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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街的萨克斯手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老板萨克斯爵士乐

桂花街地处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以街道尽头的桂花桥为界,往南的沥青路通往广阔破落的郊区,往北的水泥路则通往迷宫般的城中心。跟其他城乡结合部的街道一样,桂花街竭力呈现城市应有的样貌,试图让进城的人一过桂花桥就能感受到城市的氛围,这虚张声势的繁华氛围完全是由喧嚣声营造出来的。街道两旁,规模大一点的店门口都立着一两个音箱,多数时候,音箱里循环播放的是店内商品大降价的“好消息”,偶尔也播放时下最流行的音乐。几乎被广告牌和红色条幅淹没的小商店也不甘寂寞,店员们人手一个喇叭,站在门口比赛似的吼叫着招揽顾客。

在听觉上,桂花街确实具备了人们想象中的城市应有的热闹,但在视觉上,街道两旁灰暗、老旧的房子让城市失了色。沿河而建的一长排五层楼高的房子,虽然高度上没有丢城市的脸,但那黑一块灰一块的斑驳墙面显示出的破败痕迹,不符合城市明亮华丽的气质。房子的一楼都是门市,小超市、五金店、米线店、儿童玩具店……挤挤挨挨,看似粘连在一起,其实独立门户,各不相干。其中以小超市居多,桂花街不过七百米,整条街上却有四家超市。超市门口堆成山等着出售的商品,就像是从店里溢出来的,满街的商品给人一种整栋房子里装的都是商品的错觉。实际上,只要你把视线往上抬一些,就会看到二楼以上的窗户铁栏上挂着滴水的袜子和内衣,再仔细一些,你可能还会看到有人端着饭碗站在窗口观望楼下的人流。与楼下的喧闹相比,住在楼上的人实在太安静,让人几乎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里是声音的战场。白天,无数个音箱对着街面发出具有蛊惑性的声音:“清仓大甩卖,所有商品一律五折,一律五折,欢迎进店选购……”声音大得让人感觉得到耳膜的震动。店员们身穿胸前或背后印着店名的劣质T恤衫,举着喇叭,以相同的语调吼出相同的内容。在这些借助工具制造出来的声音的掩盖下,街面上人群的喧闹声听上去就像苍蝇的嗡嗡声。汽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像一把把声音的利剑,从这繁杂的喧闹声中杀出一条条血路,拖着余音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晚上,店主们把商店门顶的卷帘门放下来,当天没卖出去的商品和没释放完的声音都被关在店内,等待第二天的循环。街上的人少了,车也少了,声音消散在厚重的空气中。这只是短暂而虚假的宁静。路灯亮起后,街边的烧烤摊渐渐多了起来,没多久,烧烤摊便挤满整条街,烧烤架上方鼓风机的呼呼声组成一条声音的河流。食客越来越多,挤在塑料布搭起来的棚子里高声说笑、划拳、喝酒、唱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夜越深,声音越大,仿佛要搅动整个城市的黑夜。

声音之战的间隙,是黎明时分。这时,白天登场的人和声还在睡眠中,夜晚出没的人和声刚隐退,折腾了一天一夜的桂花街,终于像一条死蛇那样安静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天将亮未亮时,都会有一个奇异的声音准时在这噪音的废墟上响起。在半睡半醒的人的梦中,这声音落在街中心,开成一朵金色的花。最初,是一个个尖锐而笨拙的音符,犹犹豫豫从黑暗深处探出头,突然间好像被外界的什么吓着了,又倏地一下缩回去。渐渐地,音符与音符串联在一起,从光滑的管道里撕扯着滚出来,跌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那音符被路过的汽车碾碎了,便粘在车轮上,跟着汽车消失在街的尽头。紧接着,新的音符又产生,在黑夜与白天之间的缝隙里游荡。

最先注意到这个声音的是“好运来”超市的李老板。八月的一个黎明,这个自称爵士乐爱好者的中年男人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到一股锋利的疼痛,直直刺向脑袋深处,他隐约呻吟了一声,迷糊中下意识地捂住左边的脸颊,试图阻止疼痛的扩散。是那颗他没勇气拔掉的蛀牙又开始作威作福了,它总在不经意间恶作剧似的刺激一下他的神经。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那个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的声音,没错,是萨克斯的声音。

