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胆时代
2019-11-14侯波
侯波
星期三上班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工地上施工人员被人拦住,六台推土机全部停了工。
消息是负责施工的小王传回来的,他打电话给赵副主任,说工地上一下子冒出来八九个穿白孝衣的人,把推土机全部拦住了。电话中他话语急促,甚至有几分慌恐。
管委会雷主任不在,副主任是赵亚东,他听到消息连忙喊我们几个一同过去。
出事地点在新区规划最西端的一座小山峁旁。这里是政府新出台的“上山建城”的一部分,具体地说,就是原旧城拥挤在山圪崂里,实在太拥堵,受地势限制,多少年来都是拆了建,建了拆,既费钱又不讨好,看起来还杂乱。前年,市委市政府痛下决心,决定在旧城旁的山上建一座新城。将附近的十多个小山头全部削平,将山间的圪里圪崂填起来,整理成一片大平原,然后在上面建一座新城。按规划要建成48平方公里的新区,这里是一期工程,也叫北区工程,计划建设10平方公里。然而,全面动工实施不到半个月,这里就出了事。
我们一行人坐车赶往出事地点。大家将车门关得严紧,仔细外边飞扬的尘土进来,都不吭声,赵副主任脸色铁青,他本来脸就黑,这一严肃愈发黑了,几乎成了黑铁一块。
其实出事才是正常的,这么大的工程,哪能不出事呢?有人悄声说了一句。
路不平,车一直在颠簸,起起伏伏,车驶过,就有尘土如巨浪一样翻滚而来。我坐在门边,紧握着把手,担心一松手,黄尘就会涌进来。到了工地下得车,搭眼望去,半边山是青的,有树木杂草,半边山是黄的。显然,十几天来,六台推土机已将半边山给削平了。
工地上,几辆推土机都停了,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争吵,中间间杂着一些穿白孝衣的人。赵副主任和我们走过去,这群人见有人来,便都朝这个方向张望。小王从人群中挤出来,急急地给赵主任汇报。他平常说话有点含混,为了把话说清楚,不断用手势来回比划,不想越说越急,头上汗珠就冒出来了。
听得半天,我们明白了事情缘由。这八九个穿孝衣的人今天是来迁坟的,但没想到坟却找不到了。据他们说已被我们推土机推下的半个山坡的土压在了下边,根本没法找了。因了这事他们拦住了推土机。
我们来迁坟,我妈的坟却找不到了,这事你们非给个说法不可。一个红脸膛的妇女说。
这里是山洼,没有坟,动工前我们都实地堪察过,只有一些杨槐树而已。赵主任的话是真的,他做事一贯谨慎,这个山峁动工前,他领着我们实地察看并拍了许多照片。
红脸膛妇女更激动了:没有坟?我妈殁了十多年寄埋在这里,我们年年都来上坟的,咋会没坟呢?
赵主任不接妇女的话茬,把几位推土机师傅召集过来问:你们干了十多天了,见这儿有坟吗?
六个穿蓝工作服的师傅都说:没见坟,就见有几棵树,都是杨槐,有二三十棵吧。
看吧,师傅们也说没有坟的。赵主任说。
就在杨槐树靠左边的地方。坟上还有一棵蒿草,长得挺旺。你们说实话,到底看见了没有?红脸膛的妇女咄咄逼人地问那几位师傅。
蒿倒是有的,但没有见坟啊。师傅们迟疑着说。
事实上,坟上长了蒿与草没有什么区别,坟也是黄土一堆,年历久了就会长满草,与普通的山坡没有什么两样。
你们坟前有石碑吗?赵主任问。
没有,是寄埋,立什么碑子!一个穿孝服的男人说。埋坟在当地有个讲究,女的先去世埋葬叫寄埋,等男人去世后再迁坟合葬在一起,再立碑子。
这样吧,咱们有事说事。你们几个跟我先到办公室去。这儿的活先让干着,市上向我们要进度呢。赵主任说。
你说的是屁话。红脸膛婆姨一听大怒说,我妈尸骨都找不到了,你们还想继续干活?
就是就是。那几个人也都附和,找不到坟,谁也干不成活。
那市上还管我们要进度哩。赵主任说。
要你大的脑哩。找不到我家的坟,这儿谁敢动一下,我服他好本事!
这婆姨开口一骂,赵主任脸上不好看了,把嘴唇咬了几咬,强忍着没吭声。他在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单位以敢做敢为、雷厉风行著称,就算雷主任也得让他几分呢。现在当众受到一个农村婆姨辱骂,面子上一时下不来。
那婆姨身体壮实,毛糙的头发一股脑儿披在脑后,脸呈暗红色,布满皱纹,一看就是那种成天地里家里两头忙光景的农户婆姨。她穿着土布剪裁成的孝衣,是我们这里传统的女式裙袄。穿时先把裙套上用麻绳在腰中扎牢,再穿袄子,从侧面将布做的盘扣扣上。这几年少有人这样穿了,为了省事方便,参加丧事穿一件白大褂就行了。
眼见得赵主任难堪,我们几个跟班喝斥那婆姨:说话文明点,有事说事,凭什么骂人!
把你家祖坟挖了,你妈骨殖找不着了,看你着急不?红脸膛女人噎了我们一句。然后下命令似的挥着手说:只要坟没找到,一台机器也不能动。谁要动,我今天就给他闹命哩。大约因为激动,她的红脸上又多了几分黑色,加之头发乱蓬,有几绺随风乍起,看上去,真有几分要拚命的样子。
显然碰见不讲理的人了,而且是个疯婆姨。
赵主任似乎也没了刚才的冲劲,无奈地说:那好吧,你们几个跟我到办公室,这儿先停下。
对方七八个人听了,小声商量了一下,留了三个人在工地,其他人都跟着我们到办公室了。
指挥部办公室扎在一座古庙里,古庙本来也要迁走,一时没找到合适去处,就成了我们的临时办公室。庙里的神像全被挪到墙角,挤一起,用雨条布盖了,我们二三十个人就临时挤在这里办公。那个壮女人进了庙,前后左右打量一番,终于发现挤在墙角的神像了,就赶过去,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叩了几个头。
到了指挥部,那几个人的情绪依然激动,随着众人的七嘴八舌,事情逐渐有了眉目。壮女人叫乔月霞,他的男人身材瘦削,叫冯文堂,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西安上大专,女儿还在上初中。夫妻俩长年在外地打工,他们早就接到村里迁坟的通知电话了,也知道建新区这回事,只是一时忙着回不来,这不,赶着这几天回来迁坟,却找不到坟了。
赵主任要我把他们说的记录下来,然后跟他们说,先回去吧,等雷主任回来我们再汇报,这事我们还要调查哩。
这些人却不走,似乎非要等个结果不可,赵主任再一次保证:在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推土机是不会动的,请大家放心。
到了晚上,雷主任回来后就在古庙里连夜召开会议,听完汇报,他额头就挽成了一个肉圪瘩。大家七言八语后,他拍板拿出三方面的意见:首先要查清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有人碰瓷讹我们?第二,即便是真的,这件事背后会不会引来更大的隐患。比如,会不会引来更多的群众闹事,形成群体性上访等等。第三,工期不能停,现在反对上山建城的意见已如波涛汹涌,市主要领导要求尽快抓工程进度,按住那些人的嘴。
赵副主任说:那些人明天再来闹事怎么办?
