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斌的后花园
2019-11-14刘宁
刘宁
线路二工区里每人都有一个绰号。工长背地里被叫作水货。他现在站立在卫生间的窗扇前,下午寂冷的青色阳光透过灿烂的玻璃涂抹在他身上,他的背影看上去红彤彤的。老兔子告诉他,半上午时间,斌斌在西墙房角那片空地上垒了一个大狗窝,窝里住进了三条狗。供狗进出的门洞上苫着一个破棉被子,门洞口摆着一个簇新的不锈钢盆,半盆水,结冰了,冻得很瓷实,远看像块明晃晃的凸透镜;两瓣馒头扔在盆子附近,估计也冻住了,像两块很独特的雪白的石头。
水货打开一扇窗户,寒风立刻嗖嗖地灌了进来。他伸长脖子对着狗窝那里呐喊了两声??旺,旺旺!狗窝那儿竟然没有啥动静。
水货溜达到伙食团厨房里。恐龙操刀刮一堆猪皮上的脂肪,电磁灶上煮着一锅水。恐龙爱吃猪皮冻,隔段时间就要制作一锅。斌斌也在一旁埋头大干,他在一个不锈钢大盆子里和面,玉米棒子面,金黄金黄的,边和边往里面兑进一种黏黏糊糊的肉汤。
蒸窝头呀?
给狗蒸。
哪弄来的棒子面?
常虹送过来的。
你那三条狗打算长期养呀?
有啥问题吗?
我倒无所谓。就怕上面劳卫处查住,给你发个红牌牌。
一般情况下,水货说起话来比其他工人巧妙一些,喜欢弯弯绕绕,借力打力。
查住算我的,斌斌这么说,不给你带麻烦。
之前听老兔子说,是三条罗威纳犬,一大两小,大的是母亲,小的是她的两个半岁左右的儿子。漆黑的皮毛,短促的尾巴,机警而凶猛的小圆眼睛,盯着一个目标时,能射出阴沉沉的蓝光。几乎不怎么吠叫,只有当陌生人接近它们或侵犯到它们的利益时,才会呲开牙齿,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嘶鸣。从厨房里溜达出来的水货,在斌斌那儿触了个软钉子,心里发誓今天一定要看到那三条狗。他再次走进卫生间,来到那扇窗扇前,打开一扇窗户,迎着扑面的寒风朝狗窝那儿又呐喊了两声??旺!旺旺!依然不见啥反应。他有些懊恼,折返身,去了料库间,搜寻到一块报废的角铁。重新站到打开的窗户跟前,这次连积满灰尘的纱窗也打开了,瞄了瞄准头儿,随即把那块角铁径直砸到了狗窝的顶棚上。但闻狗窝里呼通一声乱响,像炸了锅,三条狗冲了出来,先是那条母狗,屁股后面紧跟着那两条小公狗,噌的一下,已然窜至窗户台底下,没等水货反应过来,那条母狗的前爪便已搭在外面的窗台上了,一颗浑圆的漆黑狗头正对着他的脸,间隔不到一尺的距离,张着猩红大口,露着白森森的尖牙利齿,长方形的嘴角边还耷拉着一串亮晶晶的涎液,喉管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嘶吼之声。水货实打实地受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料定那狗跳不进来。他先扬起一只手,准备照它头上轻轻拍打一巴掌,以示亲近。他说:
奶奶的,敢吼我?
谁能料想得到,他话音刚落,那只扬起的手掌还未及找准一个安全的地方落下去,也只是一刹那之间,伴随着轰隆隆一声响动,那条黑家伙竟腾身而起,从户外横贯窗扇一下子就扑了进来!水货被它仰面扑倒在地,它骑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下口撕咬,一双黑豆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利口对着他的脖梗子,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吠叫:
旺旺!旺旺旺!
众人闻声纷纷冲进卫生间。斌斌第一个赶到,后面陆陆续续跟着老兔子、恐龙等人。黑板,斌斌怒喊道,滚开!赶紧滚开!黑板退至一旁,斌斌上前狠狠扇了它两巴掌,它缩进小便池底下,喉管里呜呜喑喑地暗自喘息着,仿佛平白无故受了多大委屈自己又是多么无辜似的。窗户外面,那两条罗威纳小崽儿,不知道妈妈突然钻进窗户里面干啥去了,以为丢下它们不管了,焦虑不安,一时间狂吠不止。斌斌指着那扇打开的窗扇,向黑板厉声喝道,还不快滚?你是从哪儿窜进来的,就给我再从哪儿滚回去!