桂花街上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李老板整天做的事就是坐在收银台后面的那把椅子上听爵士乐——这种音乐的名称也是他告诉别人的。只有他的音箱里没有播放过促销广告,也只有他的音箱里没有放过每家店都会播放的《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货架上的商品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他不管,也不叫店员清理。偶尔进来一个准备买东西的人,站在门边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又出去了。如果老板看出顾客对他听的音乐感兴趣,他就从那把被他坐变形了的椅子里站起来,激动地说:“我给你打五折……”有时还非要发表一下自己对爵士乐的见解。

李老板听爵士乐,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音乐,主要原因是他喜欢与众不同,这条街上就他一家超市播放爵士乐,这就是个性。“若要把生意做大,除了野心,创意是必不可少的,要有自己的个性……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怀,也是一种个性。”这是他放在收银台右上角的那本《我是如何成为百万富翁的》书里的话。某天,李老板坐在电视机前苦想创意与情怀,无意间看到电视上有支外国乐队演奏爵士乐,背景灰蒙蒙的,一看就很有历史感……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决定以爵士乐作为自己超市的个性,赋予超市情怀。从此,音箱里播放的全是他从网上搜来的爵士乐歌单。

他记得某本书里写道:萨克斯是爵士乐的灵魂。看到这句话后,他听音乐时特意分辨出萨克斯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黎明,从窗外飘进来的爵士乐的灵魂,带着浓郁的虚幻色彩,听起来比音箱里播放的还虚幻。

李老板捂住肿痛的左脸颊从铁床上坐起来,借助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路灯光亮,摸到了桌子上的止痛药和半杯白天没喝完的冷开水,熟练地吞了三颗药,然后又回到床上,仰面躺着。疼痛感渐渐缩回牙齿的内部,萨克斯声渐渐清晰,像张细密的网一阵一阵铺撒下来。与他平时听的音乐相比,这萨克斯独奏的旋律显得有些生硬和单调。正因为生硬和单调,反而透着几分寂寥。他明显听出,从萨克斯里滚落出来的是他家音箱里放的那些爵士乐的旋律。

先前透进屋子的灰黄灯光转换成了白天的光亮,住在二楼的李老板听到楼下门市卷帘门被卷起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几乎同时,萨克斯的声音消失了。困意卷土重来,天天晚上都做发财梦的李老板又睡着了。

李老板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忘掉了天亮之前的那个声音,直到刷牙时,牙刷碰到那颗蛀牙,他才猛地想起来,“这周围居然有人会吹萨克斯。”他对着镜子歪头想。忽然,有个创意在他脑海里蹦出来,直冲头顶。他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好运就要来了。

李老板挪动肥胖的身躯,绕过超市里横七竖八的不锈钢货架,来到收银台。“好运来”超市唯一的店员看到老板出来,立刻让出那把唯一的椅子。老板没朝椅子走去,只是用左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店员领会他的意思,调小了音乐的音量。

“丰登啊,今天天快亮的时候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店员丰登睁着一双暴突的大眼睛,愣了一下才急忙说道:“没有没有,是不是店里有老鼠?我前几天才检查过呢……”

“我说的是萨克斯的声音,你听到没?”

丰登一脸茫然:“萨克斯?”

“你别说你不知道萨克斯,你来应聘时可是说过你喜欢爵士乐的。萨克斯是爵士乐的灵魂。”说后面这句话时,老板用指关节重重敲了四下收银台桌面。

“啊,那个是萨克斯的声音啊。”丰登恍然大悟,站直身体,“那是住在三楼的人吹的吧,就是楼上那家屋里传出来的。”他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

李老板走出门,在人行道上绕了一圈,才发现去三楼以上楼层的楼梯掩藏在一扇布满铁锈的铁门背后,以前他从来没思考过住在自家楼上的是什么人,甚至没意识到楼上住着人。李老板走进逼仄的楼梯,费了好大的力才爬到三楼。他停下来喘气,同时猜测吹萨克斯的人的身份,他希望他是一个被埋没在这穷街陋巷的音乐天才。待呼吸平缓,他才举起手敲门,看到自己磨损出线头的衬衣袖子,他忽然有些后悔,早晓得应该在外面套件西装,拜访这条街上唯一的乐手,应该穿正式些。

过了好大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打开门。开门的是一个干瘪、忧郁的老太太,她只把门开了一半,警惕但不失礼貌地打量门外的人。李老板挤出一个笑容,介绍自己:“我是楼下‘好运来’超市的老板,算是你们的半个邻居,您以前应该见过我……”