雷主任说:我已打电话问过桃园村的冯主任了,他说迁坟公告及时张贴,并打电话告知了各户,其中就包括冯文堂、乔月霞这一家。迁坟限期公告是三月二十号,公告期早已过了,个别户不迁,责任不在咱们,后果自负。另外,新区建设刚开始,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开了口子,以后就会出现很多类似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能影响工程进度。
到底是领导,几句话就给这件看起来棘手的事定了调,我们心里都亮堂堂的。
他们又硬在工地拦挡呢?赵主任又问。看来那婆姨已给赵主任心中留下阴影了。
我们多派几个人去,再不行的话,就通知派出所,叫警察。雷主任利索地说。
第二天八点钟,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工地,推土机又开始突突突地工作,场地又开始尘土飞扬了。但很快,刚过九点钟,一下子又来了五六个人。其他人都不穿白孝衣了,只有乔月霞仍旧穿着白袄裙。他们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就站在了推土机前。和昨天不同的是,今天似乎是有备而来,人人都拿着锨镢等工具。我们几个工作人员见了,一拥而上去拦他们,但哪里拦得住啊,这几个人像土匪似的,挥舞起工具,砸向推土机,一时间哐里哐当发出一片碰撞声,溅出一片片火花。
你们别挡啊,市长要进度的。赵副主任大声喝斥。
我妈埋在下面,咋天都给你们说了,你们今天还铲土,我都听见我老人喊疼哩。乔月霞手中的工具此时已被我们夺掉了,她索性躺在一辆推土机前。你们要过,就从我身上碾过去,把我埋了就算。她胖胖的身躯躺在地上,白裙子与袄分开来,露出腰中一块白生生的赘肉。
面对此景,赵副主任束手无策,赶紧给雷主任汇报。
一会儿,雷主任赶来了,一看这场面便说:打110报警,简直无法无天了。把妨碍公务的人全部抓起来坐牢。
我们几个拦挡着其他人,乔月霞躺在地上不动。赵副主任上前劝她:你还是起来吧,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市长天天催哩,要不,一会儿公安来了真没你的好果子吃。
大不了死了!你们就把我和我妈一块埋在这搭。乔月霞说。
雷主任说:我们是给公家办事哩,不愿意动用公安,伤和气,有什么事咱们好说好办。要不,公安来了可真不认人的。
你们说话不算话,你们说在事情没解决之前不动推土机的,怎么动了?乔月霞闭上眼说。
好好好,你先起来嘛。望着满身是土已没个人样的乔月霞,雷主任无奈地挥挥手,对推土机师傅说:大家都回去吧,今天不用上班了。
然后他又蹲下身子对乔月霞说: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妈的坟真埋在这里。但现在是真没办法了,这一铲子土足有两方多,六辆推土机天天推,推了半个月了,即使有坟,少说也埋了几十丈深,我们是真没办法了。
我不管,我只要我老人的坟。乔月霞说。
你先起来吧,这里我都让停下来了。此时,经过我们一番拉扯,乔月霞浑身都是土,袄子靠肩上的一个扣开了,半截袄反披下来,而用麻绳围在外的裙子早已掉在半腿上。她这种狼狈样子,夹在我们这群穿戴齐整的工作人员中间,实在有几分尴尬。
乔月霞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然后坐了起来。
这就对了,事有事在,你这样闹腾也不是办法嘛,咱们到办公室说去。雷主任舒了一口气。
你们停了?
停了。
真停了?
真停了。
乔月霞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对那几个男人说:你们几个先等着,我过去看看。乔月霞就随我们一行人又一次往古庙里走,一路上她一声不吭,脸拉得好长。我们几个跟在她身后,也都不吭声,事实上大家此时也都不知该说些啥。
一干人重新进到庙里,雷主任招呼大家坐。我看到乔月霞身上脸上依旧还有土迹,便打了些水让她洗。她将脸洗了,用毛巾擦了,然后又将毛巾在水盆中来回洗了,拧干了递给我。
面对乔月霞,雷主任苦口婆心地给她讲了一大摊道理,大致是说:迁坟这件事,我们事先有通知,也出了公告,公告上限制了搬迁期限,政府贴出来的通知就是法,你们家没有按期限迁坟,错处当然在你们,这一点一定要先理清楚。
但乔月霞显然听不进去,她说:我家的坟被你们压了不是?你们要建新区,总得等我们把坟迁了再建吧?
可你们不迁呢,如果一直不迁呢?雷主任说。
什么叫一直不迁,我们这不是迁来了吗?
可你们已过了期限啊。
那期限是你们定的期限,又不是我定的期限。乔月霞蛮不讲理地说。
总而言之,双方你来我往,说不成个道理。我们几个在一旁,也感觉到这个姓乔的婆姨真不讲理。我们贴出的布告是要约,乡镇都通知了,电视上也播放了,村里召开村民大会也通知了,何况村主任还给他们打了电话,这就应该视为一种已知,怎么就出来个我们的期限与她的期限呢?
