈登科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时,西山顶上的夕阳余辉已经被黑夜侵蚀。

街上,过中元节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手提纸灯的,拿着冥币的,拎着水果的,捧着蛋糕的,各种祭祀用品,五花八门,丰富多彩。

驴脸这两年只记得自己的生日,中元节回老家祭祖,还是当年被任命为代理站长那天心血来潮隆重地来过一次。

家里乱成一团,像刚刚发生过地震。他径直进了卧室,像一把鼻涕擤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恍惚惚手机响了,屏幕上来电显示的是冯爽的电话。她向陈登科透露,中纪委已经盯上他了,马上就要采取措施。

冷风阵阵,子弹一样,密集地从四面八方射进他的肉体。上下牙打架,他努力控制自己。

他试图爬起来,头却撞到了衣柜上,满眼冒金星。他蜷缩身子,躺在了地上。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恢复了一点知觉,脑子里也出现了图像,第一个图像竟然是自杀。

他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走进厨房,拉开厨柜,取出菜刀,冰冷的刀刃让他浑身一激灵,手一软,咣当,菜刀掉在了地上。

他扶着墙从厨房出来,在家里转圈圈,一根塑料绳进入视线,拿起来望着门梁,接着长叹一口气,绳子软面条一样掉在地上。

他挪到楼顶,看地面蚂蚁似的人群,一阵头晕目眩,赶紧后退。

最后他选择逃跑。刚出家门,想起没拿包,返身从书房里拿上包,拉开拉链,仿真手枪还在包里。他没多想,就从楼梯下来溜出小区,在马路边的树丛里蛇一样之字形向前。在一个拐弯处,他撞倒了一个买菜回家的老妇人,手忙脚乱地将老人搀起,看着她苍白的头发,他想起了年迈的母亲。他内心一阵痉挛,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浑身发抖。

天黑后,他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低着头,裹紧上衣,犹犹豫豫地穿过杏花园路,出现在母亲租住的楼下。他抬起头,母亲的厨房里亮着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忙碌着。她一定在做他喜欢吃的饭,天天都这样,等他回家吃饭。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时会额头贴着阳台玻璃,朝小区大门口张望。

他不敢上楼去,怕和母亲告别。他跪在楼房的阴影里,看着厨房里的剪影,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嘴唇哆哆嗦嗦,泪如雨下。十多分钟后,他对着阳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逃到李子的住处,李子不在家。

受伤的李子从医院包扎完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刚眯了一会儿,就被任继军叫去吃饭。他俩是初中同学,李子上培训学校就是任继军安排的,学费也是任继军出的。

他们选了一张靠近窗户的卡座,任继军叫了两个李子最爱吃的菜和两碗打卤面。

他还得耐心把眼前的事情完成。

清炒莲藕和过油肉两个菜先上来,他们没吃两口,刀削面就跟着端了上来,木耳、黄花、黄瓜、台蘑、菠菜、西红柿、鸡蛋花做的卤,色彩缤纷,香气扑鼻。任继军鼻子凑到碗里闻了闻,又往面里浇了些醋,撒了点辣椒,这才拿起筷子。他一边吸溜刀削面,一边慢慢告诉李子他所了解到的她和驴脸的真实关系。

李子筷子擎在半空中,嘴角有半截刀削面没来得及吸进去,进到嘴里的刀削面也忘了咀嚼下咽。她瞪着看任继军,目光渐渐变得虚虚的,恍惚起来。

任继军说: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和他走到一起,更没想到你们有这么一层关系。

随着掉在嘴外面的半截面条的摇晃,她缓缓站起,懵懵懂懂地出了刀削面店。任继军跟出来,痛苦地目送她进了出租屋所在的小区,才开车来到老站长打麻将的老年活动中心。老站长正坐庄,手气很兴。他的对家,任继军认识,是宏鑫工程公司的薄老板。右手边的下家,是在陈登科住的小区门口经常见到的收烂货的老头。左手边的上家是任继军前不久认识的省希望工程基金会的负责人。

老站长抬头扫了任继军一眼。

任继军点点头。

老站长微微一笑,低头专心打麻将。

任继军手插在裤口袋里,静静地站在老站长身后。

老站长快听牌了,起了一张牌,大拇指一摸,是九万。看看牌池,是张危险的放炮牌,便插进牌中,抽出六万来。嘴上念念有词:看住下家,盯着对家,防着上家。六万,他果断地打出去。

