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的绿,有多远
2019-11-14
之前真没想到,去沁源竟没有高速。多次听说沁源的风情,多次有朋友邀请,却从来没有踏上那片土地。或许,内心深处觉得它距离很近。确实,它与我的家乡武乡同属长治市,相距不到100公里。可直到此次行至半路,才知道好长的路需要走国道。
我惊讶地把这个信息递给好友,她笑:你以为哪里都像武乡那么牛?是啊,身在武乡这个老区,觉得已经是很贫困的山区了,竟还有不通高速的地方?
一
因太长高速有一段修路,于是走平遥下高速。司机说之后走汾屯线,就是汾阳到屯留的公路。路上大车小车摩托车川流不息,司机说这是到沁源最好的一条路,只是晚上大车太多。于是知道,沉寂了几年的煤炭市场又好起来。
一路以正常的速度行驶到沁源王陶乡镇上,堵车了。幸亏车上陪同的沁源政法系统女孩知道另外一条路,于是小心掉头,拐进所指小巷。尽管有不少像我们一样的知情者前往导致小小不畅,总体还好,顺利错过堵点。
前行路上,司机不断给我讲述沁源的路,说着多年来不断争取却始终无法修一条高速的原因,这其中一个缘由便是可能破坏沁源的生态。我不懂专业,但觉得东西南北如此旷野,总可以有一处让沁源与外界相连。而就在这聊天中,我又得知沁源竟也没有火车。
只有一截货运火车道,可以将煤运至沁县,再从沁县走大线运往全国各地。
突然感觉,我将去往一个神秘的山里。
继续前行中,司机告诉我,前面即将到达一座大山,开凿隧道的事也是起起伏伏多年不成。如果打通隧道,只有两公里,可现在盘山而上却有十几公里。
说话间,盘山路到了,可惜天黑了看不到山路弯弯。上坡不长,便是一路下山。说是出山就快到县城了,再忍忍肚子晚点吃饭。可是下着下着,车速就慢起来,越来越慢最后再也走不动。
再次堵车。
路上散落着许多人,都是下来观望的,伸伸腿,还有放放水。司机经过快速打探,回来说堵车长龙茫茫看不到头,听说是交通事故。
有车开始掉头。司机说现在只有花坡一条路可走了。我却觉得竟然还有路可走是极大的欣喜。但他说花坡路是土路,前几天刚刚下过雨,我们的轿车担心有路段过不去,可是等待无望,果断掉头。
有路可走?不时有司机探头问。
花坡路,他答。
撤出堵点,发现掉头转向花坡路的有十几辆车,只有我们一辆是轿车,其余全是越野。
说好的次日去花坡,可这个时间我来了。外面漆黑一片,看不到花坡一丝容颜,只觉得在静寂的旷野中盘山忽左忽右而转。想起小时候暗夜里回村路上,回家路上,一丝响动都让人心惊胆战。外面的夜里,有突然窜出的动物吗?有人烟吗?有坟墓吗?少年时与一个女孩从黄昏走到天黑,中途停留在一处林中玩耍,次日再次路经才发现那片树林是坟场。
车灯照亮前行路,只有光束所及区域是安全的。路边的小草有些惊,这样的夜晚,它们本该在睡眠,却没想到出现夜行人,呼啦啦惊醒它们沉睡的梦。它们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过路人,看庞大的车身如坦克般压过来,再扭动着远去。
暗夜里所有都是恐惧。我们这些造访者,在那些静止生物眼中何尝不也充满惊恐?或许,远处正有一双或多双警戒的眼睛,忐忑地盯着这群行驶在弯弯山路的神秘夜行人。
远远地,山下,燃着零星灯火,让我知道脚下有村庄。
