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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令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胡豆

约定的聚餐地点位于城市的心脏部位,那地方平日就不好停车,大过年的,不堵车便烧高香了,再说老朋友见面,难免要喝酒,柳木叶没开车,走出位于城郊的小区大门,打了个快车过去,才到城市边沿就堵得只恨没长翅膀。亦步亦趋停停走走,三公里的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地方,发现其他三位早已坐定,把酒斟满了。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三个人的衣服外套都挂在椅子背上。见他裹严了外套还一身寒气,都呵呵呵地笑着,盯着他一步步走向剩下那个空位子。

柳木叶知道他们笑什么。去年春节,四人照例聚会,酒令是谈理想。柳木叶的理想是希望世间能发明一个召唤神器,汽车钥匙那么大,掌控自己的所有私人物品,比如手机、钱包、身份证等等,只要这些东西离开身体一米,立即报警,并显示物品目前所处方位。不仅防止遗失,还能防止遗忘。其他三个人都夸赞这个理想好,要求他把买房和娶媳妇的钱,改为投资这项发明。“这是造福人类、一本万利的大工程哦!”当时胡豆山仰着个胡子拉碴的脸,翘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一百个赞。仇得雨只是抿嘴笑。陆慕白夸张地说,你这神器要能整出来,我第一个投资。仇得雨一张脸笑得稀巴烂,对陆慕白说,你那么多大妹儿小妹儿的,是得有个神器来管理。胡豆山揶揄陆慕白,只怕小叶子的神器还没发明出来,小陆子早就跟他那两个肾一道鞠躬尽瘁了。

柳木叶在大学里教美术,没事就宅家里,生活两点一线,两点之间相距十公里,靠地铁连接,除了自己住的那幢楼的一百多个平方和授课的教学楼,其他通通不熟悉。有一次晚饭后带一个远方的亲戚出去闲逛,走出小区大门半个小时,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是一般的找不回来,要不是110出手相助,便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他于五年前买房的时候还记一记小区名字,过后就忘了,现在连名字都说不上来,身份证号码也背不出,警察靠人像比对,才查到他的身份信息。警车把他和他的亲戚送到楼脚,同幢楼的人以为他是刑释人员。柳木叶对什么都不上心,上次聚会——也就是去年——他突发奇想,当时说过就过了,没想到其他三个却替他记得好好的,过了清明在微信里问他研究的进展如何,过了中秋又问。过了元旦再问的时候,柳木叶说,老子今年都四十五了,好歹人到中年,想来想去还是买房娶媳妇要紧,连个媳妇都没有,神器再好,老子派不上什么卵用,这个伟大光荣的任务老子没兴趣了,从此移交给陆慕白。陆慕白说,老子哪有时间?白天晚上的,忙不过来!胡豆山说,小陆子还用得着上哪里去找什么神器,小叶子就是一个神器,派小叶子去给小陆子管理那些大妹儿和小妹儿。仇得雨大叫不妥,小叶子的作案工具都清闲了四十几年了,闲生事端,难免见色起意,趁机作案,还不留痕迹。四个男人在微信群里笑得像旷野的春花。

他们四个长期在一起斗嘴,现在连说话的腔调都越来越像了,有时候光看回复不看在群中的昵称,在微信群里都分不清谁是谁。

见柳木叶坐定,把外套挂在椅子背上,胡豆山第一个开腔,没提神器的事,他说,听说已经有机器人老婆出售了,小叶子买不买一个?

陆慕白嘻嘻一笑,对胡豆山说,老哥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叶子今年的理想说不定是要发明机器人小妾。

胡豆山装出一脸认真探究的样子,态度诚恳地说,机器人小妾跟机器人老婆有什么区别?

仇得雨把柳木叶的杯子斟满,对胡豆山和陆慕白说,既然小叶子最后一个到场,得派点事情给他做做,以示惩罚。桌子脚不让他钻了,红包也不让他发了,我建议:今年的酒令由小叶子出,大家看怎么样?

那两人把手抱在怀里,纷纷表示同意。

酒店位于仿古风情街的中部,明清风格装修,从民间收来的旧门窗、旧桌椅,经过精心翻修,往相应的位置一放,气场和韵味十足。楼上楼下三层,只有五个雅间,也就是开满也只有五桌。桌数虽少,消费不菲,人均少了三百元出不了门。一般人不会上这里来订餐,除非钱多得不浪费掉点烧得慌。

出酒令是件伤脑筋的事情,既要让每个人都有话说,还不能太雅,也不能太俗。胡豆山搞音乐,去年的理想是搞一个乐队,过了年他的乐队跑遍了东南亚;陆慕白搞书法,这一年他不仅在西安、南京和徐州举办了书法展,还把书法课开到了东京和新加坡。仇得雨做文物生意,他的理想是这一年要赚一个亿,这会儿看脸上的神情,只会多,不会少。几个人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一个班,大学毕业,天各一方,从事不同的职业,却都带文气。在胡豆山提议下,从大学毕业那一年开始,每年过年都要聚在一起撮一顿,每年一个主题,这主题就是酒令。倘若把他们每年的酒令串联在一起,便是他们成长的痕迹。当初胡豆山想出每年聚会出酒令的目的,就是每年在自己的好友面前宣布一个计划或者目标,此后用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实现,每年一个台阶,每年一个进步。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柳木叶,毕业二十年,他仍然待在老地方不进步,其他三个人从没让他说过酒令,也不知道仇得雨今天是怎么想的,居然提议让柳木叶出酒令。柳木叶没想到让自己出酒令,这样的事情他参与一下还可以,突然让他拿主张,他既激动,又慌张。如果可以,他的酒令最简单:咱们拱猪吧。他的意思是三下两下把肚皮填饱,换张桌子,找两幅扑克牌来拱猪。中国酒桌的精彩在桌子上,也就是就餐过程中,而不是就餐之后,他这种偷工减料的酒令别说在其他人那里通不过,他自己也通不过。

柳木叶挨个儿把胡豆山、陆慕白和仇得雨看了一遍说,那么多年都是你们出酒令,你们出啥我就答啥,从来没有反对过,今年好歹让我捞到一个翻本的机会,本人绝对认真对待,绝不浪费。我的第一个要求是,我出啥酒令你们就答啥,不允许反对,同不同意?