说也奇了,那黑板跃身而起,一个腾跨便上了窗台,再一弓腰,跳了出去,落地后还回首望了望斌斌,致歉似的。两个小崽儿重新见到妈妈,欢呼雀跃,连蹦带跳。黑板低低哼哼两声,带着它们钻回了窝棚里面,再不轻易出来了。
这边众人扶起水货。水货这番受了大惊吓了,神色恍惚地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三条狗是常虹开车送过来的。常虹是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挺直的尖鼻子,闪烁不定的眼神。最近来得比较频繁,水货在走廊里碰见过两次,都不是空手来,大袋小包提着,不是卤猪蹄,就是熏鸡爪辣椒泡菜,总之都是些重口味的辛辣刺激的年轻人爱吃的,没和他打过招呼,微微一低头一侧身,便钻进了斌斌的宿舍,并且随手合住门,掩得紧紧的。经常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头上毛发稀疏,戴副眼镜,指尖夹着根烟,嘴角喜欢撇撇着,姓啥叫啥,没太记得清。另一个叫王帅,这个名字水货记住了,人长得精干,细皮嫩肉的,剑眉丹凤眼,很有几分气派,进了工区小楼表现得很随意很轻松,这儿转转那儿瞅瞅,给这个递支烟给那个点个火。斌斌是我们的好兄弟,王帅这么说,这不是被老婆离了么,我们得常来看看他,免得这小子堕落了。
王帅才是那三条罗威纳犬的正主儿。他让常虹把狗们送过来,委托斌斌代为寄养,一来自己省了不少心,二来斌斌也爱养狗,可以抚慰他孤独的心灵,三来他们这帮人常来工区吃吃喝喝聚在一起,也算有了个正当的由头。
斌斌招呼他们吃喝。斌斌会炒菜炖肉,据他自己说,这是家传的手艺。他舅舅曾经开过一间卤肉店小门脸,后来那条街道遇到拆迁改造,也就歇业不干了;倒是有那么一锅老汤,也有几张配料秘方,按斌斌的话说,那都是祖传下来的。吃了喝了,几个人便关住门鬼混。水货从走廊上经过,每次快到斌斌宿舍门口时,常常特意放慢步履、轻手轻脚,以期侦察到一些猜想中的动响。有时能听到音乐声,有时竟然什么也听不到。干球啥了?水货心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女的和三个男的!谁家的闺女呀?这是咋生养出来的?
对于狐朋狗友这个词,水货和其他工友们谁都没有碰过其中任何一个字,但大家厨房里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若彼此眼神接触一下,都能心领神会。斌斌吃得快,吃完抹抹嘴又去灶台前忙碌,给狗蒸窝头。斌斌有一双匀称修直的腿,平坦而挺括的肩膀,脑瓜顶上梳着一个短促的发鬏,猴皮筋扎住,翘翘的,以此表明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文艺倾向。斌斌以前曾跟工区里的工友说过,念小学的时候,他课外学过架子鼓,教他架子鼓的老师说他节奏感相当不错,在内蒙古当兵期间还自学过吉他演奏。现在他宿舍墙上就挂着一把美式吉他。
在斌斌背后,不约而同地,其他那几个人捧着碗里的烩菜手擀面,埋头吸溜一口,抬头边咀嚼边朝他背影瞭望那么一眼,瞭望他坚定有力的大腿,或者是他那一撮咋看咋愚蠢的小发鬏,每个人都似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兔子开口问他:
斌斌,蒸这一锅窝窝头,够它们吃个几天?
也就是个三四天吧。
我看你那棒子面成色真地道,恐龙插话说,绝对不含转基因。
老孔,你可真好眼力!这是常虹家地里自己种出来的,不打农药,没上化肥,从种到收,再到磨成粉,全程手工。说着,斌斌掏出手机,从微信里翻出一张图片,让他们几个围观:一个漂亮的女子一手握着一根玉米棒子,一手抓着一个铁擦子,蹲在一个塑料大洗衣盆跟前,正在剥玉米籽粒,面前的盆里,已经是耀眼的满满一盆金黄色彩。
这是常虹哇?恐龙说。
当然啦,能干了哇?