老太太动了动嘴巴,说:“嗯,见过。”她看上去有些拘谨,好像不大习惯和外界的人说话,但脸上温和的表情显示她并不是冷漠的人。

李老板觉得有必要直接说明自己上楼拜访的目的,依旧笑着说:“我今早听到你们屋里有人吹萨克斯……”

老太太慌忙说:“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话还没说完就扶着门把手微微往前躬了一下腰。

“没有打扰我,我觉得很好听,所以特地上来,就是想看看吹萨克斯的人。”

他本想说一通自己如何喜欢爵士乐之类的话,想了想还是决定留着等见到吹萨克斯的人再说。

老太太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背后,高声说道:“宏儿,有人来看你。”她回过头,快速看了一眼门前的访客,又补充道:“是我们楼下的邻居。”屋里没有人回应。她把门开大,侧着身,用右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吹萨克斯的人是我的儿子。”她说。

李老板从外面明亮的世界突然进入阴暗的屋子,一时不适应缺乏光亮的环境,他用力眨了眨被厚重的眼袋挤成一条线的眼睛才看清屋里的情景。屋子里的家具极少,从而显得太过宽敞。靠墙安放的沙发铺着崭新的绣着花花草草的沙发垫,就像从来没人坐过,他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坐在屁股下的是一丛活着的花草。趁老太太去厨房里倒开水泡茶,他又观察一遍这间屋子,发现这屋子里没有谁家都有的电视机,对面光洁的墙上挂的是一个石英钟,指针指的是9点20分,秒针慢悠悠地转着,每一下都转得极其认真。在这间屋子里,时间仿佛是有形的。他一时忘掉了他要见的吹萨克斯的人,只觉得这家人有个性,从而想到自己追求的个性。

老太太给他泡了一杯茶,正准备坐下来,她像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又直起腰,急忙走向窗户,小心翼翼地拉开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屋外的光和声一点一点灌进屋子。有一瞬间,李老板隐约觉得那光也是蓝色的。

客厅右边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老太太轻轻敲了敲门才走进那间屋。李老板听到她在屋里和什么人说话,声音轻柔:“……你不要怕,他是我们的邻居……人家来看你,你不出去见见人家,就很不礼貌……”

看来,吹萨克斯的人好像并不乐意见他。但他并没有感到难堪,“搞艺术的人都很清高的。”他心想。这个清高的形象很符合他的想象。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个性这个词。

老太太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他低着头,脸红得就像一个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害羞小孩。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乐器,的确是李老板在电视里看到过的萨克斯。

“很抱歉,我家宏儿害羞。”老太太说。

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四十岁的男人,却被人叫做“我家宏儿”,李老板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他说话了,先前想好的关于爵士乐的理论完全转化成好奇和惊讶。

男人走过来,面对李老板,站在茶几旁边,右手紧紧握着闪亮的萨克斯,像小孩子紧紧拿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怕被人抢走似的,空出来的左手揉捏着衣角。他直直站在李老板面前,不说一句话,就像士兵等待长官发号施令。

李老板有些尴尬,动了动深陷进沙发的身体,不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还是就这样坐着。老太太扯了扯儿子僵硬的手臂,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不好意思,我忘记告诉你,他不会说话。”老太太把注意力放在客人身上,准备替儿子应对所有的对话。

这个傻傻呆呆的男人与李老板想象中的音乐天才形象相去甚远。他的白得不正常的脸上挂着不正常的笑容,眼神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他只是偶尔抬起头,好奇地看一眼陌生的访客,多数时候,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手里的萨克斯上。他用袖子把萨克斯擦了一遍又一遍,旁若无人地把萨克斯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李老板心里有些失落,先前的崇敬之情早已无影无踪。

老太太跟其他孤独的老人一样,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宏儿的萨克斯是他舅舅前年来看我们时送他的……宏儿生来就不会说话……医生还说他有什么病来着……智力永远停留在七岁的样子……唉,我已经忘记说的是什么病了。小时候被别的小孩嘲笑后,他就不出门了,整天待在屋里,我一直担心他闷出病来。自从有了萨克斯,他就整天拿着研究,晚上睡觉都抱着睡。他好像喜欢楼下你家超市的音箱里播放的音乐,但他白天不好意思吹他的萨克斯,他担心街上的人听到……等街上没人了,他才吹,你不知道他吹萨克斯多高兴啊,好像把几十年来没说出来的话都通过萨克斯吹出来了……唉,希望没打扰到邻居们休息……”老太太说话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句句都与儿子有关。她说着说着会转过头,看看儿子,像看一个小孩子。