三个人没啥不同意的。胡豆山直率,腮帮朝前一伸,裂开嘴巴说,我倒要看看一个宅男耍得出什么花样。

你别着急嘛。柳木叶侧了一下身子,扭头示意站在门口的服务员上菜。他说,每人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故事限于人生第一次,还不是一般的第一次,这一次经历影响你至今。

胡豆山说,这不难,随口就来。

胡哥,你别急。柳木叶说我的要求还没说完,一桌没有女人的饭局,再荤都是“素局”,这种素局状态我们都搞了二十多年了,四个大男人,从青年到中年,年年如此,想想都反胃,再想要呕吐。今年至少要从形式上搞点突破,因此我的第二个要求是,每个人讲的故事,必须与女人有关。

陆慕白高兴坏了,这个我最拿手了,你要多少有多少,保证每个都能让你达到高潮。

一向沉稳的仇得雨跟着陆慕白坏笑说,看来小叶子真是憋坏了,哥儿三个得拿出点献身精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年望到头就这么一次,让小叶子一次性把牙祭打够。

切,你也莫急!柳木叶微微一笑,都是搞艺术的,你们的故事必须艺术,也就是不能图穷匕首见,要干净!注意我们这是文明社会,反对低俗庸俗。

背政治课本啊小叶子,哪怕前面是碉堡,是万丈深渊,我胡哥第一个上。胡豆山举杯,示意大家碰一个,宴会开始,一口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想当年大学毕业进了上海,我的梦想是成为歌星,站在舞台中央,一亮嗓子就让全国人民感动。没有到上海,我以为条条大路通罗马就是真理,到了上海我才发现,人家一出生就在罗马,你一辈子奋斗的天花板,不过是人家的起点……

你给大家上哲学课啊,女人在哪里呢?陆慕白大概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故事了,迫不及待插个嘴。

只要跟唱歌有关,还会少得了女人啊?胡豆山再次举杯,人虽然长得帅……

陆慕白捏了一下胡豆山挺起来的将军肚说,那么大个猪油肚皮,帅个铲铲啊!痛得胡豆山尖叫一声吼道,你不打断我的话你要死啊?我是说的当年,当年在座的谁丑得到哪里去?尤其是我!

其他三个乐得只差把嘴里的酒喷出来。柳木叶说,作为今天的酒司令,我勒令陆慕白自罚三杯,之后谁再打岔,一次罚六杯。

我着急他讲了半天还讲不到女人身上去!陆慕白的辩解再次把大家逗笑了。

换了你的话,这点时间早滚到床单上了。仇得雨打趣他,又把大家逗笑起来。

这跟各人的习惯有关。柳木叶冷不丁幽默一句,把陆慕白弄得不好意思,直说我认罚,我认罚。

眼睁睁看陆慕白喝下三杯白酒。胡豆山继续说,人虽然长得帅……胡豆山停顿一下,把陆慕白看了看,不晓得是希望他再出来打岔,还是担心他打岔。陆慕白伸长脖子,一个酒嗝在他喉咙里呼之欲出,他本来酒量不大。人虽然长得帅,可机会却见我就绕道走,不但上不了舞台,连搭舞台都要看人家脸色,人家喜欢你就能参加搭舞台,人家不喜欢就嘘嘘嘘撵人,比撵鸡还凶。眼看半年过去,又穷又急,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没有灰心,更没有撤离上海,而是每天下班以后,都滞留歌厅到深夜,一首歌提成三块钱,干一个晚上也没有几张钞票,可我坚持了很久,我在等待机会,心想万一哪天就被一个星探看中呢。因此我每天都成为我们那个小区最后一个回去的人。后来我发现,我们那个小区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回去很晚。是个女的,很漂亮的女子。陆慕白,我看你眼睛亮得比金币还耀眼!这漂亮女子就是那个当年在电视上一边拉二胡一边唱歌的女子,她就住我楼下。叫什么名字我就不说了,在座各位用脚指头想一下就能想起来。她那时候名声已经很响了。我想跟她套近乎,依仗她的名声,说不定能得到真正从事音乐艺术的机会。我琢磨,直接打招呼是没用的,制造点故意事件更没用,说不定还会让她反感。通过观察我发现,她每天晚上都回来很晚,大多数时候是演出,有时候是赴宴回来,演出回来她开车,赴宴回来她走路。摸到这个规律,我每个星期至少有五天在她进入小区之后才进入小区,相隔十来米,到了楼梯口,三步两步跟上去,一前一后进入电梯。进入电梯之后我假装跟她不认识,有时候背对她,有时候侧身对她,嘴上哼着她的歌,我要让她知道我有一副很好的歌喉。三个星期不到,有一天晚上在电梯里……

胡豆山故意掐了后半句话,手捏酒杯的腰,等陆慕白插嘴。“有一天晚上在电梯里……”,时间和地点都太让人想入非非啦,陆慕白只要插嘴,就别怪其他三个人挖坑执法。陆慕白偏偏把嘴闭得紧紧的。胡豆山见陆慕白还沉浸在刚才的酒嗝中,继续说,她突然对我笑笑,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本来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晚上才客串酒吧唱歌,我直接把晚上的事说成我的全职,我说我在酒吧唱歌。然后假装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立马无限快乐地说,你不是某某某吗?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大明星!你是我们多少人的偶像啊!今天看来我这几句话真是俗不可耐,令人作呕,可在那时候,这是储蓄在心头、训练过若干遍的台词,百分之百发自内心。事后想起来,我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因为激动,声音都走样了。她把披肩长发往肩膀后面挠了一下,问我你会开车吗。我十二岁就学开拖拉机,十八岁就会开汽车,这事太简单了,我以为她要聘请我做她的车夫。你三个不要笑,车夫又不丢人。别说那时候,就是她现在需要我给她开一回车我都愿意,她人品艺德都令我敬佩。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她让我第二天下午五点到上海大剧院门口等她。当天晚上的前半夜我真是兴奋得眼睛都没闭一下,直到下半夜,心想第二天傍晚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我办,才强迫自己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在公司里,我有一百次差点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伙伴们,都忍住了,她只说五点钟到上海大剧院门口等她,到底干什么她并没有告诉我,所以必须忍住。下了班,我换了一身西装,也就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车夫的打扮。我很会给自己定位的。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叫我做她的车夫。关于赴宴的细节,略去不表。一个制片人请吃饭。一个男制片人,请的全是当时名声响彻上海滩的女星。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制片人有多牛逼,只觉得众星拱月,都围着制片人转,那些女星又是敬酒,又是撒娇献媚,只有她得体地应酬着。舞台上那么曼妙一个女子,没想到酒桌上能叱咤风云,把一桌女星和制片人都灌倒了,她自己也喝得不少,走出酒店的时候还有三分清醒,吩咐我开她的车回去,上了车就啥都不知道了。小陆子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淫邪的目光不用翻译,全世界的人民都看得懂,你不懂的是送她回到家以后的事情。

这下不仅陆慕白的眼睛是淫邪的,连柳木叶都好奇了。柳木叶听见仇得雨很响的吞咽声,心想你小子要有多汪洋恣肆的口水才能整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家都等着胡豆山往下讲,胡豆山偏偏举起酒杯说,干了杯中酒,掀起个小高潮!

