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乱的交谈
2019-11-14吕新
吕新
风中的敬意
因为一次轻率的不经意的应允,因为错把应允混同于一些最寻常的表情,混同于一次随意而又随便的点头,导致被等待,导致时间突然绷紧,不再能够随意流动,不得不开始写,写这类很多人都在写也都会写的东西,尽管我不擅此道,尽管我对于此类文体与此类情调缺乏必要的耐心与热情,但还是把心收了回来。听罗山鹰说,山里的花儿头一遍已经开完。
多想不写,这样的东西并非我所爱,也时常如那门外的一名过客,但此情此景,不爱似乎也并不能成为草率和搪塞的理由,拖延或者把头埋进沙子里,也更非上策。她们让你想办法爱,一点一滴地开始。从一棵草甚至一个词开始?从一束光一滴水开始?不管什么,不管从哪里入手,只能是先不要管那水滴是咸的还是甜的。就像在做一件不顺手的事情,更多的是一种不得不做的无奈与由此而来的某种可能像是勇气的东西。在这类事情里,勇气往往总是会大于经验和技艺,更大于所爱与梦想——只能大于,也必须大于,否则便更难有下文。
在两部长篇之间突然涌入这些书信或呓语式的片段,心里略有烦躁,不得不把它们看作是两山之间谷地上意外出现的一团烟雾,或者是旷野上的一阵夹带着沙土的风,它们刮进你张开着的嘴里,个体的世界发出不得已的摩擦声。只有一个愿望,哪怕是一阵冰雹,叮铃咣啷地下过后,赶快收场,结束这一切。而一切也只是因为不想长时间地在这上面停留,停留得越长,头发里和牙齿间的沙土就会越多。沙小梅对黄光说,你看那些紫云英上面也全是土。
被乱风吹上半天,即使回馈给你的是一些优雅而自然的文字,那又如何?世界广大,千人千面,有人捡到篮子里的便是菜,有人却并不想收割这些。对于一切,至少应该保持短暂的怀疑,因为凡事皆事出有因。年轻的铁匠,留着中分,把铁锤抡得像在打鼓,把本应是实打实的锻打和锤炼分解为乱花迷眼的表演,还没有炉火纯青,所以有时候仍会得意忘形,忘乎所以。还没有道貌岸然,老谋深算,所以在不自然的情况下仍会脸红心跳,甚至举止失常。随之而来的还有什么?抑郁?风寒?焦躁?无聊?匪夷所思?不洁之物?不欢而散?
有人天生善斗,有人天生善辩,善辩其实也是一种善斗,这对于某些却步于任何一种普通赛事的人来说,他们从外形上无疑更像是人间的勇士。有一年听一名医生说,像我这一类血型的人是所有人群里最容易疲劳的,往往在其他人还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情况下,那一类人已经开始疲劳了,先需要休息了。我问他,是不是同样说一百句话,人家越说越有劲,你却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对方说,一百句?怎么可能说得了那么多?三十句可能就得趴下。这件事过去之后,对于我来说,仿佛坐实了某个消息,犹如春风拂面。从此对于某些东西不再犹疑,不再忐忑,如同目睹四季更替一样自然,安心,知道夏日过后,必定秋高气爽。
我开始把视线投向空旷而又复杂的人间,投向阅读与写作,真正涂染它们的,是我的全部的热情与梦想。人间的气味是什么气味?是混合着自然气息和社会气息的日常生活的气息,当人在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接近于窒息的时候,自然会为他打开一扇门或者窗户,人才能够得以继续呼吸,延宕。而阅读与写作也是另一扇人间通往历史,通往时间和自然的门窗。有些东西让你喜欢,让你迷恋,有些使你悲伤,难过,有些使你愤慨,憎恶,有些使你倍感污浊,由衷作呕,还有一些则不那么让你喜欢,却能够让你产生敬意,那也就足够了。
最早看果戈理、巴尔扎克和雨果,包括托尔斯泰,就像面对一位老人,真的说不上喜欢,但是可能会存在着敬重。你喜欢不喜欢那只是你的事,也没有人非让你喜欢,拿刑具或道理逼着你喜欢,而对方却是早在你出生之前的很多年就以那样的方式存在着了,你不过是无数后来者中的一个。你至少得承认,这个老人不讨厌,他哪里也没有去,更没有专门到你的家里来,是你到处乱逛然后发现并主动地走到他的面前的,他并没有招呼你让你过来,是你自己过去的。有一座山,在一个地方存在了无数年,你从未去过,那和它有关系么?
在罪恶与温情面前,很多人都会束手就擒,嫉恶如仇也不起什么作用,铁石心肠也会泛起涟漪。谁能逃避罪恶,谁能拒绝温情,拒绝柔情似水,从不知不觉的笼罩或融化之中脱身而去?战乱,灾荒,沦丧,堕落,背叛,谎言,欺骗,阴森的故园,诡异的他乡,伪造的历史,血腥的傍晚……没有人会铭记这些并对此负责,记录,描述并揭示那一切的只有文学,也只能是文学,这也是其生长并存在的最大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唯一的理由。如果没有文学,历史也不过是一块荒地,甚至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广阔是足够广阔,除了广阔还有什么?
人只能在一个相对狭小的范围内精于某一项或某几项技艺,没有人能够完全精通生活,精通现实与历史,能够进行摸索,反思,思辩,已经属于难得。有人考虑的更多的是那种使生活互相衔接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通过长期的观察与实践,希望某些东西能够逐渐清晰起来,纵使达不到像脸庞或书籍那样伸手可触,至少能够像风,像树木或者某个背影。
有朝一日,未来的某一天,它会遽然出现么?它会从粘稠复杂的生活中脱落,分离出来么?那样一来,剩下的又会是什么?断崖式的生活?单面的人性?没有节奏的时间?毫无关联的事物?置身于烈日下,没有影子的人?如同油浮在水上,梦也本应在生活之上,却常被一些人压在身下。小温睡觉翻身的时候压死一只壁虎,它的血像一种阴影一样残留在他的背后,又像是好几只同伴在碰头聚集,我怀疑此前它曾进入过他的梦里,他却说不记得了。
两个青梅竹马,深知底细或者缺乏了解的人走到一起,开始生活,是互相消耗的开始,还是逐渐融合的预演?没有人能够把握或者驾驭这些,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在龙吟还是虎啸,遇到这种小水坑,也常常会绊倒在其中,碰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这样的结果当然也并不是他们事先想到或预料过的,是什么在其中作祟?命?人性中的恶?日常生活中的俗?客观世界的相煎和辐射?很难说是什么,更有可能兼而有之。这些因素,有一条便足以令人心碎,果真兼而有之,无异于坠入深渊。一个声音轻声问道:难道就连青梅竹马也没用么?回答是没用,甚至完全没用,在庸碌的日常生活之中,在巨石滚动,深渊微笑的现实世界面前,青梅竹马也并不比萍水相逢更具有胜算,那也真的不能说明什么。
这真叫人灰心而绝望。
由此可见,童年,无论怎样意义上的童年,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秘密家园,可以成为通往现实与历史之间的折返地,但并不因此就足以支撑起一个与他人合伙的更多时候是以物质为主的二人世界,二人尚且如此,当然也就更无法使一个众声喧哗的多人世界人人满意。你的所谓童年,是唯一的,它只对你自己具有某种意义,对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龃龉,冲突和矛盾是必然的,也是一定会有的,因为它们是世界的元素或曰组成部分。如果这些不存在,所有的所谓的生活也将不复存在,世界也将永远凝固,不复存在。那些东西,包括人心,欲望和情感,就因为沉重无比,所以永远都无法称出其重量,只能永远模糊。
谁能永远住在梦里?谁能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地写出一篇从头至尾都回荡着生活之音的教义?某些仪式也只能在类似梦境般的地域才能完成,且对于情景有一定要求和限制,要求相对稳定和静谧,稍有晃动,稍有警醒,一切又都面目全非。民间有言,打一个盹,天就亮了或者黑了。昨天的那个梦没有及时记录,拓印,以为它还会再来,从不以为永远不会再来。
也由此可见,一切的所有的梦都是脆弱的,甚至娇小玲珑的,缥缈易逝的,在粗粝而坚硬的生活面前,常常会被碾为齑粉,其孱弱无力的程度甚至不及早晨或晚间的几缕炊烟。
我曾经虚构过一些比现实的梦更为强壮的梦境,风雨,山河,民风,人情,它们大致摆脱了这类事情本身所具有的孱弱和纤弱,有的本身就是土地,承载着太多太重的耻辱和希望,有的则一上来就血肉模糊,波诡云谲,即使想镶上诗意的花边,也无法做到。时至今日,发现和描述一些梦实际上已成为我的日常生活,现实的一切不能说全都与之环环相扣,但也并非全无瓜葛,藕断丝连是一种最低的说法,事实上不仅分布广泛众多的毛细血管参与其中,就连主动脉也正是通往或连接着现实与梦境的高于地面的桥梁和隐于地下的海底隧道。我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不知是否清晰?我想说的是,无论现实还是梦境,都很难做到离题万里。有时貌似疏离,好像在绕远,实则用不了多久,甚至分开眼前的一片树篱,吃惊地发现又回到了正在走的那条路上,看见一个熟人站在路边,说是车子坏了,实际也在等人。
