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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上的红印泥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河谷堂哥橘子

堂伯是属于运气比较好的人,他最好的运气就是年轻的时候凭空捡得个媳妇,就是我现在的堂伯妈。那时我们这一带还流行相亲,相亲的场地大多都在乡场上。这事明面上是两个年轻人的事,暗地里却得有人撮合。撮合这事的人我们都管他们叫媒婆。媒婆一般是事先看好了谁家的姑娘和小伙,经他或她的评估,觉得这对人比较般配,然后再起心登门到男女双方家去撮合。媒婆一般先走的是男方家,因为他或她要从男方家拿上一份礼品到女方家去投石问路,在争得双方大人和孩子们的同意之后,再谋划往后相亲的事宜。堂伯家之前没有走过这程序,所以说那天相亲的事,原则上和他没有关系。然而,这事却阴差阳错地和他关联上了。那是在常在镇的下场口,那时的常在镇还不叫常在镇,叫常在公社,下场口自古以来就叫下场口,因为他是和上场口相对应的。那天,堂伯的狗屎运气确实是太好了,一入下场口就捡得十元大钞。他虽然是上过几年学的,可就是没有认真学习过一回雷锋。他四下看看,发现没有谁关注这张钞票,于是先是把钱磨到自己的脚下,再看四下无人,就飞快地把钱捡起来,往荷包里一揣,反正钱上又没有名字,揣在谁的荷包里就跟谁姓了。

堂伯和堂伯妈的相遇也和捡钱差不多。那天,还是黄花闺女的堂伯妈,玉树临风般地一个人站在下场口等人。她等的是媒人。媒人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等得心焦。就在她等得心焦如炭的时候,堂伯揣着捡来的十块钱心怀不安地来了。他发现揣在荷包里的钱好像长得有嘴巴和手似的,一会儿啃他的手爪爪,一会儿抓他的心窝窝。就在他感觉到浑身难受的时候,堂伯妈这棵站在下场口的玉树,一下就钻进了他的眼里。堂伯当时也许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里的焦燥不安,就主动走过去和堂伯妈打招呼。他说,妹儿,你也来赶场呀!妹儿虽然不明就里,但她那天是为着目标来的,然而目标是谁,在她脑海里还是一团浆糊,堂伯这一和她打招呼,那团浆糊似乎就醒开来,明晰开来了。她回了堂伯一声:唉。堂伯有着捡来的十元钱撑腰,胆子一下子就大起来了。他对堂伯妈说,要不,我们一起去耍耍?堂伯妈杏眼圆睁,既有点害羞又带有鼓励似的回答堂伯:耍哪样嘛耍,我还要等人呢。有这句话的鼓励,堂伯的脸皮立马变厚了三尺。他回答堂伯妈说,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堂伯妈先是愣了一下,堂伯年轻的时候也算长得眉清目秀,她就用牙齿咬着自家的下嘴皮,朝堂伯笑了笑。堂伯心领神会,堂伯前面走,堂伯妈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了。

先是两人共同吃了碗少午(粉面),再是共同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是什么堂伯没记着,只记得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没两下,手和手就拉在一起了。出得电影院,他先是给她买了几股红头绳,再是买了一方手帕,最后,在他的再三坚持下,给她买了双袜子,还有一双解放鞋。至此,十元钱基本告罄。他提议带她回他家,她扭着腰身说,不。他再提议她带他回她家,她扭着腰身说,人家就不嘛。他提议送她回家,她又扭着腰身说,只能送到她家屋后头。他说,行。他送她,走啊走,就走进了林子,就把那事给办了。这下,堂伯和堂伯妈各自都吃了定心丸。再后来,种子生根,发芽,开花……快要结果的时候,堂伯妈家那边的几个女亲戚就把堂伯妈给堂伯送了过来,她就名正言顺地做了堂伯的媳妇。

堂伯虽然平白无故地捡得个媳妇,但往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日子却并不好过。这日子不好过既有外因也有内因。堂伯勤劳,三十多年来除了开荒种地外,还进城打过工。在没进城打工的时日,他除了白天开荒种地,晚上就是对堂伯妈的开垦。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投堂伯妈以桃,堂伯妈就报之以李,这一投一报,就儿女成群了。

自那次赶场后,堂伯就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运气的好。每个场天他都要到常在镇赶场,风雨无阻。一到下场口,他都要在原来捡到十元钱的那个地方逗留些时辰,可老天爷往后就从来没有给他开过眼,不要说十元钱,就连一分钱都没有再捡到过。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他命运再不济,如今也是儿孙满堂。这自然是人们羡慕的事情。我们都以为他的狗屎运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次,就不曾想奇迹会再次在他身上发生。三十六年过后,堂伯的狗屎运又来了。

这次他的狗屎运交在阳春三月。那天,堂伯刚从常在镇赶场回来,刚一走进村口,就第一时间在村里宣布他交的好运了。

我当时情绪不好,一大清早起床就向老娘讨要零花钱赶场,老娘就是不给。老娘还不时地揭我的痛处,说我花了那么多钱,就没有看我带回家一个媳妇,还说堂伯如何如何厉害。我在心里说,这人和人能比吗,老爸讨你的时候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我不花大价钱哪里会弄得回媳妇啊。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堂伯就在村子里嚎上了。我一气,就顶撞了堂伯一句:哪有那么多油煎屁(好事)?堂伯被我这一顶撞,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我的鼻子尖骂我说,你卵毛都没有长齐,你还知道这世上的理?他还说,他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他教训我教训得起劲的时候,我父亲冲过来提起我的耳朵,便把我拖回家去了。我虽然臣服了父亲的暴力,但对堂伯那一通张牙舞爪的演说,发自内心的抵触。

被拖回家后,父亲仍旧没有放过我。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说,你哪天才能披上人皮?由于我家门被关上,又没有外人在场,我就跟父亲顶起嘴来。我对父亲说,我虽然在吃盐的问题上永远没法跟堂伯比,但有一个道理我始终是明白的,天上不会掉肉饼。我敬爱的父亲用眼睛从我头发到脚根狠狠挖了不下十回,然后压低嗓门问我:那你家堂伯妈,不算是天上掉的肉饼?