再次斟满酒,胡豆山说,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有千百个故事,不同的人听到这里,都会引发不同的故事,不管你碰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你那接下来的故事的版本都会跟别人的不一样,尽管有的还仅仅是在脑子里虚构的。

胡豆山继续。我的故事不用拍胸脯,都是真实的。我把车停在小区里,扶她上楼。她住六楼,我住七楼。进了她的屋子,我才发现,屋子跟屋子外观虽然一样,里面的装饰却天壤之别,她的屋子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富丽堂皇的天堂。我先把她扶到沙发上,她说扶她到床上。声音含混,醉得不轻。那是初夏,她穿着薄裙。扶她上楼倒不觉得什么,重点在挽着的手臂上,腰只在必要的时候象征性地搂一下。而现在,面对窝在沙发中的薄裙美女,我不知道该挽她的手臂还是搂她的腰,实际上,她已醉到我不仅要挽她的手臂,还必须货真价实地搂起她的腰。我想她反正醉了,对一个酒醉的人,即使是美女,挽手臂和搂腰已经区别不大。可惜五步路没走到,她整个人就瘫到地板上,再扶她起来,一步路没走到,又瘫到地板上。我就蹲下来,一手搂着她后背,一手搂着她腿弯,把她抱进房间搁到床上。她又轻又柔软。我喜欢这样的搂抱,只叹客厅离房间里的床太近,我还没过够瘾就结束了。她向里翻了个身,侧睡在我面前。我发现她的身材太好了,腰那么细,臀部丰满而翘,腿是那么细长柔和,凌乱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和被褥上。我男性的冲动出来了。我向老天爷保证,我的冲动就是那一刻出来的。之前我只觉得她是女明星,是我敬仰的对象,而这时候我发现她是女人,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是一个可以有情有爱的女人,是一个我这时候出手她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确实,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头脑简单,没见过世面,容易冲动,更不考虑后果,只要动手,我敢打包票,她绝无逃脱的机会。何况我知道,她那时候还是单身。你们要相信,只要是人,都会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她能选我做她的车夫,说明她从一开始就不反感我,不仅不反感还相当信任,否则不会让我扶她回家,不仅扶她回家,还把她从沙发上抱到床上。天时,地利,人和,都赶上了。如果她也有那种意思,我要再不出手,说不定她醒来之后还误以为是她自己魅力不够。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出汗,但呼吸急促,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晕死过去的感觉,至今十分清晰。就在我要崩溃的时候,她的一只鞋子掉到床下来,恨天高那种,咔嗒一声,非常清晰,在安静的屋子里面,就好像一把铁锤砸到地板上,吓了我一跳,同时我闻到一股脚汗的酸味,对,就是我们一般人所说的脚臭。这一声像木鱼被击打的响声惊醒了我,我对她的崇敬再次充满我的胸怀,她那么有名,名声的背后是艰辛和汗水;她那么有名,依然在不懈打拼。如果是我的女人,我一定好好疼她;如果是我的妹妹,我一定要替她找一个体贴的好男人。我脑子不笨,我知道,此时我如因一念之差,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平起平坐对话的机会了,更不可能像她一样成名成家。人不能因为一时之欢,毁掉一生的前程。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再心跳异常,心跳平和起来,呼吸越来越顺畅,整个人也自在多了。她还是我的偶像,我还是她的粉丝。我决定给她洗个脚,一个离家独自闯荡的女人,背后的艰难和辛酸,凝聚在这双看上去秀美而气味并不好的脚上。当我从浴室打来一盆温热的洗脚水时,我发现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她穿的是连裤袜。就在我准备把洗脚水端回浴室的时候,她另外一只脚上的恨天高也落到了地板上,屋子里的酸味更浓了。我把心一横,心想,就当她是我妹妹,我这是给妹妹洗脚。掀开她的裙子的时候,我的冲动再次上来,可我克制住自己。那时候我不知道连裤袜可以在裤腰那里翻个卷儿,然后顺着大腿朝下搓,一搓就下来了,再一搓,手法足够好,就到了脚尖;以为要像裤子那样脱,好不容易把连裤袜脱下来,用浸湿的毛巾替她擦脚,擦了几遍我不记得了。在擦脚的时候我都还在心怀鬼胎,心想如果她这时候坐起来,一把把我搂过去,就怪不得我了。她始终没动,两条腿柔软而顺从。擦完脚,我心想,既然脚都擦了,再替她把脸和手也擦了吧。到浴室里把刚才那个盆仔仔细细清洗干净,靠嗅觉替她选了块洗脸毛巾,又打了一盆温热水。到擦脸和手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冲动了,我为刚才克制住自己而感动,这是一种胜利。我替她盖好被子,关好门,从楼梯间回到我那七楼。

后来怎样?柳木叶作为酒司令是有权利发言的。

这之后我们就成为朋友,她比我大一岁,但她坚持叫我胡哥。不仅她喝醉了酒让我送,连她演艺圈的好姐妹喝醉了也让我送,大家都跟着她喊我哥。

陆慕白见胡豆山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插嘴说,你要得出一个什么结论?是她带你进入乐坛演艺圈吗?

这自然是题中之义,还真是这样,没有她之后的引荐和帮助,我至今多半还是个公司职员,连给人家搭个舞台,都得看管事人的脸色。胡豆山说,我觉得做人必须懂得尊重,必须尊重女人,尤其在她们没有自卫能力的情况下。

柳木叶说,胡哥一贯对女人很尊重,对我们哥儿几个从来就弹无虚发,刀刀见血!什么叫男女有别?胡哥用实际行动阐释了一切。

胡豆山说,咱们哥儿几个啥关系?再说那么多年你们受我的伤害已经成习惯,我不伤害伤害你们,只怕你们活着觉得没滋味。

四个人又喝了几巡酒。柳木叶说,胡豆山开了个好头,不仅干净,还深刻。三个人不约而同把目光对准陆慕白。陆慕白说,看我干啥,看我干啥,再看我我也高尚不起来,反正我那裤裆里的事情你们不知道半火车也知道一火车,不过今天这事,说起来真是难以启齿。

仇得雨揶揄他,传说一群女子站你面前,你用三十分之一秒扫一眼,就能准确判断哪几个当夜就能与你上床,你还有啥难于启齿的?

陆慕白挠了挠额头上的头发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不这样说,我还犹豫是不是该把这件事说出来,既然你这样说,我决定坚决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世间万事都有根由,我觉得这是我半生风流的起点。

柳木叶说,冲着这个“起点”,也就是第一次,先生,只管放马过来。

陆慕白举杯,四个人碰了,再把酒杯斟满,陆慕白说,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91年9月份,我第一次到成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成都中转,还得再坐八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我们读书的大学……

仇得雨插嘴说,咱们四个不是一起走的吗?在成都,从下火车到再上火车,中间有七个小时间隔,就这么一点时间,你就完成人生的起点啦?

胡豆山说我已经不记得那天的情景了,只记得要在成都转车。

你们自己记不得自己干了什么没关系,只要我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就行了。陆慕白脸向柳木叶,照你刚才设的酒令,仇得雨和胡哥要罚酒,仇得雨是主犯,胡哥是从犯,一个六杯,一个三杯。

柳木叶冲着三个人笑笑,不开腔。那两个却不干了,一个说陆慕白啥场面没见过,哪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故事,分明就是没有故事装有故事,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一个说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我分明记得我们四个人自始至终就没有分开过。

柳木叶发话说,小陆子,他俩的账先记着,只要女孩子在你的故事里出现,老子立马让他两个仙人板板喝。

两个人没表示反抗,看来还是想听故事的。

出门之前,我爹让我利用在成都转车的几个小时,去火车南站看望当年在我家插队的书法家,带了两斤多玉米须。玉米须在我的故乡值啥钱?喂牛,牛不嚼,喂猪,猪不吃,只配引火。我爹说,那是他那书法家朋友用来治病的药,泡茶喝,利尿。后来我才知道,肾脏上有种毛病,就需要这东西利尿。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你们三个爬出火车、拖家带口一般把牛仔包背到一家路边小饭店,吃了一盘油渍渍的红烧茄子和三大碗米饭,就钻进候车室里跟农民工似的,找几张报纸垫在地上补瞌睡去了。我怀揣两斤玉米须,在公交站牌下研究半天,乘上16路公交车。那一路公交车到了火车站挤得让我怀疑这世界正在逃难,第一趟我没上车,以为第二趟松活点,没想到第二趟一样拥挤,到了第三趟我就挤上去了。真是前胸贴后背,好在两只手都吊在拉环上,要不然手都没处放。车辆起步,车厢里的人便齐刷刷往后倾,然后向前复原;如果刹车或者减速,一车人又齐刷刷向前倾,然后向后复原。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晃动。