就在这时,那几个留在工地的农民跑进来了,有一个瘦削的半秃顶男人对乔月霞说:他们又开始推土了,怎么挡都挡不住啊。
原来,乔月霞一走,赵副主任就让几辆推土机重新开工了,这几个村民想拦挡,但推土机突突突的,他们拦不住。
乔月霞一听暴跳起来说:老子不活了,你们说话是放屁哩,是日弄人哩。她左右瞅瞅,看当地里有一张锨就顺手抄起来,在雷主任的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大家都不防她这一招,都不由自主地往开躲了。这乔月霞提起锨来,也不管众人,砰砰砰砰,几下子将窗户上的玻璃哐哩哐当全砸碎了。
叫110,叫110。雷主任喊道。
过了一会儿,派出所来了一辆车,下来两名干警,将乔月霞铐了起来。
别看你们一群人,这事要这样算了就把我乔字颠倒写了,我就吃你们拉下的。临上车前,乔月霞挣扎着厉声嘶喊。此时,她被强制押上车,烈日下,她头发披散,脸越发赤红,仿佛疯子一般,声音歇斯底里,倒叫人有几份恐惧。
车随即开走了,乔月霞的呐喊声还余音袅袅,在屋子里回荡着。我们个个目瞪口呆。
停了好长时间,小王幽幽地说:这个锨还是凶器哩,要不给派出所送去?
大家都装作没听见。
乔月霞被拘留了,但工地也停了下来。第二天,管委会派我和小王到桃园村去了解情况。村主任姓冯,看起来挺有正义感的,他告诉我们:这个乔月霞原本不是本地人,不姓乔,老家是陕北绥德,三岁多时,乔月霞爹妈离了婚,她妈带着她到了桃园村,嫁给村民乔振忠,月霞也就改姓乔了。乔月霞妈与乔振忠两人后来再没有生育,单乔月霞一个女儿。乔月霞长大后招了本村冯文堂为婿成了家,两人育有一儿一女。这次迁坟,她跟男人都在外地打工,村里会计打电话通知了冯文堂,冯文堂说自己一时回不来,就把冯家的坟托附给哥哥了,但乔家的坟反给疏忽了。
那到底是谁疏忽的?我问这个责任问题。
当然是他们两口子疏忽的。村主任边说边翻开一个本子,上边是迁坟户领补助款的名单,他指着一个叫冯本堂的名字说:就是这个,冯家的老坟就是他哥冯本堂给迁的。
那冯文堂咋不把乔月霞妈的坟也安妥给他哥哥呢?我问。
唉,冯主任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家有矛盾哩,乔月霞这个女人就是一根筋,把全村人都得罪遍了。
哦?
说来事情有些可笑,两家本是亲兄弟,又是多年邻居,磕磕碰碰也难免。事情激化是有一天乔月霞忽然到乡上去告状,说冯本堂把娃娃遗弃了,就为这事两家闹了一架,多少年来都不说话了。
冯本堂遗弃娃娃?我问道。
这事都怪乔月霞。冯主任说,冯本堂老婆一胎生的是个脑瘫儿,一直养育到五六岁,还是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两口子抱着娃娃到外地看了多回病,山西、山东都去过,却一直看不好。后来两人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没有一点希望,就悄悄将娃娃抱上出门了,过了七八天回来后,娃娃就不见了,也不知给弄到哪里去了。其实像这号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会问,也不会管,偏这乔月霞不知发了那根神经,就去乡政府、派出所告人家两口子遗弃娃娃,后来派出所就找冯本堂调查了多次,将两口子罚了些钱,还拘留了几天。就这样,两家打了一架结下大仇了。
村里人对她咋看?我问。
都对她有看法哩,觉得她多管闲事。这婆姨平时还可以,但一遇事脑子就一根筋了,只认个人的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多年,她把村里人几乎都得罪遍了,平时遇到什么事就没帮忙的,这回迁坟更没人管她,就这样耽搁了。村主任唠唠叨叨地说。
我们相跟着来到乔月霞家,冯文堂正在院里翻菜地,一颗瘦削的光头上亮津津的满是汗珠。他见我们来了,却不让我们进门,只是拿了小凳子让我们坐在家门口说话。我单刀直入,问他究竟为何误了迁坟日期?冯文堂愁容满面说:电话是我接的,也给老婆说了,但她一定要自己回来翻坟,结果老爸的病又一直拖着,就这样一拖再拖,把日期给耽误了。
你们不是在外打工么?咋又给老爸看病了?我想起村主任给我说的这个茬。
唉,冯文堂看了看村主任,站起身把烟揉灭了说:你们不知道,这冯主任知道哩。我这光景难过得太哩。说完他起身独自进了门,看到这情况我们几个也跟着进了家门。
一进到他家里,我才知道他不让我们进门的原因。简陋的平房里空当当的,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一些生活必须品,房间里支着两张床,大床大概是他们夫妻俩睡的,在一旁还支着一张床,像大婴儿床似的,四周加护着几十厘米高的围栏。床上此刻睡着一个老人,皮肤发灰,眼眶深陷,眼神散淡无光。我们几个进来站在他近旁,他睁着眼睛,但并不看我们,只是用左手来回抚摸右腿。
老人前几年患脑溢血,到外地看了几回,不管咋看,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脑子也不清了,先是能挪着走,再是能爬着走,现在连爬也不能了。冯文堂说。
老人原来乱爬,捡到什么吃什么,还磕过几回,眉眼、额头磕得都是伤,后来他们就给床加了围栏。冯主任给我们解释道。
老人年龄大了,又瘫痪着,即使看病能看个什么样呢?我说。对于医学,我稍微知道一点,我对象是学医的,跟着她我也懂了不少医学知识。
就在这时,老人伸出手,意思是想起来。冯文堂便过去将老人抱起来,倚靠在被子上,接着对我说:唉,本来就这样了,看了多次也看不好,人家医院也不给看了,但就我那婆姨不行。前一段时间,她说老人半边身体动不了,时间长了,腿就会抽筋哩,弯曲哩,将来殁了也穿不上老衣,说将来她没法给她妈交代。所以,就硬是在西安找了一家医院让按摩,按摩了一个多月,把这腿倒给按直了,可也把迁坟的时间给耽误了。
老人倚起来,指着我们,想说什么,但口动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说着,他半截身子就斜到一边了,似乎就要倒下去。冯文堂看见了,便往他右肩下又支了个小枕头,使他身体尽量保持平衡。看着这一切,我心中有些难受,再联想到他们两口子一边在西安打工,一边还要给老人看病,一时心中有了稍许的感动。我向围栏伸出手去,想安抚老人,老人看见了,一下将我的手抓住,使劲拉我的手。
冯文堂把老人的手掰开说:他这是等人给他按摩哩。在西安按摩了一个月,我婆姨倒有恒心,学会了咋按,回来就常给老人按摩哩,今天她不在,老人还在这里憨等哩。
听到这些话,望着这位老人的举动,我心里顿时有点内疚。这个痴呆的老人还在等她女儿哩,但他哪里知道,此刻女儿已在看守所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有了同情,几乎是毫无缘由地对冯文堂说:你们因为迁坟和我们闹事,我们不怪你,但是你们不能砸东西,不能拦车,就是说,不能用非法的手段来闹事……你们可以通过正常手段,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和我们提。
