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林
2019-11-14
国生骑着电瓶车进了小区。往日,小区楼前的空地和路上停满了车辆,现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辆。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空地上放鞭炮,鞭炮个头小、捻子短,一个穿军绿棉服的孩子引燃捻子,扬手掷出去。鞭炮在空中炸开,炸裂声干脆、直接、突兀,把一个路过的女孩惊得失声尖叫。
庵子住三楼,门上是刚贴的春联:鹊送喜报风送爽,莺传佳音梅传春。国生把手中的礼品放在地上:一箱纯甄牛奶、一箱江中猴菇米糊和一辆宝马遥控汽车玩具,一共花去了四百多元。这四百多元花得国生心疼,但相比庵子借给他的两万多块钱,这点礼品钱就不值一提了。
国生当初借钱的时候对庵子说,一年后就还给你,也可能不到一年。国生没想到此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紧巴巴的,他的手头就没有宽松过。这些年来,也不是还不上这两万多块钱,而是生活中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他只顾着补眼前的窟窿,把当初借钱时的承诺抛到了脑后。国生并没有赖钱的打算,庵子一次也没有提及让他还钱,愈是如此,国生愈是愧疚和自责。他特别害怕见到庵子,但他躲不过。国生和庵子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圈,经常在一起聚会。在酒桌上,国生的话很少,脸上是讨好的笑,他的腰是弯曲的,贫穷让人的骨头变软。
国生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他隐隐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似乎还有轻抬脚步的走路声。国生第二次敲门的时候,里面一片死寂。他呆立片刻,楼道里静静的,楼下的鞭炮声隔一会响起。国生第三次敲门,刚敲了一下,门开了,庵子的瘦尖脸伸了出来。国生提着礼品朝里走,庵子说,你看你,来就来吧,还买这些东西干嘛!国生进门后就从兜里掏钱,手触到厚厚的一沓时,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个女人。女人的脸上堆着笑,笑得勉强、不自然。国生也盯着女人看,像在看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怪物。庵子拉着国生的手朝里走,来,兄弟,坐一会。他转身对女人说,刘艳,你去泡壶茶。国生站着没动,此刻,在他最好的朋友家里,他的前妻刘艳,被他的好朋友指使着去泡茶。刘艳的脸红红的,有一种国生熟悉却又陌生的东西充盈其中。
国生有多长时间没见刘艳了,五个月还是半年?离婚不到一年,刘艳的脸上有了肉,两颊泛着红晕,体态也丰腴了。那个爱发脾气、身上有狐臭的女人转眼间变成一个香喷喷、风韵十足的少妇了,国生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庵子看着国生,国生低下头,从兜里朝外掏钱。庵子拍了一下国生的肩膀说:国生,我打算和刘艳结婚。国生已经把钱掏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小:这是借你的钱,还给你。庵子抓住他的手,让他把钱拿回去:这钱你用着,不急。国生说,这么长时间了,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他把钱放在茶几上,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二百元:这是你们结婚的礼金。说完站起身就朝外走,庵子在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见,下楼后他骑上电瓶车一路狂奔,回到冷清清的家时,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家里冷得像冰窖。离婚后,刘艳带着女儿搬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国生一个人,一个人的日子只能将就着过,国生把暖气停了。
明天就是春节了,家里乱得一团糟。国生没有扫尘,门上也没张贴春联和福字。他躺在床上不想动,想睡又睡不着。国生没想到会把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想到刘艳会和他离婚。
国生记得第一次见刘艳时,刘艳穿着短裙和无袖衫,胳膊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皮肤白得直晃人眼。
刚恋爱时,国生特别迷恋刘艳,整天粘着她。工作不忙的时候,国生偷偷溜出来,在出租屋里和刘艳腻在一起。国生的两只手抚摸着刘艳滑嫩的肌肤,嘴里像吃了辣椒一样咝咝啦啦地出着气,似乎随时都会有哈喇子流出来。两个人的蜜月期从恋爱、结婚一直持续到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年。
国生是县化肥厂的一名业务员,业务部里有一个姓解的业务员,比国生大,人瘦成了一溜长条条,外号叫“大虾”。大虾人挺好,心细、实在,说话细声细语,国生没来业务部的时候,大虾是会计,国生到来后,主任让国生做会计。刚开始,国生对业务不熟悉,大虾教他怎么做账,熟悉业务,国生在内心里把他称作“老师”。