李老板偏着头听她说话,用频繁的点头做回应,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别说话,他若说一句话老太太可能就要说上五十句,而他没有耐心倾听一个老人说她哑巴儿子的历史。他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心里想的,还是他的创意与个性。

李老板把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舒一口气,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想请他为我的超市演出,吹萨克斯。”

老太太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看,就像看一个怪物,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忙摆着手说道:“不行不行,宏儿好多年没出去见过人了,他会不适应的。再说,他吹萨克斯也是瞎吹。”

李老板说:“人是不能脱离社会的,哪怕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他本来想说的是“哪怕一个傻子”。

老太太偏过头,又把注意力全放在儿子身上,脸上的笑容转变成一种悲戚的表情,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儿子的缺陷。她紧闭着缺牙的嘴,失去了先前活跃。

在这突然降临的静默中,李老板有些尴尬,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厚实的两个手掌合在一起,用力搓了三四下,皮肤的摩擦声为他即将说的话开路。

“嗯——我会给他工资,一天两百块。他很有艺术天赋,这艺术很有商业价值。”他的心底升起拯救者和伯乐的自豪感。

李老板擅长说服人,只要走进他的超市,你本来没打算买的东西,在他真心实意的推销下,你会觉得不买那些你不需要但恰巧遇到大削价的商品真的是损失。李老板发挥自己的优势,在他充满乐观、满含深情的劝说下,老太太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但她还是同意让他发掘儿子的“天才”。

第二天,李老板早早起床,去隔壁屋把店员丰登叫起来,嘱咐他当天要做的事:把超市门口的那堆商品包装盒清理掉,留出一个空间做萨克斯手的演出舞台。

还没到九点,“好运来”超市门口的舞台就已经搭好。当然,一般人看不出那个大概四米长三米宽的空地是一个舞台。舞台是由各种商品围成的。左边是整整齐齐垒起来的一大包一大包的卫生纸,包装袋的正面朝外,一律印着弯弯曲曲的“板扎”二字,卫生纸的上边摆的是大包小包的卫生巾,也是一字排开。舞台右边摆放的是洗衣粉、洗衣液、还没拆箱的方便面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舞台前面的中间留了一个比门稍窄的缺口,剩下的空间摆的是一箱一箱的饮料、装在纸箱里的糖果和饼干,以及一些即便隔着袋子也看得出即将发霉变质的辣条。半个超市的货物都摆出来,作为舞台的装饰物。所有的商品上都贴着一张圆形的白纸板,上面用红色笔写着粗体字“7折”,一眼看上去血淋淋的。舞台的背景是超市一侧的玻璃墙,中间贴的那张写着“7折”的白纸板占据了墙面的三分之一,剩余的墙面贴的是几张大小不一的带有人像的海报,走近看才能认出那是某个爵士乐乐队的演出海报。有一张海报上面只有一个微胖的萨克斯手,他正挺着肚子吹萨克斯,看上去就像他把全身的力气都吹进萨克斯里了。所有乐手都头戴黑色帽子,身穿黑色西装,西装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半截衣领,由于那海报太旧,衬衫的白色被磨损得不够白了,像蒙了一层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横挂在舞台背景正上方的红色条幅,上面印的是方方正正的七个字:一个人的爵士乐。

舞台搭好后,李老板顾不上吃饭,用衣袖用力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就急冲冲地爬上三楼,去请他的萨克斯手。

萨克斯手低着头站在沙发前,像前一天那样一心一意摆弄手里的萨克斯。老太太踮起脚,帮他整理衣领,嘴里念念叨叨:“不怕不怕,外面的人都很好呢,不会伤害宏儿的……”语气就像是哄小孩子。待萨克斯手转过身,李老板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中山装,胸前的两个小口袋上还有两颗装饰性的深蓝色纽扣。他看上去就像是从旧照片上脱落下来的人,跟美国爵士乐海报上的那些人的形象大相径庭。李老板来不及惊讶,他立刻转身下楼,直奔自己的卧室。四四方方的卧室太狭小,从而显得他的身躯更庞大了,他像一头卧倒的大象,从木质旧衣柜底层翻出一套黑色的西装,反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才站起来,又呼哧呼哧地爬上三楼。