冯文堂此时似乎不愿意提这件事,喃喃地说:唉,给你们添麻烦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起了异样的变化,第一次对这个穿裙袄的女人有了新认识。这个变化主要来自于那个等手的老人。我无法想象两口子一边打工,一边还要给老人看病的情景。今天看到的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我的情感。世事太艰难,人人他妈的都活得不容易啊。回到单位后,已到晚上,我给雷主任汇报了我的调查:这个女人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清洁工、卖菜工、食堂工、酒店工都干过,并且一直都领着瘫痪的老人。之所以表现过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与父母亲感情深的缘故。我并且还添油加醋地说到了今天看到的场面。我试图用客观的描绘给雷主任传递一些微妙的信息。据我了解,雷主任人品也是相当好的,他本是师范生,从教师转行到基层普通干部再到乡镇长再到副县长然后再到今天的管委会主任,一步步的高升得益于他的人品。
雷主任托着半边脸,听完了我的汇报,什么也没说。一会儿,他示意我离开,我离开时,他又示意我将大门拉住,就那样,朱红漆大门吱扭一声拉住了,雷主任一个人关在黑暗中。天这么黑了,我有点不放心,过了一会儿,我悄悄从破碎的窗户口看他,见他依旧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托着半边脸一动未动,坐在黑暗中的庙里,俨然一尊雕塑。
第二天一上班,单位就又开会,说了两件事,一是另重新开辟一个施工地,另外就是乔月霞的事。赵副主任说,乔月霞抓走了,我们应该继续干。肖副主任说,要不,这事先等等,先给上级汇报一下?
两个副主任的意见等于没说,大家都在等雷主任拍板,雷主任沉默了半天说:给派出所解释一下,把那个婆姨放了吧。
赵副主任说:不能放。刚关起放了那怎么成?我们的威信何在?
肖副主任说:还有公安的威信呢。事情已走上法律程序,由不得咱了。
雷主任说:咱给做个担保,让她老公写份保证书,把她提前领回去吧。
那施工不施工了?赵副主任问。
雷主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吭声。
落实冯文堂写保证书这件事又落在我与小王头上。我们去找冯文堂,对他说,派出所同意了,你明天就可以把婆姨领回来了,只要写个保证书,确保婆姨不再闹事。
冯文堂窝窝囊囊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来要关七天的,这是我们主任说的情,关上三天,你还不愿意?小王说。
冯文堂望了他一眼,半天才说:我给你说实话哩,我明天能领她出来,也感谢领导的好意,只是这保证我不能写,家里的事我说了不算,要不,她和我闹命哩。
小王说:咦,你婆姨关在里边你不心疼?你揣摩她心思,她也肯定不愿意在里边多待一天,多待一小时吧。
冯文堂白了他一眼:事不是这么个理。
那是怎么个理?小王问。
冯文堂仿佛有难言之隐,吭哧了半天才说:唉,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这婆姨就和人想的不一样,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就是认死理,一根筋,她这脾气把全村人都得罪遍了,可还是不改。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的理就不是理了?小王说,你们明知道迁坟的时间,可是你们疏忽了,这得怪你们吧?你老婆乔月霞把六台推土机挡了这多天,把窗玻璃砸了,如今还用报纸糊着哩,难道她还有理了?
冯文堂不吭声了,停了半天,搓着手说:那好吧,我写。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她闹不闹事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这是我们雷主任开恩,看她一个婆姨家,家里还有老人,不跟她计较,是心疼她哩,你们要领情哩。小王说。
你写吧,我们也是下苦的,还等着给领导交差呢。我说。
一会儿,冯文堂就照我们的意思写了保证书,我装到包中,和小王相跟着往回走。
路上到处翻腾着尘土。
小王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我父亲当兵回来安排到县车队工作,我小时就是在车队的院子里长大的。大院里有个婆姨是农村的,几乎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他家的孩子和哪家的娃娃吵架了,她总以为是人家的错,就去骂人家娃娃,后来她家和院子里的人都有了矛盾,大家都不待见她。她娃娃也没个玩伴,她就整天把自己与娃娃关到家里,不与外人接触。
后来呢?我问。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缘由。
后来就死掉了,有一年冬天,她跟自己的孩子生气,一时想不开,跳了河。唉,这世上可真是百人百性啊。小王感叹道。
几天没有乔月霞的消息,我们的推土机又开始动工了。六台推土机从不同角度,把高山上的土推到低处来,眼看着用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大家都以为随着冯文堂所写的保证书,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心里却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果然,有一天,雷主任被叶副市长叫去了。原来乔月霞从派出所出来后,再没有到工地来,却没有停止过上访的脚步。她到市政府上访,被保安拦住了。一连几天见不到领导,她就开始拦车。这天她瞅到一辆公务车出来了,就上去拦,被人拉开了,她又去拦第二辆,就在拦第三辆时,她被车撞倒在地上,头上擦破了皮,受了点轻伤,但是她也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辆车上坐的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这样,她的事情就传到了副市长的耳朵里。
叶副市长把雷主任叫去批评了一顿,要他马上解决问题。
雷主任就又带上我们到医院去看望乔月霞,但乔月霞已回家了。我们就赶到她家里。我看到乔月霞比拘留前更壮实了一些,脸也更红了。雷主任把慰问品放下,然后嘘寒问暖,一会儿,开始说正题。乔月霞说:我就这一个妈,是她把我养大的,我们小时受了那么多罪。可惜她死得早,没有享过一天福,哪里想到死了还不安宁,连个骨头都找不着了,这让我大死了往哪儿埋?和谁埋?让我娃娃过清明、逢年过节到哪儿上坟了?说着就哭起来。雷主任的情绪极为低落,也不敢追究这个女人的不是了,只说:人死不能复生,情况你也看到了,就这么个样子,这件事我们也有责任。但填了近二十天的土了,也再没法找了。人总要死的,到最后还不都变成一抔黄土?