某些自由的文体,本身就是一些僻静而自由的所在,可以描述包括往事、梦境和现实在内的任何事物,胜过任何形式和意义上的交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宽厚包容,而可塑性又极大的所在是令人吃惊的,它又何尝不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可以生长出你希冀的甚至从来不曾想到过的。你独自耕耘,把土地犁成云彩的模样,看到里面的锈刀,铁腕,星星般的眼泪和已然凝固为石头的花朵,都一一地被犁出,裸露,呈现。某一天,忽然丰收在望。
而交谈令人困倦。
交谈常常总是令人困倦。
我想起那些曾经描写过的人,有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有的背井离乡,常有人在下一个路口甚至一座仓库前盘查他们的来历与去向,翻阅他们的证件。要是没有证件怎么办呢?只能从后窗逃走。因为傍晚时分或者半夜还会有人来敲门,几条黑影仿佛临时生长出来的。现实如此逼仄,不测随时存在。早些年廓出现实视野之外的那些人相对要好一些,他们在风景如画的河边一坐就是很久,因为没有人再记得或者认得他们,那倒是会省去不少麻烦。那里有临时出现的房屋,有清澈的或者略显脏污的水,有柴草,有盐,有铁器和陶瓷,有青草。有没有丝绸?实话实说,那没有。但是仍然不能排除或保证什么时候会有血,什么时候没有。
小说中那些散发着秋日气息的粮食令人怀念!当然还有丰收在望的田野,沃野千里,人像绑着石头的风筝,秋高气爽的早晨,谷仓,马车,船,钟表,窗户,冬天的一双美丽的眼睛,一条通往童年的路,几段黄土的墙,苍白霉湿的山墙……另一条通往陌生和不测的路。
一代接着一代,人们把一些用通俗的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语言编织起来的所谓往事称之为历史,那样的历史,说是记载都不免有些勉强,最恰当的定义就是编织。不管是怎样的事情,全部根据编撰者自己的需要而进行编织,一代又一代人所拥有和掌握的所谓的历史也就是这些经过筛选和编织过的东西。面对如此历史,不知很多人如何研读,深入。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有了太多的假象和迷雾,所以,每隔一些年,便会有所谓的真相袒露,或者被揭秘,所谓的历史也就又一次被颠覆,修正,你住在他隔壁,常听见他正在啪啪地抽自己的耳光。
因为过于容易渗漏,或者埋得太浅,因为总是在不断地暴露,那些过往常常不得不忍气吞声,经常独坐,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与此同时,也在不断地颠覆着所有人的认知,使人们一年甚于一年地不再敢相信什么,只因为实在很难相信什么。你正襟危坐,秉烛夜读,正待潜入某一个历史时期,几个月或半年以后忽然得知,你正在苦心研究的那一段皆为杜撰。当然,也有埋得很深的,以至于你坐在其上自以为尽收眼底。
文学,很多时候不得不承担起历史的作用和职责。可是这样的承担将无限艰难,因为你也仅仅只能表现和描述你所知道和了解的那一点点,而更多的你所不了解的仍然属于迷雾,仍然如高山或大海一般永久性地沉默着,其间或有冤魂奔走,鬼魅唱歌,你却并不知晓。
我们把一些装订坚固,外表强硬的文字称之为典籍,把另一些具有民间色彩,小册子性质的其中包含着神秘的下流的光怪陆离的有时甚至是耸人听闻内容的传说性的东西叫做野史。这类东西,天生下流,狗肉不上台面,不过正统的典籍编撰者们有时也不免会偷着翻看一下,有的竟会成瘾。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转过身来继续大写,每一段词句,都描了又描。
小说在一些人的笔下是日常起居,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是工农商学兵,农林牧副渔,有时也是充满恶意的嘲讽或居心莫测的讪笑。在另一些人的笔下,则是幻灯片,黑板报,吹奏和云手,难以下咽的地方特色,尖利而又痒人的某种所谓情怀,是不断涌出的眼泪与不断哭出的高音。老高刚刚哭完,说要抽支烟歇息一下,准备迎接下一个高潮的到来。
文学,除了要考虑大多数人不能考虑也无力考虑的问题,至少还存在着一个语言的问题。曾经以为这是几代人共同的一个梦想,后来始知其实完全不然。这事并不关乎很多人的痛痒,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以前人或他人的语言完成自己的别一种梦想。大凡这类人,可以用别人的嘴说话,借他人之口说出自己的意愿或某种蓝图。可以和你一个碗里轮流喝汤,反复夹菜,把筷子放进他的嘴里沉吟良久,又仿佛已考虑成熟般地突然抽出,欢乐无限地重新插入公共浴池般的汤盆;可以紧贴着你酣然入睡,可以穿你的鞋,戴你的帽子,甚至你的牙刷,他们也丝毫不嫌弃,只要能用就行。这中间,感到痛苦和别扭的永远是你,而不是他们,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能否完成自己的事情。
很多年,这事已成为一种公共的大众的习俗。
很多年,这事已成为一种独来独往的修行,成为一种稀世之音。
有些问题可能出在我们的眼光上,我们在凝视某一件事物的时候,有时会有一种目光突然被反弹回来的感觉。那种时候,嘭的一声或嗖的一下,有东西原路返回,眼眶顿时充血,有人就像丢失了回家的钥匙甚至方向,知道可能遇上了某种生硬之物,当然也有可能是正好相反的异常柔软之物,类似某种陷阱。永不腐烂的瓷器?闪烁的眼神?满腹的心事?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安静多久?
你心绪宁静,你对栩栩如生的五谷作物怀有好感,充满敬意,常在梦中更在现实中向它们致意。你心惊肉跳,听见黄昏里响起鼓声,夕阳粘稠如蜜,担心事情有可能因你而起。
我曾经在一架显微镜下观看某人浇花,那种时候,观看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一只小巧的花盆里溅起的泥点,在那个小镜片后面犹如滔天巨浪,观看者的目光在战栗,崩塌。这以后,又是那架显微镜下,看到了某人一向光洁几近完美的皮肤,以及其上的毛孔。较为准确地形容一下,它像是史前的洞穴,像无数的陷阱,沟壑纵横起伏,又如同战争的遗迹。
从此明白,我们平时每天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平静,多么的美好,人体,建筑,草木,山川,比例适中,和谐得体,朋友与亲人的笑脸也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甚至陌生人,目测为坏人或敌人的人,也比例适中,并没有七长八短,睫毛长成参天巨树,令人震颤。
从此明白,过分精细的日常生活,会导致越来越深的绝望,会导致痛不欲生,度日如年。
早期的风貌
有一天,当我也终于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时,是不是也会因为对某些问题的陌生而感到难以理解,进而表示断然的敌对?看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句子,一段一生也不曾梦见和想象过的描写或叙述,最终确定为异端?野兽,甚至垃圾?有必要的话从屋宇深广霉味深长的殿堂里搬出正经的经世文章春秋笔法镇压它们,剿灭它们?以维护和正本清源的名义。
也会摇头晃脑地写字作画,吟风弄月,呼风唤雨么?
风雨从前就在他的袖子里,现在没有了。看见他人攻城掠地,心里空有前朝子民的遗恨。
不能想象那种语重心长,诲人不倦的情形,丝毫不能设想这种事情。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一生也许不能说等于白活了,但至少过得可疑,很难想象是怎么一路颠簸下来的。人活着,许多年晕晕乎乎或机敏精致地活着,很多东西不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仍很难定义或命名,甚至包括是否存在都依然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疑问。只有当某种先前并不确定的事实一旦坐实,那时候才会迅速做出判断,甚至还包括最后的结论。作为家中的独子,晓东不幸去世后,他的父亲变得异常灰暗,萎靡,涣散,除了睡觉再什么也不做,一睡就是很久,仿佛已经在一条暝晦苍茫的路上走得非常远了,早已脱离了所有人的视线,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醒来后也只做一件事,坐在窗前苦思冥想,长时间地想,昏天黑地地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人在他的眼前站着或者说话,或者过来过去,很可能在他眼里是并不存在的,被视为无物。醒来和睡着以后实际上差不多是同一种状态,不同的只是身体的姿势有了某种变化,前者是坐着的,前倾或者后仰,头低垂或者长时间朝着某一个地方,某一个东西,眼睛有时候忽然睁开;后者是躺卧着甚至趴着的,脸朝下,深深地趴在某一个地方或某一条路上。某一天,对前来看望他的晓东的两姨表兄说,你好好地活吧,姨夫这一辈子是白活了。
这即是他长期苦苦思索的结果?