父亲这一问,真把我问哑了。是啊,人家赶场凭空捡得十元钱,又用这十元钱凭空拐得个媳妇,这媳妇又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儿育女,这肉饼可大了。

我终于弄清楚了堂伯吹嘘的好事是一个外地客商要承包他家的山林,四十块钱一亩,承包期十年。堂伯还说,这狗日的外地人,用钱如用泡桐叶子。他说,那外地人请他下馆子,俩人一顿饭就吃去了百多块。堂伯还说,外地人当场就要和他签合同,可他却对那人耍了个心眼,哪能这么轻松就把合同签了呢,总得找人见证不是?

我感觉到全村人都在等着看堂伯的笑话,这之中自然少不了我。然而,就在第二个赶场天,堂伯却在合同的问题上铁板钉钉了。去见证堂伯和外地人签合同的有我父亲和村委会主任一干人等。父亲回来就绘声绘色地对我说,你堂伯真是了不得,他家那一百二十亩山地全都承包给了外地人,那老板也很大度,你堂伯在合同上按完手印后要求你大伯妈也按一个,老板哏都没有打一下就答应了。

堂伯回到村里后,命令全家人一个月之内不能洗大拇指上的红印泥,他逢人就把大拇指举起给别人看,有次他还特意跑到我面前竖着大拇指对我说,小子,你看看,你看看,这红色是什么?是钱,钱!我们自然知道了他大拇指上的印泥代表钱,因为他着实从外地人的口袋里拿来了四千六百块钱的人民币。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初叶,四千六百块钱的人民币等于常在镇最牛逼的干部一年的阳光收入,等于讨两门亲事的彩礼。

之前我很满意从小就生长在常春河畔,我们常春河畔的人家如果上溯五十年可算得上生活在世外桃源里。那时我们这里有田有土,还有坡地和山林。山林上杂木丛生,野草遍地。那些杂木上结出的果实,有的能当粮食,比如板栗;有的能够入药,比如茅草根和五味子。野草丛中不时还有野鸡、野猪和野山羊,土地下放的时候,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上百亩。虽然这些地并不高产,但糊口却不是问题。常春河谷虽不是四季如春,但一年四季,河谷里都有水。河水时大时小,春水发的时候,如强龙过江,万马奔腾,这样的水势会一直持续到初秋,水小的时候,就会变成几股涓涓细流。由于习以为常,我们从没有抱怨过河流给我们创造的物质太少,比如说我们守着一条河却没有吃鱼的口福,更不能在水中嘻戏打闹等。但后来,就渐渐变了。真正感觉到变的时候是到我堂哥们要娶媳妇的时候,从那时起娶媳妇差不多都是明码标价了。也是从那时起全村的老人和成年人就都变得心事重重。

堂伯算教子有方,他那门下的三个儿子,个个嘴皮上都抹得有蜜,逢人遇事那嘴巴甜得,让常在镇上那些卖糖的商人都自愧不如。现在想来,我父亲也算是未雨绸缪,在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成天唆使我去跟堂哥们混。由于不是在同一个年龄层面上,跟他们混起来有多么的吃力只有我自己知道。而我父亲的目标明确,就是要我去学他们那张嘴。照我父亲的说法,他们那张嘴,就连站在树上的雀儿都哄得下树。我虽然没有见他们把树上的雀儿哄下树来,却见他们一次又一次次地把邻村的姐姐们哄进树林子。每次他们把邻村的姐姐们哄进林子,都让我给他们站岗放哨,我自然每次都为他们站岗放哨。每次我都看着他们其中的某个和某个姐姐从林子里出来时,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然而我几乎是一事无成。跟着堂哥们混了几年,嘴巴不但没有学到油滑,相反却越来越木讷了。我也曾试着偷母亲的蜂糖罐里的蜜往自己的嘴皮上抹,但那蜜只能甜自己甜不了别人。由于蜜抹在自己的嘴皮上,就习惯于抿嘴皮,结果养成了个坏毛病:到嘴边的话又吞进了肚里。

堂哥们常常在我眼皮下把邻村的姐姐们往林子里带,每带一次他们都对我恩威并施。恩是他们会给我采一些山里的野果堵我的嘴巴,威是如果我说出他们的行为就得让我受皮肉之苦。堂哥们为了考验我对他们的忠实程度,会不时把他们干的好事给我讲,然后问记住没有?起初我很傻,他们一问我记住没有,我就竹筒抖豆子般地把他们给我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每当我倒背如流般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就要我再复述一遍,我就又接连二三地倒背出来。接下来的事就惨了,他们往往是先用手对我一拐,再是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掴我的脸,直到打得我鼻口流血。我被一顿痛打之后就不想,也不敢跟他们混了,但是我的不想与不敢在我父亲那里却过不了关。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我胆敢不去跟堂哥们混,就要让我吃干笋子炒肉(用竹鞭打)。我性子也倔,在学校学了刘胡兰精神就决定把那精神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结果连吃了父亲十多条竹鞭。在父亲的竹鞭面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着牙,咬到我快要投降的时候,母亲实在忍不住了,过来一把把我抱过去。我躺在母亲怀里先是不停地发抖,等我抖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问我为什么不认错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回答她说,娘,我哪有错呢?娘问我堂哥们为什么打我,她要拖着我去找堂伯评理。我说,娘,不要,这理评不清,即便他们理亏了他们还要打我。娘问我他们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我说他们成天就把邻村的姐姐们带进林子去。娘问我带进林子去又怎么了?我说他们把邻村的姐姐们弄了。娘说,这可不能乱讲了,要撕嘴巴的。我说他们就打我嘴巴。娘愣了半天,说,这,该打。

最初, 堂伯仗着他有讨媳妇的绝活,就培养堂哥们子承父业。哪知现在的女孩们都是人精,堂伯教堂哥们使的糖衣炮弹,她们只吃糖衣却把炮弹给打回来。最让堂伯受伤的是,堂哥处的一个女孩,种已经下到她身子里了,已经生根发芽开花了,后来还是因为彩礼不到位,女孩将那长在她身子里的种子连根拔掉,然后搓一搓手,理了理衣服,转眼就嫁到常春河谷对岸去了。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