秋天的一个下午,客户给国生打电话要六十吨的货,货款让司机捎过去。国生在下班前把发货单开好了,他给财务室的人打了份欠条,交款的时候再把欠条抽回来。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客户的车还没来,国生打电话催问,司机说两个小时后才能到。放下电话时,国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虾说,你先回家歇息吧,我在这里等司机。
秋季是化肥厂生产和销售的旺季,国生有时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还不能耽误上班。连日的加班,国生已经又困又乏,虽然心里有顾虑,但想到大虾平日里为人一向很好,他的警惕心降低了。他交代大虾,解哥,辛苦你了,记得收好货款。交代完毕,国生回家了。
第二天大虾没来上班,国生打电话问。大虾说,昨晚用凉水冲澡感冒了,明天就去上班。
第三天大虾没来上班,第四天也没来,他的手机关机了。
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大虾带着六万多块钱的货款跑路了。那一年,小城的房价每平米七八百元,六万多块钱够买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了。
财务室的人催国生交货款,国生把大虾带着货款跑路一事给财务室的人解释了,但因为欠款单是国生所写,没有任何人证明是大虾拿走了货款,这笔欠款就夯实在国生身上了。
国生借了庵子八千元,业务部的小金库里有一万多,他凑够两万元,交到了财务室,剩下的四万多他许诺以后再还。
做完这些后,国生也消失了。
国生一个月的工资是九百五十元,即使每天不吃不喝,一分钱不花,一年也就一万多,六万多块钱的欠款他需要五年多的时间才能还上。问题是他每个月要还八百元的房贷,加上吃喝拉撒、水电费、电话费、孩子的奶粉钱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他的这点工资远远不够。即使算上刘艳的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日常开支,如果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就会紧张好几天。
国生没把单位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刘艳,给她说了不但不起作用,还会引发这个家庭的地震。
国生第二天照例踩着上班的点出门。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一路南下,在一个叫寨子的站点停下了。
寨子是一个村庄,沿着村子中间的小路一直走,出了村,村东边是丰收复混肥厂。复混肥厂有一个大院子,院里有两个厂棚,工人正在厂棚里掺拌含有氮、磷、钾营养元素的化肥,然后装袋,送往周边的销售商和农户。
丰收复混肥厂的周边是农田,正是收获季节,农民在地里收花生。有用犁耕的,用爪钩刨的,还有手拔的,田野里一片热火朝天。
只有国生是一个闲人。工作的时候,最盼望的是有更多的休息时间,一旦闲下来,尤其是丢了工作,国生的心底滋生出恐慌。
国生此时不但恐慌,他还怕被熟人看见,他沿着田间小路走到一处丛林中。
林中有一条小路,走着走着,小路消失了,前方树高林密了。起初,太阳光还能直射进林间,到后来只漏下一线光。眼前的树木影影绰绰,粗大的树杈不规则地摆动,像一只只伸出来的魔手。国生踩在腐尸般厚厚的落叶层上,阵阵阴风擦着他的小腿肚子掠过。国生闭上眼睛,脑海里似乎有山呼海啸声自远方澎湃而来,有动物、植物、昆虫,还有人类的声响,嘈嘈杂杂,不绝于耳。
国生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束阳光正照在他的头顶上,巨大的混合声响消失了。丛林里静下来,眼前似乎也开阔起来,头顶的参天大树、低处的矮小植物、地上的腐叶都看得一清二楚。国生踩着腐叶走出丛林,走到寨子公交站点,坐车回到家。
吃晚饭的时候,刘艳皱着眉头抱怨着:车间里的活又脏又累,腰酸,脖子疼,一天要站八九个小时,腿都站肿了……她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冲着国生嚷了一句:不想干这份烂工作了!
晚上,国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着刘艳的工作,想着他在公司财务室写的欠条,公司里会不会报警?警察会不会来家里抓人?天快亮的时候,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国生又坐上公交车,公交车在寨子站停下,国生下车后沿着村中小路一直走,走到昨天的那片丛林。早晨的丛林空寂、幽静,疲惫不堪的国生在大树下找了一处干爽的地方躺下去,林间的晨风徐徐吹来,国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国生醒来时听见水声,短促、急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坐起身,揉揉眼,循着水声望去,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撒尿。女人撒完尿,站起身后发现一个男人盯着她看,吓了一大跳。国生的脸红红的,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看的。女人斜瞪了国生一眼,挎起地上的篮子急急走了,篮子里有几颗花生和一个空了的水壶。
没遇到女人之前,国生进丛林是为了躲藏,遇到女人之后就是为了等一个人了。
女人家的田在丛林的南面,快到晌午的时候,女人就会急匆匆地撂下没做完的农活,回家做饭。
走到丛林的时候,女人的脸红了。她挎着篮子走到昨天便溺的地方,国生正坐在一株矮树上看书,女人在树下站定:原来你是书生呀!阳光从树丛中漏下来,照在女人笑意盈盈的脸上。国生合上书,从树上跳下来,抱住女人:那你就是来迷惑书生的狐妖了!