我想可能是。除此以外,他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一个人在婴幼儿时期不可能知道自己以后要走多少路,过多少条江湖,有多少波诡云谲的经历和遭遇,更不可能提前六七十年看到自己晚年时的模样。如果能看到,相信任何人都很难认为那个从未见过的老者会是他自己。所以一个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筹划或者想象一种晚年生活图景,不仅还为时太早,也更加荒唐。现在想这些就显得可笑而无意义,这与年轻的一代人把黑头发染成白头发几乎异曲同工。他们把黑发染白,可能是因为觉得好玩,说不定还会增加一种历史感,正式感,而那正是鹤发鸡皮的长辈们努力想去掉的,千方百计都不想要的。后者可能倒并不是幻想从头开始,抱着奶瓶子,手拉着手,排着队从幼儿园重新出发,但是想用力拽住或保留住什么的心始终还是有的。那边还有什么?我们去看看。
不过,有一个现象可能自然又必然地在冥冥之中印证了以平衡为核心的自然法则和生命的秘密:你现在时常彻夜不归,到处出现,可能正是为了弥补未来的清心寡欲,深居简出。
对前人的观察与模仿,学习与思考,构成了我们现在的所谓文化、知识和常识,没有一代又一代人的活动与贡献,没有他们的影子和言传身教,我们会知道什么?很可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看见大人们互相辱骂,动手,发言,演讲,我们才知道嘴不仅仅是用来吃饭喝水的,还可以有别的用途;手脚也不只是用来走路和干活儿的,还能挥舞着把另一个人打倒。《史记》如果不写或者忘了写荆轲、项羽,这些人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等于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生病后,父母如果不带着你去打针吃药,你很可能不会知道世上有各种药品和治疗的的存在,更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职业叫医生或者大夫。你现在像所有的人一样,遵循着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习惯过年过节,中秋节,旧历年,觉得一切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可是你可曾想过,如果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环境里,如果所有的大人老人都合计好了默不作声,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甚至连他们本身也什么也不知道,不懂得,相信没有一个孩子会明白年底的这一天是一个什么日子,甚至连年底年初的概念也不会有,只会以为与以往任何一天一样,普通,寻常,丝毫不具有任何标识和意义,也绝不会申请要糖果、鞭炮和新衣服。如果你不知道有年节这回事,那么从你这里开始,或者从上三代人那里起,一个历史,一种传统或者习俗的长河就开始断流,干涸,或者改道,或者另一种沧海桑田。因为从来就不知道,所以也不会有丢失感。
人是这样,其他动物界也一样,大猫如果不示范爬树,小猫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棵高大无比的东西是可以也能够爬上去的。大鸟如果不飞翔,小鸟可能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鸡,一条蛇,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或者随便别的什么。看见附近水里有小鸭,它可能也会下去。
十六十七世纪的大师们希望自己能够写得像庄子,老子,孔子,荷马一样好,十八十九世纪的则希望自己能够写得像十五十六世纪的他们那样,并不是不想像庄子荷马一样,只是觉得过于渺茫和遥远了一些,完全不具有可比性和可超越性,不如但丁和莎士比亚距离更近,更容易追赶一些。只有看到前方路上的背影,你才能追赶,前面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灰蒙蒙无限,如何追赶,追赶什么?到了二十世纪,当年那些想追赶但丁和莎士比亚的人也早已成为一代先驱,又有人想着赶上或者超越他们,成为又一个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或雨果。到了今天,世纪初和世纪中叶的那些企图超越上世纪灯塔的后来者又成为更新一代人追赶或借鉴的目标。在他们的启示照耀下,有人开辟出了与先驱迥异的路。
陶渊明多么希望自己能赶上庄子或者屈原,但他根本不知道李白、王维、白居易、李商隐他们却希望他们能像他一样归隐田园,寄情山水。李白杜甫知道他们的诗如流水鸟鸣甚至越烧越近的野火和急促慌乱的拍门声一样每天把苏轼、辛弃疾、陆游甚至朱熹等人从他们各自的梦里叫醒么?在归有光、袁宏道、龚自珍、梁启超、鲁迅等人的眼里,苏轼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巨人。看到他把酒临风,他们也为之一振,看到他在办丧事,他们也在哀泣,悲恸。
鲁迅又是谁?是今天的人们一没办法的时候,内心如沙漠之时就会想起的一个人。
一千年过去了,两千年过去了,这条远看荒草丛生的路上,每隔一段一些年就会有一些坚毅峥嵘的背影伫立在风中和时光中。当然也有走了很久四周依然寂寥暝晦的时候,但是下一个黑夜,你本已做好摸黑赶路的准备,在崎岖中摸到自带的微火,待翻过一道黑暗野荒的峻岭之后,眼前却猛然有月亮升起,大地皎洁,澄明。百年之后的又一个黎明,晨光熹微。
如果说我们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么,我们知道的可能正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的所谓文化与知识,传统和历史。他们醒着的时候,天地有亮光,他们沉睡之时,我们摸黑走着。
他们是不同时期的镜子,明灯和星辰。那么多的璀璨悬挂在我们的面前,虽然层层叠叠,都光芒万丈,但却很少雷同,各自用自身的光芒滋养照耀着人间和历史,启迪着蒙昧的渊薮。
我们从一出生一记事以来生活在这些巨大的镜子下面,貌似长久,却也不过百年。
你能想象你会成为另一些或某一代人的知识或传统么?绝大多数都不会在有生之年做这样的梦,包括我们视为明灯星辰的他们,半夜腹内绞痛,意识到也不过是一粒人形之尘埃。
我在旅行途中,常常对那些出现在路边的标记,人为的符号和自然的风物标志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与敬意。有了这样的明灯似的标志,无论再陌生的路,似乎也不再无情,后来的人会减少多少迷路的次数和可能。完全不需要指引的,可能只有两类,一类是神,一类是大地上的走兽。“横山200公里”,“驶入x省,祝您平安”,公路上常见这样的一些指示或提示,或多或少地透着一些来自人间的暖意。看到那些,有时候如同看到了袅袅上升的炊烟,会想到一些与温暖有关的情景,甚至会感受到一种秩序或制度,还很容易联想起熟悉的家园。于是,你现在明白自己此时已经进入了某一个省份,这个此前只存在于地图上的地方,距离你首先要去往的那个地方尚有140公里,或者更近一些,或者更远一些,至于到了那里以后继续乘车还是徒步,则完全取决于你的兴趣和各种客观条件。重要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此时你已经不再因旅途茫茫,首尾不见,毫无着落而焦虑不安了。你站在三省交界的路口,虽未听到鸡叫,但精力已然集中,然后决定走进前面的村庄或者城镇,是否攀上对面的庙宇或宝塔。
有一位慈祥的大智若愚的古代圣贤的石像出现在半山腰里,面含微笑地望着下面的山川和路上的行人,他在这里坐了有多少年了?他一半的脸已经风化,塌陷,无数个年头,无数个战乱,饥荒和太平年景交替轮回的年头,无数人畜车辆在他的注视下从下面的山川里走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偶尔有小孩四处顾盼,问大人,他没有家么,为啥要坐在这里?大人们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从小到大,甚至一直到老,我们事实上一直都在学习,模仿,接受,吐纳,比较,自省,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接受各种熟悉和不熟悉的概念,对象,在不同的时期,不断地掌握各种东西和技能。一位一生未走出过深山的北方老人,生平第一次看见南方水果,从最初的惊讶和陌生,到后来极为谦虚而不安地询问如何吃,需要剥皮还是不剥皮,需要手剥还是刀切。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一个把手指含在嘴里的孩子,不论你已经多大,不论你是谁。
回忆我们的脑子,自出生以来,曾经被灌输进那么多的东西,那中间,什么没有?高尚的所谓正面的能够拿到桌面上和书面上的,还有很多背后的桌子底下的低级的所谓下流的常识和故事,它们像荒草和民间野史一样也纷纷进入到我们的视野甚至骨子里,谁没有类似的知识?在整个那个过程中,有很多属于强行灌入,就像给小孩子灌药,有时需要一个人拿着小勺,另一个捏住鼻子,甚至双手反剪,控制住挣扎的身体。也有自动吸收,更有主动扑上去的,就像面对美味佳肴,还有需要按动某个开关才能进入的。黑白之间的搏斗经久不息。一个人的技术可以转让,学问可以炫耀,知识可以传授——也常被用来防御和自卫,却经常像土围子一般不堪一击,灰飞烟灭。童年的记忆有时会形同红线黑影般贯穿一生。
假如你仍然敏感而多汁,多疑,仍然很容易受到惊吓或激动,并常在噩梦中惊醒,那将证明你良知未泯,童心仍在,并未被完全钙化和社会化,春天仍会如约而至,仍会有树叶在某个地方初绿,童年的小鼓在咚咚地敲响。
人的眼睛应该是一天天地亮起来的,到达抛物线的顶端后,又一天天地黯下去,直至最后完全黑暗。刚出生的孩子好像什么都看不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天天地过去,随着某些近在咫尺的事物和人影的不断地出现,渐渐地能看清一些什么了,比如母亲的脸。他首先看到的很有可能是父母的两个巨大的头颅,如果没有任何意外和不测,父母有幸在场在世的话。(要知道有些孩子刚一出生,作为他的缔造者的亲生的父母,其中一个,甚至两个人都并不在场,他们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如果他们双双都能在场,那个孩子就应该算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再大一些的时候,眼睛里开始有了某种或多种内容。随着一天天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越来越多的丰富庞杂的见识,他成了一个多么精明、睿智的人,滴水不漏,明察秋毫……到晚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目光又退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刚出生的那个时期,老眼昏花,很多东西又忽然看不清了,甚至看不见了,很多行为需要依靠摸索和试探,需要依靠从前的经验和印象,甚至需要长时间的判断和分析,不然就无法确定什么,肯定什么。原来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眼前空空荡荡,想发火,想使使性子,却又半天找不到对象。而且,精力好像也所剩无几了,连勉强呐喊一声都成了问题,沙哑的喉咙里多出了某种很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喘息声好像离他不远,却又很难被他逮到,下过多次决心,也尝试过多次,奇怪的是却一次也没有发现,更别提什么逮到。其实,这些都还在其次,真正最让人难过也不能忍受的是,周围空荡而寂寞,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有人在一旁看着或者倾听着。许多年总听见有脚步声远远地过来,却始终从未有人或什么现身,渐渐地就有点怀疑可能是那边派人来了,每天提心等着。
几年前见到过一位经验过剩的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经验,一生如山的经验,事实上已成为他沉重的包袱。他具有某种精湛的技艺,后来却常常颤抖,冒虚汗,犹豫不决。他说那一切却并非纯粹由于老迈所致,而是他感到事情越做越害怕。
他说他现在早已不再读那些又厚又重的大部头的书了,而当年谈恋爱的那时,一个包里装着《史记》,另一个包里装着《神曲》。我想,书太重,本身举着吃力,拿不动,可能只是一个方面,而书中的内容,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巨大浩瀚的篇幅,则应该是他逃避或拒绝的另一个方面。现在他躺下后热衷于翻阅一些连环画和小册子,开本要小,内容要少,篇幅要薄。
他这是在干什么?