自从堂伯把那百十亩坡地租给那个外地人,堂伯家的好事就一串一串地跟着来。先是老板带着常在镇的干部到村里来确定他租的地的边界,我们整个寨上的人算是一睹了老板的尊容。老板姓莫,他的尊容让我们失望。我们从电视里见到的老板要么是肥头大耳要么是风流倜傥,可这些形象都与莫老板没关系。莫老板可说是又黑又瘦又矮,镇干部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此时的镇干部像极了耍猴人,莫老板就像人家牵着走的猴子。可他们一到我们寨上,情景却又被颠倒了过来,莫老板成了耍猴人。

莫老板不紧不慢地说,镇领导,你看这边界我们是不是得打些桩?镇里的干部说,你不是想要在这里继续投资吗?莫老板说,慢慢来慢慢来,急不得。在堂伯的引领下,镇里的干部,莫老板,以及我们全寨子在家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鲜花和绿叶般地族拥着莫老板。

莫老板没有老板的气度却有着老板们的精细,虽然他一路上爬得汗流浃背,但他每到地块的分界及拐点时,都安排他带来的人员做好标记。做标记的东西是红油漆,做标记的点要么选在连根的石头上,要么选在挺拔的树干上。做完那块坡地所有的标记,他还安排他带来的人对坡地进行测量。测量的结果和堂伯报的数字是否吻合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对堂伯报出的数字没有争议。

堂伯这场土地交易成了铁板钉钉的事,莫老板要求镇领导主持一个仪式再次对这笔交易签字画押。这事堂伯最积极,在众多乡亲的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带领堂伯妈走到由镇干部临时支起的一个案桌前,先是用右手大拇指在印泥盒里沾满印泥,再把沾满印泥的大拇指对着阳光照了照,似乎怕沾在拇指上的印泥干掉,又用嘴巴朝手指上呵了几口气,再气定神闲地把手印规规正正地按到合同书上。

堂伯很满足,似乎也感觉很累。他先是歇了一会儿气,等再次打起精神他把嘴角往堂伯妈一歪,等在一边的堂伯妈按着堂伯的套路把刚才堂伯的动作又演绎了一遍。

莫老板带来的人不失时机地把一张餐巾纸送到堂伯的手边,那意思是让堂伯把拇指上的印泥擦擦。堂伯瞪了那人一眼,把右手往身后一甩,算是回绝。那小子也算是心知肚明,规规矩矩地把由三个指头夹着的餐巾纸往手心一收,算是没有这事发生。

我们似乎都在准备着悻悻离开,事情已经到这儿,一切都圆满了。可堂伯突然觉得这事似乎还没有圆满,他向莫老板提出新的要求,他要让他儿子、儿媳都在合同上按手印。此时我们似乎重新记起了堂伯两个儿媳的由来,他用卖这片山林得来的钱付清了两家人的彩礼,成就了他三个儿子中的其中两个儿子的姻缘。

镇里领头的干部有些犯难,他的脸色大不如刚来的时候。还是莫老板大度,他把他的左手背朝外,然后不急不慢地往外一甩,镇里的干部朝堂伯喊:可以。于是三个堂哥和两个堂嫂的五个大拇指印再加上堂伯堂伯妈两个手印列队排在合同书尾部的左边,而合同书尾部的右边只是孤零零地印着莫老板的一个手印。

这事一完,全寨子的人们似乎都急着作鸟兽散,而就在此时,莫老板带来的人从包里摸出第二份合同。这是一份雇用劳工的合同,合同约定工作的任务是在这一片已经属于莫老板的土地上挖坑种树。莫老板肚子里的弯拐就是多,种树就种树,他还强调行距和列距。行距和列距都是三尺乘三尺,放行距和列距时都要印石灰线,石灰线和石灰线交叉的地方就是坑,挖一个坑加上种上树保活一棵一块钱。坑多不得少不得,多了少了都是违约,他都不付工钱。我算了算,三尺等于一米,一亩等于六百六十六点六六……平方米,一个平方米就算种上一棵树,一亩地要种上好几百棵树啊。这样算来,堂伯家三儿子的媳妇又有了着落。

这回首先跳出来按手印的是三堂哥,他简直有点急不可耐,堂伯几次拿眼睛瞪他,他都视而不见,堂伯见自己耍威风不成,就顺着坎子找台阶下,他第二个按上了手印,接下来是堂伯妈。

这些顺序当然只对他们家有用,我们全村的看客似乎集体在掂量自家的坡地能够卖上什么样的价钱,自家的坡地上又能种下多少棵树,自己一天又能在地上挖下多少个坑,如果莫老板都照他们的算法掏钱,他会掏出多少银子。

经莫老板和堂伯一家人这么一折腾,一天的光阴就过去了。好在我们常在河谷的光阴从来就不值钱,每天都在不知不觉间度过,大家还庆幸这一天总算能以这种方式打发了过去。

堂伯拇指上的印泥还没有被时光剥蚀去一半,另一家人的拇指上也沾上印泥了,那家的当家人是我们村的支书。我们对这并不感到稀奇,钱的前辈子都是势利小人,即便它的鼻眼儿不冒气也没有长眼睛,但它总能找到热络的地方钻。但村尾李傻傻家都把那份合同签下来的时候,我们整个村的人家都坐不住了。李傻傻家由于全家人都傻,土地下放的时候,全村几乎是集体无意识地挤兑他家,好田好土没有一块儿和他们家沾边,那些鸡零狗碎的,雀儿都不屙屎的地全都归了他家。好在村上的人和李傻傻家往上数上几代都是沾亲带故的,算计他家的时候还是存一丝良心的,他家坡地的面积自然就比别人家的宽了几十亩。哪知傻有傻福,莫老板这一买,就数他家最划得来。李傻傻家的地究竟卖多少钱一亩我们不得而知,只知之后,李傻傻带领他们一家傻人成天在坡地里刨坑,半年下来,他们家坡地里的坑变得阵势浩大,就等着莫老板拉来树苗装点了。