家是农村的?老兔子说。
晋中祁县家。平时看不出来吧?那么时尚,那么性感,一回到老家,脱下衣服鞋子啥农活儿都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这么好个女人,又这么待见你,还不趁早拿下?老兔子说。
你觉得我们俩合适?
咋不合适?恐龙调侃说,你离了婚独身,她大姑娘一个;你英俊帅气,她时髦潇洒,咋不合适?
唉,朋友妻不可欺呀??人家是王帅的马子,王帅是我的过命弟兄;我不叫人家一声嫂子,也得叫声妹子。
饭堂里顿时一阵哄笑。
笑够了,谁也不再说话。水货这才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对斌斌说,你那三条狗,操心照料好啊,别哪天窜出来咬伤了人。
斌斌听了,停顿了一会儿,才回应说,我明白,你放心。
王帅掏银子,斌斌请客,黑胖子陪酒,笑容可掬的常虹负责张罗,选了个周末晚上,在二工区斜对面的芙蓉酒店摆了一桌,宴请所有工友。邀请通知斌斌提前一天就发布出去了,挨个告诉到每个人头上,水货当时也口头答应下来,但临到晚上赴宴前一刻,突然说丈母娘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准备住院呀,老婆回了娘家帮忙伺候去了,剩下闺女一个人在家,明天还要上美术班培训课,他得回家照料着。
这么盛大的一次聚会,你不掺和掺和不合适吧?斌斌说,一脸的难以为情,要不这样吧,你坐桌上象征性地喝上两杯,发表一个祝酒词,讲上两句开场白,叨两口凉菜,再回家,怎么样?
还祝酒词?还开场白?水货说,你当我是谁?是段长?还是领工长?还不是跟球你一个样,烂逼个工人?你们吃好喝好啊,我家里一摊子麻烦事呢!哪能跟你比,你把老婆放走了,人家把孩子也帮你带走了,你现在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可劲儿好好耍哇。
后来只能这样了,除了水货,其他人都去了。不算斌斌,工区去了七个客人,加上王帅、黑胖子和常虹,一共十一位。水货虽然人没去,眼睛却不时地能朝酒桌上瞄一眼。咋瞄?有手机啊,让老兔子、恐龙他们几个拍照片录视频发到他们二工区那个群里,这个拍几张,那个录几段,他也不时地发语音做个评点,议论几句或跟着大家起个哄啥的。斌斌抬上来两箱四十五度的黄盖儿汾,十二瓶。那意思就是要扯开肚皮喝呀,不喝出个五彩幻觉来绝不散席的架势!斌斌你适可而止啊,水货视频里看见了,急忙这么说,大家喝好喝高兴就行啦,别忘死里灌啊!席面上闹哄哄的,谁能耐烦去听他的劝告?酒菜一铺展开,斌斌率先举起酒杯,弟兄们,咱们聚一次不容易,今晚一定喝好啊!他代替水货发起了开场白,这顿酒啊,虽然是我招呼的大家,实际上却是我的过命弟兄王帅做东。这小子有的是钱,人家跟对人啦,老板搞房地产,手指头缝里漏下的,就够咱们造半个月的;你看人家养在咱工区的那三条狗,那毛色,那体格,那智商……王帅端起酒杯站起身打住了斌斌的话头,我兄弟瞎说八道呢,他说,没那么多说法,主要就是感谢,三条狗寄养在你们那儿,给你们添麻烦啦!感谢啊,以后咱们都是好弟兄,不妥之处多多包涵!他随手把身边的常虹拽起来,常虹也端着满满一杯酒,羽绒衣早脱掉了,此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超大心形领的羊毛衫,小半拉子酥胸展露于外,映着酒席顶棚射下的LED灯光,软绵绵地晃眼。常虹说,各位叔叔、大哥,我也不会讲话,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子,咕嘟一声,那条雪白的脖颈颤动了一下,酒水咽进胃里,绯霞蹿上脸颊。众人鼓掌叫好,气氛陡然高涨,纷纷举杯互敬回敬。水货在微信群里发出语音,哎呀呀,悠着点,你们喝得太猛了,又不是打比赛呢!可是,那时谁还有闲工夫去听他啊。