这难道不是幼儿们拿在脸前看的那种书么?更有的会把书拿倒,却仍然并不妨碍他哇啦哇啦地大声念着。而现在的他,能说他是在重新学习,重新获取知识,掌握经验么?他目前的阅读水准与内容,他的心境,正是一名学龄儿童甚至比那更小一些的一个阶段。
如此看来,他好像又在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的阶段好像已经过去了,正进入看图识字的时期。只可惜的是,他早已没有妈妈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临睡前,再也没有人给他讲故事。
缭乱的交谈
现在已很难回忆起当初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时的那种情景了,包括小时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或者纯粹的黑暗中听那些神奇而又令人无限遐想的讲述,饶有兴趣一定存在,轻微的或者巨大的惊骇也是有的,应该还有更多的渴望更深入的展开和探究。之后,那些内容有的会永远刻在心里,有的就在当天或者稍后一些时日进入到梦里,还有的很快就都忘记了。很多东西在慢慢启合,那天的天气,云彩的形状,放在厅堂深处的没有人坐在雕花的木椅,突然传来的鼓声或钟声,河边的人影,敲窗户的声音,一个怀有秘密使命的熟人或陌生人……
通常情况下,大多数人的讲述是认真的,写作也是严肃的,即使面对的是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也会一丝不苟,很少有不负责的。至少我小时候聆听过的那些讲故事的,没有一个不认真的,他们好像什么也不担心,而只担心自己讲得不够好,能不马虎就尽可能地不马虎。我们问锁锁的爹,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妃子每天吃啥饭?锁锁的爹就会认真地想上一会儿,然后说出一两种他本人觉得应该是比较合适和靠谱的饭菜。我们觉得他说的有问题,话里有漏洞,就继续追问他,说上一次你说的是四个菜,说她每天要吃四种菜,别人用一个小篮子给她从街上买回来。听到我们这样问,锁锁的爹就有些急躁,说,是四个菜么?那也是有些时候,总不能每顿饭都是四个菜吧?大部分的时候一个菜两个菜也就可以了,每天都要吃四个菜,那还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会招来杀身之祸呢。虽然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们还是明显觉得他是在狡辩,就是和上一次说得不一样么。不过,也有的时候,他也会承认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嘿嘿地笑着。把一件衣服披到身上,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说,都是你们闹的,我要迟到了。就赶快去上班,推上他那辆哗啦作响的自行车,从门口的那道大坡上一路飞下去。他在配电室工作,看机器,有时候也修机器。下班一回来就开始讲故事。
相对于口头的讲述,写作好像更让人多了一层束缚和拘谨。描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琐碎的事物往往也并不是一笔带过。除此之外,那天究竟有没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随其后?夫妻之间的争执,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东西,或者转过脸看着窗外的某一个目标,一个正打外面进来的人或一棵已经生长了好几年的树。一个历经沧桑之人从开卷之初一直睡到结尾,这是为什么,又说明了什么?逍遥无期的昏睡会不会是一种包容他人的氛围?十八、十九世纪的主人公们坐在明亮或黯淡的炉火前谈论爱情与信仰,眼睛里闪烁着纯洁的光芒,与性爱无关,与他们自身的身体无关,却与某些古人殊途同归。一个头发乌黑或者白发苍苍的人死了,大家去送他,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比较悲痛的表情,也有的提前约好了在墓地或者雨廊下见面,商谈的是一件与悲痛完全无关的事。一件被细密的心情和针脚认真地补过的斗篷,一本打开后读了两三页的书,一场持续了三天两夜的雨,湿漉漉的花朵。
经年累月的阅读以日复一日的打开而奔腾不息地流淌着,其实那也是又一条长河,某些时候又如同一场睡眠,载着梦想和疑问入睡,怀着不足和期待醒来。梦中的祖先正在为颇通人性的牲畜梳理鬃毛,并低声交谈。雨过天晴之后,早先围困在谷仓四周的水已全部退去,日光鲜艳,树丛中传来的蛙鸣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树叶如同硬币一样闪闪发亮,哗啦作响。
每当走在足够灿烂的阳光下,每当看到别人绘制出的阳光与自己放射出来的光亮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铺张浪费的感觉,流泻在我们面前的热力和光感都是惊人的。而对于每一个个体的人来说,其实完全用不着那么大规模的铺排和无谓的挥洒。尤其对我个人而言,只要稍微有一点点亮光就足够了,人与人之间只要能勉强看见对方的眼睛和一种大致的轮廓就行了,至于他脸上的恶意或者嘴角边的一丝讪笑,实在与我们关系不大。嘲笑与嫉妒是人生与生俱来的天性之一,像一对孪生兄弟,看见其中一个出现,基本可以确定另一个也正在附近。粗鄙与自恋也是早已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组合,伴随着出生一起到来,遇到适宜的温度便会疯长。与生俱来的还有很难毁坏的诲人不倦,好为人师。能否在一个故事里忽略掉一些不该被人看见的东西?对夜晚的描述有时候会成为一种累赘,包括那些环绕在女人们身边的各种物质和幻想。一些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器皿,梦里的所见所现,闪烁着文学的幽晕。当你摁响一个门铃或者拍打一扇门拍打到手掌麻木的时候,又等了好半天才听见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走过来,能否问自己一声,即将把门打开,出现在你面前的会是谁。
当一个人在开卷不久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我们该不该去叫醒他?该在什么时候叫醒他?用什么样的理由、手段和方法?让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轻轻地走到他的床前,把一只温暖或者略显风寒的手放到他的脸上?让两个女人的吵闹声把他惊醒?或者是远处传来的枪声,呐喊或者爆炸声?再或者是一场噩梦,让他自动吓醒?……他醒来后也许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赶紧去做,也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他无所事事,神情恍惚地坐在床边发呆,甚至发抖。他不记得有谁在等他,也不记得与谁有约。私人记事簿上的电话号码像是被水泡过,变得一塌糊涂,模糊不清,数字在重复增加或者减少,没有一个数目是正确的,有关的那些地址也全部错位,张冠李戴。他犹豫着,试着拨了一个电话,耳边传来一头牛或一只鸟的哀鸣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况?那些在各个历史时期分别倒下的人,把许多事情像废纸一样揉成一团,又谜一般地扔给我们,然后他们一走了之,从此不再戚戚和记挂什么。对于我们来说,这一方面艰难无比,困难重重,而另一方面,很多东西似乎又并不成为问题。某人我们没有必要管他,他起来随意走动,或者继续坐着发呆,随他的便。这时候另有别的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叛军的旗帜在早晨的光线里是那样的令人眼跳……某人,在大致被确认很有可能是一个冤魂的情况下仍然被不假思索地掩埋……我们的气急败坏的表叔或表舅正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找突然丢失了的耕牛和农具……播种的季节眼看就要过去,可去年冬天的积雪仍然呈现在地里,白得令人刺眼……数年一度的殿试即将举行,皇帝却在前一天的凌晨时分丢下内宫,率领少数几名平时能说得来的臣子突然仓惶出逃,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致使早已云集京城的举子们变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一片树木已经伐倒,遍地露水,伐木的人坐在树叶依然翠绿的树身上吃着各自带的干粮,吸吮着树叶上的露水。
不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被推到一口井里去的了,好像是一个深秋时节,好像是一个深夜,也许有月亮,也许没有。黑咕隆咚的行军路上,转移,逃命,寻求安全,带着他这么一个人也真是个累赘,不如就地消化了,让大自然收留他算了。事情做得迅速而又秘密,自然,无缝,具体的经手人可能只有一两个,其余的人都还在照常行走,有的甚至因劳顿和虚弱而闭着眼睛或者半闭着眼睛,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秋风萧瑟的黑夜和黑夜一样的青春,前程。人有时候不及一个链条,一根链子上少了一个链条,便无法正常运转,必须补上。一个集体里少了一个人却往往并无大碍,甚至完全无妨。
我们描述皎洁的月光,风声,细雨,滂沱大雨,瑰丽的衣饰与花朵,黄昏与深夜,花园与街道,牛车,大炮,珠环玉佩,牛栏羊圈,等等一切,那一切的缝隙中有某种暗示和征兆么?阅读一部禁欲主义的作品与写作一部禁欲主义的作品,其遭遇是相同的,同样都是在面对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三纲五常,而实则内心渔色的老族长,或者一名面部紧绷目光如磐石的贞女。我们看到他们说完人世间的大小道理以后,又去读圣贤书,又去抄经,或者坐着,既不吃饭,也不睡觉,更不打闹,脑子里想着一些方方正正的事物。挪开那些方方正正的比庭前的石桌石凳还要沉重的事物,不仅背后有暗门,下面尚有密道,一些阴阴暗暗的事情依次显露,有的已经长斑,发霉,甚至难以辨认。为什么不拿到上面来?因为拿不到上面来。
有人长年累月地生着病,有人正在秉烛夜读,有人想着他们的心事,有人习惯了光线不足的黯淡的日子,突然被猛烈的阳光一照,整个人都在摇晃,感到眩晕。外面下着雪,或者阴雨连绵,火炉上的水壶里冒出了咝咝的热气。耳边听到有人踩着积雪吱吱地从外面走过,或者听到有人在雨地里滑倒了,听到他嘴里抱怨天气的声音。你打开门去看,雨点或雪花趁虚而入,落到你的脸上和头上。一个人倏忽间从树后走出,说数次来访,都以为你不在。他的一张脸被某种东西映照得有些暗绿,背影如久病初愈,你惊异于他来自一部多场次的戏中。
魏晋以来,唐宋明清时期,古人们在烟熏火燎中咳嗽,在轻寒中过着纯粹的中国式生活。
几个月前,我写到一个人仓惶出逃,沿途的事物像一些倒悬起来的风景,也有人倒着走来。当一把雨伞出现的时候,曾经持有过的它的那位主人,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或者生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早已隐姓埋名,又或者就隐匿于附近,日夜观察着你。我们描绘,挖掘,清理,深入,很多时候往往是一种想象与精神的冒险,某些人物或许会带着你的词汇与想象逃之夭夭,有时甚至还有可能将你积累多年的经验和手法一并拐跑。这是一种令人感到棘手而又不无惊喜的变化,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漫长的夜晚与一个短暂的黄昏很可能是一样的,不同的或许只是前者更顽强更耐久一些,后者相对更脆弱更易折一些。黄昏很薄。
所以,某些时候,人与人相逢,邂逅,并不全都代表缘分或命运,有些只是在时间上出了一点毛病。你到达的时候,他也正好到达,或者,你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到了。
我们问锁锁的爹,为啥从来都不说说街上的那些饭店,每回都是饭已经买回来了,也不知道是啥饭?锁锁的爹说,说那些做啥,重要的是她有饭吃就行啦,说那些有啥用?你们是不是还想知道饭店坐落在哪儿,哪条街上,谁在里面做饭?那和你们有啥关系?无论是谁,你们又不认得。下班回来,匆匆地洗了一把脸,就又要出去。我们拦不住他,看着他推着车子出了门,就要下大坡的时候,忽然捏住闸,回过头问,上一回说到哪儿了?我们说,说到她又让人去当铺里当了她的一个镯子。他听了说,那就快完呀,她快要熬出来了。
墙外的声音
那天,骑车回家的路上,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可能是刚买粮出来,肩上扛着面袋,手里拎着油,鼻梁上还沾着一些白色的面粉,像一部戏里的某个人物。冲上来用力抓住自行车的车把,无比严肃而正经地问我,让我跟他说说,这个国家的文学究竟要往何处去。
我实话实说,说不知道。
有人从我们的旁边走过,不断地回头看着,神色里满是惊异,可能以为是在冲突,纵然不像是在打架,或者至少看上去也是一个人在质问另一个人,好像是已经抓着了对方的什么把柄,只是其间的纠缠和油腻外人还不足以窥视清楚。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只好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我是真不知道,我哪能知道那些,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那种问题。你在院子里或门前开一条渠,难道会想着要与某一条著名的大河或大海接通,成为它的一条支流么?