我的前面贴着个女孩子,个子跟我差不多,岁数也差不多,只看到背影,扎了个一把抓,模样好不好看不清楚,隔了两条裤子就是肉贴着肉,我的前面贴着她的臀部。我想侧个身,我非常想侧个身。侧个身,不是说我有多文明,而是不好意思。我是那种听人家讲个黄段子下面都会有反应的人,像这样贴着,我那反应迟早要来,而且来势凶猛。九月份,还算夏天,穿得薄,待会儿大帐篷搭起来,给人家知道了,多尴尬。可车厢里实在太挤了,别说侧个身,就是喘气你都得喘小一点,否则胸膛起伏太大,会挤着别人。陆慕白说到这儿,停止讲述,看着柳木叶说,是不是该让他俩兑现了呢?

真是仙人板板,你简直配去电视台上班,关键时候,就来插播广告!胡豆山笑着,嘴里不闲,手上也不闲,抓起酒瓶倒酒,先倒在杯子里,再把杯子里的酒倒到碗里,仇得雨的碗六杯,他自己的碗三杯。两个人举起碗碰了一下,仇得雨说,为以下内容少儿不宜,干杯!仇得雨喝完,舌头伸出来,沿着嘴唇舔了一圈。胡豆山对他说,兄弟,你那么淫邪,是不是需要再来六杯酒才能浇灭你心头的欲火?仇得雨又把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圈说,我在试我的舌头是不是给呛熟了,感觉有些麻木。柳木叶说,你两个别打情骂俏了,赶快让小陆子继续他的风流往事。

我努力克制自己,起初还有效,从火车站到人民北路二段都风平浪静,可到了万福桥就起了反应了。我向人民币保证,不是我主动要反应的,主动权来自我前面那个臀部,这个臀部在车辆晃动的时候要晃动,在车辆平稳的时候也晃动,当然她晃动得并不夸张,细小,有力,精致。此时我已感觉到臀部的柔软,反应越强烈,越感觉到软。就是到了这会儿,我都还想侧个身。可是很快我就不想侧身了,我明白是我前面那个女子跟我一样好奇。我们四个人彼此知根知底,那时候我既没有谈过恋爱,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那样一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在这之前很多年我就想象着跟女人接触的感觉,牺牲一百亿个脑细胞也想象不出这种感觉在现实中有多美妙。可以说,我后来,尤其是前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大妹儿小妹儿,都想再次找到那种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当时很紧张,生怕被别人发现,把我当流氓打。只觉得周身发热,脸和脖子发烫,感觉喘不过气来,我紧紧攥着怀里的玉米须,任由前面那柔软的臀部磨蹭过去,磨蹭过来。我大起胆子看了一眼前面这年轻女子,上着短袖无领荷叶边的翠色衬衫,下面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黑色健美裤,也就是踩脚裤。这种裤子瘦的人穿上线条招摇,丰满的人穿上线条毕露。从这身打扮,看不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从她干净的一把抓推断,多半是城里人。橡皮筋上还扎了一条盘成花的褐色碎花白手绢。她是健康的,也是热烈的。就这样过了锦江宾馆站和华西坝站,到省体育馆站的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了。从前这种事情都在梦里发生,这是第一次在我醒着的时候发生的。大脑一瞬间变成空白。我动都不敢动一下,再说也动不了,两腿发软,下盘虚弱。公交车开到倪家桥的时候车厢终于松动了一些,我往后退了一些,不再接触。距离足够,我能看到那女子的脸,她的脸也红彤彤的,那是一种因为激动才会有的红,带着羞涩和激动的那种红。我都没敢认真看她的脸,到现在我脑子都还是红彤彤的年轻女子的脸,只有个大概,没看清面目。当汽车在这个停靠站即将关门前几秒钟,我迅速溜下车厢。夹着两条腿,侧着身,看着那辆公交车开远。等车子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我除了有一点点遗憾没有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之外,我觉得这世界天宽地阔,原来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感觉。

果然少儿不宜!仇得雨又舔了一圈舌头说。

岂止少儿不宜,简直难以启齿!胡豆山像个判官,很认真地宣布终审判决。我很同情你,你的成人仪式多么不堪回首!

咱们的孩子都到了我们当年的年龄了,说出来也无妨,再不说出来,只怕要带进骨灰盒了。陆慕白说,我只想说,只要是人,都是有欲望和好奇心的,男人有,女人一样有。

难怪这时代约炮的约炮,私奔的私奔,原来都是欲望和好奇心指使的!柳木叶挠着头发幽幽地说。

我是不是扯远了呢?陆慕白说罢举杯示意大家碰一个又说,下一个轮到谁?

柳木叶说我呗,我是酒司令,如果只让你们讲我自己不讲,属于以权谋私;如果最后一个讲,那就等于总结陈词,宣布欢宴结束。都不好,我还是现在讲最好。

我不相信你个超级路盲会讲出什么跟女人有关的青春偶遇故事!陆慕白歪起嘴巴坏笑。

你那种少儿不宜的故事自然是没有的。柳木叶笑盈盈地替陆慕白斟满一杯酒递过去说,三杯,这是第一杯。

你个仙人板板,你故事都还没有开始怎么能算我插话违令呢?陆慕白的脸真的有点白了,旁边两个知道,这家伙喝酒的状态就要来了,一来状态便自己找理由要酒喝,拦都拦不住。果然,他反过来替柳木叶斟满一杯说,开讲之前你最好喝三杯壮胆,我陪你!咣,自己先喝下去。柳木叶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得端起酒杯陪他喝。