现代科学技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只要你愿意,能把任何一件事情的进度精确到秒位。喝到夜间九点三十七分二十五秒的时候,九瓶黄盖儿汾已经空瓶了,第十瓶刚刚打开。恐龙和老兔子又上传了几段视频发给水货看:斌斌正搂着王帅的脖子在哭泣,边哭泣边倾诉。倾诉啥呢?倾诉他们之间的情义,倾诉他对他的依恋。你是我的啥?是啥?斌斌念念叨叨反反复复纠结着一个主题,口角时不时滑下一缕清亮的口涎,车轱辘转一般重申着他大脑皮层里逐渐开始僵硬固化的一种思想,你是我的哥,不是一奶同胞,胜似一奶同胞!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哥!谁都知道,斌斌当下的生活一团糟。老婆走了,带走了孩子,拿走了共同存款,开走了家里的汽车,他们一直没有买房子,租房住,因此不存在房产纠葛,但写下了协议:斌斌除了每月要给孩子一千四百元的生活抚养费(截止到孩子十八岁),还要在五年内一次性付给前妻离婚生活补助十五万元(名义上用于重新租房或购房首付的一部分,实际上就是青春损失费)。她在一家风险投资公司上班,工区里很多人以前都曾见过她一两面,长得漂亮,白净面皮,削肩蜂腰,细眉大眼,遇人面无表情,冷冷的。有人背地里说过,斌斌老婆厉害了,斌斌恐怕服不住,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跟她的老总好上了,经常出差加班,应承酒局,见过一些大世面,花钱如流水,酷爱购置衣饰鞋子。困境中,哥们王帅伸出了温暖的大手,给斌斌卡上打来十万元,先支应着,王帅当时这么对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哇。斌斌说,给你打张欠条哇?王帅说,打个球呢!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替我把狗养起来。好好养啊,掉一斤肉,罚一万块。王帅帮他父亲支撑着一家4S店,销售中端的速腾和低端的华晨,朋友圈里绰号“不差钱”。
第十瓶黄盖儿汾见底的时候,斌斌正搂着常虹的脖子在哭泣,边哭泣边倾诉,口涎滴落在她的肩头。倾诉啥呢?倾诉他们之间的情义,倾诉他对她的依恋。你是我的啥?是啥?斌斌又纠结着另一个主题,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申诉,你是我的姐,不是一奶同胞,胜似一奶同胞!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常虹不是个风尘女人,也是个苦命女子,她来自农村,学历又不高,凭着颜值、勤奋和机灵,先先后后跟过好几个老板混,现在是跟着王帅混了。之前从斌斌零零星星的话头里,二工区里的人隐隐约约地知道,就在这座城市里,常虹竟然还有一个老公,不过老公找不着她,她也藏猫猫一样四处躲避着老公。她曾提出过离婚要求,老公放出话来:没有一百万,这辈子休想。更为炸裂的信息是,年纪轻轻的常虹,已然不能生育了,几年前因为输卵管糜烂和黏连做过切除手术。当然还是据斌斌说,常虹很有钱,而且把钱不当钱,花起来大手大脚,接济起别人来也是豪气冲天,例如就经常给他买这买那的。红酒,普洱茶,都是她给我买的,这是斌斌的原话,一看见我宿舍里缺啥,出去就给买回来了。还要把她那辆七成新的别克让给我开,我没要!无功不受禄嘛。
到目前为止常虹喝了不少酒了,据桌上还算比较冷静清醒的老兔子统计,至少八两下肚了。常虹给了斌斌一个大大的拥抱,又附加赠送了一个湿漉漉的热吻。口红印迹留在斌斌的腮边,大家一致激情鼓掌,场面上于是又掀起来一个新的情绪高潮。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不知是谁率先呼喊,众人附和,就像在国产电视剧里常看到的那种镜头一般,一时间热辣火爆到没法控制的地步。
你们静一静,静一静,斌斌摇摇摆摆站起身,挥舞两只手掌上下扇动,像位能操控世界的伟人似的,想把起哄声和嘘声统统压下去。你们全都搞错啦!常虹,这是我的亲姐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她的真命天子在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当当当,就是他——我的亲哥:王帅。
众人一片嘘声。紧接着又朝王帅和常虹呼喊:
亲一个,亲一个,王帅常虹亲一个,亲一个!