李老板提醒老太太:“得穿这种西装才合适,在我见过的图片上,吹萨克斯的人穿的都是黑色西装。”

老太太满脸微笑,像欣赏一朵花那样欣赏儿子的装束,听到李老板这样一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拍拍儿子的衣角,小声说:“这样挺好啊,这衣服是他爸留下来的,他穿着就跟他爸一样俊……”像是自言自语。

“他穿的这个是中式的衣服,跟美式的音乐……也就是爵士乐完全不搭调,应该穿正宗的西装。”李老板递上搭在臂弯里的西服。

李老板说话的同时,老太太已经解开中山装上的纽扣。她慢条斯理地把它从儿子的身上脱下来,仔细折叠好,放在沙发上,才接过李老板递过来的西服。西装是李老板以前穿的。李老板是五短身材——身体粗壮,个子矮墩墩的。与他相反,萨克斯手个子很高,长胳膊长腿,要不是他一直弯腰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乐器,他会比西装的主人高出更多。西装穿在萨克斯手身上太过肥大,看上去空空荡荡的,不像是穿上去的,倒像是罩上去的。西服的袖子缩到萨克斯手的小臂上,下摆缩到腰上,与西服配套的裤子穿在他身上就像街上的人穿的七分裤。对此,李老板感到很满意。

老太太牵着儿子的手,走向开着的门。意识到要出门,他突然慌张起来,被握住的那只手不断往后缩。老太太停下来,轻轻拍拍他的手臂,说:“不要怕,不要怕,外面没有恐怖的东西,再说,有妈妈陪你呢。”她看一眼已经走到门边的李老板,“还有我们的这个邻居,他会保护你呢。”李老板微笑着点点头,挺直腰板,竭力做出一个值得信赖的保护者的样子。

萨克斯手像一只误入人群的兔子,在他们一左一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上那个为他而搭的舞台。这时,李老板突然发现他头上没有海报上的人戴的那种帽子,他冲着门里大声喊丰登,忙得找不着北的丰登跑出来,站在台下听候老板的吩咐,“去店里找一顶这种帽子。”他指着海报上那个萨克斯手的帽子说。丰登跑进跑出,连续找出来七八顶帽子都不合老板的意,气得老板差点把正在调试的麦克风扔他脸上。

李老板亲自去找帽子,没过多久就找出一顶黑色的宽檐帽,帽身与帽檐的交接处有一团拇指般大小的胶水印。他踮起脚,把帽子戴在萨克斯手的头上。

“……是爵士乐让一个三十多年没出过门的人出了门……是爵士乐引领这位音乐天才站在各位面前……”李老板用一连串排比句对着超市门口的人流介绍萨克斯手,他听得到自己的余音消散在空气里。他念完一遍昨晚写在纸上的开场白,左右环视,见没人反应,便拉着呆立在旁边的萨克斯手的胳膊,走出商品围着的舞台。萨克斯手像个木偶人,任他拉着走向舞台正对面的街道上。李老板又高声念了一遍极富文采的开场白,身后舞台左右两边的音箱把他的声音放大、扩散,像一波波浪潮,席卷整条桂花街,把别家音箱里的音乐声压了下去。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盯着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男人看。

成功吸引路人的注意力后,李老板又牵着萨克斯手返回舞台,一边走一边对着麦克风说:“今天本超市的东西一律七折,一律七折啊……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超市,这是一个有生命的超市,这是一个有情怀的超市……真人现场演奏萨克斯,酬谢新老顾客……听萨克斯,开眼界,是一笔无形的财富……”

把萨克斯手领到舞台站定后,李老板的嘴巴终于离开麦克风,他踮起脚昂起头,凑到萨克斯手的肩膀旁说:“现在可以吹萨克斯了,像以前那样吹。”萨克斯手没做出回应,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依然傻呆呆地站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群,额头上冒出大粒大粒的汗珠。李老板碰了一下他拿着萨克斯的手,再次提醒道:“嘿!演奏的时间到了。”语调听上去有点威严,像是发布命令。萨克斯手被老板一碰,身体抖了一下。他把投向正前方的视线收回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右边的李老板,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从他空洞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还是没听懂老板的话。