女人从地上起来的时候,头发上沾了枯叶,国生随手摘了下来。女人回头朝他妩媚一笑,消失在丛林深处。
女人每次来都是急急忙忙的。第一次来,她是尿急,进来撒尿。第二次来,她被掀翻在地上的时候,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她一次次地和国生幽会又是为了什么?国生猜不透。但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欢爱时她身体里的悸动和胀热,她是快乐的,满足的,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国生的失眠不疗自愈了。刘艳还在经常发着牢骚,她的脸色很差,饭量小得像猫,身上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艳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怪味。
国生一直担心的欠款问题没有人来找他,警察也没有上门抓人,那件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国生有时候怀疑那是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呢。
地里的花生快要收罢了,收完花生,把地深翻一遍,种上麦子。地里的红薯还没有长足个,红薯不值钱,种的也少了。在收红薯之前,农人可以暂时歇一歇了。
有一天,女人来的时候没挎篮子,身上收拾得利利索索。国生去抱女人,被女人推开了。女人从兜里掏出两罐啤酒,又掏出两包馋嘴猴豆干,一包五香味的,一包麻辣的。女人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咱们还没一起喝过酒呢。国生说,找个时间,去城里的饭店,我请你。女人说,在这里就挺好呀。女人打开易拉罐,给国生一罐,自己一罐,一人一包豆干,碰一下,喝一口,再吃一块豆干。一罐酒喝光了,女人拉着国生的手走向丛林深处,走了很久,来到一个草屋前。草屋内只有一个土床,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再无其他。女人把衣服一件件脱去,又去脱国生身上的衣服。脱完衣服,她开始亲吻国生。从他的嘴巴开始,耳朵、脖子、乳尖、小腹、一路向下,一直亲到他的脚趾头。亲完了,她把国生推倒在干草里,骑跨上去,像是骑跨在一匹马上,她昂着头,头发像马尾一样甩动着。
国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是傍晚。
国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刘艳对女儿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刘艳的话还没说完,“离婚”二字像一个按钮触动了女儿的泪闸。女儿的眼睛盯着刘艳,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无声地流出来。刘艳拉着女儿的手,想把她拥入怀中,她扭着身子,倔强地抗拒着。刘艳说,妈妈和爸爸离婚后,你要爸爸还是妈妈?女儿的眼泪流得更欢了,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悲鸣着,我要爸爸妈妈!刘艳说,你只能选一个。泪水模糊了女儿的双眼,她的嘴巴变成了一个复读机: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国生不停地擦着泪水,新的泪水很快又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庵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拉着刘艳的手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和一个孩子说不清楚!刘艳哽咽着说:我舍不得孩子。庵子一把抱起孩子,拉着刘艳朝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女儿朝国生伸出手,哭喊着:爸爸,爸爸……
国生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他在床上躺了一会,想到梦中哭泣的女儿,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电瓶车停在楼下,他没有看一眼,甩着胳膊大步朝前走。
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了,今天是除夕,路上还有不少行驶的车辆,每个人都急匆匆的。
庵子家的厨房里亮着灯,刘艳正在灶台边忙碌着。国生站在孩子们上午放鞭炮的地方,他的脚下有零星的鞭炮碎屑。雪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落在国生的脸上,凉丝丝的。
国生在楼下站立了片刻,他朝小区南门走去,出了南门,左行二百米,路边有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一些便民健身设施,还有几株高大的冬青树。天色已晚,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了,雪却下得密集了,一会儿的工夫,冬青树上落了一层白。国生掏出手机,拨通庵子的手机,里面传出一个欢快的曲调,一个女声在唱:对面山上的阿哥,请你抬起头,青山绿水白云间,萦绕阿妹的笑脸……