听到我说不知道,听到我这样说,他果然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沉默了。事实上我确没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里,只是认识而已。事实上同时我也不是那种明知道答案却故意不说,故意卖关子的有心计有城府之人。这个买粮归来的人,这个肩扛手提着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资料,脑子里却一直转悠着某些宏观问题的人,他可能有五六十岁了,写作已多年,写诗,也写小说。据说,他本人连同他写的那些诗和小说一起时常被他的家人——主要是他的妻子——关到门外。在这片土地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甚至太多,甚至境遇甚至有些相貌和性格都完全一模一样,像是同一个事物在不同地区的投影。
距离这次相遇之后的又一次,某年某月,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忽然碰到,他像一个参禅顿悟了的人一样,恍然大悟而又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总算是弄清楚了一个道理或者某种方法。听完他所说,有很长一个时期,有时忽然想起他,发现最担心的是他的心理或精神。
此后有很多年,竟再没有见过他,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也见过一些因光照太久而渐显疲惫的人,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像掏耳朵一样向你说出一些他们认为很正确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曾使他们自豪,引以为荣,当然也因某种荣耀而矜持自尊。最后,他们也会留出一点时间让你谈谈,你愣头愣脑竹筒倒豆子般地告诉他们对于某种主义的看法。这以后,忽然就好像没法再继续说什么了,你看到他的脸上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你看见他们生命中那些黑暗的部分,那些残缺的部分,此刻正伤口般裸露如初。
对于那些隔山夹梁地和你说话的人,完全没有必要认真。他们说什么,那真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往往说着说着,他们自己就会装着无意地扯一块遮阳布出来,挡在脸前。有人说他们写作完全是因为无奈,或者误打误撞,因为他们真正的才能其实是在别的方面,比如音乐,绘画,机械,工程,甚至政治和经济,这倒有可能是真话。无数的事实也无不在证明,确有很多人走在一条极度可疑的路上,虽然一直都大踏步地走着,但沿途全都是使他无比陌生和惊愕的东西,甚至充斥着许多意想不到的痛苦,不适和折磨,走了很久以后才发现不对。
不过,也确有另一些人,一开始就是奔着这条路来的,其目的是要在这条路上走一会儿,定一定神,然后瞅准时机,一跃跳到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条路上去,其初衷就是旁边的那一条路。之所以要很繁琐很费事地在前一条路上耽搁一会儿,只是由于那条路直接走上去不那么容易,不管他瘦小还是高大,只因他出身蓬荜,那条令他觊觎的路最初对他应该是冷酷的,不那么友善的,因而他才很需要在另外的一条路上迂回一下,缓冲一下,助跑一段时间。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谁不愿意走自己最想走的路。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想走最想走的那条路,很多时候方向似乎并不那么明确,所以才会有人停下来问路,或者拿着一根棍子东敲西探。也有人拐进距离最近的某一个村子里去打听一下,前方叫什么,前方是哪里。也有时候问别人,去哪儿朝哪儿走?
小时候跟着大人们走路,从来不管什么方向,位置,只知道跟着走,注意的多是路上的一些具体的东西,很关心是土路还是沙子路,要是沙子路就会非常高兴,无论是黄沙子、白沙子还是粉红色的沙子,不管哪一种都会让人高兴,似乎走多远都不怕。一路上的山梁,树木,野花野草,都是浏览的对象,当然还有远处的那些灰蓝色和青蓝色的山,它们像一种神秘美好的布景或背景一样绵延、存在于一个孩子的童年世界之中,且永远存在,永不磨灭。无论你到了什么年龄,童年时期的那一抹青蓝色的山脉永远都不会矮下去,更不会消失不见,它甚至有可能成为你此生最主要的背景。不论你日后距离它有多远,它却永远在你背后或眼前,你一闭眼,看见它披着雪,也披星戴月,再一深想它平时的样子,它又青兰如玉。甚至都用不着这些,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灯头一样小的念头,它就会唰地一下绵延在你的眼前。就这一点来说,多少名山大川都做不到,它们可能足够大,足够雄伟,但是却很难小,很难普通和平常,很难像一种眼神一样存在于一个人的目光里,很难像一星灯火一样让人心头一热。
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那些寂静无声的岁月,那些风干了的血迹,那些依然在大地上各个角落里蠕动和奔走着的人群,如同一条条小溪和大江大河,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湍急或者艰难地悉数汇入时间这条长河之中。一家人关上门围灯而坐,貌似偏僻,实则还在洪流之中。
写作一部具有无限意义的小说,无疑需要更多方面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使所有的材料全部到齐,却也并不等于一个家园的成立和诞生,它似乎仍然还需要更多更无数的东西,更似乎永无止境,更遑论家园本身也并不具有无限的意义,它也存在着被遗忘被毁灭的诸多可能。它的气候以及山川地理,房屋和其中的灯火,必须令人难以忘怀。那些颜色的分布,饮食的意义和无意义,矛盾稠密的甲地和背景疏朗空旷的乙地,都无一不充满了各自的和共同的经验与回声。正面厮杀,血流成河,而事实上一条僻静的小巷,一个落雪的晚上,一个人的内心,恰恰也是另一种形式和意义上的正面。一个一生效忠主人的人突然横尸郊外,很多人会以为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枝节,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枝节。人与人,井水河水,或互为枝节。
那些现实的光斑或黑点,像是被触发的眼泪和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你的生前身后,就如同落到一张吸水性很强的麻纸上,又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成为涟漪,成为波涛和巨浪,继续延伸,起伏,直至最终成为一张缤纷斑斓的时间之图。时间沿途蜕皮,羽化,继续向前。
一部三万字的小说,读后给人留下了三十万字的记忆和印象,仿佛跋涉经历了三百年的漫长而纷纭的时间和历史,我喜欢这样的作品。犹记得第一次从数万字的时间之中走出来以后,整个人有一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感觉和印象,犹如一个饱受战争和岁月摧残之人,牙齿松动,容颜尽毁,身份模糊或奇异,一瘸一拐地行走在通往故乡或他乡的路上。
我相信那一切的结果都是由于语言而引起的。语言的原野上露水遍地,朝云暮雨。
一部好的作品也许可以是一场大雾,一场大雪或者大雨,一只手或者一种迷人的气息在向你召唤或者示意,请你走进去,请你深入到那个也许足够陌生的世界里去。当你走遍那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重新再出来以后,你发现你好像丢失了一些什么,同时却又明显地多出了一些什么,对于一部作品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你来时还算是洁净的面容上现在正笼罩着一种东西;你从一些语言编织的墙下走过,你的袖子上至今还有一些落花或者羽毛,甚至尘土,血迹;你闻到你的身上忽然有了某一种气味,你发现你的十指正在蜷曲着或者并拢着;你发现你的头发悲哀地贴在脑门上,就像一场大水过后的庄稼,全部倒伏,互相粘连,很难再站起来了;或者惊恐万状地竖起,又或者不无油腻地向后梳去,像是不久前才结识的某一个人物;你忽然发现对面的那些房子都是圆顶的,而在此之前,你一直都想当然地觉得那些房子都是尖顶的或者平板的;你听见你的声音较以前黯哑了许多,又或者尖利明亮了许多;你忽然发现你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向某一个人倾述一件久藏心底的事情了,也是在此之前,你一直没有那种勇气;你发现你现在心静如水,不再那样轻浮,狂躁;这时候你想起了很多与你有关的人,他们按照关系的远近和轻重缓急的等级分成好几层,包括最近的和比较外围的,你忽然意识到,对于那些人,你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尽可能地不要让他们感到伤心——其实除此之外别的你也再为他们做不了什么,而且就这一点也未必就能做到;这时候你忽然感到一个人真的不应该有太多太大的欲望,更不该事事都在意,大小巨细都挂在心上,那甚至算得上可耻;可耻的事情其实很多,人们却常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比如很多活动,比如很多培训,某些组织,某些戒律。你在心里扫雪扫地一样把一些东西清理了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又有新的东西要进驻,就算暂时还什么也没有,也需要把一些东西清理出去了,因为你理解了时间,也理解了尘埃的意义。空白和空旷也是一种清理和休整,甚至修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盈满和丰饶。窗户开启,有鸟在外面说话,幼草钻出地面,门前的杨柳已绿。
如果这一切的感觉都是真的,你就应该坦白地承认,曾经向你招手示意的那种语言是原野山川,是神圣的日光月光。同时你也应当承认,那样的即为杰出,它具有一种无限的意义。
这样,你就再也用不着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探头探脑地想从一部小说里找到某种思想以及一种非凡的重要的意义。你完全用不着那样。你感到你正在蓬勃或者萎缩,你袖子上的那种落花和羽毛,尘土或者血迹,那种气味,那种状态和情景,那种视线之内不断地变幻着的东西,色彩,结局,那种心绪和情分,那种目光和念头……它们正是一件事情的思想和意义,而所有的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融化在语言之中,托付在每一个字上。你一页一页地翻着,非要找到“厚重”二字,别人也没办法,可能每一页里都没有那两个字。你就说,这有什么呀?