这时,聚集在舞台前面的人群稀稀落落发出“吹啊,吹啊”的喊叫声。李老板用夸张的笑容掩饰尴尬,随即又举起胸前的麦克风抑扬顿挫地说:“欢迎大家进店选购,所有商品一律七折……”说这话的同时他抬起左手,比了一下“7”这个数字的手势。他备受眼袋压迫的眼球滴溜溜转着,转了几圈,他终于在人群中寻找到萨克斯手的妈妈。她被人们挤在中间,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像一个不倒翁。她只顾着抬头看舞台上的儿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皱得像一颗核桃的脸上布满焦急。

李老板突然停止说话,把麦克风放在一包卫生纸上,急急忙忙奔向人群中的老太太。他一只手拉着老太太的左手,一只手扶着她的右肩,生拉硬拽地把她从人群中解救出来,拉到舞台前,“你叫他吹萨克斯吧,我说的话他好像听不懂……他应该听得懂你说的。”李老板对她说。老太太的反应跟她儿子的一样,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老太太把耳朵凑到他的胸前大声问道。李老板才意识到她的听力不好,再加上旁边人群“吹啊吹啊”的呼叫声,要让她听见一连串的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李老板把厚实的手掌挡在他的嘴巴与老太太的耳朵之间,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他扯着嗓门一字一顿地说:“你叫他吹萨克斯啊。”

老太太终于听清他的话,他扶着她经过那个通往舞台的缺口,走到萨克斯手的面前。老太太轻轻拍儿子的手臂,待他停止发抖,呼吸平缓,她才收回她的发抖的手,用两只手做出吹萨克斯的手势。儿子领会她的意思,缓缓举起手里的萨克斯,对着嘴巴正要吹,人群里的“吹啊吹吧”的声音突然变得更高昂了,一阵高过一阵。萨克斯手被突如其来的声浪吓了一跳,把嘴边的萨克斯放了下来,求救似的看着面前的母亲。老太太又走近他,拍拍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得到鼓励后,他调整好萨克斯上手指的位置,终于吹出声音,只是那声音在人群的呼叫声中几乎听不见。

看到萨克斯手进入吹奏状态,李老板赶紧拉着老太太的胳膊,像赶走一个捣乱的人,一直把她拉出舞台。他把麦克风凑到萨克斯的旁边,试图把音乐声放大,哪知麦克风一接近萨克斯就发出金属质感的“咝咝”声,异常刺耳,人群发出一阵喝倒彩的声音。这刺耳的声音没有打扰萨克斯手,他蹙着眉,专注地吹萨克斯,那姿态跟背后海报上的萨克斯手很像。

站在比街面高出半米的舞台上,李老板看到远处的人慢慢向这里聚拢,个个的脸上都有一种近似饥渴的表情。起初,他以为他们是被萨克斯的声音吸引过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这些人纯粹是因为看到这里人多才过来的,好奇心驱使他们聚过来,凑热闹是很多人的天性。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这都让他感到兴奋。根据他二十多年来的销售经验可知:只要店门口人多,就说明好运即将来临。

萨克斯手低垂着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萨克斯上,完全忽视面前聚成半圆形的人群。然而,人们只注意到他因用力吹奏而变形的五官,以及涨红的脸。他用尽力气从身体里挤压出来的音乐,被街上嘈杂的人声冲散得只剩下几个不连贯的音符。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萨克斯发出来的声音,就算有人听到了一两串音符,也不觉得像李老板说的那般“美妙”。音乐被忽视,从而萨克斯手的动作显得很滑稽,就像默片里的小丑。

萨克斯手吹奏音乐的同时,李老板拿着麦克风从舞台的左面走向右面,又从右面走向左面,卖弄一通关于爵士乐的理论和自己的音乐情怀,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真人演奏的萨克斯上。看到火候差不多了,他就只念促销广告词了,完全忘记了萨克斯手和音乐的存在,音箱里传出来的是他念了无数遍的打折消息。看到舞台下有人趁着混乱偷偷把一块肥皂或者一包饼干藏进衣兜,他就加大声音说:“我的右手边,刚才选了一块肥皂的美女,麻烦您进店结一下账,收银台就在大门左边,感谢支持。”