王帅酒喝得最少,也最清醒。他起身走到常虹面前,说,亲一个就亲一个嘛,这算啥?他俩搂抱在一起,来了一个长吻,身体分开的时候,常虹满脸煞红,一直红到外露着的胸脯子那里,像两砣灼烧的烙铁,看得众人双眼直冒金星儿。
那个戴眼镜的黑胖子真能喝,已经饮下接近两斤酒了,从开席至今始终在滔滔不绝地宣讲着什么。之前二工区的人对他的底细知之甚少,仅仅知道他好像是个官二代,喝了这么多酒后,才知道了他在社保中心上班,是个科室的副主任。听他宣讲最认真的是恐龙。恐龙的儿媳妇在商场打临时工,他老婆有意给儿媳妇上个养老保险一类的东西,又不知道该怎么弄,这可算是逮着个正主儿了,连续咨询了好几个政策性问题。黑胖子侃侃而谈,一副指点江山的自得气度,他给恐龙指出几个认识上的误区,批评了他平时不读书不看报,不注重研究国家出台的各项方针政策。后来,他把保票拍在自己胸脯上,一腔事关重大舍我其谁的口气。到时候找我好了,他说,你自己东碰西撞,事儿没办成,还搭上一圪蛋冤枉钱。
来,我敬你,恐龙端起杯说,你就给我多操个心哇。
各位,大仙们,女神们,时间不早了,酒也喝了真不少了,视频里传来水货的语音,早点散了哇!我给你们数着呢,已经是第十一瓶啦,非得把十二瓶干得精光才能罢宴?就不能留下一瓶?好日子得慢慢过,细水长流嘛。老兔子可能喝得顶不住了,这时高举着手机,向诸位传达工长水货的最新指示。许多人都用迷蒙的醉眼看见了手机屏幕里的水货。那家伙已经钻进被窝啦,穿着二股筋背心,脑袋靠在床头上,露着两条大光膀子。咦,工长,老兔子说,才几点,倒早早睡下了?水货说,几点你们自己不知道?十点二十九,马上就十点半了,整整喝球了三个小时啦,人家饭店不打烊?挣球你们几个钱伺候得还得吐了血了!恐龙趴到屏幕前和水货视频,工长,晚上好!早早睡下了?弟妹呢?在你身旁呢?让弟妹也露一下小脸。水货说,去你狗日的哇,你弟妹的小脸是随便能让你看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浪笑。斌斌从老兔子手里一把夺过来手机,喘着粗气,咧着胸口,他早已衣衫不整了;近来一张日渐憔悴消瘦的脸颊,而此时,汗涔涔的,紫涨得就像一大嘟噜新鲜的刚刚从藤蔓上摘下来的巨峰葡萄。
他几乎是用吼喊的腔调说道,工长,你就是个水货,名正言顺的水货!那边水货呵呵一笑,停顿了一小会儿,慢悠悠地说,好好好,行行行,我是水货,我是赝品;你是真金白银,你是南非钻石云南翡翠新疆和田玉……斌斌打断他,说,水货,你说,我正儿八经请你喝顿酒,你小子这啦那啦编出一大堆理由推脱,你装啥呢?装逼呢!
难听话脱口而出,看来斌斌是真醉了。老兔子上前想把自己的手机要回来,斌斌左躲右闪,就是不给,还要对着屏幕视频。这边正揪扯着,那边水货见势不妙,拖着腔调说道,晚安吧,弟兄们!你们想喝就继续喝吧,一直喝到大天亮都行;我是睡觉呀,不管球你们啦。晚安,拜拜,赛优那啦。
噗的一声,信号断了,水货从屏幕上消失了。众人一片哄笑。斌斌却变了脸色,印堂黑紫,目射火光,铿当一声,将那台手机砸到桌子上,顺手又拎起一只空酒瓶,朝着它径直抡了下去。
距离春节长假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职工们的米面油福利就提前发下来了,另外额外配发给各个工区伙食团的牛羊肉、冻鱼等硬干货也都陆续领了回来。这些天里,大家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工长水货提醒他们,脑子里绷着点弦儿;越到这个年关节骨眼儿的时候,越要小心局里劳卫处的人下来突查。他还拉住斌斌单独交代,招呼好你的那三条黑狗啊!斌斌说,不是黑狗,是罗威纳。工长说,不管罗威纳鼓威纳,都是狗。你把它们喂饱了,不要正好有劳卫处的人来了,它们訇訇狂叫,一下就给你小子彻底暴露了。
事实上,自打斌斌把狗窝支起来到现在,劳卫处的已经来过两次了,都没事,很平安。那狗智商高,有眼色,只要不侵犯到它们的领地范围之内,只要不是主人特意发出命令,它们都不吱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定时定点钻出窝棚吃饭,再稍稍活动活动筋骨,其余时间都躺在窝棚里抱团取暖,呼呼大睡养膘养精神。在这一点上,斌斌很有信心。水货就又嘱咐他,这几天,你那几个哥哥姐姐,就是王帅、常虹他们,最好是来得稀少一些为妙,万一吃吃喝喝的时候,正好和劳卫处的撞见,不好解释。斌斌也应允道,我明白,你放心。
可咋说呢,已经安顿得这么周全了,事儿还是出了!