我们全寨子的人喊了几十年的李傻傻,自从出售了他家那百多亩坡地之后和签订了那一百多亩地的树苗栽种合同之后,一下子就不傻了。开春前几个月他带领着家人没日没夜按照莫老板的要求在坡地上挖坑,坑挖得标标准准,莫老板不时来一次,都要到他挖坑的坡地上去看,看了之后往往就会把堂伯一家人往李傻傻挖坑的地方带。这叫现场教学。堂伯开始不服气,嘴巴能和厕所里的石头比硬度和气味,可莫老板既不怕他嘴巴的硬更不怕他嘴巴的臭,莫老板说话轻言细语。莫老板对堂伯说,常老伯,我们做的是买卖,一分钱一分货,要是你不按我要求做就是不合格,不合格买卖就做不成。凭着堂伯以往对付我们的性子,我们以为堂伯会对莫老板说,做不成就卵不蛋(拉倒),可他老人家终究没有卵不蛋,而是立马就对莫老板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甚至死皮赖脸地对莫老板说,刚才的话是开玩笑的,哪能让莫老板不满意呢。

莫老板前脚一走,堂伯就唆使三堂哥到李傻傻家去耍威风。三堂哥把威风耍得满寨子花儿开,谁都笑得合不拢嘴。可李傻傻一家人像没屁事似的,他们是真傻,三堂哥把牛的生殖器马的生殖器猪的生殖器狗的生殖器甚至他自己的生殖器全都搬到李傻傻家去用,李傻傻和他一家人好像三堂哥的动作并没有侵犯到他家丝毫的利益和尊严。结果先是三堂哥傻了,再就是我也跟着傻了,再再就是全寨子的人都全傻了。三堂哥搬去的这么多武器终归没有用武之地,他不得不非常疲惫地把它们都一路拖回来。他搬的这一堆武器虽说无形无影却有着千钧的重量,没人愿意帮他搬也无从下手,等他回到家时已筋疲力尽,整个人都虚脱了。

李傻傻一家人仍旧起早贪黑地到坡地上去挖坑,来年刚一开春,莫老板就拉了一车树苗来。树苗是橘子树苗,有两尺来高,每五十棵一捆。莫老板先是让人把李傻傻叫来,问李傻傻这半年究竟挖了多少坑,要多少树苗才够栽?李傻傻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地画了圈。莫老板看着这些圈先是一头雾水,继而脑袋就开窍了。他喊来他的随行把本子接过去数圈的个数,数这些要一些时间,莫老板让随行去数,自己就和李傻傻聊上了。

莫老板说,李大哥,这么多树你栽得过来吗?李傻傻说,只要一家人没日没夜地栽,肯定栽得完的。莫老板说,这些树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要是不尽快栽下去就全变成柴禾了,那我就亏大了。李傻傻说,我们全家每人就只有那几双手啊,再急也急不来。莫老板说,你想没有想过请人,请人栽不就快了吗?李傻傻说,我哪有钱去请人?卖地那点钱早就耗到地里去了,就等着栽了这些树把它找回来。莫老板说,啊,是这样。

莫老板停了一会儿,也让自己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对李傻傻说,我先把栽这些树的工钱给你,你就可以请人了。李傻傻有点儿不相信,按往常的规矩,他即便是把这些活儿都干好了也保不全能够结到账的,私人的就更不说了,就连单位都赊账,前年的烤烟钱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家人费了半年的力气挖下这些坑之前,也没有多大的指望能够全部变成钱,反正一家人闲着也是闲着,力气是个怪,用了也还在,他们就索性把力气用在了这片坡地上。当然他们也是有想法的,他们认为老板的钱也是钱啊,买他家这些坡地,不可能就让钱这么白白地打水漂。

李傻傻搓搓手,发觉自己拿不定主意,他用眼睛看着莫老板,恳求莫老板给他拿主意。

李傻傻雇人栽树的时候,我堂伯第一个用鼻子说话。他先是哼哼,再哼哼,接着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哼哼个不停,我们寨上的男女老少都哼了起来。那些给李傻傻干活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傻子,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属于脑袋不开窍的那种。每到收工的时候,就有人拦着给李傻傻干活的人问话,问话的内容大都是清一色的,今天的工钱开了吗?开了多少?问话的人每次想要的都是否定的回答而被问的人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直到有一天,李傻傻的部队开进了我堂伯租给莫老板的山地里,全寨子的人才觉得问题大了。

这回堂伯家的人没有去找李傻傻家人的麻烦,而是径直去找了莫老板。那天我堂伯表现得很有涵养,他先是给莫老板上烟,他上的烟莫老板接了,他接着给莫老板上火,火莫老板没有接,没接的理由是最近患了感冒嗓子痛。我堂伯知道莫老板不是嗓子痛而是屁眼痛,把他家地里的活儿包给李傻傻这不但是断他的财路,更是打他的脸。打人不打脸他却打了而且打得他说不出口,他这打脸的工具就如我们常在镇说的是猪尿泡,猪尿泡打人不痛,气胀人。再怎么说我堂伯都咽不下这口气。

莫老板明知故问:常伯,是哪股风把你吹来的?堂伯答:妖风。莫老板又问:常春河有妖风?堂伯答:原来没有现在有了。此后莫老板就换成自言自语:妖风可得把它压下去,要不然准会兴风作浪。堂伯答:就是。

停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莫老板对堂伯说,我是明人不说暗话,我第一次进常春河找的人就是你,可是你马卵不服酸汤煮,好好的活你放下不干却偏偏要拖,你拖得起我可拖不起,你拖的是时间我拖的可是真金白银,这下我把活包给李伯你心里又不服气,但这口气你得服。堂伯说,我凭什么服?莫老板说,那是我的地,我想包给谁种树那是我的事。

堂伯说,李傻傻家的地上也没有全种上树。

莫老板说,我愿意。

堂伯总算知道了有钱人的任性,这下轮到堂伯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我们听到两个新的词汇:高程和1280米线。

高程这个词第一次进常春河是堂伯带的。堂伯从莫老板那里回来,手里提着一个东西叫高程仪。高程仪有一架布话机那么大,上面是一个表盘,表盘随着你所站的地方的高低变化而变化。堂伯说,莫老板让他一天拿着这玩意随着常春河转,转一天给他二十块钱。我们问堂伯,这天数怎么个确定呢?堂伯说他和莫老板讲好了,包干,转完常春河六十天。我们全都把嘴巴张得比海口还大,常春河是什么玩意,老子十天半个月把它转得一根毛都不剩。堂伯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哪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啊,人家莫老板不痴不傻,他能出这么大的价钱够你受的。我们就集体拍堂伯的马屁,说,莫老板不傻才怪的,好端端的活儿包给傻子去做。堂伯又用鼻子哼哼,我们全然不去理会他哼哼的意思,只顾着堂伯为我们常家人找回了颜面而高兴。