观众注意到了堆在舞台周围的商品。看热闹的同时顺便把要买的东西买了,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一层一层的人围着舞台推推搡搡,在劣质商品的海洋里挑挑拣拣,本来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生活用品,经过一番挑拣后一片狼藉:卫生纸卫生巾垒成的山倒在萨克斯手的脚下,被挑剩下的袋装饼干和方便面被揉得稀碎,大瓶装的橙汁和雪碧被绊得东倒西歪……带有小孩的,免不了要买一小包糖果或者一瓶甜腻的饮料堵住他哭泣时张得老大的嘴。纯粹看热闹的,为了使这段时光更有味一些,便买瓜子嗑着,瓜子袋夹在左腋下,右手娴熟地伸进去抓出瓜子,一颗接一颗机械地放在上门牙与下门牙之间,嗑出清脆的响声,吐都不用吐,瓜子壳自动掉到脚下。这是李老板多次梦见的场景。

大多数人平日里购物都异常冷静,就算是买几根葱也要把整个菜市场逛完了,每个菜摊上葱的价钱问了,经过反复比较、斟酌,才选定一个菜摊,蹲下来,在一大堆滴着水的葱中反复挑选出几根自己比较满意的,结账时非要摊主抹点零头的几角钱。这是一个人独自购物时过分的理智,如果看到许多人在抢购什么东西,他们的理智便崩塌了,二话不说立刻冲上去拣些抱在怀里,也不管自己需不需要。结账时表现出来的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自己捡到大便宜似的。李老板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狂热,他也懒得去理解。此刻,他忙得焦头烂额,一会儿拿起麦克风说那些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打折消息,营造出一种喜庆的氛围,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奔下舞台,去把店里的东西搬出来放在舞台旁边刚空出来的位置上,以便观众购买。人们看到他从店里搬出大箱小箱的东西,果断扔掉已经挑选好的商品,一窝蜂拥进超市重新挑选。这正合李老板的意,他扔掉麦克风,进店去忙了。

实际上,只看热闹不买东西的人远比既看热闹又买东西的人多。对李老板来说,什么东西都不买,哪怕一袋瓜子都不买的人并不是多余的,他们是营造这种热闹氛围的一分子,而热闹能吸引顾客。一头埋进抢购潮里的人当然听不见在声浪中漂浮的萨克斯声,而大部分无所事事的围观者开始研究舞台上的萨克斯手。

“啊呀,你们发现没?他戴的帽子是女式的。”说话的是一个正在嗑瓜子的男人。他环视一圈,见没人做出回应,又补了一句:“我老婆有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上面本来有一个丝质的蝴蝶结,只是他把它扯掉了……看到没,那上面还有胶水的印迹……”他伸出食指,直直指着萨克斯手的帽子上的那个印迹。

萨克斯手戴了女人的帽子,这个消息在人群中引起经久不息的骚动。为了看清他的帽子,站在外圈的人硬是挤到舞台下眯缝起眼睛看。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看怎么议论,萨克斯手都没什么反应,他像个稻草人似的定在舞台中央,不知疲倦地吹啊吹。

“他是超市老板请来表演的小丑吧?前段时间‘常富贵’超市也请过小丑表演,不过是三个……他们还会学狗叫。”

“这身打扮确实像小丑。”

“请这种小丑表演还不如请姑娘跳舞,去年龙头街上的那个大超市搞促销,请来十多个姑娘跳舞……啧啧啧,一溜白花花的腿和腰……据说那个老板比这个老板有钱。”

“所以这个超市的老板只请得起一个什么都不会表演的小丑。”

“他好像只会吹手里的那个破东西,我等半天也没见他表演其他节目。”

……

观众说完自己看过的最精彩的表演,听完别人说的最精彩的表演,再看舞台上那个不合格的小丑,再想想自己仰着头等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也没有看到满意的表演,一种被欺骗后的仇恨从体内冒了出来。