全赖一只猫。一只大白母猫(事后据恐龙分析说,这只猫绝不是流浪野猫,应该是机务段大食堂养的猫;机务段和他们这个工务段二工区虽处在同一个作业场区,但隶属的不是同一个单位)。起初,它在西墙上缓缓踱步,一不留心,就踱进了狗窝范围之内。要是它继续移动过去,也就罢了,谁知它朝下瞄了一眼,发现了窝棚门口那个不锈钢食盆;食盆里空着也就罢了,偏偏里面摆着半只鸡骨架,罗威纳母子吃剩下的,预备当下午茶的点心。大白母猫躬起身子站立在高墙上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认为凭借自己的柔韧和敏捷、身手本领,以及占有天时地利的优势,轻飘飘地跳将下去叼起那块鸡骨架再窜回到墙头上来,料也无虞!自古轻敌自满,兵家大忌。大白母猫岂能料到:自己的这草率一跳,便断送了卿卿性命?它刚刚落在不锈钢食盆跟前,嘴巴还未及叼住那食物呢,哪知窝棚里假寐的那只罗威纳母犬(绰号黑板),耳朵并没有闲着,人家时刻保持着雷达定位搜索呢!它嗖的一声窜将出来,前爪一个横扫,大白母猫便被拍翻在地,顺势一口下去,咬住了半颗猫脑袋。那真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啊!也许猫的叫声太瘆人了,那两只罗威纳小崽也给吓坏了,一时訇吠不已。猫的惨叫和狗的訇吠,此起彼伏,响彻二工区。
而那天,那一时刻,劳卫处的检查员恰好下来了,就在二工区料库间里逡巡检点呢,西墙外面突然之间产生了这么大的异常动静,人家哪能听不见呢?
惩戒措施不到三天就下达到二工区:水货吃黄牌一张,当月安全奖一次性扣罚五百元;斌斌吃红牌一张,当月安全奖一次性扣罚一千四百元,并责令下月初赶赴汾河领工区涂油班报到(内部行话叫“发配”,即远离市区班组,到边远郊区或山区里接受业务锻炼)。
有个平日里和水货不大对付的工友,私下里偷偷给斌斌递了一个小话。斌斌,你小子傻货一枚!他说,看不出来么?你遭了人家的道儿了,给你下了个绊子,你栽了个狗啃泥。那几天,斌斌垂头丧气,一脸的狼狈和愤懑,但听见这话,倒很清醒。不可能的事儿,他说,人家也跟着我吃了挂落儿了。那个工友又说,你就敢肯定:那只大白母猫一定是自己从墙上跳下去的?就不会是某个人先逮住它再丢进去的?斌斌沉默了半晌,喃喃言道,那个水货,还不至于这么下作吧?
斌斌发配到汾河领工区涂油班大概是十二月中旬的事儿,正式下令是十二月二十五号,恰是个圣诞节。那个年当然过得很恓惶。段上再次给他下令重新调回站南二工区的日期是新的一年的四月一号,恰好又是个愚人节。工友们就说,斌斌,你这是让上帝好好地给“愚”了一把。虽然满打满算也就是“发配”了三个月的时间,但大家伙发现,斌斌身上的变化不少。不怎么爱说爱笑了,理着一个毛寸小平头,以前脑壳顶上绑扎的那一撮发鬏鬏,现在捋得平平整整;脸颊也黑瘦下来,和一双细眉细眼搭配在一起,整张脸看上去严肃而呆板。
三个月前,狗窝棚就拆掉了,罗威纳一家三口也让常虹开车接走了,王帅常虹黑胖子这些人,几乎不再露面。斌斌除了正点出勤干活,就是钻进宿舍里睡大觉,动静小了,水货反倒有点不安。
斌斌,常虹呢?一次厨房里一起吃饭时,水货这么搭讪他,还有你那个姓王的帅哥呢?你都杀回来八九天了,他们也不来给你庆祝庆祝?