暗夜里的村庄总是很温暖,那温暖更多来自忽明忽暗的灯光。每一盏灯光后面,都是一个或多个人,而人是最能在这样的暗夜给孤独行路人以慰籍的,即便在遥远的远方,即便毫无一丝关联。唯有感觉人在附近,恐惧感才会消失。
忽然抬头,前面出现了一束一束光柱。这是一处较为平坦之处,使得前面十几辆车同时出现在视野中。空寂的暗夜,突然不再清冷。这些本是陌生的车辆像约好似的,保持着几乎相同的车距,逶迤而行。二十几束散发着强烈欲望的光芒,争相着要照亮前行更宽更远的路,大多数时候却都无奈扎进虚无的空中无影无踪。
长久的黑暗过后,远方终于燃起更多的灯火,那是永远没有黑暗的城市,也是永远没有神秘之所。心下踏实之际,却似乎失去什么。
22:30,终于到达沁源县驻地,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太岳国际大酒店几个字出现时,我才恍然明白,我这个太行山的孩子,如曾经抗战年代那些战士一样,趁着夜色潜入太岳山中。
二
感谢好友邓焕彦,力邀我提前一天到达沁源。酒店大厅,若不是他大踏步迎过来,我都不敢主动迎上去。我们似乎有两年未见面了,而之前,也仅仅只是在一次采风中断断续续经历了三天行程,之后却成了再未见面的好朋友。我因事前来,只准备把首次来沁源的时间留给这一件事。他听说后却诚挚建议:提前一天到,看看沁源的风情。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邀请了,归拢了一番时间,决定听他的。其实一路上便与司机师傅几次感慨,这么不易的抵达,幸亏提前来了。
邓焕彦的身边,是沁源党校校长梁晋峰。就是这位于我而言比较陌生的党校校长,成了我首次踏进沁源的邀约人。
后混合式高压水磨料射流中磨料与水的混合是在高压水喷出后进行的,并与水射流发生紊动扩散和掺混,再通过磨料喷嘴喷出,从而形成高压水磨料射流[8]。工作原理如图1 所示。
梁校长歉意满满,表达着我此行的不易。而我也发自内心说着歉意,为他们等我到这么晚。
简单而盛情的晚餐后,他们说,好好休息,明天转转。
对于明天,并未描述。
明天,在几个小时后来了。
天有些阴,朦胧中出行。
第一站是花坡。心目中,它已是老朋友。昨晚辗转路经,它似为蒙面的新娘,今日,我来揭去她的面纱。然而同样的路,却完全抹去夜里的痕迹。弯弯山路,看不出哪道辙印是我们深夜留下的,也看不出哪个村庄给过我温情的灯光,哪株小草受过我们车轮的划伤。换了天地,然而这崎岖不平的路依然亲切,如昨。
不知什么时候,车外变了模样。世界杯刚刚结束,我却一次次疑似闯入绿茵坪。我是没有进过足球场的,可我心目中的足球场就是这样的绿,就是这样一整张盎然的绿,铺在一片土地上。也似上帝一双手,抖开一条庞大的绿色地毯,笼向这片叫沁源的大地。
沁源的绿,原来是这般颜色;沁源的空气,原来可以这样深深呼吸?
一路走着,感受着,却总是有些恍惚,有些疑惑。
来沁源前,我绝想不到我的邻县有这样的风光。此刻,目及之处除了绿就是无名的野花。花不夺目,却朴实得散发着天然而迷人的气息。我仔细看过,每一垄土地之间,都绿得无缝,连一片分界的泥土都不出现。
多次问朋友,这是沁源田野的统一管理吗?农民不是总习惯将野草拔去吗?这里的野草,怎可肆无忌惮与庄稼牵手,蔓延成无边无际的绿海?