从那以后堂伯成天就提着一个红油漆桶背着他的高程仪在常春河两岸转山,莫老板要他在1280米的高程的地上或树上都用红油漆做上记号,每五十米为一个点,还要他统计好这1280米高程以下的地都是谁家的地。开始堂伯不知道米的单位,莫老板就把它换算成尺。莫老板说,一米等于三尺,五三就是一百五十尺,就等于十五丈。这下堂伯懂了,他找来一根牵牛的绳子,以牛绳的长度为单元,把每五十米弄得很细致。

的确是和堂伯所说的那样,莫老板给堂伯的那六十天时间真的不多,堂伯起早贪黑,终于在第五十九天的时候圆满完成了莫老板交给他的任务,他给莫老板交上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接下来堂伯又交上了好运,莫老板仍旧以每天二十块钱的工钱雇堂伯给他跑腿,跑腿的内容是让他联络1280米以下山地的主人和莫老板进行土地交易,他似乎成了莫老板的买办,莫老板似乎成了甩手掌柜。

堂伯再次在寨子上威风了起来,这回他是真的威风,他负责承办莫老板交办的所有事务。比如说买谁家的山地,验收谁家栽种的橘子苗。由于他完全掌握了常春河1280米线的归属人,莫老板要从谁家手里承包土地全都要由他穿针引线。我曾非常疑惑地问过堂伯,为什么莫老板只承包1280米线以下的土地呢?堂伯回答我说,莫老板说专家们说了,1280米线是产橘子的黄金地带,只有在这条线以下产出的橘子味道才好。我对堂伯的这一解释心存疑虑,犹如发现自己的背上很痒手又够不着挠挠那般的难受。而我们的乡亲们忙着挣钱大计,这些坡地啊荒山啊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没有觉得它值个钱,如今却出了莫老板这样的冤大头,光卖土地还没有完,还能通过种橘子苗获得进项。那些脑瓜灵光的村民就开始打起了堂伯的主意,他们愿意以堂伯出租土地的价格为基价,每出租一亩地心甘情愿让堂伯提1.5元的利钱。也就是说,堂伯从此可以做到地扳上坐收渔利。堂伯最初为这1.5元的利钱乐开了花,但一两桩生意做下来后,他的胃口就给撑大了,就从每亩1.5元涨到2元,再从2元涨到3元,涨到最高的时候,他一亩地硬是提了别人10元钱。就在他的利钱涨到10元的时候,地质队的人拉起钻机进了常春河。

往后莫老板的主要工作是种植橘子苗,我们常春河两岸的人家只要是鼻孔能冒气扛得起锄头的人都上了山。锄头挖坑的声音自然就形成了劳动的号子,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叮当作响,把整个河谷的风都弄得风情万种的。与此同时地质队的钻机在整个常春河谷星罗棋布,柴油发动机的叫声、钻头和岩石磨牙的声音犬牙交错,鸟儿们先是一惊,继而像家里来了客人的农家孩子们似的撒欢叫着,常春河谷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这般的热闹。

莫老板很讲信用,凡是他所应承的价格,只要验收合格都在第一时间兑付了款项。同时又有不少的人蜂涌而至,各自带来了自家的看家本领。常在镇的领导更是隔三岔五地到河谷里转转。这转的人一多了,我们便知道了,在不远的将来,在我们常春河谷将会“高峡出平湖”。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整个常春河谷两岸人忙碌的事情,将全部被淹到水下。

堂伯还没有结到手里的钱眼看着鸡飞蛋打,就径直去找了莫老板,莫老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堂伯拍胸口。堂伯说,你拍胸口我也不放心就怕你拍屁股。莫老板说,哪能呢?万一你不相信那往后的活儿款就一天一结,没有七尺腰我不会穿八尺的裤子。堂伯这才放心了。

堂伯一回到河谷就把最新的结账方式向乡亲们做了公布,他的这一公布就完全打消了乡亲们的疑虑,他的威信突然就涨了三分。

在我看来,莫老板是在和地质队的钻机抢时间。在他承包的地里,钻机刚一钻完,他的树苗也就栽种完毕。由于常春河谷两岸的坡地有常春河谷的水常年浸润,土地里有着丰厚的含水量,只要树苗栽下去,就没有必要浇水灌溉。常春河谷真的适合栽橘子树,蔫巴狗似的橘子苗一栽进土里,一个晚上的工夫,就全都回阳了。

地质队完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常春河谷再次回归了平静。莫老板种下了他规划要种下的橘子苗,橘子苗们见贤思齐,积极健康地向上成长,争先恐后,用它们鲜嫩的绿色装点着常春河谷。这些找到了用武之地的树苗,凭借着常春河谷这天然的舞台大显身手,它们集体把枝丫伸出去,时儿犬牙交错时儿手牵着手,也就用了两年时间,1280米线以下的坡地上,全然成了橘子苗的世界。树苗长成了树木,树木联手成了森林,森林密不透风,就连天上的阳光都被一张一张的树叶遮挡着,这一张一张的树叶犹如一只一只摊开的手掌。这样看来,成片的橘子叶就成了千万只一手遮天的手。那些原本生长在这片河谷地带的花呀草呀,由于得不到阳光雨露,大多枯死在橘子树下。由于土地的湿润,那些枯死的草接下来就腐烂在地里,成了橘子树很好的养料。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在憧憬着来年常春河谷橘子飘香硕果累累。这些憧憬不只是莫老板给我们勾画的,常在镇政府的相关领导,还给我们勾画了更为甜蜜的生活。他们在百忙之中不止一次抽出时间来常春河谷调研,最后和专家一道得出了一个非常甜蜜的结论,让我们常春河谷家家户户养蜜蜂。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就算这些地和橘子树都是莫老板的财产,但在花开时节谁也管不住蜜蜂采蜜的。何况城里人的嘴巴成天就喜欢吃稀奇吃古怪吃纯天然,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纯天然。而且我们还可以四体不勤,成天等着小小的蜜蜂为我们营造甜蜜的日子。我们这一想,就发觉离好日子真不远了。