一个从观众中飞来的可乐瓶落在萨克斯手的面前,瓶子弹跳两下,不甘心地擦着他的蓝色布鞋静止下来。萨克斯手好像没看到这个瓶子,也没听到瓶子与地面撞击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没有产生一丝变化。萨克斯手的没有反应的反应激怒了希望看到反应的观众,接着第二个塑料瓶飞了上来,砸在他的左肩上。有个音调在他的手指上抖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一眼脚下的瓶子,又把目光收放到萨克斯上,继续吹那首还没吹完的音乐。前面两个瓶子好像是来探路的,后面飞来的是接二连三的易拉罐、饮料瓶、包装纸揉成的团……有个“王老吉”凉茶的红色易拉罐砸到他苍白的脸上,音乐声被砸断,他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他抬起那双布满恐惧的眼,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可能是连续吹萨克斯的时间太久,脑袋缺氧,他刚抬起头的时候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待看清面前的一张张人脸,晃动的身体才稳定下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人高声说:“吹你那个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唱一首歌呗。”跟在这个声音后面的是齐声喊的“唱一首!唱一首!”随着这个喊声,一只只握成拳头的右手举起,放下,举起,又放下。这架势吓坏了台上的萨克斯手,他一步步往后退,额头上又冒出一粒粒汗珠。他盯着人群后面的某个点,嘴里发出无助的“啊”声。在这有节奏的“唱一首”里,没有人听到人群中老太太的哭声。

被人当作小丑的萨克斯手一直退到墙下,墙上贴着的正是那个美国萨克斯手的人像海报,海报上的萨克斯手一副自在享受的样子。紧贴着墙,恨不得把身体挤进墙体的萨克斯手左右看了看,发现无路可走,也没有人来解救他,他突然蹲下来,咧开嘴呜呜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和口水一起从嘴角流下来。

向舞台围拢的人们见此情景,先是怔了一下,安静了两三秒钟,然后拼命鼓掌。鼓掌的人手都拍红了,见小丑还在哭,没有变换节目的意思,三个活跃的观众便走上舞台,近距离观察他是否还有别的花样。有个眼尖的人看到他的脚下有一摊水迹,视线往上移,发现这水是从他那收缩到小腿上的裤腿里流出来的。

“啊呀,他尿了!”

听到这声惊叫,舞台下的人都挤到舞台上,踮起脚伸长脖子看那泡尿,确定看到的是千真万确尿了,又挤出人群,边走边用手扇走鼻子旁的空气,嫌恶地摇几下头。

近距离观察过萨克斯手,最先从舞台上走下来的人告诉还没挤上去的人:“哎——原来是个傻子。”语气里满含失望。

得知那个在舞台上站了大半天的人是傻子,下面的人更想挤上去看他了。以前从来没有人看过傻子上台表演,今天有幸遇上了当然不能错过。上台观看萨克斯手的人一波一波更换,最后终于只剩下一小撮不忙着购物也不忙着回家的人。

老太太佝偻着腰,费力地从那最后一堵人墙上拨开一个缺口,扑过去抱着儿子痛哭。她挽在后脑勺上的银灰色头发被挤散了,乱糟糟的,那形象容易让别人误以为她也是一个傻子,本来已经走下舞台的人又折回来。两个傻子同台,这种事千年难遇一回。

老太太哭够了,止住声,站了起来。她紧抿着缺牙的嘴,用那双眼泪还没流干的眼睛扫视一圈围观者,然后慢慢弯下腰,把一只枯瘦得像干树枝的手伸过去搭在儿子的手臂上。萨克斯手猛吸一下哭出来的鼻涕,也打住哭声,在母亲的牵引下站起来,紧跟在她的身后,绕开人群和脚下的塑料瓶,离开了舞台。

桂花街喧嚣繁忙的一天即将结束,店员丰登忙着清理超市门外的垃圾。他用力扫了一下面前的那堆包装纸,金属碰击地面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萨克斯。他把萨克斯举起来,对着刚亮起来的路灯翻来覆去地看,就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差不多看够了,他放下扫把,学萨克斯手的样子,把手指放在那些光滑的键上,含住笛头往里吹气,然而,无论他怎样用力,听见的只是气体流过金属管的声音。他又反复看了看手里的金属玩意儿,嘴里说着:“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傻子?”然后转身把它扔进垃圾桶。

第二天中午,李老板吹着口哨来到收银台前,豪爽地说:“丰登啊,我放你三天假,等新货运到你再来上班。”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捂住左边的脸,嘴里发出咝咝声,“你离开的时候记得放下卷帘门,我去看一下牙医。”他忍着疼痛嘱咐道。

走到街上,看到那道通往楼上的铁门,李老板才想起萨克斯手的工资还没付。他抬起头,快速扫了一眼整栋楼,与其他或洞开或半掩的窗户相比,三楼的那扇被深蓝色窗帘严严实实封住的窗子看起来就像一块纯粹的窗帘,窗子好像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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