车子行走在天然的大草坪中。抬头,山间云雾缭绕,突然想起贵州山中的风情,如入仙境。而细看,又异于南方那种钟灵,南方也见山,见土,而沁源的山与土为何这样大气,肯把地盘统统让给绿,甘愿默默隐身绿中。
这绿,横行又霸道,横亘在沁源天地间。
扑进传说中的花坡。在这里,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风力发电机。它们在我眼里一直是风景,却总是远远的。如今,这随风转动的大风车高高矗立在花丛。从花中草中起身,仰望,它们犹如巨人。四野是一路铺出去的花海草海,如同我初次置身大海,茫茫没有边际。细看,这花坡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绚丽的花,无名的像到了任何一片田野,像回到我的家乡我的乡村,却又异于所到过的任何一处,这些不起眼的花花绿绿犹如千军万马集结在一起,列队铺开,便要让人惊叹自然的神奇,是上天专门赋予沁源这片土地的神奇。
回望花坡路,坎坷间倒有了拙朴的美。
小小花朵,朴素得让人怜惜。突然眼前一亮,不知是谁将一束花轻轻置于路边。那双手,一定是轻轻把这些花放下,因为它们依然一朵朵整齐偎依着。一定是一位女子吧,这样小心,除了敬畏花之美,还散发着采摘它们之后的一丝愧疚心。
惊喜捧在手里。这束花,成了我的花。捧着属于我的一束花,在花坡轻行。
预料中的雨还是来了,而我在花中才行进了几百米。先是淅淅沥沥,继而就大起来,成了雨帘,荡漾在眼前。幸而,下车时我带了一把伞,同行的朋友却没有伞,包括摄影师的相机都暴露在雨中。边回返,边抢拍下几张照片,把我的身影匆匆留进花坡的印迹中。
站在伞下,看一场雨送来花坡的浪漫。果然,远处一对情侣,嘻笑着搀扶着从坡上跑下。男孩几乎是半抱着女孩,他不知在女孩耳边说着什么,女孩便开心地仰天大笑,雨水便顺势淌进她的红唇里。
回望花坡,依然没有边际。在雨中,天际朦胧着,小花小草却清灵灵地欢叫,这是它们迎接润泽的时光。
我带着花坡的雨水,以及泥土、草屑离开。
当然,还有一束花。
朋友叹,气候不好,未能尽兴看花坡。我倒有些满足。望不到边际的花坡,犹如一块铺天盖地从天而降的丝绸,而我,毕竟清晰捧起过它小小的一角。
何况,无论是前来的路上,还是离去的行程中,一路的景致,何尝不都是花坡?
三
池上。这是中途临时改变主意要去往的地方。在我眼里,它比沁河源头,灵空山更有吸引力。
路上,又遇大雨。走进一户人家,只一名60多岁的单身男人。灶台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让人一下知道他是一个勤劳整洁的人。几杯茶水端给我们,又说喝杯酒吧,天冷。
小小瓷杯放在灶台上,若隐若现的火苗映衬着,旧时的暖瓶,旧时的烧水壶,旧时的灶口铁盖,如一场穿越了时空的梦。
那杯酒入了口,长久升腾在胃中的,就不仅仅是一杯酒的热度。
雨小了些,继续池上行。朋友说池上是一个村,如今只生活着一位老人。我就是对这样的村庄充满无限想象与向往。一位老人的一个村庄,是什么样子?朋友之前去过,他依然惦记老人,于是我们决定再次进入这个村。
然而路途比想象的艰难,车走了很短一段就无法前行。石头刺啦啦划动底盘的声音让司机异常心疼。开头是遇到实在难行的路,我们下去走一段,推一段车。到后来空车也终于跨不过一块石头,我们索性下车,步行。一路上坡,一条只容一辆车经过的路。路边,依旧是层出不穷的野花、野草,有些识得,大多陌生。它们自古就默默生长在这山中,无人给它们取一个名。
朋友也说不清几公里,他印象里很远。后来算算,应该不到四五公里,但因为难行,走起来便特别漫长。但是一路花香弥漫。遇到一朵紫色花朵,竟缠绕着三只蝴蝶。
就这样,大约一个小时后,被花与蝴蝶引上一处山顶。视野终于开阔起来。朋友指着远处的房舍开心地说:就是那里!