你说的是屁话,变成黄土了,不还有个土堆在么,烧成个灰还有骨灰在么,大家还有个念想么,逢年过节还能烧纸么。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雷主任却不想和她再纠缠了,只是说:你提条件吧,我们可以赔点钱,这件事只牵扯你一家,也是叶市长安妥的,所以我才敢开这口子哩,如果牵扯太多,没有政策,就是逼死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办的。
女人不接话茬,只是抹眼泪。
雷主任就盯着冯文堂,想让他先开口提个条件。冯文堂却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我妈的骨头。女人说。
尸骨这个事咱们就不要再说了。雷主任果断地说。
那你大死了你就不要骨头了?女人问。
唉……大家都沉默了。与这样一根筋的女人能说成什么话呢?任何假定的设想和有尊严的谈话,倒最后只能是一次次地被侮辱。
自然,谈话是没有结果的,女人只有一句话,除了尸骨,什么也不要。
雷主任没办法,就又给叶副市长汇报,叶副市长听完后怀疑地望着他说:像战争时人死了,连个埋处都没有。像饥荒年瘟疫年人死了,骨头都让狗给啃了。——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不能求全,难道她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雷主任说:是的。
副市长说:我们这里还有个白骨塔,就是当年左宗棠率大军来时见满地都是白骨,一时心生怜念,让将士把这些白骨掩埋而建的塔。人死就什么也没了,白骨能当什么用呢?
雷主任说:是的。
副市长说:现在有些人真是不像样子了,什么都漫天要价。乡镇上移民搬迁盖了楼房,可有人不愿意搬迁,一点钱也不出,等着要白住呢。扶贫扶贫,有些人坐着等哩,等看看公家给多少钱哩。一些村里一些村民不是抢着致富,而是抢着当贫困户。不眼红致富户,而眼红贫困户。这样的风气下去如何得了啊。
雷主任说:是的。
副市长说:像乔……这个婆姨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估摸着她要谋取更大的利益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厚黑学》上还讲过一件事,说有些补锅匠补个锅,往往利用敲打检查裂缝的机会,趁主人不注意,将锅敲更破,裂缝更长,以便收取更多的费用。唉,这件事先放下来吧,静观其变,你们重新开辟个工地。工期紧张,我们实在耽误不起啊。
就这样,得了叶副市长这句话,这个山头就暂先放下了。到了此时,这座靠西的小山峁被削了已有三分之二了。原来圆腾腾的山头被取下了半边,从远处看,山头就像个阴阳脸,半边黄半边绿。新开的工地一时用不了这么多推土机,于是有两辆推土机就像两条大狗似的蹲在了这片黄土里。
安静了几天,省信访处又来电话了,说省政府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白裙袄,前来上访,上访事谊和新区建设有关。雷主任一听就又着了急,急打发赵副主任与我去处理,争取把人领回来。我俩趋车从市里来到省城,来到了省政府大门前,果然看到乔月霞夹杂在人群中,穿着白衣服,非常醒目,我们一下子就找到她了。赵主任拉住她说:你跟我们回,我们给你找坟。
乔月霞说:我再不相信你们了。
赵主任说:你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事情总得我们来解决。
乔月霞说:我跟你说,没有结果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再告诉你一句,这里没人管了,我就上北京,北京再没人管了,哪怕你就是盖起高楼大厦,我也要用镢一镢镢掏倒,直到把我妈的尸骨挖出来。
劝说了一通没结果,我俩暂时也没办法,就将情况给雷主任汇报了,雷主任安妥我们查清她的动向,跟踪着她,防止她再惹什么大乱子。一连两天,我和赵主任都在苦口婆心地劝乔月霞回家,因为这件事,说来说去还得我们单位具体解决,但乔月霞好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为所动。
就在第三天下午,赵主任跟我商议了个方案,向雷主任汇报后,到了晚上,辖区派出所副所长和一名干警赶来了。我们的计划是强行将乔月霞带回去,先完成这个任务再说。这天晚上一点整,我们悄悄靠近了天禹宾馆,向前台出具了身份证明。这两天,我已经侦察到了乔月霞就在这个宾馆居住。我们通过前台查到了乔月霞住在201房间,大堂经理领着我们悄悄地上了二楼。
201房屋门口,大堂经理用房卡开门,但里边门是反锁着的,他就敲门,里边传出女声问:谁呀?
大堂经理说:检查消防的。我们接到报警,你们房间有火情。
里边的灯啪地亮了,能听到有人在穿衣服,但没有话语声。
大堂经理说:快点开门,着了火可不得了啊。
里边依旧没声音。等了一阵,赵主任就不耐烦了,他料定乔月霞已没招了,大声说:乔月霞,快点起来,今晚必须跟我们回去。
乔月霞在里边听到了,大声说:我不会回去,事情没结果我不会回去,除非你们把我弄死,我活着一天,就非找到我妈的坟墓不可。
我们在外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面对这种情况,赵副主任失去了耐心,一声令下,几个人一齐用力,嘭的一声挤开了门。
令我们吃惊的是,房间里,有一个中年妇女用被子围着自己,惊慌失措地望着我们,但这个女人不是乔月霞。
乔月霞呢?赵主任问。
她从那里下去了。中年妇女指着打开着的窗户说。
窗户打开着,有一条床单系着窗箍。显然,就在刚才,乔月霞系好床单从这里跳下去了。赵主任伸出头看了一下,我伸出头也往外看,外边黑乎乎的,不见底,我不由得心一沉。天哪,这乔月霞真是昏了头了,这是二层楼,她从这里跳下去再出个大乱子可如何是好啊?
看到这情况,我们几个都慌了,都跑出门,沿着楼梯往下跑,一直跑到了这座楼的背后。但是,在微弱的灯光下,我们找了再找,始终都没见到乔月霞的影子。
赵主任当下给雷主任打了电话,雷主任在电话中大发了一通脾气。最后要我们继续监视好,争取安全地把她领回来,记住一定要安全。他重复道。
我打乔月霞电话,电话关机。我们几个在宾馆附近来回找了几趟,没有找到她,最后一个个只能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
这一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内心充满了恐慌,充满了忧虑,充满了不安,那么高的地方,她是怎样下去的?我真是不敢想象那场面。再想想,深更半夜,四个男人到一个女人的房间去,竟然是想用暴力把她带走,一想到这场面,我就心疼。为她感到不幸,这个女人只是想找到老妈的坟啊。
清早吃了一点早餐,我还惦记着这件事,试着打她电话,却没人接听。我给她发短信:那么高的地方,你跳下去没事吧?——这并不是作假,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实在担心她的安全。
一会儿,我忽然接到了她的回信:你们回去吧,我没事的。
有了她的回信,我顿时来了精神,我发短信给她:其实,我们也只是想接你回去,你无论到哪儿上访,问题到最后都得我们解决的。你根本没必要冒那么大危险,试想如果你跳下去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你还有两个孩子呢。你想过后果吗?