我这故事起始于一片熊掌。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班不是有好几个少数民族同学吗,地方法规定,他们年满十八周岁就可以结婚。莫沙子卡同学在我们读高二那年结婚,你们都还记得?记得就好。人家回去结婚回来,当天晚上,你们这帮鸟人把人家关在宿舍外面,要人家汇报跟新娘子亲热的感受。寒冬腊月的,你们是趁人家衣服都脱得差不多才把人家拖出宿舍的对不对?你两个还笑,到现在还笑得出来,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是我从宿舍门上的翻窗上给他投递的衣服,后来又是我去给他开的宿舍门,为了感激我,暑假结束回学校,他给我带了一片熊掌,半个巴掌那么大,米黄色,胶状。传说这东西滋阴壮阳,属于大补的名贵东西。我那时候最恼火的是我嘴唇上没长胡子,我想,吃了这东西也许能把胡子催出来,吃了之后才发现,拐了,老子三天三夜睡不着,下面没日没夜雄赳赳的,走路像夹了根擀面杖。那是野生的熊掌,现在圈养的,你把整条熊吃下去,也不一定有那一片熊掌十分之一的功效。到了第四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找莫沙子卡想办法。没想到莫沙子卡也跟我一样,比我多吃了一块,痛苦得只差撞校园的围墙。那时候学校只有机井,要是有水井,他指不定早跳井了。我们一起沿着操场上四百米的跑道狂奔了十圈,还没把火退下来,就出了学校门,沿着成昆铁路朝北走,一列列南来北往的火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们经过村庄、山间林地、小溪、河滩、不算太长的隧道、桥梁,直到天黑还没有回头的意思,我们已经走进了大凉山的崇山峻岭。那时候的铁轨是铺在木头枕木上的,枕木的间隔正好是一步,即使没有灯光,摸黑也走得很顺畅。我不是有神论者,也算不上无神论者,但我自小就怕黑,怕鬼,怕妖魔鬼怪。可口头传说的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是不会跟铁轨在一起的,世间纵使有这些东西,它们会怕火车风驰电掣的速度、照透一切的灯光和尖锐有力的咔嗒声。我们没有戴手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天上是清澈明亮的繁星,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走了很久,身上起了凉意,我最先感到裤裆里的柔软,擀面杖不在了,好生舒适。后来莫沙子卡也迎来自己的春天。在一个隧道前面的山崖边,我俩非常舒爽地冲着轨道外面的悬崖,大大地尿了一泡,我甚至能感受到优美的抛物线从我前面落下山崖。就在我俩临近收工的时候,一束雪亮的电筒光射过来,随即传来一声吆喝:“谁!干什么的!”随即,一个带着臭汗的中年男人走到我们面前。这人不是绿林好汉,更不是什么强盗,是铁路的护路人,一个老家在重庆铜梁的土地工。我至今不懂什么叫土地工,跟土地爷一字之差。眼前这条隧道前后三十公里的铁路、桥梁、隧道都归他巡视。他带我们到他位于隧道边的小屋子,那小屋子是铁路上的人造的,砖房,有玻璃窗,非常小,只摆得下一张床、一张小桌和一副简单的柴火灶。干净倒干净,唯一特别的是床铺的里墙上挂着一条女人用的围巾。接下来的故事,围绕围巾展开。

柳木叶说罢举杯,邀请其他三个碰杯。胡豆山说你这是一个故事还是两个故事?先是围绕一片熊掌展开,现在又出现了一条围巾。柳木叶回道,想不想知道后来怎样嘛?不想知道,就切换下一个人来讲。胡豆山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片熊掌的故事不够精彩,而且压根没有出现女人。陆慕白说,我猜那女性围巾必然跟女人有关。

柳木叶说,不错,确实跟女人有关,不止一个,也不是三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柳木叶招呼大家又喝了一个。

护路人收留了我们俩,三个人挤一张小木床,自然是睡不着的,睡不着正好聊天。护路人告诉我们,我们已经离开学校将近二十公里,他以为我们因为成绩不好要离家出走,开导我们人一生不止读书一条出路。他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才找了个机会到这个离老家七八百公里的大凉山来做护路人的,一干就十多年。他铜梁老家土地肥沃,土地肥沃得插秧都得拄拐杖,农活都由男人打理,女人负责带孩子和收拾家务。他成了铁路护路人之后,到现在都是他们村里的骄傲,可苦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不仅要做家里的活儿,还要干农田里的活儿。四五年前他的女人曾经来看过他,以为他这里有食堂,有市场,谁知道方圆十几里就他一个人,日子过得比苦行僧还艰苦,想说话都找不上个人,住了三个晚上,哭着回去了,再也没有来过。他女人颈椎有毛病,需要一条围巾,为了这三十多公里铁路的安全,他一直没机会去买。前年好不容易利用到西昌机务段参加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机会买了一条,他女人来信说,围巾她不要了,挂在墙上留着陪伴他的孤独,她的围巾有人买,大家都人到中年,婚是不离了,她负责把他的两个孩子抚养长大。他在大山沟里过他的日子,她在老家过属于她的日子,复杂是复杂了点,真正复杂起来又很简单。护路人说到这儿,泪水都上来了。这下轮到我们同情他了。你们都知道,被人同情的滋味很不好受,一旦有反过来同情对方的机会,谁都显得十分慷慨,甚至迫不及待。我们建议他偷偷回铜梁,来个捉奸捉双,把那个男人打个半死,至少把他的功能废掉。他说,你们这些愣头青,啥都不懂,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守活寡吧?事实上过去那么多年,她真是在守活寡。我们就说,那你不也在守活寡吗?护路人悄悄笑了,他说我从去年开始,也不守活寡了,等天亮了你们往屋外看,那些田坎上的蔬菜,都是人家替我种的,她男人前年落到山崖下摔死了。莫沙子卡问,怎么今天不见那女人?护路人说,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来去十多公里呢,她前天回家照顾孩子去了。我问他你不怕重婚罪吗。护路人说,铜梁那头不离,离不了,我是我们村子的骄傲,我的孩子和那个女人就靠这点虚荣在村子里活得理直气壮;这头呢,这女人也从来没跟我提结婚的事,日子就这么过呗,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天算哪天。屋子外面山风呼啸,整夜不息。早上起来,护路人不知什么时候出门检查线路去了,小桌上有七八个煮好的土豆,那是他给我们准备的早餐。他每个月的工资还算可以,两头分分,自己留下很少。我觉得他简直像个符号,一个精神符号。出门后,我打量屋子周围,但凡平顺一点的地方,哪怕一个屁股都坐不下,都被开垦出来了,辣椒、冬瓜、四季豆、黄豆、山药、白菜、扁豆、洋葱、佛手瓜、南瓜、西红柿、卷心菜、茄子、苦瓜,还有几种记不得了,我当时数过,一共二十一种,这不是一个慵懒的女人能种得出来的,也不是每天要把他管辖的三十多公里铁路线巡视两遍的护路人种得出来的。那些蔬菜在山野的阳光下绿得醉心,生机勃勃。有了这些蔬菜和那个我们不曾看见、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种蔬菜的女人的陪衬,护路人过着天高云淡的神仙日子。据说自从他做那一段铁路线的护路人,近四十年没有列车出过重大事故,纵使暴雨冲毁了铁路桥、隧道山体滑坡,他拼了命也会提前发出预警信号。

这么尽职的员工哪里还有?我的乐队需要。胡豆山脖子都梗了。

陆慕白说,我只关心他挂在墙上的围巾,山里头那女人会不会用?