这,不是又一处花坡吗?面前,依然是一片一片相连的绿。山坡上,小径上,散落着一片一片的花儿,草儿。一处矮矮的山头上一片密密的树,远处是一群羊。
进村只有一条山路,路面上零零乱乱生长着泥泞的苦菜、车前子、毛毛狗,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村庄依靠的山上流动着雨后的云雾,与天相连。那片房舍面积不大,望过去大约十多个院子,全部是土坯房。青色的瓦因年久,已经幻化为沧桑的黑。
一个个房舍,依然按照最初主人建造它们的模样,以村庄的形式一年年静守着这老地方。
再近一些,去往这些房屋的路上,已经长满杂草。一个老人,儿女或外人偶然的走进,怎能抵得过草的力量。于是,在大多数无人踏上的这条小路,草们便拓宽领域,野蛮生长。
零乱的木材,几乎不再完整的房屋,坍塌的猪圈厕所,残破的平车,曾经欢愉此刻静寂的电线杆,便是这个村庄的全部。朋友边走近边嘀咕:老人家,还在吧?
走过几处房屋,他一眼认出老人的居所。果然,这个院中的房屋尽管也是残破的,但屋顶却是与别家不一样的红瓦,也说明房屋在近年有过维修。
墙由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木材围成,两扇门不到一人高,是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旧门板。院中屋檐下放置着大大小小的水桶、锅、盆。不必问,那是用来接雨水的。小时候每到雨季,院子里就是这样的风景。雨水,接来洗衣,浇地,有时候也用来吃。那时候没有自来水,井中挑水困难,如今老人一人生活,雨自然也是宝贵资源。
“老人家,在吗?”朋友迫切走向正面房屋,边喊着。到了窗边,透过窗玻璃便看到老人,在炕上侧身而睡。听到来人,她起身招呼:快进来。
灰色上衣,淡青色头巾,灰色隐约看到一丝格纹的裤子,腰间一条灰围裙。领子、袖口、围裙,都是零乱的。墙上是一块写着“心想事成”的墙画,炕上是被褥、枕头、衣物,甚至碗筷。地上也是,空间不大,挤放着凳子椅子、灶台、柜子,以及一口大大的水缸。
总之,一切都是零乱的。
一个人的生活,或许零乱才显一丝生动。
墙上的相框里,有老人两张照片,当然大多是儿孙的。照片中看,老人至少四世同堂。四世同堂的儿孙们满满印在老人的墙上,浸在她的生活中。
特别理解老人的心情,不想跟着哪个儿女迁到交通方便的村庄,不愿意和儿媳及孙辈们碰撞。风雨走过近90年,老人家的生活宁可宁静,甚至静寂,也不愿再起一丝风云。
这样的村庄,仿佛世外桃园般宁静、纯净、美好。可是,这美好无比的村庄,只生活着一个人。老人说电话也坏了,儿女们忙,好几个月没上来了。连接她与外界的,更多的是村庄两个放羊人。
我们在绿草如茵的白天说着话,我却总忍不住想老人的黑夜。还有,无人与她说话的白天,是不是也如黑夜的时光?
离开时,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执意拄一根棍送我们出到院中。隔着矮矮的院门,老人,房舍,村庄,如此和谐安宁。
沿路,那些无人居住的屋顶,瓦楞间,竟生出一丛一丛绚丽的花。长在屋顶的这些花有红有白有紫,与花下的藻,斑驳的瓦,瓦楞下依旧在剥落的墙皮,合围出一幅绝美的油画。
不愿意离去的地方,却是不可能生活的地方。
返程中,遇到其中一个放羊人。当时没有羊,只拖着一把羊铲从小路上逶迤而来。
迎面,不知是因在寂寞的大山中长久沉默寡言,还是别的原因,交流有些困难。但他是我们在这个村庄看到的第二个人。而且,他也可能多次从山下老人儿女的手中接过日用物品背上这个村庄,送进那个矮矮的院门。
举目,大自然那么美好,寂静的村庄在绿与雾的裹挟中更加盈润。
这绝美的村庄,这绿茵如梦的大地间,这最该撒满生灵的土地上,竟然没有人。
沁源的绿,颠覆了我对北方绿的概念,一路浸润着返程。我知道,通往沁源的高速,不远了,沁源的路,很快越来越好了。开心之际,竟也有一丝失落。
走到沁县段,视线里的风光让人猛一惊:哦哦,回到人间了。
沁源,又远了。眼前,又出现平素的绿,平素的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