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人间的精怪
2019-11-14叶勐
叶勐
小时候,由于父母的工作原因,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几乎分不清他乡与故乡,因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乡愁,惯性使然,即便后来定居在了这座海滨小城,也没有过太多的乡恋之情。是的,居住多年,我其实并不了解它。这是座旅游城市,冬天清爽,夏日喧嚣。逢骄阳碧海,不免会有亲友到访,这是欢愉的,但我又疲惫于此,因为酒足饭饱之后,总要计划一下次日的旅程。逢此,我便紧张起来:一是我并不清楚如何安排,二来到了景点之后,我再没有了酒桌上的坦然。我深知,这很大程度上是作家这个身份的拖累,即便朋友们不说什么,也会心生几分自责。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个朋友找我写一套共享单车的旅行文案,我暗自苦笑,我连临时导游都当不好,他可真是找对人了。可我却接了这个活,在此后的半年当中,我被迫阅读了大量的地方文献,也就是在这次工作中,我第一次走入了这座栖身多年的小岛。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这片土地上也曾有过慷慨激越和波澜壮阔,那的确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穿越之感。
文案交稿的时候,甲方当然很满意,哈哈,我确实已经有点自信了,我是说在做导游方面。也就是从那以后,我面对景点开始变得滔滔不绝,但整个事情又开始反转了,亲友们对景点介绍的那点刚需,远不足以满足我的表达欲,于是我给同事讲,给朋友讲,给家人讲,给出租司机理发师超市小老板讲……
我忽然成了个爱絮叨的人。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正站在城头给外地的客人讲这座城的故事,当时寒风正烈,海浪翻涌,激烈地拍打着城墙的基石。可惜海没有结冰,他们无缘见到小说中的冻海,而这样的景象我有幸见到过一次,基本上就是我所描写的那样,浪花凝固在岸边,远看像一尊尊白色的龙城飞将。客人们虽然没有见到冻海,却也对地志中的记述赞叹不已,这则故事讲起来其实非常简短,但却给人无穷遐想,一个年轻朋友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权力的游戏》么?此言一出,迅速赋予了这座城新的内容,客人们各自脑补之后,也纷纷表示赞同。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人们对这座城池的敬畏,它已经沧桑至此,任何传奇加身都不为过,也恰在此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与这座城的关系,我应该写写它。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得聊聊《鹅笼书生》。《鹅笼书生》是袁珂先生挖掘出的一篇精彩的中国民间传说,看到这则故事的时候,我的创作正处于一片迷乱状态,古城,老黄,骗子,异族人,每个故事都是独立存在的,很完整,但却固执地关闭了与其他故事接洽的通道,我完全没办法把它们整合到一起。《鹅笼书生》讲的是一个精怪的日常生活片段,随意而又离奇,熟悉而又陌生,那种黑色关系,仿佛就是人类社会的母本,它同样存在于我的故事里。就这样,古城、老黄、骗子、异族人的关系瞬间搭建起来了,老黄也变得生动了,老黄的生动让我震惊。我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可能等待的就是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高明,更谈不上什么生动,但老黄就是迫不及待地草草相信了。也许,他需要的仅仅是一次肯定。
有那么几次,在写作的时候,我感觉我和老黄的写作是在同步进行的,他的写作一定挺顺利的,毕竟他得到了肯定,尽管是来自于一个骗子的肯定,但看起来同样像是一次祝福。坦白地说,我的写作远没有老黄顺利,我觉得这个小说篇幅上应该更长一点,细节上应该更丰满更充实一点,结尾更从容一些。我已经写了很多,却又删掉了,因为我又发现,过多的细节反倒弱化了这座城的真实存在,对于这座城池来说,一次喧嚣,一片冻海,已经足以贯穿于整篇小说。另一方面,我发现我没法同时驾驭两个主角——城池和老黄,整篇小说的调性都是偏向于个人化的,它缺乏历史的厚重与雄壮,这座古城只是一个故事的背景,一段历史的见证。在小说的这段历史当中,古城所表现出来的甚至都不是以往的慷慨悲壮,而是一种错愕,人类的和平迁徙已经让它失去了以往的地位,就像同样被放逐的老黄和消失的异族人一样,成了历史的角落。而老黄是不甘心这样的,他企图通过冻海和异族这根提线,把古城再次拉回人们的视野,借以把自己拉回到主流生活,拉平夫妻间的位置。这些诉求,老黄最后基本上都实现了,但却不是自己主导的,而是因为一次次的阴差阳错,甚至是骗子酒后的一次良心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老黄也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被一个谎言驱动着完成了自己都没把握去完成的任务。
似乎有点仓促,按照惯例。起初在看《鹅笼书生》的时候,我曾有个无厘头的想法,我很想有个精怪没有被宿主吞回去,很想知道他被遗落在凡间的故事。显然,老黄就是一个被遗落凡间的精怪,可是,这个故事原来一点也不好玩,他只想要快点隐没回世俗生活里,独自保守住这个秘密,再也不出来了。而我也想快点结束这次写作,帮助老黄逃离。当然,我的这种行为是不负责任的,它无助于对老黄的刻画,倒更像是我对自己懒惰的开脱。但也只好这样了,些许遗憾,借此小文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