仇得雨说,我更关心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到现在,他早该退休了,他是该回铜梁呢还是留在大山沟沟里。

你们怎么不关心那片熊掌呢?柳木叶说。

你那熊掌只是你的一个由头,早退火退得干干净净了,我就不相信你把自己丢到冷水池里泡上三四个小时退不了火,一定要去暴走几十公里铁路;我怀疑你当初吃的根本就不是熊掌,而是春药!胡豆山拿柳木叶开涮。

陆慕白主动举杯。他大着个舌头说这些年小叶子在大学里除了上几节美术课,世事不问,与世无争,不娶媳妇儿,连路都不认,丢哪儿都能活,放哪儿都可能被遗忘,那根儿恐怕就在那夜暴走上。他对柳木叶说,兄弟,你这才叫大隐隐于世啊!陆慕白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连把舌头伸出来舔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不是一般的根儿,那就是病根儿。胡豆山喝高了,有些得寸进尺,不依不饶。

柳木叶也高了,但脑子还将就好使,他想你们这帮鸟人没有一开始就光棍过,不懂光棍的内心,施耐庵在《水浒传》的序言里说: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其实人跟果树一个样,错过了二十几岁的开花季节,便难得有开花的冲动,即使迫于世俗要结束单身生活,激情没有了,心情没有了,甚至连基本功能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便想开花都不容易开出来了。柳木叶看胡豆山,有时是一个脑袋,有时是两个脑袋,他发现,今天他出的这酒令掏心窝是掏心窝,故事闻所未闻,都愿意听,可每个故事都太长了,其间要举好几次杯,谁都不会少喝,不知不觉,四个人都喝大了。他还记得自己是今晚的酒司令,为保存实力,他就不跟胡豆山练嘴皮子了,仇得雨的故事还没开始呢。

先让我唱几句行不行?仇得雨知道轮到他了,他举起酒杯。应和他的只有胡豆山,柳木叶和陆慕白连招架之功都快没有了,能偷工减料就偷工减料。偏偏仇得雨细致,声称他俩不喝他就不讲了,酒杯倒扣,就此散伙。胡豆山把柳木叶看看说,你是酒司令,你不喝咋成呢?那酒,说到底,就是一杯水;说水又不是水,咱们喝的是感情,对不对!扭头对仇得雨说,你爱唱就唱呗,要早几年发现你这才华,哥儿几个砸锅卖铁,凑钱也要把你包装成歌星,呵呵!

仇得雨一亮嗓,气流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再盘旋而出,像一瓶岁月的老酒,被一点一点打开,真诚纯粹感人:车过日月山,把命交给天,过了柴达木,两眼泪涟涟!唱罢四句,大家就知道,他们该闭嘴一阵子,仇得雨的故事开始了。

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家里不缺钱,也不管我有没有工作,我爹是搞文物买卖,也就像我现在这样,被你们称为文物贩子,一年到头到处跑。一次,他告诉我青海是他去过的最值得去的地方,北有祁连山,南有唐古拉山,中部是昆仑山,茫茫草原起伏绵延,柴达木盆地浩瀚无垠,茶卡盐湖可开采几百年,河流纵横,湖泊棋布,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名副其实的三江之源,青海湖出产名贵的鳇鱼,随时随地都能听见人们唱“花儿”。于是,在很长时间里,我一提到青海就激动,就恨不得立马踏上那块烟水茫茫、歌声缭绕的土地。那时候我爹虽算得上富裕,却还没有慷慨到替我买飞机票的地步,我是老老实实坐绿皮火车去的。最终促使我成行的,是我的一个表弟在柴达木盆地西侧的一个地方当兵。从西宁改乘上汽车,我才算领教到了大西北的辽阔和粗犷,以日月山为界,东部阡陌纵横,土地肥沃,庄稼翠绿;西部草原辽阔,牛羊成群。日月山并不出名,大多数人包括在座各位可能都没听说过。其实这座山并不比什么贺兰山、昆仑山骨头轻。这座山在藏语里叫“尼玛达哇”,是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也是外流区域和内流区域的分界线。日月山的西侧有一条由东向西流淌的河,叫倒淌河。进入海西州,便是戈壁、盐湖、沙漠和光秃秃的山丘,七月的风,到了夜里,已经冷得能咬人。进了柴达木,我已经习惯了半个月不洗澡不剃胡子,用石头或者包谷壳擦屁股,头发脏得指头都插不进去,依然感觉自己风度翩翩,倒在满是跳蚤的床铺上,半分钟之内便鼾声如雷。那时候的公路在西宁朝西的地界上,还只是一个概念,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更没有固定的模式,碎石铺一铺,有几道车辙,意思到了,就行了。因此这一路十二万分的惊险,有时上坡,车头翘到天上,根本看不见前面的路,就在你以为要钻进云里去的时候,车头猛然朝下耷拉,立马一路下坡,不仅朝下钻,还有鸡肠子似的弯道,开到半路上,驾驶员把车停到路边,用山泉水浇轮子上的刹车片,呼呼呼的高温水蒸气,让人担心要是刹车片用完,是不是就等于我们的命就得交给天。有时经过碎石山,下面的碎石经过汽车碾压,会大片大片滑向深谷,如果哪片松动的碎石滑得够大,整个汽车也会栽到深谷里去;上面也有碎石掉到车厢顶部,噼啪作响,倘若掉下来的碎石足够大,整个车子会被砸得稀巴烂。

我表弟的连队在柴达木西侧茫茫戈壁的边沿上。连队里对我很照顾,知道我是大学毕业生,在他们眼里是个十足的知识分子,对我特别尊重,临时给我分了一间宿舍。铺被褥的时候我注意到,连队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爱说话,爱笑,圆盘大脸上到处是雀斑,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从肩膀上搭下,走起路来,辫梢在隆起的胸脯上有节奏地跳起来,落下去。这女子并不漂亮,大家却都喜欢她,她不仅替大家煮饭,还替大家缝缝补补,我到达那天替我铺被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从湟水岸边一个小村庄逃婚出来的,丈夫是个残暴的聋子,家里谁不中他的意,提棒就打,持刀就砍,她是没有活路了,才顺着通往柴达木的公路出逃的,饿昏在日月山的盘山公路上,给炊事员老五捡回来,就成了他的帮手。老五是南方兵,不会做面食,自从有了这女子,各式各样的面食让连队的北方兵像落进了天堂的米缸,由于滋味好,南方兵也喜欢上了面食。大家都管她叫花儿姐。其实那些兵蛋子跟女孩子年龄差不多,有的比她年龄大,可女孩子结过婚,相当于官升一级,因此连我去了,都跟着大家称呼她花儿姐。

仇得雨停了几分钟,把桌上的酒杯挪了挪位子说,我等着你们来插嘴,怎么不插嘴呢?

柳木叶和陆慕白趴在桌沿上,两双眼睛死鱼般盯着他,明显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胡豆山大着舌头说,你在讲你的故事的时候,我们在心头想我们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有一百个故事,你让我们从哪里插起?

你就继续讲吧,花儿姐不漂亮!柳木叶动了一下托着脸的手臂说,老子像把一百年的酒都喝下去了,有本事你们把老子嘴巴封起来,明年这个时候打开,整一个就是封缸酒。

仇得雨自己也喝不动了,他又动了一下酒杯,没喝,故事还得讲完,他继续说,花儿姐虽不漂亮,但在茫茫戈壁滩边上,在上百号春情勃发的男人堆里,却一枝独秀,别说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就连我在那里待一个多星期,只要脑子里出现女性形象,除了母亲,就是花儿姐的形象。可是,她却是最安全的,士兵为她专门搭了个女厕所,她晾晒被褥和煮饭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兵帮她的忙。花儿姐对我很照顾,早上给我煮一个鸡蛋,为我特地准备了油泼辣子,还帮我把反复换下来又穿在身上的、起了包浆的衣服洗干净,使我不得不一周洗一次澡。听说我有胃寒的毛病,她特别嘱咐我晚上睡觉要在胃部多盖一件衣服。她说:“西宁那地方卖一种牦牛绒的肚兜,我们村有个在西宁做干部的后生,替他老娘买了两个,用了两年,他老娘大半辈子的胃寒,就治好了。”女人就是这样,随时都可以客串神医。对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从来不往心头搁,左耳进右耳出都嫌麻烦,直接从耳朵边擦过去,转眼就消失了。