她很快就回了短信:谢谢你,但我没办法啊。我妈找不到了,我夜里睡不着,常做噩梦,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我爸将来去世了,也没个人做伴。
我发短信:这些都是远话,重要的是你不能这样不计后果,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的。你这样把个人弄伤了,也让我们心里下不去,就像上一次。
赵主任见她回了我的短信,马上要我问,她在哪儿?
我就发短信问她:你在哪儿?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乔月霞回了一个短信,你们回去吧,不要找我了,也找不到我。回了这个短信后,她就不再回短信了,也不接我电话。
两名警察回去了,我和赵主任按照指令依然百无聊赖地待在省城。打听不到乔月霞的下落,我们心里忐忑着,总觉得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像这样的女人,做什么样过份的事情都有可能。
两天以后,雷主任给我们打来了电话:乔月霞现在已在北京,北京那边打来电话了,要我们赶快去接人。
我和赵主任匆忙往北京赶,在路上我打她的电话,依旧打不通。
终于到了北京,两眼墨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便给她发短信:乔月霞,领导又让我和赵主任来北京接你了,你在哪儿?跟我们一起回吧。你不回去,事情也没法解决。
她不回短信,我就再发短信:昨天,我对象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天天晚上呕吐。她希望我能早些回去陪她做检查。还有,我老爸是癌症晚期,他也在等着我回去做手术呢。家里人说,这一次,还不知道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不。他肺上已做过两次手术了。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对象这半年跟我一起住着,前天打来电话说,她好像怀孕了,拿试纸做了检查,也是呈阳性的。又说她好像有了妊娠反应。——这个消息令我惊慌失措,因为我们先前打算到今天年底才结婚的,况且即使结了婚我也打算很长时间不要孩子的。这下,可该怎么办呢?
好吧,你们来接吧。但说好了要解决问题。乔月霞这时忽然给我回了短信。
有了她的回信,我和赵主任提着的心就都放了下来。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到京城来接人,原想着还不定要费多少神呢,俩人商量了多套方案呢。
我给雷主任打了电话,说乔月霞表示愿意回来,但要解决问题。雷主任说:一定解决。得了这句话,我心里有了底,正打算想着如何给乔月霞说呢,她这时来了电话,我俩在电话中沟通再三,我说了雷主任的意思,她也明确同意跟我们回去。只是一时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即使我们说了地址,她也不知道该坐哪辆公共车。
我和赵主任连忙对她说,原地别动,等我们过去接。
就这样,这一次我们顺顺当当地把乔月霞给接回来了。
回到古城,乔月霞与我们雷主任有了一次面对面的谈话。这一次我们主任是真怂了。这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女人啊,真不知道不解决问题还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他直面乔月霞说:明人不说暗话,你开个价吧,要多少钱?
你会拿你大你妈的骨头卖钱吗?乔月霞说。
那你说,咋弄?
我只要我妈的骨殖。乔月霞依旧这一句。
那找不到呢?
我会拿镢把这里一镢镢刨平了,非要把我妈的骨殖找出来。
这么大土方,你一个人挖?
我挖,我男人挖,我娃娃挖。直到我家里人死绝了,我们就不挖了。乔月霞的语调很平淡,听起来却很残忍。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相信,这个疯女人是真会干出来这样傻事的。
——事情到此就无解了,雷主任向叶副市长请示:鉴于乔月霞目的明确,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尸骨。也就是说,把所有填下的土再挖开,寻找尸骨。叶副市长此时的想法也转变了,他说:群众利益无小事,何况又牵扯父母亲情、孝心,更有中华传统文化的大背景在里边,这样的事情弄不好就会给人以口舌,更容易衍生出许多旁枝末节来,有时候,历史的变化总是由被人们忽视的、微小的细节开始的,最终形成一个不可遏制和逆转的社会潮流。我们应该永远不要忽视那些小人物,尤其是性格特殊的小人物。
有了副市长这句话,大家就铁了心。我们宣传组把先前拍的照片全部翻开来,把乔月霞两口子也找来,大家就着规划图,一起商量着确定坟墓的位置信息。为了确保能实实在在找到坟,我们给市文物局出具公函,要求派有工作经验的文物人员参与,并希望提供仪器,以便尽快准确地找到坟。市文物局回复说,没有仪器可勘测,他们也只是洛阳铲。但同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省城西安有一家专门从事勘探测量的私人公司,有从德国进口的地质雷达仪,非常先进,可以探测到四十米深的距离。我们很快和这家公司取得联系,商量了租赁价格。不几天,这家公司人员开着车携带仪器来到我们工地。
我们与乔月霞两口子确定了埋坟的基本点,然后以此画了个直径近百米的圆。也就是说把这个圆中的土全部挖出来,倒在一旁,挖出一个椎台体,下边可形成二三十个平方的空间。如果这个坟存在的话,就应该在这一块。并且照乔月霞说的,坟位于杨槐树旁,那么只要挖下去,找到那几棵树,就可以根据树来定位再寻找坟。这些杨槐树在我们图片中是清晰的,我们的推土机师傅对这些树的印象也特别深。因此,所有人对这个方案都充满了信心,都觉得找到那个缠人的坟指日可待。
就这样,六台推土机又开始了行动,但这次不是把半山上的土推下来,而是把填了的土再挖出来,推开去,推向远方。推土机师傅的工资是按天计的,他们习惯了这种工作,时时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到了时间就吃饭,过足烟瘾,再开始干活。每天中午总得找个荫凉地方睡上一觉,有时实在没地方,就直接睡在日头下。睡时往往会用什么东西来遮着脸,有时是一块湿腻腻的布或者毛巾什么的,有一次我竟发现他们其中的一个脱下来一只鞋遮住半个脸。
小王依旧在这里负责施工,同时派来的还有负责宣传工作的我。我来的目的主要是避免记者或者闲杂人等的介入,免得事情节外生枝。小王一直在工地工作,似乎习惯了这一切,他在工地总是玩手机,一时不在的话,肯定是给手机充电去了。说实话,这样枯燥的场面实在没有什么好描述的。这里是新区,地势比旧城高许多,总是能看见日头从东边山头升起,缓慢地不经意地移动着,最后从西边落下去。我寂寞无奈地一天天守着,有时会画着横线,猜测太阳到什么位置是几点钟。后来,不用看表,仅根据太阳的位置,我都能猜准时间了。比如说,太阳挂在西边远处一棵榆树顶时,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因为这时已到六点了,该下班了。身边到处是新挖的土,新挖的土颜色深,晾开来,过一会儿就成白色的了,和路上的土没什么区别了,然后就会有新的黄土被翻出来覆盖在上面。