唱到“阿妹不求富贵,只要哥哥的心”时,歌声戛然而止,庵子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兄弟,你在哪里?他似乎并不需要国生的回答,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刘艳炒了一桌子菜,咱哥俩好好喝一杯。国生没有接庵子的话茬:我在小区南门旁的公园里,你出来,我给你说几句话。庵子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有什么话来家里说。国生说:还是出来说吧,我在这里等你。
夜色笼罩上来,马路上的灯亮了。灯光下的雪迅疾密集,像一道道垂落的白练。空旷的马路上驶过一辆车,疾风吹卷起一道白雾,白雾散尽后,马路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庵子的身形越来越大。国生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胸腔里仿佛有一个壮汉在重重地跺着脚,震得他全身都在抖。
庵子已经进了公园。国生从一棵树后走出来,庵子朝他伸出一只手:去我家喝杯酒暖暖身子。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国生的脸上,国生对着那张凑过来的丑恶嘴脸挥出重重的一拳,右拳准确地击中了庵子的左眼,他的左膝迅速捣向庵子的小腹。迅雷不及掩耳的两记重击,庵子像条狗一样躺在了雪地上。国生不让他有片刻的喘息,拳脚并用,轮番击打。
一个回合下来,国生气喘如牛。他的脚踩在庵子身上,一边喘息着一边痛述着: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家兄弟,没想到你勾引我老婆还抢走我的女儿。国生的脚上加了些力气:当初刘艳想换工作,我找到你,你答应得挺痛快,这件事我是感激你的。刘艳去你公司上班后,你带着刘艳去开房,还逼着她和我离婚,你还是个人吗?说到这里,国生对着庵子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庵子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呻吟着。国生手脚不停,嘴巴也不停:这些年我受够你了,你借钱给我用,给刘艳找工作,你就把自己当成爷了。你招待客人,让我去陪酒,我陪一次吐一次;你找小姐,害怕被警察抓,让我在外面站岗放哨;我做得不满你意的地方,你像训斥小孩一样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国生越说越生气,手上和脚上都加了力气,他恨不得踹死躺在地上的这个丑恶小人……
眼睛肿胀、浑身疼痛的庵子听着国生的唠叨,气得肺都要炸了。借着国生喘息的间隙,庵子抱住国生的大腿,一头拱向他的腹部,国生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国生倒地后,庵子一跃而起,骑跨在国生身上,两只手左右开弓,狂扇他的耳光,报复的快感让他的嘴巴也停不下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你被人骗走货款,我给了你八千块钱垫付,还不上房贷时我又借给你一万多。刘艳想来我公司,我为此辞退了一个员工。我为你做了这些,别说回报,你连一颗感恩的心都没有。你说是我拆散你的家,你也不看看你那还算是家吗?刘艳跟着你没过一天好日子。没有钱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出去工作,还和别的女人鬼混。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刘艳不知道吗?刘艳都知道,她只是不说,她在等你回心转意。
雪花在漫天飞舞了,路上的积雪漫过了脚踝。国生和庵子已经翻滚打斗了几个回合,一会儿国生把庵子压在身下,一会儿庵子成功翻转,两个人筋疲力尽地纠缠在一起,你压着我的腿,我抱着你的头,就这样僵持着。棉絮般的雪花把他们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从远处看不像是两个人,像两个不规则的雪堆。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和行人了,整个天地间白茫茫的。这期间庵子的手机响了几次,国生的手机也响了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响起。
庵子和国生是相互搀扶着回家的,他们像是一对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兵,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
刘艳的一颗心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吊了很长时间了,庵子和国生进门的时候,两个人的狼狈样惊得她叫起来,她抓着庵子的胳膊问:怎么了?怎么了?惊叫声把在房间里玩遥控汽车的两个孩子引了出来。庵子的儿子找来毛巾为爸爸擦脸上的血污,国生的女儿抱着爸爸哭:爸爸你怎么了?国生的心酸酸的,他安慰女儿:爸爸没事。