到表弟那里第二天我就发现,战士匍匐射击的位置下面都有一个洋瓷碗那么大的土坑,而食堂里每一天都要吃一顿猪肉炖萝卜,那萝卜很特别,红棕色,下面是圆形的根,上面是圆柱形的茎,表面有鳞片形的细小叶子,没啥味道,口感没有内地的萝卜好。没过几天,我发现不对劲,准确地说,是裤裆那个地方不对,稍不留神就搭起高高的帐篷。最初我以为是高原反应。后来有一天我随花儿姐到戈壁滩上挖萝卜,才知道,他们每天煮的根本不是萝卜,而是锁阳。兵站供应的蔬菜有限,他们就把锁阳当补充蔬菜,拿来炖猪肉了,难怪那些匍匐射击位下面有个土坑。戈壁滩并不像你们想象的一马平川的那种,有许多冬雪融化时冲出来的坑坑洼洼,还有风堆积起来的小沙丘,锁阳大多长在那些沙丘下面的沙土里,一片一片,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刨上半筐。

那一天,戈壁滩上就我和花儿姐两个人,花儿姐刨了半筐,我也刨了半筐。她斜躺在沙窝儿里不动,我以为她在歇气。等我走近她,她一把抱住我。她长期干活,气力比我大,我被她抱得几乎不能挣扎。在她说“要”的时候,我都还没明白她要什么。你们别笑,我那时候还是个童子,什么也不懂。她主动把嘴凑上来的时候,什么美感都没有,只觉得牙齿太多,跟我想象的差别太大。当我明白她所说的“要”是什么的意思时,我的理智告诉我,纵使什么时候都能随便,这时候都不能随便,她并不了解我,我压根没有喜欢上她,我过几天就要离开的,万一留下什么孽种,还得回过头来收拾,搞不好,我这辈子就毁了。你们别见笑,我那时候以为跟女人只要沾上,就必定会生孩子。我说花儿姐,你别这样,都是锁阳惹的祸,我们抱一抱,等火气消掉就好了。她说我要跟你生个孩子,准确说,是要借你的种,我那老公家里三代脑残,我不能让我的后代继续脑残。我脑子里立即冒出“阴谋论”三个字,这女子心机太深了。我更不会从她,哪怕因为锁阳的缘故,哪怕我也快爆炸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我还不能惹恼了她,万一惹恼了她,她倒打一耙,我这辈子一样毁了。我说,你不是到连队那么长时间了吗,那么多小伙子,难道就没有你看得上的?她说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是一个女人在一堆男人堆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有无数的眼睛盯着,谁给我使个眼色,都会被别人看见。她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也给了我解围的机会,我说,咱俩赶快恢复原形,说不定正有士兵往这边赶过来帮我们抬“萝卜”呢!万一给人撞见,你再无机会留在这里煮饭,我说不定会被人揍死。她这才腾出手来整理自己的头发,拍打身上的沙土。把身子从沙窝儿里探出来。远处果然有两个黑点,两个帮忙的士兵正从远处走来。她突然向我跪下,呜呜哭起来。她说,在咱们那样的穷地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姐没有攀你高枝儿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我后代笨得跟他爹和他爷爷那样,姐知道你有文化,长相也好,菩萨说,做人要有慈悲心肠,油盐柴米能施舍,钱财能施舍,连性命都能施舍,为啥就不能施舍我一个孩子呢,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她这么哭诉,把我的心哭软了,我想起在西安的一座寺庙里,供奉着一尊锁骨菩萨,这锁骨菩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幻化成无数女儿之身,进入各种光棍汉的房中,对其进行欲望超度,安抚无数躁动的灵魂。如果我们这时候在西宁或者日月山的任何一间屋子里,我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可现在,我已经能听见两个士兵的胶鞋击打戈壁滩的声音了。

仇得雨用筷子戳了一下柳木叶,柳木叶眼皮上像装了开关,“啪”一下睁开眼睛回应他说,别担心,我还活着,你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仇得雨又伸出筷子,打算戳一戳陆慕白,筷头距离陆慕白两厘米,他像获得感应,主动用了个慢镜头睁开眼睛,两个眼睛睁得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只睁得眼皮都快翻过来了,小的一只只剩一条缝,口齿清晰地喊一声:不要暗算我!

趴在桌沿上的柳木叶和胡豆山笑得身体一耸一耸的。

我还当你们睡着了!仇得雨放下筷子。

把这种事情跟普度众生联系起来,只有你这种文物贩子才有这样的才华。胡豆山的嘴巴到底是厉害的。

可别这么说,要是给我遇上,柳木叶说,我也会把这二者紧密联系起来,使它们成为一种因果关系。

看来就我一个人保守。说完胡豆山也跟柳木叶一样趴到桌沿上,脸搁在手臂上,又说,阅人无数的小陆子怎么不说话呢?

陆慕白白了胡豆山一眼说,拿你们的话说,在这种事情上,我还停留在动物本能阶段,一点发言权都没有。

胡豆山坏坏地笑起来说,到哪里去见你这种不分季节不分时候随时随地发情的动物?

柳木叶估计他们要吵起来,胡豆山说话已没轻没重了,便赶紧举杯,让大家再灌一个。几个人觉得,多这杯不多,少这杯不少,反正都喝大了,稀里糊涂又灌了一杯。

柳木叶再次替大家满上,请仇得雨继续。仇得雨说,就在能清晰听见士兵脚步声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但地点必须是在西宁或者什么地方。她擦干眼泪说,你真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说完她双手合十,给苍天作了一个揖,也给我作了一个。她擦去眼泪的脸,让我觉得楚楚可怜,我已经忽略了她的圆盘大脸,和大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我知道,我对她的承诺是认真的。

没有想到,她更认真,她第二天就搭乘部队开往西宁的汽车。上车的时候她背着士兵让我跟她一起去,我没有上车,原因是我事前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我要返回西宁,如果我跟她这一去就不复返,这在连队里产生的轰动效应,比胡搞还巨大,给我表弟的压力,比私奔还不堪,不仅我没脸回老家做人,连我表弟也回不去老家了。再说了,我只打算在连队里作短期停留,这一回到西宁,就再也不会返回来了,那么荒诞而自由散漫的公路,我是没有胆量和勇气体验第二遍的。我那会儿真的还不想离开连队,我还想在那里住上一阵。她见我不去,也想下车不去了。汽车已经发动,她发现自己要是不去西宁,会是件多么没头没脑的事情。驾驶员去年刚回家娶了媳妇儿,俊俊俏俏,在寂寞的山路上,说不定他们会发生故事。这是我不希望的。十多天前在来的路上,不时遇到翻下山崖的汽车,几百米高的山崖,里面坐的如果不是孙猴子,那就必须去见阎王爷。我永远记得,她那天穿了一件火红的衬衫,左腋下夹了一件红色外套两件衣服,都相当喜庆。西北女子遇上喜事都喜欢穿红色衣服,我知道这衣服是为我穿的呢。汽车拽着很大的轰鸣声开出了营房。空旷的戈壁上传来河湟地区“花儿”的歌声,那种歌声南方人不太喜欢,在河湟地区属于野歌,必须在野外唱。既然是在野外唱的歌,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歌。那是花儿姐在为我歌唱。