第三年橘子树开始挂果。开始挂果的时候,堂伯向河谷的人们传下话来,说各自管好自家地里的橘子苗,秋天的时候莫老板会统一来收购,所有果子都按质论价。堂伯在山梁上拖着长江黄河般绵长的声音向整个河谷里的人宣布。他宣布这一消息的架势,让我联想到新中国成立时,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城楼向世界的宣布。

我们集体觉得常春河谷的人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大家争先恐后地到果园里去打理,那些陪了我们世世代代的草木的子孙们,集体被斩草除根。人们得保证土地的每一丝肥力都能不折不扣地供给橘子的树根,继而通过橘子的树根直达枝梢,再通过枝梢直抵果实。

我们成天看着果实成长。最开初有黄豆粒那么大,接着有胡豆粒那么大,再接着有鹌鹑蛋那么大,再接着个别的有鸡蛋那么大了!在长到鸡蛋那么大的时候,上面来了文件,立马铲除这些果树,因为我们曾经道听途说的“高峡出平湖”水电站建设,已经列上了日程。

就在我们既翘首以盼又心存疑虑,既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又忐忑不安等复杂心情折磨着的时候,堂伯再次传达了来自莫老板的指示。堂伯说莫老板说的,宁可他输得倾家荡产,也不会让常春河谷的人家哪怕有一分钱的损失。我们再次吃了定心丸,我们决定跟着莫老板走,早日过上幸福的日子。

堂伯挨家挨户来收身份证,说是莫老板要去给我们每家每户办一个存折,说是从今往后,大凡是给我们的钱,都存在存折里面。我们不知道存折为何物,堂伯就非常耐心地从他的上衣荷包里摸出一个折子来,往我们眼前一亮,说,就是这个。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存折来看。刚开始他似乎还不想给,他先是把拿着存折的那只手向我们伸过来,接着又缩回去。接着他想了一想,再次把拿着存折的那只手伸向了我们。这回他没有缩。他似乎怕我们去抢他的存折看,结果是谁都站在一边不动。

堂伯用眼睛扫了扫大家,他左扫扫,右扫扫,扫来扫去,他发觉自己有些骑虎难下了。于是他只好冲着我清清嗓门说,常常,你来,你是读过书的人。其实我们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读过几天书,只是我在常在镇上读过初中。我回敬堂伯说,我读书老师可没有教过我认存折,存折金贵,我可不敢碰。这下堂伯总算找到了台阶下,他对众乡亲说,还是常常知书达理,不过存折虽然金贵,往后大家都会有。他把存折朝我送来,我顺着他手,就把存折接下了。

存折是对折开的,折子的封面印着金色的“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字,这六个金字在我的眼前金光四射。堂伯示意我把折子打开,我在折子的封二看到了堂伯的名字,还有盖有“中国农业银行常在镇支行” 的红色印章。我对堂伯说,堂伯,你这存折是真的。堂伯非常得意地说,侄儿说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堂伯的什么东西又是假的呢!

我伸手把存折还给他,他说,不急,你再看看。我说,堂伯,看完了。他说,你再看看,再看看。我说,我该看的都看了,再往下面看就是你家的钱了,那是看不得的。堂伯说,没关系没关系,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这一句话就是假话,在我们常春河谷,即便是处得再好的兄弟朋友,在钱财方面也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有“生的各是各,熟的打伙吃”这句话了。而对于我们来说,谁家的钱财都是属于生的,都是属于各自家的。我一时脑子开了窍,就把他的存折塞了回去。

塞回去的存折堂伯接了,但他不急于揣进荷包,而是把手伸直了拿在手上,意思是谁想看还可以拿去看。过了约莫三分钟,另一个人从他手中接过存折。这回,这个人没有我那么守规矩,打开堂伯的存折直接在那里念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存入某元,合计金额某某; 某年某月某日,存入某某元,合计金额某某某; 某年某月某日,存入某某某元,合计金额某某某某元……念到最后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傻眼了,我们找一分钱刮背都成问题,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堂伯在那里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此时我突然觉得,他是找准时机在我们面前显摆。钱真是好东西,有了它,就能给你撑腰,就能给你壮胆,就能给足你想要的面子。

过了一会儿,是谁问了堂伯一个问题:要是你这存折弄丢了或是被小偷偷走了这钱就不在了吗?堂伯在这个问题上回答得非常机智,他说:打酒得问提壶人,存折落了你找银行,申请再领一个就是。那人还问:那钱还在?堂伯说:钱是跑不了的,取钱得有密码,密码在你手里,这密码我可是连老婆都不告诉的,没有密码就取不了钱。

那一天,总共有三家人交了身份证,由于我家的坡地都在1280米线以上,堂伯最近所干的活都与我家无关。

李傻傻从坡地上挣的钱给自己家建了一幢五柱四瓜的三间瓦房,从此告别了他家世代居住的茅屋。也有的人家学了堂伯,给自家儿子娶上了媳妇。那些没有在坡地上挣到钱的人家就只有干瞪眼。常春河谷还是属于农耕时代,我和我的家人只得忍气吞声地在地里刨食。而这并不影响常春河即将到来的繁荣。先是“常春河水电站工程指挥部”的牌子挂了起来,当这块牌子在原来的村头小学干打垒的石屋里挂起来时,常春河谷两岸的人们最初还没有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很多连我们想都想不到的事。

接下来有两支队伍可算是争先恐后:一支是开餐馆的,另一支是开发廊的。这样,餐馆和发廊就和工程指挥部一样整日灯火通明起来。工程指挥部居高位,在它的脚下的左边和右边,分别开着餐馆和发廊。餐馆和发廊的房屋是新搭建的,建筑土洋接合,楼的主体用的是我们常春河谷最好的木材,房顶用的是从外地运来的玻璃瓦。工程部的驻地自然是进行了重新的修整,修整后的工程部宛如我们在年画中看到的国外的乡间别墅。如果没有庭院里那根旗杆和那面迎风招展的国旗,也许整个常春河谷的人一时半会都回不到现实中来。

接下来莫老板从常在镇的驻地搬到了常春河,堂伯为了迎接这位尊贵的客人,提前一个星期打扫了自家的庭院。他和堂伯妈主动让出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正房,搬到厢房里去住。莫老板对堂伯的这一安排也算是满意,他主动给堂伯让出来的正房付了租金,也主动按月交了生活费。