假如事情不是这样,你的感受也并非如此,那一切的感觉都是不存在的,你也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你读到的很可能还是一个最常见的又被讲坏了的故事,一个丝毫不具有文本意义的文本。就像有人在雾中叫你,你急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又是老王!实在是没意思。
他告诉你,本来是想在阳光下喊你,怕你不肯来,所以才选择在雾里。
为什么会选择在雾里?事情的根源在于相对于他此前的风格,雾里是一个更新的文本。
无法更细更清晰更准确地描绘出那种语言……我想说的是,包括思想和意义在内,它承载着一切。它一点一点地隐约,一节一节地呈现,还有的时候仿佛大雪骤至,大雨滂沱。
几年来,认识了一些各具特征的语言,又通过它们的集合和分散,了解到它们的一些特质和习性,常看到它们单独出没,也有时结伴而行,甚至集体拥挤,摩肩接踵。有时候它们一群一群地站着,很像是早年间的士兵们站在辽阔的校军场上,听到它们在高喊或者沉默。但是对于即将要开赴的地方,对于即将要面对的对象,它们从来都一无所知,也无从想象。
光泽
我每天阅读,每天都希望能看到一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出类拔萃的语言。
常想起从前那些手不释卷,秉烛夜读的古人,想起他们在雪夜里或者秋风中苦吟一些句子,墙上或者地上映出他们的孤独的影子。这样的生活,会让一个人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会精简到最少,精简到不能再少。万古长夜,差不多天天都是如此,没有电,纯粹熬油照亮又不现实,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总是早早地就睡了,只剩下那些冥想思索的头脑还在醒着,从身边琐事一直到外面的山河,再细细地想一遍,或者跳跃着把要紧的找出来。我不喜欢苦吟,却也常有这样的时候,把一些本应该说出的话一次次湮灭在它们出笼之前,致使它们永远没有裸露没有面世的机会。每一天都有东西被湮灭,湮灭就湮灭了,从此也就永远不会再有了。
从这一年开始,我不再使用传统的稿纸写作,主要是太费事,显得既正式却又非常地不适用,一页写不了几个字就完了,感觉不是在做自己的事,更像是做给谁看的。我不想再那么写了,开始使用一种或大或小的笔记本,横格,这样一来,感觉更自由多了,不再像原来那样受到方格的约束和局限,一行可以写很多字,一页可以写更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这样的格式,心更能沉进去。粗略计算过,一个大三十二开的笔记本,可以容纳十七八万字。
近来,天气虽然有些春寒料峭,但街上却仍然挡不住的人流滚滚,车马喧哗。我在那种令人无比愉悦的雪白的页码,宽阔的横格上写着草稿,它们像一些干净的空地,具有着无限的可能。河水从不远处流过,山羊的图章般的蹄印印在黄白的地上,又往白杨树那边去了。
三个笔记本同时开始,轮流打开,我写下将要完成的一些篇章。
《光线》
《小姐》
《芬芳》
《傍晚》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将如期把它们写出来。
一次次地倒掉残水,重新换上新茶。卷首的那个蹲在河边洗刷猪下水的人,开始在我的眼前渐渐地清晰起来。很难说他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就像很多事,一不注意就有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蹲在河边,干了整整一个下午了,身边放着水桶和箩筐一类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高兴。不过我不准备探究他高兴的原因。
整整一个下午以来,在河流的上游地段,在那个有些发蓝的位置上,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有时边洗边哼哼,有时竟吹起尖利的口哨。毫无疑问,他遇到了一桩让他高兴的喜事。
整条河水被他弄得一片猩红。要是光看河水,会以为天近黄昏,已经残阳如血了。
眼前不断冒泡的河水,使我想起了古人招待朋友,守候在火炉前煎茶的情形。大雪纷飞的傍晚,搁置在红泥火炉上的水壶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主人正在等着它们进一步冒泡,翻滚,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有人打着灯笼,哈着团团白气,从外面走过,雪地上传来了阵阵吱吱扭扭的踩雪的声音,那种吱扭声很像是一些人间琐事,令人听了牙根发酸,发痒。
而眼前的这个人,典型的小农意识,标准的小富即安,一点点小事就会激动得忘乎所以,不辨东西了。仅仅就是在洗刷一副猪下水,就高兴得又像是在过年。整整一个下午,他蹲在河边,迟迟不肯离去,霸占着大家的河水。曾经有一名女老师来河边散步,但很快就又走了。
暮归的牛羊已经回来,扬着尘土,带着焦渴,正在往河边聚拢,可是河水依旧淡红,而且还泛着踟蹰不去的腥气,它们在往日熟悉的河边徘徊。地点还对,但是却不认识那些水了。
想起一个类似的人,好像是一个从前的财主,不过也有可能不是。真实的身份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这种性格的人,他们是很多人命里的刺或者坑洼,是一个地方的顽石或者皮癣。
不久之后,忽然又看到从村里来了一个小不点,目测可能是他的一个孩子,从诸多迹象上后来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个小东西,穿过黄昏中的石堰和树丛,拎着一个小桶,正在晃晃悠悠地朝河边走来。我怀疑那只桶里一定盛有什么东西,但是究竟是什么却很难做出判断。会不会是几件衣服?几个碗?或者需要淘洗的米?不,最不可能的就是米,首先排除的就应该是米,这里的人们可从来没有在河里淘米的习俗,更何况这又不是南方,人们淘米都是在各自的家里,有很多人家甚至根本不淘。更何况,黄米和小米,本身就不怎么需要淘。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又是一副猪下水?
应该不是。就凭他的那种性格,如果是,如果家里还有,他早就都一并拿来了,因为他恨不得排兵布阵,摆出一个十里长蛇阵。想起那年第一次见他,吆喝着,把地基一再加高。
那天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我也结束了一阵短暂的翻阅,从他们那些自命不凡的书写里读出了什么?读出了刻意,矫作与卖弄,读出了勉为其难,千方百计与挖空心思,读出了大人模仿孩子的貌似天真烂漫的话语,读出了一位垂暮之人精心撰写的玫瑰花一样的情书……我在想那些花瓣的来历和真实性,也许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对于鲜艳的追求超过任何时候。
这种事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引以为戒,引以为镜,看见镜中人,告诫自己不能够那样,不可以那样,永生永世都不可以那样,哪怕从此什么也不写。他人怎么做,那是他人的事。
多么不想说这些,说说另外的一些东西,写写浸泡在水里的村庄,写写杀牛人的现实与梦想,或者一个蹲在灶膛前用嘴吹火的人,一个提着箱子从很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的人,一个过往历史像一团乱麻一样的任谁都无法理清的人,一个凭栏远眺的女人,青丝变白,嘴唇需要加工涂抹才能重新变红……她的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手指与眼神,蹲下时明显比前些年要宽大浑圆很多的臀部和腿部。一只手有残疾的医生诊断过后暗自思忖,灼热的肌肤很可能并非源于风寒引起的高烧,八成是由于情感空虚身体饥渴所致。每到初一或十五,有月亮的晚上或者没有月亮的晚上,心情分别是怎样的悲喜或无名?人前人后如何判若两人?
从秋天写到又一个春天,忘记了蔑视与耻辱,忘记了手冷与风寒,忘记了他们结伴而行,散步聊天的情景,几乎忘记了一切。从夏天读到冬天,读出了透明的四肢与漆黑一团的生命。
也暂时地忘记了那个蹲在灶膛前用嘴吹火的人。
有一段时期,河水一直猛涨,说浊浪排空多少是有些夸张,但是喧哗不息却是有的,吵吵嚷嚷的水声把河两边的其他声音作了有效的阻隔和消解,致使有些本应该过来的东西也无法过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或者界限一出,泾渭分明,就是那种效应和感觉。我站在岸边,我是在很久以后才认出它的原貌的,它是我曾经描写过的一条极为普通的内陆河。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知触动了什么,或者引发了什么,它忽然变得繁忙而重要起来,成为一种炙手可热的被争夺和拥有的对象。它一度像一个重要的数字一样,被某些人秘密地记录在案。
而所有这一切,又仿佛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有隔断,有空白的,甚至还应该有一个不算短的缓冲期,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得重新考虑和打算。事情来得有些过于凶猛,令很多人猝不及防,晕头转向,致使许多重要的过程都被无情而又不无可惜地忽略掉了。我想说的是,其中有一些过程,其重要性或者意义,要远远地超过整个事情的结果或目的本身。按说那也都是一些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算账的。那种时候,它由一条宁静缓慢的寻常的河流摇身一变,成为一种较为模糊的数字或日期,有多少双手从明处,从暗处,以亲人的名义,以朋友的名义,甚至以故土,国家,民族,子孙万代,千秋大业的名义,向它伸来,似乎谁掌握或者拥有了它,谁就能立即顺流而下一日千里,或者脱胎换骨扶摇直上。但是他们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是一缕烟。
深浅不一的误会,误解,遍布于日常之中,徽记一般给每一天都打上收讫或验证的标识,似乎永无尽头。人只要存在一天,这样的情况就永远不会根绝,消失,只会时时相随相伴。
我开始考虑后面几章的问题。
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灰蓝色的调子让我难以漠视,粗暴而简单地把它们暴露在阳光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让初次或多次看到它的人更加麻木,而麻木距离不准确已不是太远,甚至可能本身早已重叠在一起。我在心里反复地描述着它的形态和走向。经过反复的打量,认识,拉近又推远,终于把它确定为一种背景。有它在,即使再荒僻的路也不至走样。
想起去年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孩子,想学习一套精湛的短打武艺,然而他的父亲却对此并不赞同,奉劝他不要学什么短打,费时费力不说,还不一定真的就能精湛,不如直接学习射箭,一箭射出去,直取目标,省却了多少近身肉搏的危险和短兵相接的麻烦……类似的情况还发生在另一名秀才的身上。他十年寒窗,梦寐以求想做一位县令。他的老师,也像那位父亲一样对他说,做县令不好,县令升迁起来过于缓慢,官至二品,也足以耗尽一生,还未必能够如愿。即便如愿,也还是谈不上什么理想,不过区区二品,须知在你的上面还有几重天。最如意最稳妥的办法只有一个,不如直接做皇帝,一步到位,省去中间所有那些环节。
那个经纶满腹的老师就是这么对他的学生说的。去年秋天我初听此事时,曾为之惊愕。这和前面那个射箭几乎是一个道理。老师还相信凭自己多年所输出的学识足以胜任人世间任何一个或一种品级。学生问老师,老师为什么不去做?老师说,老师老了。可是老师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啊?老师说,老师年轻的时候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比如阅读,经年累月的手不释卷,年复一年的苦心钻研。老师心怀山河家国,但究其根本,老师并非一个枕戈待旦之人。
不能不承认这种想法自有其憨直可爱的一面,它至少不那么奸邪,狡诈。那位父亲也可能是实在等不及了,老师可能也是穷怕了,长期低贱惯了,只能说出这种百步穿杨,一飞冲天的话了。想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要想听到一阵不奸狡的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和难得。许多话在出来之前,又有多少经过了长时间的浸泡、斟酌和思考,最终临出门前很可能还要被过滤一下,筛选一下。甚至像临上场之前一样换一身衣服,化化妆,看看头发是否凌乱,是否有一小撮不听话翘了起来。真诚有没有?有也可能早就被化解了。一出门已改头换面。
现在,当我坐在桌前,开始整理一些与现实揉在一起,早已看不出颜色,分不清彼此的忧思时,我倒丝毫不担心它们会像水一样从身边流走。这个时候,只担心当时的情景是否过于模糊,有关无关的当事人是否都已经到场。有一个站在廊下的人,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些东西确已碎了,当时就像水一样流在地上,现在已无迹可寻。
开始面对新的事物,应该明白,其中仍有一些不能揭穿。
希望看到反省,忏悔,原谅与被原谅。就像人在疲劳之时,目光所及之处,看什么都是软的,一切都仿佛小动物柔软的腹部。希望他深夜踏雪来访时,你正好在,不要说你不在。
我远远地注视着书中的一个骚乱场景,另外有很多人也在注视着,但是他们却只能注视着和眺望着,永远无法走近,无法接近。情况也许并不是他们眼睛所看到的那样,事情另有内核,其中的因果更不为大多数的人所能理解。水在眼前涌来涌去,似乎毫无出路可言,水中的足迹像是多年以前出事后的一些沉船。混乱成一团的人群,除了能勉强分辨出男女性别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答案。而且,仍有大量不明真相的人在不断地掺水一样地加入进去。
我想起了从前那场有关两个家族的长达数百年的恩怨或公案,官司打到后来,最初的真相早已为时间所湮没而不复存在了,双方的后人事实上都不大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更像是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延续和继承一种由来已久的风俗习惯,事情像某种仪式一样进行得井然有序,几近于就要变成一种传统文化。但最早的那个原因呢,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过,很多迹象都无不在表明,也不必要知道那些了。
昨天晚上,我在写完那条河流以后,接着又写了距离她不远处的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在某些时候,阳光下的人影与一些晾晒之物会使它如同一种幻影,有时寂静如亘古,又有时完全又是一场狂欢。牛群依次走在那条路上,从远处看完全就是一道黄色的山梁正在赶路。
在结束了对那个人的周围环境的叙述之后,时间已经很晚了,蝙蝠换上绸衣从家里出来,篇章中的某些地方已亮起了灯。我忽然听到那个人的沙哑而又缺乏耐心的声音在说:
“先是堵我的烟囱,这又掐我的葫芦,别把我惹火了……把我惹火了,惹翻了,我也让他们都活不成。”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了?他在说什么疯话,这才搬来几天?