仇得雨清清嗓门唱起来:一溜溜山来着哟两溜溜山呀,三溜溜山啊脚夫哥下了日月山噢哟啊脚夫哥下了日月山,今个子牵来着哟明个子牵呀,个每日牵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噢哟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唱完仇得雨接着说,花儿姐的嗓子好得很,赶得上现在的王二妮,一曲唱完又唱一曲,这一曲我只听了个开头,后面没有听真确,车子开远了。仇得雨又唱:假如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会记得你说过的来看看我吗?上帝死了都不管用了……

仇得雨说,就只听清楚这四句,后面还有一句,没听清楚。

胡豆山说,这有何难,等你的花儿姐回营房,问清楚她不就成了。

仇得雨幽幽地说,不可能问,再也问不到了。

为啥?她不愿意?胡豆山大起舌头来,让人觉得挺难缠的。

她去了西宁,再也没有回到连队。仇得雨说。

胡豆山与仇得雨这一问一答,让其他两个人也来了兴趣。酒席开到了这个时候,为让大家继续将场子活跃起来,柳木叶说,后面的情节我们大家来推演推演,一个人推演一个,最后让仇得雨揭底,看看谁的推演离真实更近,离得近的不喝酒,其他人统统喝。陆慕白摇摇酒瓶里剩下的酒说,不多了,不做酒令最多两巡;做令的话,一巡正好。

柳木叶说,哪个先来?

这种事情自然是我先来啰。胡豆山用右手抠抠脸颊说,仇得雨不是说那个驾驶员长得英俊吗,又是个刚结婚的男人,有经验。这些条件足够推断出一个结论:仇得雨的花儿姐跟驾驶员私奔掉了。既然私奔掉了,当然不会回连队了。

柳木叶觉得胡豆山的推断太过于简单,他说胡哥这逻辑放在现代小说里也许能糊弄读者,但放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太可能,驾驶员是军人,要真跟良家妇女私奔了,一定会闹出不小响动。何况人家驾驶员刚刚结婚,跟吃一根甘蔗那样,甜头刚刚尝上,说不定正喜滋滋等着抱大胖小子呢,纵使跟陆慕白一样随时随地就把那样的好事做了,也可以回连队来,只要仇得雨的花儿姐不告发他就没事。这种事情民间还少吗。我的推测是仇得雨的花儿姐到了西宁,从驾驶员那里借得希望,回来的时候翻过日月山,就回她的湟水河畔等待她硕果累累的秋天去了。

陆慕白主攻文物,圈儿内成名却在泡妞上,据说他泡过的妞从故宫能够排到八达岭。他对人体生理的了解,似乎跟他对文物的理解水平旗鼓相当。他说,小叶子的推断,碰上人体生理知识,就推敲不起。战场上的炮弹还不能保证百发百中呢,何况……我给你们普及一下,一帮大老爷们儿,这样的机会,一辈子恐怕碰不到第二次,都把耳朵掏干净听我说哈。假如驾驶员把车开到西宁的时候,仇得雨的花儿姐正好处于排卵期,按照你们的下流逻辑就真的怎么样了,可并不能证明就必定会有结果,受精卵还得爬回子宫着床,各位记住了,专业名词:着床,这个过程不像你们搁一顶帽子、挂一件衣服那么简单,需要七八天工夫,真正完成着床,是十二三天之后的事情。在没有放稳当之前,稍有闪失,就可能像你手头的饭碗那样,一不留神就滑脱,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仇得雨的花儿姐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那个时候,在那种地方,不可能有早早孕试纸,那时候的女人判断自己是否怀孕,就看下个月的大姨妈会不会如期来临,要连续观察两个月,才敢下结论。

胡豆山挖着耳朵说,这样的机会,真是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

柳木叶笑得嘎嘎嘎的,说,小陆子阅人无数、熟能生巧啊胡哥,你安心把我笑到缺氧!

陆慕白也跟着笑,说你俩就装十三吧,这世道,越装得厉害,背后的事情越多!你们那些推演就是你们内心的写照,正面看,反面看,灵魂都高尚不到哪里去啊!

几个人都嘎嘎嘎地笑起来。

柳木叶说,仇得雨,你直接把答案端上来吧,要不然哥儿几个嘴里的火车都跑成高铁了。

仇得雨也不客气。我在他们出发去西宁之后一周启程回家了,我启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从西宁回来。当初来的时候,日月山两侧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离开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冷了。从连队到西宁,单程需要一周时间,如果不在西宁停留,一个来回正好半个月。老实说,我这人一贯没心没肺,离开连队,我就开始遗忘花儿姐和在连队的那些事情,经过茶卡盐湖和青海湖的时候,我已经彻底不记得花儿姐了。汽车爬上日月山,山路比来时更加凶险。那一年雨水充足,不少雨水越过日月山东侧,翻到日月山西侧来。盘山公路泥泞不堪,不少地方塌方了,修路的工人在塌方的地方没日没夜搬运土方。我亲见一辆运载焦煤的卡车像一个崴了脚的人那样,车头一歪,神都没回过来,就翻着筋斗,跌下悬崖去了。我搭乘的是连队另一辆去往西宁办事的汽车。进了日月山兵站,兵站的人告诉我这辆车的驾驶员,前面一辆车出事了。当他们说“前面一辆车出事了”的时候,我以为连队在我们这辆车开出来的之前几个小时还开出来一辆车。很快我知道不是,兵站在跟我搭乘的这辆车的驾驶员在办理遗物交接的时候,我看见两个用塑料口袋包好的牦牛绒肚兜。遗物很少,只有一个军用斜挎包,里面有个皮夹子和一条纸烟,这两样大概是驾驶员的,另外就是那两个牦牛绒肚兜。兵站说,连队的车子上载满了足够一百个人吃上一个月的土豆,全都翻到了山崖底下,一个都捡不回来了。我把手放在胃部,泪流满面。我想起花儿姐说的话,牦牛绒的肚兜能治好她们村儿那个老太太大半辈子的胃寒,也能治好我的胃寒。令我流泪的,还有我明明知道那两个肚兜是属于我的,却不能明确地对兵站和连队的人说那两个肚兜属于我,花儿姐对我的这份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我这辆车的驾驶员跟香烟和皮夹子一道拿回去交给连队,身边连个念想都留不下来。我回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来。一个女人,为了让后代健康聪明,忍耻含羞,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还有哪里的女性能够如此低到尘埃里去?跟花儿姐本能朴素的愿望比起来,那些写在纸上的伦理道德,真是一钱不值,全是狗屁。

仇得雨泪流满面,其他三个人也唏嘘不已。柳木叶说,今天这酒令,原本想让大家开心的,没想到竟牵出那么多心酸往事。早知道就按我心头原来的想法出酒令,大家三下两下填饱肚子,然后打拱猪,我们把酒令放到饭后。他接着像《抓壮丁》里饰王保长的李保田那样说:“我错了,我悔过!”

胡豆山对柳木叶说,你酒喝高了,错什么错!酒令怎么可以放到酒席后面呢?这酒令,明年聚会还要继续。侧脸转身对仇得雨说,我说兄弟,你哭得含蓄点要不要得?大庭广众的,人家还以为我们三个伙起来欺负了你!胡豆山的语调酸溜溜的,明显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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