说到头,堂伯一家人都非常本分,自从莫老板付了房租和生活费,堂伯妈每天都为莫老板做上她认为最好吃的饭菜,专等莫老板回来吃饭。开始莫老板还回来吃住,再后来只回来住不回来吃,再再后来,吃和住都不大来了。直到有一天,堂伯被他叫去陪客,后来连堂伯都不太在家里吃饭了。

吃馆子对我们常春河谷的人来说,可算是无上光荣的事。因为吃馆子的人至少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钱,二是有身份,或者二者必具其一。堂伯吃馆子按他的说法花的可不是他自己的钱,这就更让我们刮目相看了。但最终堂伯吃馆子却吃得后院起火。他吃完馆子,陪同莫老板去发廊,最后夜不归宿,这可让堂伯妈非常地不放心。堂伯妈怕堂伯吃馆子吃出个三长两短,用她的话说有几回堂伯的马尿(酒)喝多了,回家来往床上一躺人事不知,而常春河谷的路又全是上坡下坎的,说不定堂伯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来个一捞川(跌倒),那可就见了阎王了。

后来的一天,我们家是在半夜三更天的时候被堂伯妈和堂哥们叫醒的,他们说堂伯这么晚了还没回家,说不定是死在回家的路上了。我爹说,哪能,哥酒量那么大,人又聪明,说不定在赶另一桌酒席。我爹这么说,堂伯妈和堂哥的脸上一下子就来了喜色,我堂伯妈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可能是怕我爹把话岔开,就说,兄弟,即便你哥是在另一场酒席上,我们不是也得把他迎回家去不是?我爹答,这肯定。

我们顺着堂伯家到餐馆的路两边一路找过去,我们几乎把路两边的每一棵茅草都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堂伯的影子。我们翻过一个山坳,放眼看过去,餐馆灯火通明。我爹对堂伯妈说,看样子莫老板们还没有下席。我在想,我爹说这句话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让堂伯妈放心,堂伯肯定是好好的,二是投石问路探一探口风,既然他人好好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继续睡觉了?而堂伯妈的态度是坚决的,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看我爹努力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跟着上路了。

餐馆里继续喝酒吃肉的人里面,没有莫老板也没有堂伯。餐馆老板看到我们一行人不少,也许是怕我们深更半夜砸他的场子,一出门来就给我们堆着笑脸。老板问我们是用餐的还是找人的?堂伯妈说找人的。老板问找谁?堂伯妈说,找莫老板。老板把右手往头上伸,把头挠了挠,说,早走了。堂伯妈说,她不信。老板说,不信你们可派一个人去找。堂伯妈说,行。

堂哥们在餐馆里找了三遍,连厕所都找了,还是没有找见他们爹。堂哥们出来的时候有些气急败坏,堂哥之一飞起一脚想朝餐馆的门踢过去,老板眼急手快,一下子就抱起了堂哥飞起来的那条腿。老板一边抱着堂哥的那条腿一边近乎哀求地说,兄弟,好说好商量,我做的是小本生意可经不住折腾。堂伯妈也觉得堂哥太鲁莽,就对堂哥说,桥归桥路归路,你爹在这里吃馆子和开馆子的人没关系。接下来她轻言细语地问老板,知不知道莫老板的行踪?老板说话有些支吾。堂伯妈认定老板一定知道。她说,你只要说我们就立马从你这里走开。老板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但还是紧紧地抱着堂哥的那条腿。

接下来他还是说了。他说,在他这里用餐的,一般来说用完餐有三个去处:一是到常在镇上去唱卡拉OK,一是回家,再就是到右边的发廊去。堂伯妈似乎心有灵犀,她把手向我们一招,说,到发廊去。这下老板更急了,他说,你们可不能鲁莽呵,别人没有七尺腰是不会穿八尺裤子的。堂伯妈说,谢谢提醒。

堂伯妈没有带领我们去冲发廊,而是让我们在发廊的四周埋伏。我爹低声问我,发廊是做什么生意的?我不想回答。他三番五次低声催问,我只好如实低声回答:卖的。哪知我一回答,立马就遭了他一大耳光。他低声骂我不学好。我一边护着被他打痛的脸一边顶嘴,我不回答你硬是要问我,一回答你就打我。我爹再次用恶狠狠的低声对我警告:就打你这张乌鸦嘴。

那晚的露水非常大,等我们按堂伯妈布好的阵各就各位,天已经蒙蒙亮了。之前我们已经和堂伯妈说好,只要天亮到大天光,我爹和我就从阵地上撤出,堂伯妈说要得。可我和我爹的好奇心实在是太大了,直到早上十点,我们都还在原地按兵不动。

十点十六分的时候,发廊的大门打开了。最先出来的是莫老板,他前脚刚迈出大门,就把头仰起来朝天上看。接着他双手一举,非常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堂伯也出来了,他也学着莫老板的样子,把莫老板刚才的动作做了一遍。再就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跟在他俩后面和他们打招呼。她们朝他们挥手,喊:还来啊!他们以同样的姿势回她们:还来。

我爹拉着我从发廊后山坡的林子里钻了出去,然后周五正王地走在了常在河谷的林间道路上。在常春河谷朝阳的照射下,堂伯妈朝堂伯走来的方向迎了过去。

堂伯催促人们向他提交身份证办理存折的事紧锣密鼓,但向乡邻们展示他存折的那一环节却省略掉了。自然还是有人提出看看他的存折。每当别人说到此事,他都一口回绝说,放在家里了。而我是知道内情的,堂伯妈和堂哥们把他迎回去,前脚刚一迈进家门,堂伯妈就让堂哥们各自去干各自的事了。当堂伯第二只脚一并迈进家门的时候,堂伯妈把门一闩,把衣服一脱,就在家里追得堂伯满屋子跑。堂伯再有能耐,毕竟房屋并不大,加之昨晚实在太劳累,三跑两不跑,就被堂伯妈追上了。听说堂伯妈一手揪着堂伯的家伙,翻身便骑了上去,可堂伯哪还有作战本钱!堂伯妈却不依不饶。最后堂伯和堂伯妈结下了城下之盟,堂伯交出存折及密码,如果堂伯再干那事就只能选择净身出户,这家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猪啊牛啊鸡啊鸭啊田啊地啊全是她和孩子们的,他就只能夹着他那条老卵流落他乡。堂伯妈提出的每一项条件堂伯都满口应承,可堂伯妈还不解气,最后她把堂伯的家伙用力一扯,堂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撕肝裂胆的惨叫。