回忆
就这样,我白天写作,傍晚出去走一会儿,有时带着烟和火柴出现在河边。在这一带,初夏总是素色的,像僧人们的斋饭。黄昏来了,天阴了。郊外的壕沟、河水和草,还都算是洁净,因而也是冰凉的。从巨大的到最小的,从里到外,从天上到地上,一切都在移动,松动,开始返青。附近一所学校的白墙在树林里隐现,有时书声琅琅,黑尾白翎的喜鹊常常站在牛背上。走近以后才发现学校的白墙上写着红字:院内批发布鞋(懒汉鞋),阿里山瓜子,有意者请与教务处孙主任面谈。
树林子的西边有一个面色苍白的人,依仗着一棵树作为屏障,正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小便,面部表情非常严肃。估计那不是白墙上广告上所说的孙主任。不过,不管是谁,一个人在需要排泄的时候,能够及时地找到一个合适地地方,那还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在某些时候,可能会胜过一切喜悦。
大雁排着队飞来了。
那期间,我阅读了几名妇女的作品。从前,对于焚烧的情景,我常感到吃惊。
到了四月里的最后几天,写完了第一部分内容,不是草稿,我还从来没有过草稿,以后也不一定会有。我不习惯凌乱地生活,到处都是废纸和灰尘,头发油腻,满脸倦意。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东一张西一张的卡片什么的,也统统没有。有的人能让你记一辈子,有的人当时就忘了,靠的并不是卡片。
我没看出最先完成的这一部分内容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和特点,有一阵子,甚至还觉得它把后面的路都封死了。
不久,天气渐渐地转暖,夏天开始了。那时候沿途的荒草和枯树已经不见了,满目绿色,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到明丽的绿水在眼前涌动,又婉转而妖娆地远去。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绿水长流不会在这里……夏日时而潮湿时而又干燥的空气使我很快就把先前的那一部分内容全都遗忘了。
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从心里感到幸福。
八月下旬的时候,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写下的那一部分内容,这以后,我重新——正式开始了《中国屏风》的写作。激动使我显得很匆忙,事后曾想,如果当时能够慢下来,再慢一点,相信要比现在出色得多。又想起从前,那种所谓的一气呵成的状态曾为多少人所看重,而现在看起来……
就在那个八月的夜里,我梦见一位比我大一两岁的朋友,我和他已经有四五年甚至八九年没有见过面了。在梦中,看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白发苍苍,让我想起童年时期的一片白色的茅草。他头发是白的,只有眼睛,嘴角的那种微笑还是年轻的,还是从前的。因而,那是一个多少有些可怖的梦。梦的背景是一间凌乱的屋子,桌椅东倒西歪,灰尘在光线里荡漾……还有一只女人的鞋。
在那不久以后的另一个梦里,一位真正的老人在回家的途中被风吹倒在路旁。在距离他倒下的不远的一个地方长着一种奇怪的草,月光使它们看上去有点像孩子们手中的玩具。听到一个嘲讽的声音在说:他老了,他干来干去无非是想穿她们的鞋,炫耀他的从前。
什么意思?那是在说什么?
很多年了,我还是不熟悉争斗或矛盾。
我慢慢地走着,时常听见有刺耳的刹车声在远处响起。我愿意相信驾车的人是那些插着头饰,戴着丝质手套的老寡妇和满脸倦意的退伍军人,当然还有他们的后代,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生活中反复地来回穿梭,从甲地到乙地,再从丙地原路返回。回来的途中,伸手摸摸假胸是否还在,是否还牢固,慈善事业的喇叭已经架好。
还有他们,主要是他——刘成万,一个地方煤矿上的老会计,穿着破旧的袜子,吃着土豆蘸盐,喝着白酒,能够不连贯地回忆起1952年或1964年的某一份报纸,包括主要的标题以及一些小字。晚上不到十点钟,就躺下睡着了,除非有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砸门。也从来不看电影电视什么的,不管那里面爱得如何疯狂,恨得怎样深沉。
我问他睡着以后做梦不做?回答说很少,几乎就不做。
前两个梦是否具有一致性?第三个梦则时时需要激情。
依恋,寄托,守望,回忆,倾述,传达,兴趣,勇气,批判,斟酌,沮丧,虚空……绝大多数的作品里都不可能放得下这么多东西,撑破小说的事不是没有。那些多余的焦糊的汁液四处流溢,像残留在杯口四周的糖分一样令人烦恼而不洁。
从那时候开始,我想写写兴趣和勇气。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严重缺乏兴趣和勇气的人。我常想,如果我具有普通的正常人十分之一的兴趣和勇气,我的经历至少要比现在复杂一百倍。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是在研究错误,书写谬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行走,从最遥远的地方进入,穿过花园或者黑夜,荒原,走过草垛和月光下的空地,走上台阶,掀开幽冥。
复杂的经历也往往并不能警醒甚至提供什么,它在一些人的身上只是一种陈年的积垢,甚至都难以成为一篇有趣的小传。我相信人生的一切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梦一样,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事情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宿命上,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经历复杂的人可能不一定愿意复杂,不一定愿意遭遇那些从来都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倒是那些一切都简单简陋的像一杯水一样的各种新人,身上时刻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每一个毛孔都代表着一种未来的理想或罪恶。就像那些刚刚来到人世不久的婴儿,无论什么时候用手去碰他的嘴,他都会立即朝你张开。稍微再大一些就更是如此,看见什么都想要,一次给他拿来一吨奶,他也敢要。
最复杂的人到头来能成为最简单的人,只要他愿意,但后者不一定能成为前者。有些人一生简单,或出于无知,或出于天生的不能或不愿负载更多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具有某种排异性,任何东西到了他们的身上,都会即刻剥落,难以驻留,无法驻留。又像穿了一身光滑无比的外衣,又像真正的无心,百毒不侵。
我一边留意着人的变化,一边继续描述大地上昏暗或晴朗的景象。河水,山岗,器皿,农具,阴雨,狂风,大炮,流云,蔬菜,水果,军队,潮汐,古堡,书籍,窗户,回廊,麦地,烈日,烟囱,拐杖,沙枣树,玫瑰花,粮食,布匹,马车,白杨树……房间里光线的强弱程度并不对人的心情构成影响。昂贵如珍珠的粮食,在某些章节里形同粪土。
友谊,爱情……当这些虚幻如流云的东西成为彼此的负担时,那也算得上是一种真正的难言之隐。看那涂着蜜糖的嘴,忽张忽合,评价着皇帝的新衣。注定会有人歌颂它,装扮它,也注定会有人拆穿它,摧毁它。
最后谈谈《中国屏风》。那里面不仅有我想说的话,更包含着某种梦想。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那么写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好像是唯一的,一个经过光阴漫过的永不变质的梦。
开始
某年冬天,我去看望一位老人。
知道他患哮喘多年,一咳嗽起来就像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不能说不省人事,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已完全走远。比较害怕阴天,冬天更怕,每年深秋以后就很少出门了。不过,任何人事都永远是在变化中的,当然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比如,这一次见他就很是令人惊奇而出乎意料。当我见到他的时候,真的很令人惊讶,他的状况竟然很有起色,完全出乎来之前的预料。一路上还曾想着他说不定此刻正在炕上匍匐着,头杵在炕上,下半身高高举起,就像古人朝圣时行大礼那样,就用那样的姿势来抵御咳嗽,气短,回荡气流。也或者正在靠墙蹲着,站着,反正就是不能很好地正常地坐着或者躺着,那就会完全喘不过气来。
没有,他的情况可以说历年来最好,一路上想象中的那些受苦受难般的情景全都没有,既没有像古人行大礼那样高高地撅着,也没有五体投地趴着,而是很快就可以谈笑风生。
在他的那间房子里,我看到了许多正在迅速消逝的东西,那些事物,恐怕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只能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了,过一天少一些。而且,在别的地方也很难看到,博物馆的那种不能算。任何东西,只要一放进那种玻璃柜子里,就很难再有往日生活的气息。
这个老头,越到晚上越来劲,越精神,一双眼睛也明显比白天的时候亮,和别的那些精神明显涣散萎靡的老人完全不一样。他掌握着好几种不同地区的方言。包括以往在内的与他的几次谈话中,我忽然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一些名词作为动词来使用,这样做的效果是,让人感觉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的久远,甚至古老。
他能用几句互不连贯的断断续续的话语,甚至几个词,描述出一种场景,一种轮廓,这种能力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甚至很多职业的写作者也很难具有。每次我都能在他的那种简约、零碎的陈述中,看到一种令人悸动或心跳的东西。皮肤白皙而又性格很好的女人,盐,灰黄两种颜色的布匹,窗外的一串脚印,风中的野草,草地男人的某些缺陷,人脸,梨木梳子,屋顶上的炊烟与积雪,姚姓的连长,黑色的水罐,火药,泉水,狐皮领子,马灯……
由于这些东西的填充与放射,致使那几个冷清的白昼和夜晚变得异常盈满而人头攒动,嘈杂声不断,甚至略显拥挤,混乱。人声鼎沸之后的荒芜,荒芜之后的又一轮人山人海,各种情形轮流坐庄,但大的方面主要是动与静的交替循环或曰轮回,其实就是岁月的正常节奏。
说起那时候的女人,尤其是他特别提到的某一个皮肤白皙而又性格很好的女人,他说她从不发火,也不莫名其妙地别扭,更不会无缘无故地生气。不发嗲,不任性,更不无理取闹。我对他说好的女的都让他们那一代人赶上了,他很肯定地说,那是。言下之意,现在的那些女人们,他也觉得不怎么好,四五十岁的女人,还把自己当成任性的小姑娘,小女孩。我问他人为什么非要那样?那不是说明她们心里还觉得自己很年轻么,人,尤其是女人们,其实很需要那种建立在某种幻觉之上的精气神呢。他想了想说,就是,其实也没啥,无非就是提醒你,要重视她这个人的存在,要把她放在手心里,含在嘴里,映在脑子里,或者干脆就供在脑子里,让你明白,天下之大,天下之事,唯有她最重要,其他一切都不能与她相比,相提并论。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他甚至引用了一句七十年代广泛流行于朝野上下的话。
我对他说,感谢他的教诲,上了很好的一课。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也能叫上课?这道理谁不懂,是个人就知道吧。又拿出一片树叶状的东西给我看,黄亮黄亮的,放在手里也有些重量。我说是金的吧?他说哪有那么多的金的,是铜的。东西本身好像关联着一件事情。