他对任继军说:找把椅子坐下吧。

任继军回答:我站着就好。

二十六

月亮像块新疆和田玉,挂在蛇城夜空。给祖宗烧纸钱的孝子们,把本来就不宽的人行道塞得满满的。他们用石灰或粉笔或白漆画个圈儿,西北角留上缺口,以方便阴间的亲人进来。他们表情严肃地点亮彩灯或蜡烛,摆好五花八门的祭品,跪在地上,先点燃几张纸钱扔在圈外,打点过路的野鬼不要过来捣乱。然后一边烧纸,一边念叨亲人的名字,给他们送去金钱、水果、蛋糕、日用品,让他们在地下也能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李子在袅袅青烟中穿梭着,跌跌撞撞地跑回住处。

沙发上瘫着陈登科。

驴脸慌忙坐起来,看着她,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

李子猛地打开衣柜,从里面拎出一个小旅行袋,拉开拉锁,翻出一张她妈的遗像和一封信,砸在驴脸脸上。

捡起照片和信,扫了两眼,驴脸的头断了似的垂下。

你死去吧!李子吼道。

陈登科哀求道:我不想死,我凭啥死?咱们一起逃吧,到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咱们现在就逃吧。

你叫我往哪逃啊?

跟着我就是了,我不会让你受罪的。

李子摇摇头,颓然坐下。

陈登科突然从沙发上拉过包,从里面掏出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你不跟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李子斜了他一眼:吓唬谁啊?那不过是一把仿真手枪,你告诉过我的。

陈登科说:它也可以是真枪,你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

李子说:你要是真敢自杀,我佩服你算个男人。

陈登科说:我真的死给你看。

陈登科把手枪往太阳穴上顶了顶。

李子喊:你开枪啊,开枪啊!开枪啊!

陈登科轻轻扣动扳机。

砰!仿真手枪响了……

三天后,《蛇城都市报》登载了一篇独家报道,详述一陈姓渣男婚内出轨与女友玩仿真枪意外死亡的整个过程,令人错愕。

二十七

一个多月后的国庆节。

刘国瑾接到老站长的邀请,驱车来到大青山革命老区,参加“国兴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奠基仪式。一身暖绿色的西装,白色衬衣,玫瑰色星空点领带,朝气十足。王木德一身宽松休闲服打扮出来,让他臭骂一通,再出现时换成了西装革履,一下子文雅庄重了不少。

他笑着对副校长说:咱们头上没有大山了,就应该昂首挺胸活成个人样。别人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不能埋汰自己。

看到穿了一身红衣的菲妮,身边站着一身黑衣的陈馨,老区的阳光照着她们略显激动的脸。菲妮比两个月前瘦了一圈,老站长吴兴瑞对她们很热情,超出了刘国瑾的想象。

学校是以任继军父亲的名字命名的,王木德说:老站长真叫扶持到家了。

刘国瑾说,我以前就听老站长说过任继军的生身父亲是他的老班长,为救他牺牲了。

没这么简单吧,这种事给大家讲明白不是就不会有风言风语了。

老站长说他讲了十多年,周围的年轻人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人间还有这么纯洁的战友情谊。讲得多了,就有人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内心无愧,无需解释。也有人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再后来,老站长就懒得解释了,干脆由他去。

如果是我,我会写一篇纪念文章,发表在报纸上,白纸黑字。

我也这么做过,老站长一脸无奈,可现在谁还看报纸信报纸啊。

奠基现场布置得十分简朴。一条大红标语,上写着“国兴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奠基仪式”,周围插了数十面彩旗。参加的人有十多个,一位省希望工程负责人,一位省人社厅退休的领导,五位老站长的战友,七位当地的农民,再就是刘国瑾、王木德、菲妮、陈馨、任继军。仪式很简短,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老站长向来宾简单介绍了菲妮和陈馨,并鞠躬表达谢意。陈馨自始至终挎着母亲的胳膊,两人目光很平静。