堂伯收乡邻们身份证的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莫老板带堂伯去买春的事其实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常春河谷。河谷里女人们似乎都对堂伯妈幸灾乐祸,而河谷里的男人们似乎清一色的对堂伯羡慕有加。堂伯在常春河谷的威望似乎也因这事儿得到了提升。男人羡慕堂伯的不是艳福,在常春河谷的人们看来,买来的春算不得艳福,男人们羡慕的是堂伯和莫老板的交情。莫老板请人吃饭和弄那事真是莫大的面子。莫老板曾经请村干部在馆子里搓过一顿,可村干部搓完也就完了,并没有后续节目,只有堂伯受到了这样的优待,最能说明堂伯在莫老板心里的分量和交情。

接下来的事可以说是紧锣密鼓,指挥部的干部们除了个别的人留下来看家以外,其余的分成了几个工作组下到常春河谷去做理赔工作。最先得到赔偿的是乡亲们的青苗,因为青苗好统计,谁家种的什么一问就知道。工作组的人员工作也很仔细,全都下到田间地头去一一核实。常春河谷的人几乎都是厚道的人,他们报出的数字和工作人员核对的数字相差无几,这事儿没有几天就办妥了。再接下来就该赔偿树木和经济林木。此时常春河谷两岸的橘子树的叶子青翠欲滴,那些挂了果的橘子树犹如一个个全心全意怀着孕的母亲。在山风没有惊扰时,它们专心致志地低下头来看护怀中的果实,当山风徐来或狂风大作时,它们要么扬起笑脸要么挺身而出奋力抵抗。而接下来这些橘子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它们兴高采烈地生长途中,迎面赴过来的却是砍刀。

是这样的,由于常春河谷橘子林实在是太大又太密了,工作组的人员到林中去清点,清点来清点去,早上刚被他们清点过的树,转了一个圈,到下午又清点到那棵树的头上。工作人员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堂伯给他们献上一策。堂伯说,这些树早晚你们是要砍的何不趁早?工作人员问他怎么个趁早法?堂伯说还不如你们坐在指挥部门口或者坡头数树的桩蔸,一个桩蔸一棵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作人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工作人员再问,怎么个分清哪家地里有多少呢?堂伯说这还不好办?谁家地里的橘子桩蔸谁家负责挖。

在挖桩蔸这事上,常春河谷的人民群众发挥了无尽的智慧和创造力。指挥部说他们出了血本,每一个桩蔸答应给一元钱的劳务费,加上每一棵橘子树赔偿40元,他们在办公室算来,常春河谷的人家只要有坡地在1280米线下,而且种橘子树的,都能脱贫致富奔小康。堂伯还建议,为了让工作能加速推进,指挥部先得把劳务费在当天兑现。由于指挥部及时兑现劳务费,整个常春河谷马上便人山人海了。那些大小的橘子树橘子苗,一眨眼就消失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离谱。就在大家热火朝天进行着的时候,莫老板跑了,堂伯却被抓起来了。和堂伯一并抓起来的还有一个人,常在镇政府驻我们村的包村干部。抓他们的理由是:骗赔。

我们常春河谷的人由于整体上既没有见过世面又没有知识,就误把骗赔说成是骗陪。陪我们想到的是“三陪”,这是因为常春河谷要兴建水电站尾随指挥部人们的屁股到来的词汇,由于堂伯曾经在发廊里歇过一夜,后来存折又被堂伯妈给没收了,我们就以为堂伯的瘾又上来了,去骗妹子们陪去了。我们就为堂伯、莫老板和镇干部叹息,我们就想堂伯啊堂伯,莫老板啊莫老板,镇干部啊镇干部,人家既然陪你吃了陪你喝了陪你睡了,再不成也是一桩买卖,你们怎么能狠下心去骗呢?别人的肉也是肉,你们折腾也折腾了,你们不心痛别人心痛,就算卖房卖瓦也不能欠别人的啊,你们看你们,这一进去,够你们受的。即便是莫老板,这一跑,何时才是个头啊。

自然是我们错了,堂伯们犯的事叫“骗赔”,赔偿的赔。堂伯们的涉案金额近亿元人民币,这些钱先是流到常春河谷在1280米线内有坡地的人家的账户里,然后流进了莫老板的腰包。之前人们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包括指挥部的领导和干部们,还是银行发现现金流出了问题,当银行发现这一问题并按程序逐级上报时,莫老板早已逃之夭夭。然而这么大的骗赔案,不可能没有一个线索,这线索查下来,我敬爱的堂伯就被抓了起来。

这时,整个常春河谷的人都一致想到了自家的身份证,因身份证又联想到存折的事,于是公安机关搜查了莫老板在常在镇和堂伯家的两个住处。堂伯家的住处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了,常在镇的住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有着浓烈的生活气息和家的味道,甚至还有青春女人的味道。但身份证和存折始终没有踪影,人们只在厕所的便盆的边上看到些许焦糊的东西。

不久检查机关在指挥部门口开了公捕大会,公捕的人却只有堂伯一人。案桌上有公捕文件和红色的印泥。那天,堂伯的大拇指很明显有些胆怯,执法人员让他才出右手,他却伸成了左手。他好不容易才把换过来的右手伸过去,他试着把右手朝印泥盒伸过去,又好像觉得印泥长了锋利的牙齿,又把手缩了回来,用食指把大拇指的肚皮搓了又搓,执法人员用眼神一再催促他,他才再次把大拇指朝印泥伸出去。这回执法人员没有让他把手缩回来,而是帮了他。当他把大拇指从印泥上取回来时,整个指头都红遍了。他按程序在规定的地方按下了手印,他把拇指举起来时,两行乳白色的老泪有一滴落在大拇指的红印泥上,老泪没来得及停留,立马就被染成了红色,滴落在他脚下。

我看到堂伯想把染了红印泥的手指收到他的裤兜里去,但没有成功,执法人员已经打开手铐,把他的沾满红印泥的右手和左手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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