除了这些小的,个人的东西,他对于历代好几个王朝的历史似乎也比较清楚,但我相信他的知识的来源和基础应该是出于或者建立在一种民间的性质上,带有更大的传奇和演义的色彩。他用一种回忆的口吻,讲述王莽的童年生活,身临其境,有情景有对话,就好像他本人就是王莽的童年时期的玩伴,这在各种通史上是绝对找不到的。他讲萦绕在朱元璋胸前的一团与生俱来的红光,那就是注定要做皇帝的征兆和证明。一个人胸前先天有那么一团红光,想不做皇帝都难,也根本由不得他,他自己好像看不见那种光,但是别人能看见。深夜见到那种红光的,先是被震惊,折服,之后便铁定了一条心要永远跟着他,赌上一生一世,哪怕他此刻正在讨饭,或者牧牛,或者穷困潦倒,甚至亡命天涯。不明白个中缘由的局外人就会看不懂,困惑不解,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另一个人,骂都骂不走,打都打不走。甚至连被跟随者自己都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好的,竟会如此对于他人构成某种巨大的磁性。他讲赵匡胤的故事,年轻气盛,千里送京娘,送到了就完了,够了,了了眼前的一个心愿。别的当然不会多想,更不会想到,因为还有更多更大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他说淮南王的鸡,夏太监的黄色折扇,贾梅梅的眼睛,萧太后的头发,说萧太后小时候的家就在现在的那条“司令部街”上。还有“草上飞”的硬弓,一种能够止血的白草……
虽然他常常语无伦次,甚至颠三倒四,但那些风雨一般的讲述,仍令人能够产生某种强烈的向后回望与远眺的意愿或冲动。我有时就沉浸在他的话语里,眼前与心中的许多东西,在一段时间以来变得有些古色古香,像紫檀木箱笼一样闪烁着团团幽晕。我想,他讲述的或许并非历史,而是某种寂寞。令人宽慰和安心的是,他不会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反而进出随意,来去自由,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分钟前还在遥远的辽国,转眼间就又回到现实中,头脑很清醒地让我把灶火上的火盖再盖严一点,防止有一氧化碳气体流泻在屋里。
这样的讲述,可以想象,重复与雷同也是显而易见和不可避免的,经常性的。同质化,套路性质的同一种模式,会出现在很多人的身上,张三的一些习惯性动作,行事方式方法,也会同样出现在李四的身上,江湖上说书人的许多特征和习惯在他身上也有。此外就是老年人的共性,一件刚见面时就已经讲过的事情,晚饭后又连着讲了两次,而他本人讲得兴致勃勃,意趣盎然,明显是以为从未讲过,期待着听的人爆出无比吃惊的表情和兴趣。自我进门以后,光是问我怎么来的,乘车还是别的什么,就至少问了不下三四次,每次都像第一次问。
有一天早晨,他似乎忽然心血来潮,泄露机密般地讲了一个有关男女之事的故事。
讲完之后,又一再向我强调指出,讲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故事,是他以前的一段经历。这以后,他看着我,一再追问我是否相信此事?我也一再表示完全相信他的艳遇,并在表示由衷的钦佩的同时也为他的幸福而感到高兴。那个时候,我还留意到突然出现在他脸上的一种奇异的应该被称为是“青春”或者“年轻”的东西,我在想人这种生物或物种,为什么所有其他的事无论大小,无论怎样惊心动魄,不可思议,都能够让人保持平静,甚至冷静和庄重,而只有那样的事会让一个苍老的人骤然变得年轻?听到我这样说,他竟也由衷地高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很是害羞地露出一排发黑的残牙。他颇为谦逊地摆了摆手,对我说:
“谈不上,谈不上厉害,哪能那么说呢?过奖了。”
那些天,村里好像死了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住在河边的一间房子里,院落的位置略有些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于半山腰,坐在那个院子里的石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河流与那些开满杏花的树,尽收眼底。
据说那几棵树都是她的。
生前,她曾为此颇伤脑筋,每年夏天果实发青的时候,她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操心与防范。白天坐在院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动静,到天黑了,夜深了,仍然坐在那里,不肯回去。平时即使吃饭的时候,也常常手里端着饭碗,一边进食,一边警觉地注视着树下的情形。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站起身来,大声呼喊,直至咒语连天。可以想象入睡时多么的不安。
成年人很少到那些树下转悠,没有人愿意招惹麻烦。主要是村里的一些小孩,有时也并不是真的要干什么,也是纯粹为了气她。看见她生气,一跳一跳地骂,他们就觉得非常高兴。
有传言说她从前,年轻和中年的时候,也曾风光美貌,但也只是一种传言,甚至一种推断和想象,因为并没有人亲眼见过。与她同时代的人大都死光了,剩下的也没几个了,都已老眼昏花,行动艰难,基本都过的是一种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本身已自顾不暇,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兴趣和精力去谈己论人。因此,关于她和她的那些年龄相仿的知情者们,他们的过往早已被深埋,或者也可以说一切都已随风而逝,流散得干干净净。很难用今天照见昨天。
不过却听说有个远道而来的老头来为她送行,也有的说是两个,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分别从两个不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有人猜测他们是她昔日的朋友。我想象他们如何互相面对。我惊异的是,他们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而神速?除了这些,还得需要对方是一个不畏任何艰难的人。这中间无疑运行着的是一种真正令人不可思议的东西,或者说精神。
那位老妇人没有子女,孤身一人,没有目睹到她的出殡过程,不过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如何宁静,如何寂寞的远行情景。河水低声喧哗,似乎还有一点小雨。没有惯常的哭声,没有孝子,没有滞重而缓慢行进的队列和本该一应俱全的白衣白幡,一切都简到不能再简。最后的收场,几乎就是在一种无声无息的过程中完成的。事情结束,他们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原点。
我这样说,你是否略感震惊?是否有一种东西从你的心头轻轻掠过?我这样说,是否有一幅情景在你的眼前展开?还有一条河水,一直贯穿在其中。还有一种精神,在冥冥中运行。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这是真实的生活,还是一次梦境或虚构。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地描述并揭示某些东西?因为无论任何时候,那能在暗中触动你的,像一只看不见的隐蔽的手,露出地面一点点,有的甚至完全深埋于时间和岁月之中,正在把你叫住,牵起你的手,告诉你一段凄楚的或者不可思议的却又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正是我愿意为之献身的东西。许多东西一直都在运行,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看不见而已,因目光已浑浊。
关于那位在黑夜里讲述故国历史和民间演义的老人,我只写过一点点,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角落,因为未来还会有更大的篇幅需要他在场。但所有这些,无论是先期的一角,还是日后的更多,我都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说了,他或许会当个事情挂着,与哮喘和黑夜并排。
出于对他的怀念与感激,并不打算虚写或者对于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爱情虚晃一枪,一生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那一点点仅有的回忆。不夸大不渲染也就罢了,如果再人为地缩水,如何对得起他此前一次又一次的讲述。多少个夜晚,那些遥远而又虚实不定的往事像是某种养分和力量,使他瞬间变得年轻、激情而又豪情。眼前的粗瓷碗,破旧的被褥,昏暗的灯光,倾颓的门户及房屋仿佛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明艳而年轻的生活。
这几乎就是他晚年时全部的梦想与阳光。一个人心里如果想着这些,总是装着这些,就是一个晴朗而受到过滋润的人,睡梦也多少应该是甜蜜而安心的,虽然可能不乏酸楚。
与此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位在他的房屋附近常年晒太阳的老人。
有一个事实是,除了他的家人,很长时间以来,大多数的人们实际上早已忘记了他,谁也不再把他当回事了。对他自己来说,他当然还活着,可是对于别人来说,他好像早已不复存在了,日常的生活里也早已没有这么一个人了。他不发声,不表现,更不会去妨碍或阻挠别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影子,更有的时候连一个影子都算不上。难怪有人在无意中看到他时,会吃一惊,甚至会吓一跳:怪事,这人还活着?
这即是很多人对他的最基本的反应。确切的也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可能就是从所谓的老了以后开始的吧,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与别人,与外部的生活一直牵连着的那根线扯断了。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别人很难再看到他很难再找到他了。
我想,暗中的真正的实际的情形也就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无限孤独的时候,是因为别人都找不到你了,更因为没有人在认真找你,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都以为你早就走了。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有一天,当有人在他的眼前并不是对他而是对另外几个人说了一件事情的做法后,他突然睁开眼,纠正了他的错误,并立即表演似的详细作了示范和说明,说正确的做法就应该是像他这样的。本来并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甚至都没人看见他。那一瞬间,分明让人听到一种呼喊或呐喊:生活——我又回来了!我还在,我其实一直都在——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那根此前一直以为被他扯断了的线,正握在他的手里。
我想很多人可能是一直都在一种半明半暗的生活里拥挤,滑行,蹒跚,健步。
从此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没有什么没用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密码或方法,有的只是不愿意拿出来,或者忘了拿出来。一个人,只要他还在呼吸,还能用一种断断续续的语言表达什么,甚至不能表达,他内心深处的那片原野仍然辽阔,一如从前,山花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