吃吃喝喝有啥意思?还不如睡大觉,又养膘又省钱。
众人一片大笑。有人说斌斌学会养生了;有人问斌斌,把膘养肥了干啥去呀?你又不是猪,能按斤两卖出个好价钱。水货说,斌斌,对着呢!别听他们的;吃吃喝喝坏身体,还糟蹋钱。把钱攒起来,踏实再踅摸个好媳妇。
水货比谁都清楚,斌斌父亲死得早,母亲就是个客运段退休的乘务员。虽然舅舅家会做酱卤肉,那也只是逢年过节白吃几顿。媳妇和他离婚前,他母亲把自己的工资本都塞给了媳妇,任由她支配,那还不就是为了笼络住她的心,还不是为了她这个儿子斌斌……
有人问到斌斌为啥能这么快就重新“杀回来”的缘由,斌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也简单,我舅舅帮我找人了。段上那几个头头,哪个没吃过我舅舅的酱卤肉?哪个吃了不说好?听见斌斌这么解说,水货暗暗决定:不到退休那一天,决不能吐露自己对斌斌的“恩情”:水货和领工长私人关系好。斌斌“发配”走后,他一见到领工长,只要机会合适,就会提斌斌的事。为此还送给领工长一罐好茶,那是他带老婆孩子去云南旅游时买的,名号“兰贵人”,唐州城比较不多见。领工长就骂他,你这么卖力救他,平时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处?老实交代!水货拍着屁股跺着脚,骂骂咧咧地说,球,别说好处,没被他酒瓶子打烂脑袋就不错。咋?领工长说,你俩还上手比划过?水货说,那倒不至于,大面上过得去。他可能只是心里不太服我,其他都正常。
那你这是要咋呢?领工长一脸狐疑,他关你屁事?看把你酸辛的!
老哥,水货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呗。他也没犯十分大错,就是养了三条狗。他老婆跟有钱人跑了,他还年轻,把他长期放在那个汾河沟里,别说再找个合适的女人啦,平常连个老太婆都难看见!这你还不清楚:当前整村整村的新农村大改造,山里的村庄都迁移到平川上了。我担心:那小子以后也就毁了。
也许正是他的这几句话,真的说动了领工长。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二工区西墙房角那片空地上,又传出非同寻常的响动。那天下午的天空里,没有雾霾,甚至没有云朵,也没有风,光线棵棵饱满,像透明的金丝线一样连缀着天空和大地。那两组高铁复线就在十米开外,精壮的钢轨在阳光下绵延伸展,威猛而彪悍。在更远处,沿着复线钢轨的道床两侧,逶迤的黄土慢坡上,这一年的青草竟不知是在何时,已经长成了迷离的阵势,萋萋绵绵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水货趴在厕所窗户里面,看见斌斌仅穿着一身单薄的秋衣秋裤,双手挥舞着一个铮明瓦亮的锄头,正在奋力翻地。在他锄头所过之处,原先干裂的黄皮硬土消声遁迹,一团团膨硕的潮湿泥土展露在眼前,并且散发着一股机油和杂草木屑混合在一起的辛辣味道。
喂喂,斌斌,水货喊他,你这是又要弄啥呢?打算养大象吗?
对面的斌斌直起腰,朝他的工长挥挥手,回答道,啥动物也不养,改养植物啦!这片空地闲着也是闲着,应该好好利用起来。我打算分成三小块儿:南边这块儿栽上大葱,北边那块儿种上朝天椒,咱们厨房伙食团以后就不用买大葱辣椒了,自给自足了。中间这块儿嘛,我打算栽种上花草,木本芙蓉也行,荷兰郁金香也行,哪怕是紫颜色的那种喇叭花也行啊!
水货咧嘴一乐。半天没说啥。不过,关闭窗户前,他还是喊了一声,斌斌,你想养狗也可以,只要别养罗威纳就行。其实,他这话并非调侃,倒真是一句真心话。他是喜欢狗的,他女儿也喜欢,他家里就养着一只袖珍泰迪犬,满屋子里欢蹦乱跳的。事实上,只要不是那种高智商的大型猛犬,水货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能够从容地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