自从开挖,乔月霞一直就在这里,依旧穿着那身白衣服,目不转睛地盯着推土机。她那紧张的神态,仿佛下一秒母亲的骨头就会出现似的。每当下边发现什么了,她都会赶过去看。还有那些测量仪器嘀嘀响的时候,她也会赶过去看,但最后她还是失望了。根据嘀嘀的报警声我们挖出了一个压扁的汽油桶子、一把旧镰刀、几枚生锈的长钉子、几个可口可乐塑料瓶、几截木头和一件破旧的衣衫。但这些显然跟尸骨挨不着边。
有一次我们挖出来一个头盖骨,大家兴奋了一阵,但经过仔细辩认,发现这件骨头上沾着毛,是一头羊的。
有两天时间,乔月霞推了老人到工地来。老人坐在轮椅车上,腿用一根带子盘起来。车子停稳后,她就会将带子解开,然后拿出小凳子坐在轮椅旁。老人坐不长时间,身子就会歪在一旁,她就拿个小枕头支在另一边,到老人不想坐了,她便把轮椅放平,让老人躺下来。躺下来的时候,她还会用带子把老人绷住,免得他从轮椅上掉下来。
到中午了,她就和老人吃自带的干粮,她用电壶中的水将馍泡了,然后拿勺子喂给老人吃。有一天她带了个枣糕来,小心翼翼地将馍中的枣核抠掉,然后用开水泡着喂老人吃。还有一次,她忘带筷子了,就折了个枝条当筷子。枝条有皮,吃着吃着嫩绿的树皮就褪开了,大约是因为苦的缘故,她每吃几口就得呸呸呸地吐几下。
她带老人这件事,我说给对象听,她听我说得稀罕,有天就直接来到了工地。她说想看看我们挖的天坑,想看看这个乔月霞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一天也刚好,乔月霞带着老人来了。我对象是学医的,见到了病人,便细心给乔月霞讲起了护理,并做了示范,告诉她应该如何伺候老人。乔月霞听得挺认真,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当初她亲生父亲老打她母亲,她母亲实在受不了,就领着三岁的她来到这儿安了家。又说,她爸对她妈真好,对她也好,大约是为了怕再有孩子她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吧,一辈子再就没要孩子。说着,她还给我对象分吃了自己带的枣糕饼子。
俩人闲聊着天,乔月霞似乎还记得当初我告诉她怀孕这件事,便不让她动弹,告诫她要小心。
我对象听了,哈哈笑了说,孩子早做掉了。
为什么呢?这回轮到她吃惊了。
对象告诉她说:因为我们要结婚迟一些啊,再说即使结了婚我们也不打算很早就要孩子。
那也不可以打掉啊。那可是个命哩。生下来不想养也可以给人啊。她说。
对象不知怎样回答她,索性闭了嘴。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对象忽然戳醒我,没头没脑地说:乔月霞其实是个好女人,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好吧,你说是就是。我糊里糊涂地回答她。
停了一会,她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那我们要个孩子吧。
睡吧睡吧,发那门子神经哩。我翻了个身,睡着了。
乔月霞在工地只有两天带过老人,这让我猜测这两天恰好冯文堂有事,顾不上照看老人。除这两天外,她形单只影地坐在小凳子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工地。起先工地的人都很烦她,也不理她,只公事公办似的忙着各自的活,大家从心底认为她就是个疯子或者至少是个有人格障碍的人。这次行动,我们花费了那么多钱,并且延误了工期,估计今年奖金福利因为这件事而泡汤了。但渐渐的,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看着她一个人蓬头垢面地坐在这里,大家也就多了几份同情与感慨。
百无聊赖的小王对我说:一个疯子拿头去碰石头,大家都嘲笑他是个疯子,可是他一直碰个不停,碰个头破血流,只要碰不死,他就一直碰,那么我们又会怎样看他呢?
我用手机和对象聊着天,不置可否地说:这世上百人百性呗。
看到乔月霞每天中午都吃开水泡馍,有一天中午我就让送盒饭的多送了一份来,递给了她。反正都是灶上做的饭,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没想到第二天,她竟然给我和小王捎来两个自家做的大锅盔。
一切按计划进行着,六辆推土机挖了大约七八天的光景,中间就挖出一个圆椎形的深坑来,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人间奇迹。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打问,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建造什么样的奇迹或者寻找什么样的宝藏。这一天,终于有了好消息,我们挖到了草丛地带,挖到了那些被压埋在下边的树木。那些杨槐树虽然被压弯了,压倒了,但并没有死掉,身子骨依旧是绿的,仿佛依旧要冒出新叶似的。我和小王看到这些,高兴透了,这意味着我们快要找到墓地了。
我们重新找来了照片、地图,进行比对,认出了这几棵树,确定了这几棵树的位置。这儿是位于左半山腰中的一块草地。这个位置应该离乔月霞所说的墓地有十几米的地方,也就是说,用这个点来画圆,不超过20米,我们准会找到坟墓的。我们决定从这儿开始,清理出一片平台来,尽可能先找到坟墓,然后再用人工挖掘。因为用机械的话怕碰碎骨头,这会惹乔月霞生气的。我们把计划向雷主任汇报了,同时也征得了乔月霞的同意。
第二天一整天,因为下边的场地小,只有一辆挖掘机与一辆推土机在工作。许多人,包括推土机师傅,包括乔月霞,甚至包括一些赶来看热闹的村里人,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挖掘机碰到树了,我们就让师傅小心翼翼地保留着树,怕破坏现场,怕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很快就挖出了几块石头,但也仅是几块石头而已,到了下午时间,我们在这里基本上就清出一个不规则的大约有四五十平方的空间,杨槐树虽然与土搅和在一起,但根据照片比对,我们和乔月霞一起确定了她妈坟的位置。
租来的测量仪器还响过几次,但最后都证明是一些不重要的物件。因为实在找不到坟堆的准确位置,找不到乔月霞说的坟上有一株很旺的蒿草所在,当下赵主任决定用挖掘机将这里通通开挖一遍。
这一阵,别提乔月霞有多担心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挖掘机的一起一落,盯着推土机的一举一动。冯文堂也来了,但他似乎不热心这些,甚至有一些冷漠的样子。我们这十多个人也都在紧盯着,都怕错过哪怕是细小的线索。可是,随着范围的缩小土质挖了个遍,整整一下午时间,什么也没有挖出来。除了土还是土,偶尔有块石头什么的,但是根本没见尸骨,棺材板也没见到。
再往左边靠靠,再往右边靠靠,再深挖一点。乔月霞成了这里名副其实的指挥者,但一铲子下去,又一铲子下去,依旧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在毫无收获中这一天收了工。
第二天又在这一块地上扩大范围挖了一上午,但依旧什么也没挖到。这时,雷主任从办公室过来了,他听了赵主任和我们几个的汇报,只是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直望着乔月霞,似乎要她给个说法。
该挖的都挖遍了,大家的劲头也都松懈下来,从这一块地要找到尸骨,大家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我是亲历者,原先还打算准备找个角度写篇报道呢,现在看来也泡汤了。
终于,雷主任拉着脸对乔月霞说:这些是你指定的点,我们有照片有地图有高科技仪器,你也确定了的,可现在什么也没挖出来,你说怎么办吧?