刘艳重新把菜热了一遍,温了一壶酒,庵子和国生坐在饭桌前,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举起酒杯也不碰,只在桌子上墩一下,一仰脖就干了。刘艳对庵子说,你少喝点。庵子不说话,继续喝闷酒。刘艳拿眼去剜国生,意思是说:都是你惹的好事。国生瞪她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怨恨。
刘艳自感无趣,起身去客厅看春晚。电视里正在播放小品,一会儿的工夫,刘艳在那里一个人嘿嘿地笑了。
庵子和国生依旧在饭桌边斗酒,一瓶酒喝空了,他从桌子底下又摸出一瓶来。国生已经头晕目眩了,他在卫生间里干呕了一次,什么也没吐出来,回来后继续喝。
那天晚上,国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醒来时口干舌燥、头疼欲裂,他从床上爬起来找水喝。屋子里漆黑一片,他的头撞上了门框,胳膊肘刮蹭了一把椅子,踢到了一个皮球,还顺带碰倒了一个衣架。他像是进入了一片丛林,眼前影影绰绰,似乎有不规则的树枝在摆动。国生闭上眼睛,脑海里有山呼海啸声自远方澎湃而来,有动物、植物、昆虫,还有人类的声响,嘈嘈杂杂,不绝于耳。
国生睁开眼睛时,声响都消失了,眼前有了一丝光亮。他现在站在庵子家的客厅里,北边的卧室门敞开了一条缝,庵子正躺在床上打着山响的鼾声。南边大卧室的门紧闭着,国生走到大卧室门前,扭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床上卧着刘艳和女儿。
国生走近刘艳,她的头发散乱,嘴巴微张,眉头紧皱着。胸脯随着有节奏的呼吸起伏着,他在床边坐下来,嗅着她熟悉的体香,鼻子突然间酸了。他有多长时间没拥抱过她了,没把头拱进她温暖的胸间了。
国生掀开被子,惊醒后的刘艳刚要叫出声,国生的嘴巴堵了上去。刘艳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国生不去理会她,固定住她的腿和胳膊。刘艳低声斥他:要死了,把孩子惊醒怎么办?她在说孩子的时候,眼睛却盯着卧室的门。在国生的想象里,庵子站在卧室门口,正焦躁不安而又兴奋地偷听着。刘艳在国生的肩膀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趁国生疼痛的时候,刘艳将国生踢下床,又把他推出了卧室。
再次醒来的时候,国生发现自己躺在客卧的小床上,雪光把室内映得一片莹白。他在床上躺了一会,默默穿上衣服走出客卧。大卧室的门紧闭着,北边卧室的门敞开一条缝,庵子忽高忽低的鼾声从那条窄窄的门缝里挤出来。
国生拉开门走了出来,雪已经停了。天还黑着,地上莹白一片,天和地之间仿佛第一次出现了如此黑白分明的分隔。他的脚在雪上踩下一个脚印,像是人类在地球上留下的第一个足迹。
脚印歪歪扭扭,国生的身后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往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死一般地静,没有一个人,人类仿佛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浩劫,一夜之间消亡了,只留下空壳般的城市。
国生穿过城市的主干道,道路的尽头是田野,麦子在厚厚的被子下酣睡。大雪把路遮蔽了,国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国生听见有鸡鸣、狗吠的声音,没过多久响起鞭炮声,天亮了。
国生顺着鞭炮声响起的地方走去,走到一个叫“寨子”的公交站牌,沿着村子中间的小路一直走。出了村,村东边是一个复混肥厂,大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
继续朝前走,国生看到那片茂密的丛林现在被一个社区占据了。社区里有八栋楼,前面四栋,后面四栋。社区西边垒了一个戏台子,一面墙上写着几个大字:乡村大舞台。戏台下面有很多深埋泥土中的树墩,是天然的观众席位。远远看去,黑乎乎的树墩像是一个个从泥土里冒出的人头。
进了社区,国生看见一个穿红袄黑裤的女人在扫楼前雪,女人弓着腰,撅着肥大的屁股。女人扫雪的时候,从楼上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男孩的怀里抱着一捆烧纸,男人端着一个筐。筐里有两个碗,一个碗里是饺子,另一个碗里是汤圆。筐里还有几把筷子,一些糖果和一瓶白酒。女人放下扫帚,把筐里的两只碗端出来,用高粱秆做的筷子把饺子夹出来,再夹几只汤圆放在地上,糖块剥去糖衣,苹果是分割好的,一一放在雪地里。男人竖起酒瓶,酒成线状沥在地上,男孩用打火机引燃烧纸,一阵风吹来,整堆烧纸燃烧起来。
烧纸燃尽,纸灰四下里乱窜,男人磕了三个头,端着筐上了楼,男孩拿出鞭炮在雪地上放。
女人拿着扫帚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国生。国生的目光在女人脸上逗留了三秒,他缩着肩膀勾着头从女人身边走了过去。男孩指着国生踽踽独行的背影说:妈妈,那个人像是一条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