送走其他来宾,老站长领着菲妮、陈馨、任继军、刘国瑾继续往山里走。在一处高高的悬崖前,停了车。任继军要搀扶老站长,老站长摆摆手,笑着说再等三十年。

天空又高又蓝,山峰层峦叠嶂,沟壑纵横深邃,溪水清澈迤逦,山风低沉呼啸。金黄的槐树、银杏树,葱绿的云杉、落叶松,火红的枫树、柿子树,五颜六色的灌木丛,把连绵群山打扮得如诗如画。一对头顶黑短羽的褐马鸡,从悬崖上滑翔飞下。

任继军在灌草丛中采了一把野生白菊花,扎好,递给老站长。

悬崖下,整整齐齐地种着一片松柏树。这些松柏树排列有序,组成一个大五角星,可见种植者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任继军对刘国瑾说,老站长每年都带他来这里种松柏树,已经种了四十年了。

老站长献上白菊花,点燃三炷香,敬上三杯酒,深情地说:老班长,新兵吴兴瑞来看你了。今天以你的名义,给你战斗过的老区兴建的职业技能培训学校奠基了。用不了几年,我相信,这里的生活水平一定会提高一大步。

山峦升起一线薄雾,浮在悬崖上,像哈达。

老站长热泪盈眶,然后对菲妮、陈馨、刘国瑾、王木德说:老班长是我们部队学雷锋的先进标兵,值得我学习一辈子啊。

四十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又令人心碎的战斗让老站长终生难忘:山林大火熊熊燃烧,浓烟遮天蔽日,一场扑救山林火灾的战斗正在进行着。突然风势转向,入伍半年的吴兴瑞右腿卡在石缝里拔出不来,无法转移阵地,烈火把他包围起来,和战友们失去了联系。头盔不知啥时候被热浪卷走,头发眉毛被火舌舔得像吹起来的猪尿脬。他害怕了,哭泣着,惨叫着,泪水滂沱。就在这时,耳边传过来熟悉的呼喊,他看见老班长任国兴顶着一件湿漉漉的战斗服,从烈火的中冲过来,边跑边高喊他的名字。他用尽全身力气搬起卡住吴兴瑞右腿的石头,拎起他,退到悬崖边,从腰间缷下缓降绳,扣挂住他腰间的安全带,然后将绳的另一头缠绕在一棵树根上,缓缓地把他从悬崖上放下。吴兴瑞回到了人间,老班长却永远地留在了悬崖顶上。老班长身后留下个五个月大的遗腹子,又过了两个月,这个遗腹子早产了,是个男娃娃。他妈给他取名继军,有接过父亲的枪之意。

二十八

凌晨三点,万物梦酣。刘国瑾醒来上了趟洗手间,再也无法入睡。他懒懒地靠在床头,目光在屋子里转悠。一只苍蝇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书柜上,他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对准苍蝇就打。苍蝇很狡猾,书本飞过来时的呼啸声给了它预警,当书声响起时,它已飞到他的头顶,看着他转动脑袋寻找它的踪影,它故意振翅在他眼前兜了两个圈,然后嗡嗡嗡地唱着歌,引逗他满屋子追。天花板、窗帘、床头、屋顶灯、床头柜、洗手间、喝水杯、饮水机、地板,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它满足地在屋子里急飞了几圈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射灯,贴着射灯的底座静静蛰伏下来。

他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又坐回床上,靠着床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他拿起手机,看看时间,三点四十,准备重新眯上双眼。猛然他想起了什么,呼地从床上跃起来,进了洗手间,里面传出淋浴的哗哗水响。

洗漱完毕,穿着整齐,刘国瑾踏着晨光,走出校门,奔向隐云寺。

这天是普佛吉日,居士们破例入见行堂随僧众上课、礼佛。他们身披海青,在香烟缭绕的大殿中,随寺中六十多名身着黄色法衣的僧人分立两旁,虔诚膜拜上位释迦牟尼佛金身。礼佛后,僧俗二众依序齐诵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声线浑厚低沉,佛音响彻山谷。

刘国瑾站在观音像前,远远地看着。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进佛堂。

他爬到最高的山头上,扶着新砌的栏杆,看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看无边无际的朝霞,看着沐浴在一片金色下的蛇城。

天空中冥冥传来一声感叹:今天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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