乔月霞此时看得出来有几分慌张了,她说:我们年年来上坟的,我妈的坟就寄埋在这儿,说好的等我大殁了,一块儿合葬入老坟的,怎么会没有呢?
由于这个坟,我们前后花了上百万,耽误了两个月工期,你说怎么办呢?雷主任说。
那是不是你们早就把尸骨翻了呢?乔月霞小声说。
雷主任火了说,我警告你,你说话可得讲理,你看看翻的土都是新土,这些草在,这些树在,完全可以证明我们没有动过这里一丁点的草木、一丁点的土。再说方案也是你参加确定的,你天天守着,我们省里的进口仪器到现在连个骨头碎片都没有测到。公正地说,我们现在倒怀疑你提供的是假情报了。
那如果你们没挖对地方呢?乔月霞还在继续说。
我们雷主任已经不打算再跟她纠缠了,他说:这样吧,你说挖那儿就挖那儿。然后他掉过头儿对大家伙儿说,大家听着,往后就听乔月霞的,由她来指挥挖掘机,咱们啥也不干,陪她一起挖。雷主任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雷主任走了,几个人也跟着走了,我和小王及一些围观的人就站在原地,我们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现在,大家清楚地知道,按原计划这里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即使乔月霞再不愿意,要再挖下去,她总得说个理由吧。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都怔怔地望着她。
乔月霞一个人站在那儿,很无助,很茫然地站着,等得半天,她突然扑通一下跪到在地,大声嘶喊着:妈啊,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就显显灵啊。我们年年来看你,年年在你坟前叩头烧香,咋就找不着你了呢?你告诉我们,你在哪儿啊?你让我大殁了和谁一搭里埋呀……
乔月霞先是干嚎,继而,眼泪就不断线地淌下来了。一会儿,哭声带上了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像唱腔似的:我可怜的妈啊——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快点显显灵啊——你让我给我大咋交代啊——你让逢年过节娃娃到哪里找你啊——
光天化日下,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哭着,让在场的人一时都毛骨悚然。
好在她很快就被他男人拉起来了,他拉起她,将她拉回家去了。
这一天,我们都没事干了,停了工。隔得一天,雷主任就去给叶市长汇报情况,叶副市长不在,雷主任就找机会与他通了话,电话上叶市长指示,要想法设法将事情彻底解决。
工程停了好几天,乔月霞也没有来,什么消息也没有。转眼间过了七一,我们单位给他家下发了通知:新区管委会不再以找坟为目的,将在西片再一次动工。雷主任要我负责把这个通知传达给乔月霞。我来到了乔月霞家,她正在给老人喂饭。一段时间不见,老人越发苍老了,嘴角斜垂着,眼看着有了下世的光景,吃一点饭都要从嘴角吐出半口来。乔月霞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着。看到这情景,我心里非常难受,便自作主张地对她透露说:虽然坟是不找了,但还可以商量其他条件……
她听到我的话,接过了通知单,并没有看一眼,轻轻地放在一旁。手中还是不断地给老人喂着饭。
通知她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在原工地上开始施工。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乔月霞没有来,十天半月过去了,乔月霞依旧没有来,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来。也没有听到说她再上访。
逐渐的,我们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我们也习惯了她的不来。只是有时候雷主任会蓦然间想起这回事,问我们:那个乔月霞现在是什么情况呢?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地问问而已。一直到现在,这个女人再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渐渐的,工地上那些空着的大窟窿我们又填了起来,这里整天尘土飞扬,各项工作有序地开展着,一天天地眼看着那些小山被我们铲了顶,整成一块大烙饼似的平地了。
过了年,新区平整就有了大致样子,也有了大气象,大年初三晚上下得一场大雪,清晨起来新区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站在看台上,望着阳光下的新区一片银白,细碎的雪花闪着耀眼的光芒。朝左侧望,我们当初寻找坟的工地已被我们夷为了平地,因为是垫方区,按照规划,这里先要建成个大公园,我们在冬季来临前栽了成排的毛头柳,雪中的毛头柳此时像一个个大头娃娃,全身白花花的。
就在这时,我蓦地想起了那个穿白袄裙的女人。
补记:
时间过得很快,我在新一年中的杂事很多,在忙忙乱乱中结了婚,对象变成老婆了。有天,老婆从绥德老家回来后,唠唠叨叨地告诉我她老家邻村发生的一件事。她说邻村早些年有一家男人常打女人,女人就抱着女儿离开家嫁到了外地,家里留下个男孩。多年后,女人死在外地,她老家的儿子就偷偷地将尸体运了回去,和她前夫埋在了一块。弄得人不知鬼觉的,哪知道年初,那边跟随母亲长大的女儿搞清了这件事,赶过来大闹了一场,当妹妹的竟然拿镰刀砍了哥哥十五刀。老婆心有余悸地说着这件听来的事,怅然地喃喃:也不知道那憨女人名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